第五章 若教人间无离恨(2 / 2)

鸾音尽 唐家小主 5747 字 2个月前

商百问在离开之前,帮我清理了现场的尸体。说是清理,不过是把尸体移动到大树后面或者草丛里,用沙土潦草地掩盖血迹。然后,他把我安置在之前的马车中,自己先行离开。

押送我的侍衞们大约半个时辰以后才醉醺醺地回来,嘴裏念叨着“有人请客”云云,一个侍衞看我还是半死不活地躺在马车里,低声骂了一句,转头让其他人赶紧驾着马车回京城去。

我从前只觉得皇后蠢钝而心狠,现在看来,她除了蠢钝和心狠,胆子还不小。

敢在官道上支开侍衞,安排人手暗杀,真是目中无人。如此一来,若我死了,就能让那几个侍衞太监顶罪,她皇后绝对高枕无忧。

可惜了,在我和她之间,老天爷还是更偏爱我。我逃过一劫,回了宫里有月儿庇护,更不可能死。

承乾宫。

“萧氏竟然派人杀你?”月儿一边给我换药,一边惊叹道,“她真是蠢得很,以为她能先发制人,遏制住珩哥哥吗?不过,她敢向你动手,我是不会放过她的。为了顾全大局,我忍了她太多次,这次是她不识抬举在先。”

宫里特配的秘方药膏擦在身上凉沁沁的,在这大夏天裏甚是舒服。

我享受着月儿的帮助,把之前死亡靠近的恐惧抛在脑后。我已经猜到皇帝或许背着所有的朝臣在计划什么大事,因为月儿是他真真正正放在心裏的枕边人,所以告诉了她。

这件事情应该和皇后有关。

后宫向来不可干政,即便此刻承乾宫里没有外人,我也不敢问月儿皇帝要做何事。只能把这个猜测装在肚子里,如果有机会遇见商百问,问问他也可以。

现在回想起来,月儿和皇后之间的种种,更像是萧氏与苏氏两个家族之间的争斗投射在后宫的缩影。太上皇在位时偏爱兰陵萧氏,所以皇后能成为越王妃,即便后来皇帝做主,让她改任皇后,太上皇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本朝天子倚重苏氏众臣,所以月儿在后宫中得意,屡次压得皇后一头。

我道:“她或许感受到某种威胁,无法安定,就想赌一把。”

我本以为月儿会顺着我的话跟我讨论,她却保持着不太寻常的静默,让我有一些害怕:“月儿?”

“潇潇。”月儿已经帮我涂完了药,慢慢地帮我穿上了衣服。她的语气非常冷静平淡,在我听来像是看穿我想法的警示。见我没有立刻回应她,她道,“谁帮你杀了那些人?还有,你的内衫似乎不是自己的,有人帮你换了内衫,你知道吗?”

此刻,我就好比一个偷东西被人发现的幼童,心虚不已。

月儿已经帮我整理好了衣服,她没有继续问,也没再说别的,似乎在等我做出回应。

我背叛了她爱的人,是我对不起她,但是,我并不愿意把商百问的名字说出来,这样只会掀起轩然大|波。

“这世上,我本最憎恨那些背叛丈夫的女人。但是,珩哥哥对你向来不上心,甚至有些薄情寡义,我一直都理解你的。”月儿走到我面前,蹲在床边问我:“你的情郎可是朝中之人,需不需要我想办法,让你假死出宫?”

假死出宫?

月儿的这个建议、这一番话,让我已经忘记了思考其他事。她为何不责怪我,为何不问我知不知道背叛皇帝是死罪,为何要帮我想办法?

她在我心裏一直都是一个知书达理、遵守三从四德的大家闺秀,文静柔弱,我和她在一起,永远是我强势一些。但是不知从何时开始,她渐渐变成一个和从前迥然不同的人。

也许是岁月的淘洗,也许是深宫水深火热的生活打磨,当年那个怯生生的女子已经远去了。只有珍视身边人的本性没有改变。即便是由于我的疏忽让她的女儿受了这么大的罪,她也没有怪罪于我,仅仅是过问一句“太医到了吗”,再也没有纠缠于此事。

这十年来,我亏欠月儿实在是太多太多。

我摇摇头道:“不了。现在做这些事情,反而会让陛下的正事横生枝节,还不如静静等着,看看皇后还有何后招。”

“那人可是商百问?”月儿不知如何猜出来的,突然压低声音在我耳边说出了商百问的名字。我有些惊惶,红着脸瞪大眼睛,与月儿对视。她看着我脸上的诧异神情,知道自己应该猜对了,向我解释道,“陛下的正事,他也是知情的。你一向机灵,肯定早就猜到了。”

