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千里江山寒色远(1 / 2)

鸾音尽 唐家小主 5883 字 1个月前

再一次回到商绾绾的活泼观,站在大门前抬头看见“敕造活泼观”

的匾额时,我就有一种大梦初醒的感觉。普通人如果有机会回到和自己心爱的人初见或者定情的地方,普遍会觉得恍如隔世,但是只有我,觉得站在活泼观门前时,像被泼了一盆冷水一般,从头到脚,自内而外的清醒。

我清楚地知道所有的一切都在把我和商百问越拉越远,但是当我回到活泼观的时候,我依旧在暗自期待,能够再见到商百问。

当这个想法冒出来的那一瞬间,我就知道,我对商百问不仅仅是心动那么简单,我已经完全陷进去了。这个世上关于情爱最可怕的,就是双方投入不对等。若商百问对我厌弃了,我还这样想着他,我的最后结局就是被这一段情害死。

理智让我克制,但是我却无能为力。

“华妃娘娘,昭仪娘娘。”商绾绾和她的丫鬟撷苏站在大门内侧,向我们行了一个平礼。我正打算还礼的时候,余光里跑进来一个我朝思暮想的人影,让我不敢相信。

当我抬起头来,发现真的是商百问时,我竟毫无准备地落下眼泪。

只是三四日没有相见,当我与笑意盈盈的他对视时,我的内心之澎湃曲折,连“百感交集”这个词都不能完全角容。

他就像一把横插|进我人生的双刃剑,有了他我一直在悬崖边缘徘徊,没有他我也失去了徘徊悬崖边缘的勇气。

商绾绾把我和月儿引入门内,让撷苏带着几个小丫鬟给门外的宫人打赏。商百问一语不发地跟在我们身后,仿佛他是商绾绾的影子,职责就是跟着她。

我的注意力被他的出现完全打乱,本来想认真听商绾绾和月儿的攀谈,在努力几次之后发现,我根本做不到。他在何处,我的心思也跟着去往何处。我总是想看看他,和他说几句话。我就像一个贪欢的瘾君子,沉溺于这种致命的欢愉。

“昭仪娘娘,您就暂时住在太上忘情,和华妃娘娘正好是相对的两个院子,方便二位娘娘日常走动。”商绾绾突然叫住我,才让我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我四下观察一番,发现我们正好走到一个题名为“太上忘情”的小院子前。现在我是寄人篱下,自然要主动感谢主人家的安排:“多谢王妃娘娘的安排,实在是打扰了。”

商绾绾爽朗地笑道:“何须客气,这活泼观有四个院子,平日里就只有我一人,现下来了两位宫里的贵人,这裏就热闹起来了,我求之不得呢。”她亲昵地拍了拍我的手背道,“昭仪娘娘一路以来舟车劳顿,先去盥洗歇息吧。我还要带着华妃娘娘去后面的‘太上感应’,方便她安置。”

送走了商绾绾和月儿,我单手把着院子的月洞门,心裏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她们二人对我和商百问之间可谓是一清二楚,当我们四个同时在场时,我总感觉自己是一个被人抓住现行、无所遁形的贼。

因为这一段隐秘的关系,我大多数时候都是疲乏的,我背负着这些秘密,恰似蜗牛背着它的壳,行动缓慢而无法丢弃。

等她们走远了,我才慢慢走进院子,推开静室的门打算动手铺床假寐。商绾绾所言极是,一路舟车劳顿,真的很累。坐马车上山,真的没有上回我烧得神志不清的时候,跟商百问骑马上山松快。

恐怕那是我今生今世头一遭,也是最后一遭与他共乘一骑了。

我刚脱下鞋子,就听见门外有人叩门。“来者何人?”

“潇娘,是我。”

是商百问?难道他此番赶来活泼观,就是为了见我?

我干净利落地穿好鞋子,一路小跑到门前,手自然而然地搭在门闩上,几乎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

在将要把门打开时,我犹豫了。

这个时候朝政局势风云变幻,皇帝本就是为了我们的安全才把我和月儿送到此处,而我却在这裏与人郎情妾意……我好歹也是皇帝嫔妃、皇亲国戚,和顾珩这个皇帝是同呼吸共命运的人,这样肆意妄为,算不算是行为失当?

