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拚却当年醉颜红(2 / 2)

鸾音尽 唐家小主 5607 字 1个月前

在这一段阴差阳错的姻缘里,终究是我亏欠他太多。

我看他越走越近,低声对身后的扶缃和素雪说道:“随本宫去西暖阁吧。”

“昭仪娘娘!”是商百问,他隔着好几步远的距离唤了我。

“昭仪娘娘”,这是我背上这个称呼以来,第一次觉得它刺耳、戳心。我恨不得把这一身正二品的常服就地撕碎,但是木已成舟,我别无他法。

我转过身去,他已经快步疾行到我眼前。他似乎走得有些急,说话的时候喘息不止:“臣下……臣下还未来得及恭贺昭仪娘娘晋封之喜,昭仪娘娘万福金安,长乐无极。”说完,他严肃恭谨地向后退了两步,向我行了一个深深的拱手礼。

万福金安,长乐无极。

不过是普普通通的八个字,却像八柄利剑一般,无声无形地穿透了我的心。我曾设想过再见商百问时我的心境,有兴奋,有羞涩,有开心,但是直到真的面对这个情景时,我看着商百问克制疏远的样子,心里面只有浓浓的负罪感。

在我与他的这一段关系里,始终都是我在辜负他。

“谢谢商公子。”我想起来,这种时候一般都是要打赏的,于是摘下手腕上的赤金镶珍珠雕牡丹缠臂金,让素雪递给他:“本宫有今日,谢谢商公子的照拂。”

送商百问这么贵重的礼物,其实裏面包藏着我的私心。这个珠光宝气的缠臂金,是我祖母的嫁妆中最贵重的一个首饰。当年我爹娘分居时,我娘不愿意抚养孩子,我爹不放心他人代养,只能带着我们兄妹几个上前线。祖母担心我的安危,特地取下这个缠臂金在老君像前祝颂七七四十九日,再将它送给了我,只为祈愿我平安。

如今我和他之间如隔山海,只能寄托于一个小小的信物,希望他余生平安。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我再如何挣扎反抗,终究是绵软无力。

“臣下多谢昭仪娘娘施恩。”说罢,他收好缠臂金进了东暖阁,而我则头也不回地去了西暖阁。我本想踏踏实实在西暖阁外间好好假寐,但是刚刚有了睡意,一串珠就进来通报了一个重大消息。

“章宜太妃娘娘已由越王殿下迎下丰台山,不消三日就要回宫了。”一串珠向我行了一礼,谦恭有礼地禀告道,“据说此番越王为了让太妃娘娘能在宫里过一个风风光光的五十寿诞,所以擅作主张先把太妃从丰台山接走,然后才差人通报的。”

听到这个消息,不仅把我的睡意瞬间打散,并且提醒了我,或许这个时候越王赴京,不是一个简单的巧合。我入宫十年之间,越王入宫的次数加起来不超过三次,从前章宜太妃四十岁寿诞,也没见他进宫贺寿。这一回他这么高调迎母回宫,肯定有其他目的。

或是皇帝处心积虑地布了一个局,就是为了今天顾琬自己送上门。

“皇后娘娘可还在坤宁宫?”我突然想起了什么,趁着一串珠还没走的时候赶紧问清楚。

一串珠立刻回道:“奴婢正要去坤宁宫宣旨,陛下方才布下口谕,令皇后萧氏软禁于坤宁宫偏殿静思己过,非诏不得外出,且任何人不得探视。”

“那义宁公主依旧软禁在起居所?”

“义宁公主已经让人秘密送出宫,安置在圣上潜邸了。”说完,一串珠连忙告辞,看样子是急着去坤宁宫宣旨。

皇后好不容易解禁,正好撞上越王进宫,现在又被关起来了。可是……越王要来便让他来,为何要大费周章地把义宁公主换一个软禁地点?究竟是何原因,让皇帝如此忌讳越王与她会面?

我的心裏迷雾重重,始终无法驱散。虽然我明白这些事情一环套一环的,没有一件和我有直接关联,但是我自从当上这个昭仪以来,就已经被拉入这个乱局里。

凭我一己之力想置身事外是绝不可能了,倒不如就站在月儿和皇帝身边,咬紧牙关,严阵以待。

很快,我就真的见识到皇帝和顾琬之间的较量了。那是在欢迎顾琬之母章宜太妃的晚宴上。

从前,我也只是在母亲写给我们几个孩子的家书中,见她提起过这一场极其静默的太子之争。过程我一个垂髫幼童自然不得而知,只知道经过此事后,顾琬在太上皇面前完全失宠,而且他的未婚妻萧氏也变成太子妃。

皇帝的心机谋算,由此可见一斑。当然,这也可以看出一个“龙生九子”的道理来,顾琬虽然勇猛,但是论起心性这一方面,他和皇帝相去甚远。顾琬心直口快,藏不住心事,恰恰让他很快地在皇帝这个老狐狸面前暴露了。

在晚宴现场,他因为月儿坐在皇后的位置,而皇后只能坐我和月儿中间这件事大发雷霆,当场在皇帝面前拔剑示威。

顾琬眯着眼睛轻蔑地看着月儿:“华妃娘娘,本王向来清楚自己是个粗人,但是本王也知道,尊卑是个什么道理。您虽是三千宠爱在一身的人物,但再如何也不过是皇帝陛下的妾侍,在民间可是要每日给家里的正妻端茶倒水、随时侍奉的。”