月儿与我相熟十年,互相看穿心思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但是当她发现我的这些心事时,我依旧感觉不可思议。

但是月儿并没有像我一样趴在床上想这些,她站起来叫过守在寝殿纱门外的挽绿。挽绿进门以后,她对挽绿吩咐道:“你派人通知越王妃娘娘,让她告诉商公子,越更衣的内衫务必尽快归还。”

然后,她转头对我道:“你这几日先不要回鸾仪宫,在承乾宫住着,等内衫送回以后再作打算。”

现在我回了宫里,亲信全部都在避暑行宫涵秋馆,皇后肯定先我一步控制了鸾仪宫里剩下的宫女太监,我的任何异常只要被发现,都有可能被皇后拿去大做文章,更何况是贴身衣物被换这种极其隐私的事。

“我现在倒是不担心旁的事,只是怕皇后发现她派去的人全部死了,会瞬间失控,做出一些我们无法预料的事。”月儿从床前站起来,把看似快要垂落的纱帐拆开重新系好。

她抬手时,衣袖顺着手臂滑落至肘部,皓白如玉的肌肤在阳光的映衬下仿佛半透明一般:“她一向不是一个聪明人,心却比一般人狠毒,在珩哥哥身边十六年,死于她手的人恐怕不下百人。旁人也就罢了,为了咱俩和三个孩子,只能杀了她,而不能被她害死。”

是了,皇帝要做的事,也许就是要铲除萧氏在朝中盘根错节的势力,我们本就已是皇后的眼中钉,更要谨言慎行,不要给她任何发作的机会。

皇后的父亲、当今的国丈、一等伯萧熜,是一个历经三朝的重臣,执掌国子监、太学多年,门生遍布朝野,天下文官莫不以其为师。皇帝近几年本想施行改革,苦于萧熜及其门生的阻拦,一直没有成功。皇帝向来是一个记仇的,不可能轻易放过萧熜。

“也不知皇后发现自己家已经危在旦夕没有。”我屏住呼吸撑起了身子,小心翼翼地挪动到床边,让自己靠着床柱半坐着。

今日阳光极盛,即便是承乾宫所有的宫室都挂上了遮阳的窗帘,室内的阳光依旧强烈。我看着外面守候的宫女在太阳的照耀下投射在纱窗上的人影,突然感觉其实宫里的日子过得极慢,已经入宫这么久了,我的一生还没有过完。整日里要为了一些你死我活的事情算计,或许会让时间过得快一点。

月儿走到洗手台旁洗干净自己手上的药膏,转身轻轻地笑着,对我道:“她哪里会担心自己的家族,她就担心她自己和外面的野男人。”

野男人?皇后状似很惧怕皇帝,难不成,真的在外和他人有染?而且,既然皇帝明知皇后红杏出墙,为何还要容忍她至今?他一个眼睛里容不得沙子的人,宁愿每年派人去打皇后耳光,都不愿意将她的丑事昭告天下,除非……

“皇后莫不是真的和越王有苟且吧?”我想了想,风言风语虽然非常难听,但是皇帝从来没有制止过它们的传播,或许在某种意义上而言,他算是默认了谣传所言。

越王,当今圣上的弟弟,真的和皇后萧氏有染。

月儿拿过搭在衣架上的风帽披在我身上,坐在我身边道:“何止是苟且,连珩哥哥的嫡长女义宁公主都是越王与皇后这个贱蹄子所生。”

怪不得,怪不得。

皇帝一直不喜欢义宁公主,原来早就知道她的身世,知道她是自己的耻辱,所以他仇恨皇后,屡屡给她难堪,让她生不如死。章宜太妃口口声声称皇后是“儿媳”,皇后叫她“母后”叫得那么亲热,原来是因为义宁公主是顾琬亲生。

皇后真是一个不简单的女人,在皇帝这种观察力入微的人面前,还能做出这种事。在知道这一切隐情之前,她给我的印象只是一个对皇帝唯唯诺诺的懦弱女子,因为生不出嫡皇子,所以在月儿这样多子的嫔妃面前总是抬不起头,因为和亲王的传言不得皇帝青睐。现在看来,整个宫里最蠢钝的,仿佛只有我。

“皇后应该早已得到了她派去的人悉数毙命的消息了,若是她觉得占理,今明两天以内,肯定有皇后懿旨下来,随便在你身上捏造一个能判你死罪的罪名,趁早发落了你。”

月儿双眼看着我放在地上的一双沾满泥土的鞋,说完以后静默片刻,眼神深邃,也许是在思索对策。她对皇帝的心性和想法比我了解太多,只有她才能说动皇帝,把皇后设下的、针对我们的障碍一一排除。