我的内心天人交战,举棋不定。

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商绾绾这是装聋作哑,故意给商百问和我行方便。她从前可是内定的太子妃,与坤宁宫仅仅一步之遥,和皇帝青梅竹马,为何会帮着我红杏出墙?

我心知,和商百问这样下去是不行的,于是干脆打开了门,想着索性跟他说清楚。

“潇娘……”商百问根本没有给我任何机会开口,在我打开门的同时,他张开双臂,隔着门槛把我紧紧抱在怀中。

来自商百问的体温和紧迫感,让我的四肢百骸都快要融化在这拥抱里了。我第一次清晰感觉到,爱情其实也是很危险的。

如此一想,我竟有些分辨不出,遇到商百问究竟是我的缘分,还是我的劫数。

我能感觉到他的气息在我颈边一轻一重,他的呼吸频率与我的心跳频率暗合,很容易让人产生一种错觉,一种我和他浑然一体、不分彼此的错觉。

“商百问。”我被他抱着,但是眼睛却定定地看着他身后的天空,呼唤他名字的时候,我竟然觉得,我就像一个自己拿刀捅心窝子的疯婆娘。他闷闷地应答了一声,我继续道,“皇帝已经宣我侍了好几次寝,你知道吗?我是在侍寝之后,才被擢升为昭仪的。”

不出我所料,商百问原本柔软放松的身体闻言即变得僵硬,他沉默了一会儿,然而在我看来,仿佛有一整天那么难熬。他道:“我知道的。在宫里,你身为嫔妃,不得已之处太多太多。”

听到他如此“宽宏大量”的话,我心裏不但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之情,反而多出几分酸楚。这种酸楚我以前从来没有过,我清晰地感觉到这种心理好像有点不太正常,但是又不能条理清楚地说出个一二三来。

我本来想开口用冷淡的语气反驳他,不知为何,我一开口,一阵泪意就从心尖子最嫩的地方往上冒,一下冲到我的鼻尖,鼻子酸酸的,眼睛也模糊了,整个人泣不成声道:“我……其实我并不想……我不是自愿的……”

我哭起来的架势,真是把大长公主府和节度使府的脸面一起丢了个精光。

我一向被父亲当成男儿教养,自认性格历来刚强,很少掉眼泪。可我从未想过,我在商百问面前能暴露出如此脆弱的一面——这似乎也不能当成脆弱来理解,只是在他面前,我再也无法伪装自己的情绪了。

皇帝临幸我的时候,我完全是被动的,根本就没有资格和胆量拒绝,之后也屡屡自我暗示,自己是一个背叛了爱情的女人。现在只有我跟商百问了,我也不用再藏着掖着。

“你哭得如此伤心,可是陛下对你用强了?”商百问听我哭得好似丢了半条命一般,也没心思继续抱着我了,抓着我的双肩仔细检查我身上有没有伤痕,“可有哪里疼吗?”

商百问如此紧张,倒使得我有些分心,也哭不下去了,渐渐收了声,委委屈屈抽噎道:“我哪儿有那个本事,让当朝天子用强。我……我只是觉得,心裏很不舒服。”

我心裏有许许多多说不清楚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就像一大团杂乱的丝线,想梳理都让人无法下手。有对他的愧疚,有对自己的责怪,也有一些怨恨,这些怨恨就说不清楚针对的是谁了。

常言道,造化弄人,天意难测,大概就是如此。

这十里红尘中,没有任何人逃得过“命中注定”四个字,每个人一生中的遗憾都是早已注定的。即便是我也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懊悔不已,没有早一点遇见他,然后两人学着话本里的生角旦角一样离家私奔,与凡尘俗世告别。

“我明白。”商百问又将我抱进他的怀里,他的下巴磕在我的头顶上,他的声音在我听来仿佛是从天外传来的。他缓缓道:“我们的关系本来就与道德相悖,你一个女儿身被我拉进这个旋涡里,就是我连累了你。我若还是一味地苛责你,让你三从四德,那我跟那些卖妻鬻子的人有何区别?”

