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若是祖父母、父母等亲眷被满门抄斩,她活着如何安度余生?即便皇帝高抬贵手放过她和方执宣,让他们去做一对平凡的市井夫妻,她也会终身受到良心的谴责。
但是,她又不想告密,让皇后等人知道皇帝的真实意图。在杨昭媛心目中,越王一向行事放肆,还犯有混淆皇室正统血脉的滔天大罪,她一向看不上这种肆意妄为的人,只想让皇后和顾琬这对男盗女娼的人受到惩罚。
而且即便她告了密,估计也为时已晚。皇帝若是有心铲除越王势力,一定筹划已久,做好了万全准备。此时即便出现任何意外,都只是将皇帝的行动提前而已。
至于自己的家族,他们已经和皇后密不可分,她再如何神通广大,也无能为力了。
杨昭媛将自己的心思掩藏起来,向章宜太妃行了一个大礼,敛容道:“太妃娘娘容禀。妾身只是一介嫔妃,无法左右圣心,您的愿望只怕妾身仅凭一己之力无法达成,实在有愧。”
言下之意就是想让章宜太妃死了这条心,别把她拉下这趟浑水。
“你这个不开窍的丫头!”章宜太妃听完杨昭媛的话,立刻勃然大怒,站起来指着杨昭媛愤然道,“此等光耀家族门楣的重任你居然推辞,你可想过你祖父和你父亲?”
杨昭媛心道,章宜太妃不过是知道皇后不能生才转而找到她,何必要把事情上升到家族荣光这个高度?但是,杨昭媛觉得精神疲累,懒得与这个老婆子继续纠缠,站起来道:“来人,恭送章宜太妃娘娘。”
也不等章宜太妃同意,杨昭媛已经迈开步子自行回寝殿了。
多年以后,当我再想起被皇帝关在活泼观的这一段日子时,才后知后觉——原来,那一段每日诵经祈祷的苦闷时光,便是我一生中最后的纯粹欢愉时光。
“这真是神仙般的日子,没有什么规矩,没有什么尊卑。在这道家之地,我们几个妇人且和世间教条分道扬镳吧。”不知为何,商绾绾总是喜欢到我住的这个院子里找我喝酒,本来我的酒量就不好,她三天两头提着酒壶上门,让我有点难以招架。
譬如今日,明明知道昨夜我醉酒吐到了锦鲤池里,她又带着酒来了。让我十分疑惑的是,月儿自进了活泼观以后,就不再出门,也不让商绾绾去她那里见她,商绾绾许是太无聊了才来找我。
道观历来是我朝皇亲国戚的“法外之地”,这商绾绾活得像个酗酒的汉子也可以理解。但是,我真的不能再喝了。
下定决心,我抿了抿嘴唇,对正在倒酒的商绾绾道:“王妃娘娘,妾身委实不能再喝了,身体吃不消。华妃素称后宫中首屈一指的海量,您大可以找她。”说出这番话时,我心裏只想着,反正月儿避着她,不会与她对饮,支走了这缠人的酒鬼商绾绾,我和月儿都太平了。
“昭仪娘娘当真是华妃娘娘的姐妹?”宛若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一般,商绾绾居然当着我的面仰头放肆笑出了声。好一会儿后,她才止住声音,但是笑容犹在。
商绾绾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对我道:“昭仪娘娘有所不知,我与华妃娘娘算是有不共戴天之仇。所以,华妃对我态度冷淡,我也从不主动招惹她。”她放下酒杯,对着我笑得灿若桃李。若我是个男子,只怕她一笑我就醉了。
她继续道:“华妃娘娘跟我是一样的人,被别人抢了东西必定要记一辈子的仇。即便我现在看上去放手了,她心裏也记仇得很。”
商绾绾这话说得着实不算隐晦,不外乎指的是她差一点跟皇帝成为夫妻的事,我是知道的。月儿向来紧张皇帝,有商绾绾这么美丽的老情人时时刻刻在皇帝周围盘桓,她不在意几乎不可能。
“所以,我才不喜欢昭仪娘娘您。因为,我六哥跟我关系最亲近,你却把他抢去了。”商绾绾用手撑着下巴,笑得比刚才更好看,“昭仪娘娘,我的占有欲是不是强得可怕?”她撑着桌子站起身来,身子微微向我这个方向倾斜,“娘娘,如果当初我进了后宫,不知道现在您是和华妃娘娘一起对付我,还是跟我一起对付华妃娘娘?”