说起这个“死罪”,我突然想起来,诚敏公主顾崇曦现在一个人在避暑行宫,虽则是住在皇帝的万古江山殿,但是皇帝也没怎么带过孩子,不知曦儿在他身边过得如何。虽则我对曦儿的照料向来是尽心尽力的,但是此番的确是我的疏忽才让她受苦生病,我心裏很是放不下。

我道:“在皇后面前,我的确理亏甚多,怠慢皇嗣也是真的。百口莫辩,只要她不借商百问之事兴风作浪,我就随她去了。”

其他任何罪名,能够直接要了我性命的几乎没有,只有“与他人苟合”这一条,休说拿到了事实证据,即便是捕风捉影,以皇帝的脾气,就已经够我喝一壶的。然而,在三百里之外的避暑行宫,一场暴风雨已经搅得皇后不得安宁。

避暑行宫,万古江山殿。

大费周章终于哄睡了宝贝女儿顾崇曦,皇帝才从偏殿怀民堂出来,打算回自己的寝殿去休息。明日要会见漠北帖木儿大汗,他要养足精神。哪知他刚刚坐在寝殿床上,靴子都来不及脱下,一串珠就捧着一封信进来了。

见皇帝要睡了,本来要开口的一串珠有些迟疑,打算临时退下,明日再报,以免打扰皇帝安歇。

皇帝留意到他表情和动作的细微变化,当即叫住他道:“有话直说,藏着掖着不是让朕不痛快?”一串珠止住后退的意图,将藏在袖中的书信递交给皇帝。

每月初六,都会有一封这样的信被一串珠手下的太监们事先截获,迅速手抄后再按照寄信人原本的意图交与皇后萧浔璧。而皇后的回信,也是先由皇帝拿到手抄本以后,再转送出宫。如此来来往往,已经十五年有余。

而这个寄信人,就是章宜太妃之子——越王顾琬。

“这是萧浔璧和顾琬来往的第几封信了?”皇帝拿到信以后,并没有立刻打开,而是把信封拿在手里来回把玩。他的眼神深邃凝重,内心似乎在做什么斗争。

一串珠弓着身子向皇帝行了一礼回禀道:“他们每月一封,这样来来往往十五载,已经有了一百八十封。”

皇帝冷笑一声,把手里的信递回一串珠手中:“如此正好,凑个整数方便兴师问罪,去,把住在生冬室的皇后叫来。”

皇后哪里料到,皇帝早在十五年前,义宁公主满百日的那一天就已经知道了她和越王的事?她还以为是杨淑仪复宠以后深得圣心,皇帝感念她的苦心和功劳,特地让她去万古江山殿领赏。她在生冬室摆足了皇后架子,慢悠悠地梳洗打扮,重新化了一个温婉可人的妆容,方才起身步行至万古江山殿。

皇帝本就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从酉时三刻等到戌时二刻,皇后还不见来,他自是火上心头,只想废了皇后,把她幽禁。在他耐心殆尽的最后一刻,一串珠方站在怀民堂门口唱喏道:“皇后娘娘驾到——”

当皇帝看见皇后面露喜色时,他的怒火更盛,随手抄起一边的孩儿枕向皇后砸去。所幸一串珠眼疾手快,伸出手里的拂尘帮皇后挡了一下,这瓷制的孩儿枕才没有打伤她。

“陛下恕罪!妾身惊扰陛下,罪该万死,罪该万死!”皇后被皇帝这一扔吓得不轻,原本因为喜上眉梢而变得红润的面色,瞬间变得如纸一般苍白难看。

她立刻跪倒在地,连头上的吊饰打中眼睛都来不及闪避。

皇帝被她气得青筋暴起,在床沿上坐着的他指着下首跪着的皇后愤怒道:“你的架子真是比朕都大,天下无人胆敢让朕等,唯独你有这个胆子。”

皇后俯首跪地,不停思索今日皇帝到底是为何生气,想明白后,她忙不迭地认错道:“陛下恕罪,妾身恐御前失仪,在生冬室梳洗打扮,故而来迟,还请陛下责罚。”

“皇后有所不知,你再如何梳洗打扮,依旧面目可憎。”皇帝对于皇后的认罪反应十分冷淡,转而对站一边候命的一串珠道,“皇后藐视御驾,即日将皇后萧氏软禁于京城崇仁坊朕的潜邸,非诏不得外出,另软禁义宁公主于其起居所。”

风雨俱来,大厦将倾。

送走皇后,皇帝谢绝一串珠的陪同,独自走到万古江山殿的院子中,看着夜色下依旧蓊蓊郁郁的草木,突然想起前几日淑仪杨氏那一段绿腰舞来。虽则杨氏年纪尚轻,身段韵致总是缺少风情,但是依旧算得上赏心悦目。