商百问这一段肺腑之言让我放下了心裏纷乱的情绪,我不再觉得对他有亏欠,但同时我也深刻地明白一个事实:他是用一颗真心对我,才会说出这些话。这些日子以来,我的情绪大起大落,使得我几乎夜夜不得安眠。

只有此时此刻在商百问怀中时,我的心绪才安稳一点。

“对了,我竟把这等重要的事给忘了,真是该打。”商百问想起了什么事,拉起我的手在他的手背上打了一下,然后从自己的怀中掏出一个泥人儿递给我,“上个月十五京城怀仁坊开了一场庙会,我带着侄儿侄女们去玩。恰好城里有名的匠人泥人陆在摆摊,我就排队买了一个平阳公主持枪像给你。”

我看着穿着红色战甲、拿着一把红缨枪的平阳公主,又一次落泪。

那天在坤宁宫的花园里,我只是跟他随口一说,他竟然能猜到我想跟平阳公主一样,做一个潇洒的女将军。

他肯定时时刻刻都记着这件事,特地选在开庙会的时候排队请人捏了这么一个泥人儿。我跟他之间其实算不上情深义重,可是他却能够这么细心,记得这一件小事。

“谢谢你。”我用衣袖抹去眼泪,拿着泥人儿抱住商百问,哽咽道,“我爹喜欢赵子龙,只给我买过赵子龙的泥人儿,只有你知道我喜欢平阳公主。”

无数的赵子龙泥人儿现在还摆在节度使府我的闺房里,它们真的很精美,但也是我的童年阴影。

想当年我只是个小女娃,求着我爹给买平阳公主的泥人,他非要让我喜欢赵子龙,这对一个孩子来说,是多大的伤害呀。

商百问轻轻慢慢地拍着我的后背:“以后,只要你喜欢的、想要的,哪怕是灿烂的星汉和粼粼的波光,我都能替你找来,不论是我动手给你制一个,还是花钱给你买来,我都给你找来。”

原来,爱一个同时也爱你的人的好处,就是在你明白他也爱你的这一刻,就会发现你已经轻而易举地拥有了他所有的东西。情爱的神奇之处,我也算是管中窥豹了。只要是真心相爱,你就会不由自主地想把你的一切像献宝似的全部给他,任他挑选。

我心裏十分满足,笑得嘴角都要咧到后脑勺了,玩笑道:“你下次给我一个不|穿衣服的赵子龙吧,我差人快马加鞭送到我爹那里,报复他一下。”

听见我这么说,商百问扑哧一声笑出来:“你倒是记仇。”

章宜太妃自欢迎宴会办完以后,并没有立刻启程前往丰台山。她回到了自己在寿康宫的寝殿润养阁,每日都让皇后和侄孙女杨昭媛去按时请安。皇后一向把她当家姑一样孝敬,一口一个“母后”,自然是天天去,但是杨昭媛却一直没有出现在寿康宫。

太妃派人去询问,起初还能得个“生病不便走动”的理由,过几日再去问,杨昭媛的宫人索性直接回复不去了。章宜太妃一向骄纵,哪里受得了晚辈这样的气?这一日和皇后叙话完毕,直接就坐着肩舆,往杨昭媛的锺粹宫去了。

“主子娘娘,寿康宫章宜太妃娘娘来了,您快起来接驾吧!”杨昭媛宫里的大宫女抿缇慌慌张张地从门外跑进来,等不得杨昭媛许可便上手摇醒了昏昏欲睡的自家主子,“她定然是为着您不去请安的事来兴师问罪,我的主子娘娘您可别睡了!”

杨昭媛睡意犹在地睁开眼睛嘤咛了一声,眼神涣散地问抿缇:“谁来兴师问罪了?”

抿缇蹲在她身前为她穿好鞋,然后又起身帮她整理衣裳和发髻,再把她扶起来:“您的姑奶奶,章宜太妃娘娘来了!”

若是以往,杨昭媛肯定立刻就清醒了,但是今天她实在是心情不好,拍了拍自己的脸才勉强清醒一些:“快随本宫接驾去吧,这可是个麻烦。”

“您怎么……”抿缇跟在杨昭媛身后往正殿大门走,嘴裏还想言语几句让杨昭媛不要如此口无遮拦,但是仔细一想,又感觉杨昭媛这一两个月来好似完全变了个人,昨日面见陛下时,她也不像从前那般热情,甚至有些敷衍。

她心裏觉得自己的主子最近有几分异样,又不确定哪里不同了,决定闭口不再说话。

“妾身恭请太妃娘娘寿安,愿太妃娘娘康健千秋。”杨昭媛从前见到章宜太妃时,是说不出的亲热,从不称呼她为“太妃娘娘”,而是直接叫姑祖母。今天她如此客套生疏,让章宜太妃感觉有几分不适应。

