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拚却当年醉颜红(1 / 2)

鸾音尽 唐家小主 5607 字 1个月前

自打我回宫以后,苦日子过起来就没有一个尽头。我听了月儿的话,暂时没有回我的鸾仪宫去,而是住在承乾宫里,以防皇后有什么黑手。虽然我住在承乾宫,但是为了不给皇后任何借题发挥的机会,我自觉自愿地把《列女传》《女则》《女训》等书拿出来抄写,这半个月以来,已经抄了不知多少遍。

我娘说得好,在宫中若是想不卑不亢地行走,你就要不给人任何向你作威作福的机会。

为了不用听见皇后道貌岸然的训诫,我自己先自罚三百遍吧。

“娘娘万安。”挽绿从门外进来向我请了个安,手上拿了一摞写满了密密麻麻小字的纸,轻轻地放在书桌砚台旁边,“启禀娘娘,这是商公子托人送进宫里孝敬娘娘的,请娘娘过目。”

一听是商百问送进来的东西,我立刻停下手里的笔,拿起那一摞纸查看:“这……他何时抄好的?”上面密密麻麻的,全是他模仿我的笔迹抄写的《女则》等篇目,看得出来,他十分用心,一撇一捺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我竟不知他是如何拿到我的字迹的,而且,他是如何知道,我在抄这些的?

挽绿轻轻笑道:“前几日越王妃派跟前的小侍女撷苏将您的内衫送回来时,特向我们华妃娘娘要了您的笔迹样本。想来商公子是知道您会自罚,就在府中替您抄好送来。”

我从来没有体会过感动带来的心疼。虽然我从未与他交流过自己的所思所想,但是他却知道我需要什么。这种体验于我而言,是前所未有的。我曾幻想过无数次只属于我的情爱,但是却没有想到,当它真的来临的那一瞬间,给我的感觉却是这样的贴心。

“我知道了。”我心裏仿佛抹了蜜一般,喜上眉梢。老天爷真的待我不薄,好歹让我尝到了一些甜头。

挽绿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对我宣布了一个坏消息:“娘娘,陛下携新晋昭媛杨氏等人回宫了,最迟今日下午就到。”

皇后呢,皇后怎么没有随扈回宫?我有些不解,但是没有问挽绿,毕竟她一直都在宫里,没有什么渠道知道避暑行宫的事。

我把商百问的抄书按照篇目和我的混在一起,问道:“杨淑仪晋封了?”看来君恩不浅。

挽绿帮我研墨,道:“是,听说是前几天的事。一串珠派自己跟前的小太监来上报,说皇后娘娘让陛下等久了,陛下生气了,皇后就被送回陛下潜邸软禁了,义宁公主也被软禁在她的起居所天宁殿。”

一串珠一向谨慎,不可能擅自派人往承乾宫传递消息。消息是他传出来的,就只有一种可能——是皇帝授意。

而且,皇帝虽然历来与皇后不和,但从未像此番这样,迁怒于义宁公主。或许,这是一个信号,告诉所有在深宫旋涡里的人,瞬息之间局势就会天翻地覆。

果不其然,回宫当晚,皇帝不去和他的新宠杨昭媛一起进晚膳,而是到承乾宫来与我进膳,为了表示庄重,还叫上月儿和三皇子顾崇昭作陪。皇帝的举动实在不同寻常,在接到口谕那一刻,我与月儿面面相觑,无论如何也猜不出皇帝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领旨谢恩,静观其变。

一下午的时间我都用来梳洗打扮,等到申时三刻,皇帝才从乾仁宫慢悠悠地赶过来。

“这十年来真是委屈你了,越婕妤。”皇帝在席上落座以后,并没有让一串珠给他布菜,而是自行端起酒杯,再把我的杯子斟满,道,“住在朕的皇宫,让你受苦了。”

这话说得我和月儿都尴尬起来,我与她默契地对视一眼,对皇帝说这番话的目的依旧没有头绪。

皇帝继续道:“即日起,你复位正三品,享昭仪俸禄,如何?”

听到关于封赏的字眼,我下意识放下酒杯下跪叩拜谢恩,虽然嘴上说着祝颂之词,但是我仍然在心中暗自揣测,他为何做出这样的决策。

软禁皇后母女,晋封杨丞相的孙女,向我示好。这一切到底代表着什么?