“来人。”一串珠本站在回廊下候命,听闻皇帝传唤,立刻小步奔至皇帝背后听令。皇帝道,“传生冬室杨淑仪。”

杨淑仪到达万古江山殿时,略施粉黛的小脸娇俏可人,但是依旧难掩其中睡眼惺忪的疲态。皇帝盘腿坐在床上,看着她十分劳累却依旧乖乖请安的样子,忽而想起十六年前,他与越王妃商绾绾在活泼观初次同眠的那一夜,十六岁的商绾绾可爱乖巧,不知胜出杨淑仪多少倍。

没错,他知道皇后背叛了他之后,也不知是出于报复还是出于真心,他去活泼观找了商绾绾。

皇帝早就知道,他和顾琬无甚区别,这一生,他对不起苏凉月。当初皇后下药害她生产不利,若不是越妍潇歪打正着破坏了皇后的计划,只怕现在他和苏凉月已经天人永隔数年。但是他又放不下商绾绾,即使这样的事情不管放在任何家庭都是不堪入眼的丑闻。

他永远都在新欢旧爱中摇摆,哪有资格言及“爱”这个字眼。

“淑仪平身。”皇帝让杨淑仪起来,知会一串珠挪一个木凳给她坐。不知为何,他从前看见杨淑仪时,都极有兴趣,但今天却只想和她说说话。他看着杨淑仪明明很困却怯生生地不敢表现出来的样子,笑道,“淑仪可有心爱之人?”

坦诚而言,他比杨丞相这个孙女大了足足十七岁,若说杨淑仪对他一见锺情再见倾心,他是不会信的。杨淑仪今年方及笄,多好的年纪,本来应该情窦初开少女怀春,却要被迫和他在一起。

杨淑仪哪里能预料到皇帝居然问她这个问题,还以为自己行差踏错,被皇帝怀疑,立刻跪下连连磕头申辩:“陛下容禀,陛下容禀!妾身自侍奉御前以来,从来小心谨慎、恪守妇德,对陛下从无二心,请陛下明鉴!”

“朕,其实对你并无真心,只是贪恋你的年轻貌美,所以才对你青睐有加。你难道不觉得,将青春托付于朕,有些浪费了?”皇帝看着杨淑仪因为惊慌而梨花带雨的脸,突然想起和她年龄相仿的、自己的“长女”义宁公主出生那一日,他也是很开心的。

那年他也才十五岁,是一个对情爱充满好奇和幻想的年轻人。婚礼之前还想着如何冷遇萧浔璧,以报复深爱萧浔璧的顾琬。但当他在新婚之夜看到身穿一身大红嫁衣的萧浔璧时,他突然心软了。

他若是对萧浔璧不好,顾琬会不会也对绾绾不好?而且,在他和顾琬的斗争中,萧浔璧和绾绾都是无辜的。

他始终于心不忍。

甚至,他一度想着,既然不能和商绾绾在一起,若是能和正妃萧浔璧琴瑟和鸣、生儿育女,做一对平凡的夫妻也是好的。

可惜了,她背叛了他,连孩子的生父都不是他。

自那以后,他对身边所有的女人都充满了戒心,对后宫琐事管理亲力亲为,时刻防止她们背叛自己,长久下来,他已经疲惫不堪。直到苏凉月的出现,才让他从女人身上感受到了几分真心,于是他干脆把管理后宫的权力移交给了苏凉月。

不过,由于以前他对后宫管得太严,也导致她们几乎无人敢做争宠陷害之事,后宫长久以来都是风平浪静的——当然,除了萧浔璧。她从来都不是什么纯善之人,虽然不够聪明,但是心肠之狠毒,不是一般女子可比。

万幸的是,上天把苏凉月送到了他身边,他才真正尝到情爱的滋味。虽然,他也算是背叛了苏凉月,一面声称只爱她,一面又挂念着远在活泼观的商绾绾。

然而,他心裏一向清楚明白,他对苏凉月的愧疚,全部来源于他想宽恕自己,其中的诚意不过是微乎其微的。

现在到了万事皆休的前夕,他已经无心与这些后宫的莺莺燕燕们虚与委蛇。

“陛下……”杨淑仪对皇帝的心思有些拿捏不准,不知他今天是怎么了,有点茫然失措。她内心千头万绪、杂乱无章,不知道该不该向皇帝坦白,她的确心有所属。

就在那一日,越婕妤的涵秋馆门前,她遇见的那个太医,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是已经占据了她的心。

“你实在不应该被章宜太妃选进后宫,真是耽误了你。”皇帝身心俱疲,不想再与人多言,让杨淑仪退下,“你若想出宫隐姓埋名,就尽早来告诉朕,否则你会后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