章宜太妃道:“妙则吾儿,你可是真的病了?”她上前亲手扶起杨昭媛,仔细瞧着杨昭媛的脸色。她越看越觉得杨昭媛的脸上确实有几分苍白病气,心裏暗暗想着哥哥家这进宫不到四个月的孙女是否已有身孕,只是本人太年轻,没有放在心上,误以为自己生病了。

杨昭媛本想如往常一般挽着章宜太妃的手臂进殿,但是想到章宜太妃从一开始就只想利用她,就连略表亲近的心思都没有了,沉默地站在一侧,等章宜太妃进殿以后,自己再进去。

“好孩子,你半个月没来见姑祖母,姑祖母可想你得紧!”章宜太妃进入锺粹宫正殿后,径自走上了大厅上首,在太师椅上坐下。等杨昭媛在下首第一把椅子上坐下后,她慈爱地看着这个娇俏可人的侄孙女。

皇后自从十六年前诞下义宁公主后就再无生育,章宜太妃无论如何劝谏皇帝都于事无补,到现在皇帝马上三十三岁了,一个嫡皇子都没有。章宜太妃一心想着维持家族荣光,眼看皇后已经没有任何机会,连连规劝自己的兄长让孙女进宫,想着杨妙则才刚刚及笄,青春正旺,好生养。

一旦杨妙则有了皇子,不管是抱给皇后抚养还是日后东西两宫并立,对杨家都是百利而无一害的好事。

杨昭媛站起来行了一个万福,语气依旧客气:“妾身多谢太妃娘娘挂念,不胜感激。”

章宜太妃一心以为她是因身体不适才如此,心裏毫不在意:“转眼间,你的表姐璧儿已经在皇后之位十年了,但是,她没有生个皇子,始终是我的心病。眼下她年龄日渐大了,三十多岁,又无帝宠,是不可能再有孩子了。”

章宜太妃刻意停顿,本以为杨昭媛能够立刻领会她的暗示,但是杨昭媛沉默不语,只做安静聆训状。

不得已,章宜太妃只能继续道:“还好,宫里还有你。你与皇后可不一样,她只是咱们杨府的姑表亲,而你是杨府嫡亲的后代。和她比起来,你以后若成了太后,才是最好的结果。”

“太妃娘娘所言甚是。”杨昭媛嘴上虽然应承得极快,但是心裏却对章宜太妃这番话嗤之以鼻。

她已经看透了皇帝,知道自己不过就是华妃没空的时候,皇帝床上的一个替代品。华妃可以日常陪他读书写字、吃饭散步,而她只能和皇帝行周公之礼,顶多跳舞给皇帝找个乐子。

皇帝从来没把她放在心裏,还无比“大度”地告诉她,她若是有了情郎,可以禀告于他,隐姓埋名低调离宫。

当然,她心里面刚刚住进一个情郎,那个呆头鹅太医方执宣,昨日刚刚给她送了十颗山楂丸来,怕她没有胃口,吃不下饭。

章宜太妃看她乖顺的样子,心裏越看越爱,笑着道:“皇后已经给哀家生了一个乖巧可爱的孙女义宁公主,你也快些生一个皇子,咱家孩子正好凑一个‘好’字。”

听到此处,杨昭媛的直觉告诉她,这句话有些不太对。皇帝和章宜太妃一直只是表面上客气,实际关系并不好,她是不可能把皇帝当自己儿子的。虽说皇后待章宜太妃真的不错,但是章宜太妃说义宁公主是她孙女,总是不太对劲。

难道宫中的那些传闻不是空穴来风?

杨昭媛总觉得,这些肮脏的事实总有得见天日的时候。那么当那一天来临时,章宜太妃、皇后萧氏、越王殿下肯定全都难逃一死。到时候和她们关系亲近的自己,还有逃出生天的可能吗?

每往下深想一层,杨昭媛心中的不安和惶恐就加深一分。她意识到,若想活命,就要立刻和章宜太妃等人划清界限。

不知怎的,她突然想起那一日在避暑行宫万古江山殿,皇帝在软禁皇后之后召见她那一次,跟她说“否则你会后悔的”。她那时只觉得皇帝意味深长,话中有明显的弦外之音,直到方才,她才想明白皇帝这句话是何意。

皇帝这么说,显然是想单独放她一条生路。然而,这也代表着,皇帝想把杨氏、萧氏两大门阀连根拔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