商绾绾这个问题,让我一时无法回答。
顾珩这个皇帝其实控制欲、占有欲丝毫不输旁人,前朝后宫两手抓,根本不给后妃们兴风作浪的机会。什么对付不对付的,只有皇帝对付皇后。现在宫里的内命妇,只想安安生生过日子,没有谁敢跟皇帝对着干。
拉帮结派,在顾珩的后宫里已经成了一个传说。
见我未回应她,商绾绾似乎更有自信了:“我与珩哥哥的情分,大抵要比他和华妃娘娘的要深厚许多吧?”
皇帝的心思,我从何而知?常言道,女人心海底针,但是顾珩的心,只怕比定海神针还让人难以捉摸。昨日还深情款款,明日就绝情翻脸的事,他绝对做得出来。
当我彻底弄清商绾绾和月儿的恩怨后,我才真正意识到,皇帝之所以要亲自管控后宫,不是因为他惧怕嫔妃红杏出墙,而是他一开始就把我们当成他的宠物。
说是用情至深,到底有没有真心,只有皇帝一人知道。
爱你时你是云上月,弃你时你是地下泥。
这一日晨起,到了我当值的时候。我穿好衣服往厨房去,一推门却看见商百问已经来了,一个人在灶台前忙碌,似乎在煮面。他好像很专注,手里拿着长长的竹筷和捞面条用的笊篱在热气腾腾的锅里搅来搅去,连我进门都没有留意。
“你今日怎么来得这般早?”我轻轻敲了敲门,以免我突然出声把他吓到。
商百问见我来了,放下左手的笊篱,招招手让我过去,然后将我抱在怀里,轻吻我的额头:“今日是绾绾三十岁的生辰,父亲母亲有事不能来,我就来给她煮一碗长寿面,也是我这个做兄长的一片心意。”
之前我问商百问多大岁数时,他说他和皇帝同年同月同日生,今年三十二周岁。我一听,心裏还挺不高兴,这说明他肯定有妻子儿女了,我如此无异于破坏他人家庭,想着跟他尽早断了。哪知他说,他至今连个通房大丫鬟都没有要。
我有些不信,待他离开活泼观回家后去问了商绾绾,商绾绾告诉我,商百问真的没有妻妾,孑然一身至今。他平素也无甚爱好,就喜欢游览名胜,在皇帝登基后奉命护送太上皇去了青城山,自那以后一直在外游历,所以我入宫的十年中从没见过他。
现在想来,他这样也不错。没有过多的家庭羁绊,也不是长子,只要他没有生什么歹心,几乎算得上是随心所欲,比很多王孙公子都要快活。今日想来活泼观就来,明日想去武当山就去。
“那今日就做几个菜吧,王妃常年独自清修,除了撷苏与你,也没有旁人陪她过生日。”我说着便挽起袖子走到菜筐前,看看昨日上山送菜的越王府家奴都买了什么,意欲选几样做几个像样的宴会菜。当然,雕花摆盘我实在不会,只能靠味道取胜。
商百问见我架势十足,赶紧把煮好的面捞起来,又把灶膛的火灭了,方便让我行动:“一转眼你们来这都半个月了,听绾绾说,你偶尔还会负责一日三餐。真想不到你还会做饭。”
“我这纯属被逼无奈。”我弯腰翻动菜筐,把面上一个圆萝卜拿开,“我六岁就离开临安跟我爹去前线了,虽说军营里有火头军,但是一天就那么三顿大锅饭,吃起来实在伤心。后来我跟我二哥一拍即合,让火头军在我的营帐前搭了个灶,自己做饭。”
跟我爹和哥哥们在前线辗转的八年时光,是我儿时最快乐的时光。
后来我年岁渐长,为了准备嫁人,才离开父兄回了临安大长公主府。我本以为,自我进宫以后,这一生不会再有机会下厨做饭了,没想到今时今日,我还能为我爱的男人洗手做羹汤。
“那我今日算是沾了绾绾这个寿星的光,来活泼观这么多次,终于赶上你做饭了。”商百问把锅里的水用一边的葫芦舀出来,然后坐在灶膛前重新生火,“你吃鸡蛋吗?我现在要给绾绾的长寿面煎蛋,也给你煎一个。”
我正在挑菜,说道:“好。”
这一番对话虽则平淡无奇,但是一唱一和的,颇像寻常人家夫妻之间的唠家常。
活泼观仿佛是一个上天赐给我和商百问的桃源梦境,在这裏,我不是后宫嫔妃,他不是将军之子,就是一对普通的俗家居士夫妻。
然而,当“夫妻”二字从我的脑海一闪而过时,我心裏是满满的心虚,仿佛我和商百问的所作所为侮辱了“夫妻”这个词。