杨丞相的夫人就是萧氏,而我的父亲手握兵权,可以和越王分庭抗礼,月儿的父亲虽不在京城任职,但也是文官中可以与杨丞相相抗衡的一支力量。而且,月儿的两个哥哥,都在越王军中……许许多多我从前一直没有留意到的问题现在一拥而上,霸占了我的理智和头绪,我机械地拿着筷子一口一口吃着饭,和皇帝一问一答。

或许,我终于能猜到,太上皇当年为何不顾我母亲反对,非要点我入宫了。从前我只不过是群芳众艳中一棵很不起眼的杂草,现如今也要被迫上台了。

已经到了于我个人而言千钧一发的时刻,皇帝言辞之间充满了各种强烈的暗示,今晚他要我侍寝应该是势在必行了。然而,我并没有想着推辞,只是在想日后若有和商百问再见的机会,我应该如何面对他。

我和商百问之间,眼看着有了一点点苗头,却转眼就要被朝廷权衡倾轧彻底掐死。我还没有和他做那些妃嫔越过宫墙求真爱的话本里写过的事,没有放河灯,没有隔墙通信,没有互表爱意,甚至我在母亲的监督下苦苦学了半年的霓裳羽衣舞都没有在他面前跳过。虽然肯定比不上杨贵妃,但那也是我想送给自己心爱的人的一份礼物。

如果我先背弃了他,他还会始终如一地对我吗?

我无数次逼迫自己不去想这个问题,但是我的思绪却止不住地往那上面飘。

“婕妤爱卿,随朕前往鸾仪宫吧。”皇帝说这话时,月儿已经把我们送出承乾门,皇帝上了他的龙辇,转身向我伸出手。

由于月儿常年盛宠在身,所以承乾门两侧各有十八盏灯,长明如白昼。我迎光看向皇帝俊俏的脸庞,明明他也是俊美无俦的男人,为何我面对他的温柔和善意心裏不能激起一丝一毫的波澜?

如果我真的爱商百问,如何还能和这个男人一起行夫妻之实?如果我这样做了,我还配说我爱他吗?

此刻的我,对自己充满了怀疑,但是我不能在皇帝面前有任何显露,我笑得很甜,牵住他的手和他共乘龙辇。在车上转身时,我看到站在承乾门送行的月儿,她带着她的三个孩子出来送我,虽然眼眶泛红,但是仍然带着笑意。

其实,和商百问相比,我更对不起的人是月儿。前些日子我还信誓旦旦地向她说“我做不出来横刀夺爱之事”,今日我就要和她的心上人同床共枕了。

我这十年能够过得顺风顺水、高枕无忧,全靠月儿替我遮风挡雨,然而,今晚的我既背叛了爱情,又背叛了友情。

龙辇车速轻缓,行驶在长长的石板路夹道上,让这条路看起来没有尽头。曾经我天真地以为显赫的家世能够让我置身于斗争之外,但是事实证明,一切都是我的幻想。原本我就是靠着背后强大的资源受到太上皇的赏识,如今正是用我的时候。即便我今晚依旧腹痛,侍寝之事也是势在必行。

一觉醒来时,我仿佛置身于噩梦之中,全身都泛着难言的酸痛。据扶缃说,皇帝不到三更就走了,怪不得我起床没有看见他。

“娘娘,皇后娘娘昨夜丑时被陛下秘密派人从潜邸接回来了,现下正在坤宁宫休息。”扶缃一边伺候我穿衣服一边道,“按照规矩,您初次侍寝,是要去坤宁宫请安的。您看……”

我若这个时候去请安,简直就是给皇后当头棒喝。她被软禁在潜邸前后共有十日,这才回来,就有死对头因为上了龙床跟她请安,简直就是往她脸上扇耳光。

“去吧,今日我穿婕妤吉服去,帮我准备。”我穿好鞋,从床沿站起来,看着空前热闹的寝宫。

自我昨日和皇帝一同回来以后,鸾仪宫里到处都是人,让我很不习惯。据说尚宫局和掖庭局往鸾仪宫送了十来个宫人,想必是人多了的缘故,我对这个住了十年的宫殿竟然有些陌生。

因为一直备受皇帝冷遇,鸾仪宫的奴婢大多懈怠处事,除了月儿来的时候,他们连院子都不打扫。这次或许看到我有了得宠的希望,一个个在我面前忙碌起来。

也不知这裏面,有多少皇后的人?

扶缃把我的长发简单绾好,我向前走了几步,看着不停忙碌的他们,心裏突然生出一些快意来。不管皇帝要干什么,皇后大势已去是肯定的,既然如此,还不让我爽快爽快?

“素雪。”我叫过正在替我整理吉服的素雪,指着这些来来往往的人道,“裏面除了今日新来的,其他全让掖庭局发落了。”

话音刚落,尚宫局的总管就捧着圣旨和司礼监一起到鸾仪宫正殿来了:“鸾仪宫婕妤越氏领旨——”

整个宫殿里的人都停止了动作,跪下听宣。

“于戏!位亚长秋,坐论妇道,听天下之内治,序人伦之大端,御于邦家,式是风化。惟尔赠东海节度使越长风之女,祥会鼎族,行高邦媛,体仁则厚,履礼维纯。有冲敏之识,不资姆训;有淑慎之行,自成嫔则。蕴此贞懿,灼其芳华,选躬之初,奉承先命。肃恭之仪,克称尊旨,銮舆比幸,侍从勤诚。祗事寿宫,备申哀敬,能尽其节,实同我心。久奉椒涂,载扬蕙问,勤于道艺,每鉴图书。动有箴规,必脱簪珥,进贤才以辅佐,知臣下之勤劳。谦让益勤,记功惟最,声流彤管,道洽紫庭。克副宫教,敬修壶职,眷求贤淑,用峻等威。百辟抗辞,六宫归美,宜崇礼册,俾举彝章。是用册曰昭仪。往钦哉,无或居上而骄,无或处贵而逸,降情以逮下,诚事以防微。洁其粢盛,服其汗濯,敬循礼节,以率嫔御。膺兹嘉命,可不慎欤!”

这长篇累牍的圣旨听来,仿佛一阵震耳欲聋的炮仗,在我原本静如死水的心中炸开了。皇帝应该是为了这一道册封圣旨才召幸了我,旨在捧我上位,暗示各位朝臣,东海节度使的兵权已向皇帝彻底靠拢。

正二品昭仪其实无甚特别,用不上这一道前朝册封贵妃的册文,但是,现在正二品的妃嫔,只有我和杨丞相的孙女杨淑仪。我是昭仪她是昭媛,虽然仅仅压了她一头,已经足够爱面子的杨丞相暴跳如雷了。皇帝的目的无他,惟借题发挥而已。

“昭仪娘娘万福金安,长乐无极。”在扶缃的带领下,鸾仪宫一众宫人向我跪下,齐声祝颂。

我淡定地让他们起来,扶缃贴在我的耳边道:“主子娘娘,您这下更应该去拜见皇后了,否则可是大不敬。”

说来也是,皇帝这么大张旗鼓地,其实就是为了让我不得不与皇后会面,借我之手向皇后示威。我虽然不知她被软禁的真实原因,但是猜得出来,应该和至今仍被软禁的义宁公主的身世有关。

“如此,我们去坤宁宫吧。”素雪帮我穿上新制的昭仪吉服,又帮我梳好灵蛇发髻,足足半个时辰后,我们才到了坤宁宫昭阳殿。

皇后知道我来了,将闲杂人等全数屏退,只留下我和扶缃,还有她的大宫女揉红。她也没有吩咐揉红对我进行惯常的训诫,而是让我坐在离她最近的位置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越昭仪,如今你可是后宫第一得意人,连承乾宫的华妃都比不上你如今的风光,你可高兴?”

我低头浅笑道:“华妃远比妾身尊贵,妾身岂敢造次。帝王恩泽于后宫嫔妃,从来都不是炫耀的资本,皇后娘娘谬赞了。”和皇后这种喜欢拿腔拿调的人说话,其实是很累的。明明我特别讨厌她,还要在她面前保持礼貌,不能对她恶语相向,于我而言实则是莫大的煎熬。

“那你且告诉本宫,可知秽乱后宫该当何罪?”皇后没有继续在这个话题上说什么,而是来了个大转弯,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

她这么一问,正好从侧面证明了一点,那些杀手真的是受她的指使。或许在那些杀手遭遇我和商百问时,已经有人向她通风报信。

巧了,她手里只是一个似是而非的把柄,而我知道的,可是她坐实的罪名。最有力度的证据,恰恰是她的宝贝女儿义宁公主。

我抬头与皇后对视,笑道:“皇后娘娘知不知道,在民间如果一家的媳妇与小叔子通奸被揭发,会受到何种处罚?”见皇后惊愕不已,我继续道,“即便我秽乱后宫,您也是先死于这个罪名的人。”皇帝本就疑心她和越王,只要有人提起这个话头,让他重新对这个事情生了兴趣,皇后必死无疑。