想起这些事,我的好心情立马烟消云散。我拿了一块猪肉和一把青菜,又捡了几朵香菇,再打开水缸的盖子看看裏面的草鱼死没死,随后对商百问道:“今天就吃松鼠鱼和香菇。”
“你怎的突然不高兴了?”商百问对我的情绪波动很敏感,一听我的语气没有方才那样轻快了,他顿时有些紧张,立刻上前几步接过我手里的鱼和青菜,道,“有什么心事,尽管跟我说,莫憋在心裏,小心憋坏了。”
我那会儿怕说出来,反而让他心情也不好,两个人一起难受,又有何意义。倒不如我一个人忍受,过个一时三刻就忘记了。
于是,我轻声道:“无妨,亲戚来了。”做女人,有一个好处是男人永远无法享受的,那就是当你心情不好别人问原因的时候,但凡你懒得回答,都可以推给一个人。这个人每个月来看你一次,你有了孩子就暂时不来,等你老了,就彻底跟你说再见。
这个人,就是“大姨妈”。
“何人?”我这么一说倒是让商百问一头雾水,他走到厨房门口四处张望,没见到有陌生人于是又折回来,疑惑道,“你家亲戚?”
他的反应成功逗乐了我,我拿起菜刀把草鱼砸晕,然后动作迅速地刮鳞:“对呀,我大姨妈来了。”为了不露破绽,我拼尽全力忍住笑,感觉手里的菜刀柄都快被我握碎了。
商百问大惊失色,连鱼鳞都不让我刮了,急迫地制止我的动作:“你……你大姨不是太上皇的长姐华阳大长公主,她……大长公主殿下不是早二十年前就……”
他的神情宛如一只受到惊吓的小狗,逗得我哈哈大笑:“华阳姨母是真的去了,你别担心。”我故作神秘道,“此大姨妈非彼大姨妈。”
“那是何人?”商百问还是一脸不解,追着我非要问个究竟。
我刮完鱼鳞又翻开鱼鳃,把裏面的东西一把抠出来:“每个月来一次,你没有我有,你说是谁?”然后,我又拿起菜刀,用刀尖划开鱼肚,又一把抓出了所有内脏。商百问被我这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震惊了,忘记了做出反应,只顾着目瞪口呆。
待我洗干净双手的血迹和指缝里的鱼鳞,他憋着一脸的羞赧红晕,好一会儿才清了清嗓子,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刚才的话题:“我知道了。那你为何还要碰冷水做饭,这样不是不好吗?”
我有点不想跟他继续这个话题,好在我现在心情又好起来了,纠结于这个问题也毫无意义。我想了想道:“因为这是我的职责,排了班就要当值,在这儿住的人除了撷苏,谁还不是娘娘。”
“我来吧。”话音未落,商百问便劈手夺过了我手中的鱼。
接着,他先是用水冲洗鱼肉,随后在鱼肉上划了几道口子将其放置一旁。再将葱、姜和蒜都切成丁后,将其码在了鱼肉上,最后还不忘倒上料酒和酱油。
商百问处理鱼的动作十分娴熟,只是不知为何他的脸上忽然生出了几许怒意,我对他突如其来的怒火有点不明所以。
商百问忙完手里的准备工作,才想起火还没生好,他走到灶膛前坐下,边生火边说道:“以后凡是你当值,我就过来。不论是洒扫还是做饭砍柴,我全都替你做了。”
他这个表态让我有点反应不及,愣了片刻我还是没理解他的意图:“那我呢,我作甚?”
“你就站在旁边,我走到哪儿你跟到哪儿,偶尔帮我擦擦汗。”商百问生气的样子我还是头一回看见,抿紧嘴唇皱着眉,不像一个大人,倒像一个小孩子。好容易火生起来了,他又拿着一边擦锅的抹布把锅里剩余的水珠吸干,倒下油:“这些活儿我不要你干,实在不行我就从家里支一个厨子和一个洒扫婆子过来。”
哗一声倒下鸡蛋后,油烟立马起来了,商百问被油烟熏得退了一步,但是嘴上依旧没停:“早前我本来安排了两个丫鬟一个厨子,绾绾非不要,说人多打扰修行。这下倒好,你和华妃娘娘来了,你们不打扰她,她净打扰你们。”
拿着锅铲翻动鸡蛋的时候,他还是没住嘴,语速越来越快:“她如何我已经管不了了,倒是你,在这儿必须听我的。”他将第一个鸡蛋起锅,见我没有回应,他又问道,“听见了吗?”