虽则我并不是实足的清白,但是比起皇后大着胆子给情郎生了个女儿,我真的不算什么。即便皇帝有一天把阖宫嫔妃集中在一起大清算,我也一定不是首当其冲的那一个。

皇后见我脸上始终带着一成不变的微笑,估计是被我这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吓到了,有些口不择言地慌忙反驳:“信口雌黄!你哪只眼睛看见本宫与越王苟且了?”这句话刚一出口,何止是她本人,连一边站着的揉红都吓得脸色苍白。

也不知皇帝当年到底看上皇后哪一点,居然敢把正妃之位给她坐。

如此绷不住,当着我的面不打自招,实在是太没用了。

当然,也可能是她察觉到宫里最近风声变了,天天坐卧不安,所以一时精神紧张说漏了嘴。

我向来不喜欢咄咄逼人,见皇后因为我的话而内心备受煎熬,我也无意在坤宁宫逗留太久。我站起来向皇后行礼打算告别:“妾身在此,委实打扰了皇后娘娘的清净,妾身告退。”

“越妍潇!”皇后听说我要走,忽而一掌拍在座椅扶手上,指着我道,“你且看着,本宫若是在这裏不好过,你和华妃姐妹二人也没有好下场!”

今日皇后为着等我向她请安,特地穿了一身极其隆重的礼服,上面环佩叮当,待她站起来时,都因为与座椅的碰撞丁零作响。我屏住呼吸静静等待周遭安静下来,平静而淡定地回应:“谨遵皇后娘娘教诲,妾身定会在鸾仪宫好好等着。”

也不知到了这一刻,皇后有没有察觉,皇帝根本就不是一个她能够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男人。她的所作所为,十有八九都被皇帝监视着。这十数年来,她的肆意妄为和歹毒心肠,已经到了一笔结清的一天。

自我初次侍寝以后,皇帝总是让我去乾仁宫伴驾,当然,月儿一直与我同行。不同的是,我在东暖阁并没有什么事情可做。研墨递笔有月儿在一旁,端茶送水有一串珠随时候命。最后皇帝看我实在无所事事,指着不远处他平时午休的时候用的红木雕龙镂祥云纹床榻对我道:“昭仪陪侍朕久矣,先去歇息歇息吧。”

“妾身哪里敢说累,陛下日理万机,能够陪侍您的左右,是妾身的福气。”即便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果断应承,真的躺上去睡。这东暖阁里从来没有闲人,我必须找点事情做。

“昭仪与朕表亲一场,有道是血浓于水,无需遵守繁文缛节。”皇帝正好看完一本折子,抬起头来和月儿对视一眼再看向我,“你既是朕的表妹,放纵一些又何妨?”

皇帝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喜欢像这样突然跟人套近乎,让人措手不及。

他若是真把我当表妹,就不会在我十六岁的时候对我说那种话了。

“妾身不敢僭越。”我继续推辞,眼睛偷偷在东暖阁里来回逡巡,想找点事让自己看起来没有这么闲。

月儿看了我一眼,知道我是在找事情做,甜笑着向皇帝建议道:“珩哥哥,我看潇潇是不好意思,不如让她去西暖阁休息片刻。你再如何也是天子,潇潇哪里敢真的把你当表哥。”

月儿这话一说出来,我和她之间真是高下立判。有的时候我会莫名崇拜她,也是因为她真的太聪明了,所谓“冰雪聪明”不过如此。

皇帝一听月儿这么一说,恍然大悟对我道:“如此,昭仪若是想休息,就先去西暖阁安置吧,等稍后传午膳时,朕自会遣人来叫你。”皇帝把话都说到这般田地,我也不好意思在东暖阁假装自己很忙了,赶紧顺着这个台阶下了,领命告退。

哪知我刚走出东暖阁,打算在垂花门处透透气,就看见行色匆匆的商百问从乾仁宫大台阶上过来。距离上一次相见不过半个月,但在我看来却恍若隔世,半个月的时间其实并不长,但已经在我和他面前划开了一道鸿沟。

他似乎在思索什么,一直低头走路,没有注意到我。此刻的我心中万般纠结,既希望他抬头看看我,毕竟我们已经多日不见,我想看看他;又希望他保持低头的样子,不要注意到我,我已经无颜再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