我立刻回过神来,点头如捣蒜:“听见了,真的听见了。”
当商百问沉默着煎第二个蛋的时候,我还以为他把想说的话全说完了,心裏还松了一口气,哪知他把第二个蛋煎完,又开始了:“潇娘,你好歹也是节度使和大长公主的女儿,名门贵胄,何苦要这么乖乖地忙前忙后?要是绾绾再这样对你,你就告诉我,我去找她讲理。”
他把煎蛋放到碟子里,又把碟子递到我面前:“好了,吃吧。”
我该如何跟他讲明白,做这些洒扫做饭的活计真的是我和月儿自愿的,与商绾绾没有关系,更谈不上她强迫我。
趁着我吃饭的工夫,商百问把长寿面端到商绾绾的住处去了,没多久他又回来了,说道:“越王殿下时至今日还没回他的封地,只派华妃娘娘的两个哥哥回去了。章宜太妃也没有像从前一样回丰台山,你可知道原因?”
我想了想,摇摇头。
“义宁公主都要十六岁了,该嫁人了。他们不走是想给公主选一个称心如意的驸马。”商百问把锅端起来放在平地上,然后倒了半桶水进去清洗,接着说道,“这么一想,义宁公主其实挺幸福的,终身大事不仅有亲生母亲操持,还有祖母和生父帮她把关。”
的确,算了算年龄,义宁公主秋季生,还有两三个月就要过成年以后第一个生日了。但是,月儿的哥哥们此番回去,是不是有别的意图?
比如,策划军中之事,让越王的部队易帜倒戈之类。
商百问悠然道:“你再看看宫里其他那几个十来岁的公主,哪有这般待遇?”
说起来,越王真是一个有勇无谋的匹夫,看看章宜太妃肆意妄为的行迹,大概能让人猜到,越王的脾性是随了双亲中的哪一方。一点也不低调,带着自己老娘在皇帝跟前兴风作浪,不死都算老天不开眼。
虽然我也不是什么好人,但是至少我没有生了别人的孩子还让皇帝帮着养。月儿之前说得没错,皇后若是有点脑子,肯定会在生下义宁公主后掐死她。
如此,皇后和越王的奸|情即便是如今日一般濒临东窗事发,最大的“物证”早已湮灭,皇帝又能如何?好人不会做,坏人又做不彻底,说的就是萧浔璧。
“如此高调也好,能死得明白。”我说完这句,把盛放着豆浆的炉子放到小灶上,再从灶膛里抽了一根柴给小灶生火。我想了想对商百问道,“帮我取一下笼屉里的糯米蒸糕,多拿几个。”
商百问依言帮我取来了糕点,把东西放在灶台上方便我取用。
我手上拿着糕点摆着孩子会喜欢的图案,跟他闲聊道:“也不知越王何时倒台。”
“天道好轮回,你且等着。何时陛下宣旨让你们回宫,越王就什么时候伏诛。”我对商百问的背后拥抱毫无准备,以至于他双手环上我腰间的一瞬间,整个人居然有一种天打雷劈、汗毛倒竖的感觉——虽然听着不像是什么美好的感觉,却是实实在在的真实感受。
被他这么一抱,我整个人都僵硬了,生火的动作也变得不自然。商百问将下巴枕在我的肩头,口吻忽然变得沉重:“你如果恨我,讨厌我,也没有关系的。”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脑的,我不知道他想表达何意。看到小灶的火成功生好了,我带着他走到厨房餐桌前,往后一倒把他强行按在板凳上,我坐在他旁边:“我怎么会讨厌你?更不可能恨你。”
说实在的,我反而担心他会厌弃我。不跟我在一起,他就是可以快意人生的翩翩浊世佳公子,世间任何美好的未婚女子,他都有资格去追求;跟我在一起以后,他就是千夫所指人人唾骂的奸夫。
他本来清清白白的,如今已经被我拖累了,而我还下不了决心与他断绝来往,我真是活该千刀万剐。
商百问长叹一声,有些颓然道:“我是永远配不上你的。你不明白,我多希望你永远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