越王本坐在与月儿相对的另一侧,他的旁边就是月儿的大哥和二哥。他对自己的两名副将极其爱重,但是当自己心爱的女人“尊严”受损的时候,他任何旁人都顾不上了。

章宜太妃本在饮酒,见自己的儿子对华妃公然拔剑相向,也只是放下酒杯,装模作样地阻拦:“吾儿休要胡闹,陛下在上,不可冲撞圣驾,冒犯天颜。”

“母妃不用担心孩儿,只要华妃娘娘自觉让位,孩儿就放下手中的剑。”他本以为月儿会马上赔罪,然后和皇后交换座位,但是月儿不但没有理会他的要求,反而举起酒杯与我隔着皇后共饮。

我本就是个来看好戏的,在场的唯一义务就是全程配合皇帝和月儿的所有暗示,现在当然举起自己的酒樽回应了月儿。

我在喝酒的间隙偷偷瞟了皇后一眼,发现她并没有觉得尴尬,反而一脸坦然,时不时还在偷笑。每一次注意到皇后在犯傻的时候,我都在怀疑太上皇当年还把顾琬当太子候选人的那会儿,是怎么给他选的王妃。这个对周围环境缺乏敏感的脑子,也就跟我这种小喽啰差不多,更别提跟商绾绾比了。

死亡早就在咫尺之间和自己擦肩而过无数回,她却在那里无知无觉,只顾着沾沾自喜。

“越王何必与华妃过不去?”皇帝的脾气就比越王好多了,他端起酒杯小口啜饮,眼睛的余光一直留意着月儿那两个哥哥的眼神和表情,语气和和气气的,让越王有几分一拳打到棉花上的感觉。

我顺着皇帝的视线,往月儿那两个常年征战、皮肤仍然白白净净的哥哥那里看,发现他们两个一直面无表情,菜也不吃,酒也不喝,眉眼之间阴晴不定,丝毫看不出他们到底有没有生气。

许久不见他们有何反应,我越发的兴味索然。

就在我打算专心喝酒吃肉的时候,我旁边的皇后突然端着酒杯站起来,我起初没打算分散注意力,以为她要敬皇帝一杯酒,哪知她却是这样开的口:“母后,妾身与您好久都……”

皇后的话一大半都还在嘴裏没有机会说出口,就被打断了——真的是生生打断的,皇帝当着月儿、越王、章宜太妃的面,用了极大的力气扇了皇后一耳光。

此举之意外,连月儿都没有料到。我与她以同样的惊愕神色对视一眼,均不敢贸然行动。她向对面的哥哥们递了一个眼色,而我则进入防备状态,若是越王突然发难,好歹帮皇帝挡一挡。

“如此没有自知之明,你可对得起坤宁宫里的那一枚皇后宝印?”

皇帝并不是借题发挥,而是真的生气了。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个样子,双眼被愤怒染得通红,脖子、额头的青筋毕露。他回头死死盯着已经把剑尖移向自己的越王,沉闷地呵斥道,“越王,你敢?”

或许真的是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顾琬素来一个飞扬跋扈、不可一世的人,此刻竟然被皇帝的眼神吓得放下了手中的剑。他于心不忍地看着半边脸已经红肿的皇后,走到自己的桌前向皇帝跪下:“陛下请宽恕皇后娘娘,她一向仁善,敬重宫中长辈,所以才如此称呼臣弟的母妃。”

皇帝并没有打算配合越王的话就此顺着台阶下,而是继续纠缠:“敬重宫中长辈?若是如越王所言,那为何承德太妃同是太上皇嫔妃,却时常遭尚宫局克扣用度?”

说起来,承德太妃算是我的老主顾了。说是“太妃”,承德太妃就比皇帝大不到三岁,原是皇太后仙逝以后留守坤宁宫洒扫的宫女。太上皇偶然一次醉酒驾幸坤宁宫,把她错认为皇太后,第二天封她为一个不在后宫品级中的“承德夫人”后,再也没有宠幸过她。

皇帝本就是个心软的,一次去寿康宫见章宜太妃的路上,承德太妃费了好大的劲才向他告了状,说尚宫局克扣她的用度。皇帝不好管太妃太嫔的事,嘱咐皇后代办,但是皇后却阳奉阴违,气得皇帝夺去了她的六宫主权,移交给月儿。

“妾身……妾身……”皇后本就理亏,再让皇帝这么一逼问,更是一句整话都说不出口。

皇帝也懒得跟这个笨嘴拙舌的妇人纠缠,转而向章宜太妃道:“越王妃常年在活泼观清修,章母妃一年也不去看她几次。虽说佛道殊途,但在俗世理论起来,她才是您的正宗儿媳不是?”

这番话说得章宜太妃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她瞪了月儿一眼,指着月儿道:“就是你这狐媚子,把哀家的饮宴破坏了,你该当何罪?”

月儿与皇帝对视一眼,缓步走到章宜太妃跟前跪下道:“太妃娘娘请饶恕妾身,妾身罪该万死,扰了太妃娘娘的安乐,请太妃娘娘恕罪。”从前章宜太妃在宫里时,时常用一些不大不小的借口找月儿的麻烦,今天这个时机,她自然不会放过。不过话说回来,月儿对章宜太妃的刻意为难从来都是漠然相对,这一回不知是怎么了。

“你今日认错倒是十分爽快,也不知安了什么心。”章宜太妃也察觉到月儿的不同往常,冷哼一声道,“平素你就是个得了便宜卖乖的妮子,这原本就是你的专长。”

章宜太妃大约对月儿积极认错的态度还算满意,并未继续怪罪于她,转而端着一杯酒摆出一副慈母的样子,走到依旧和皇后僵持的皇帝身边:“陛下还是莫生气了,皇后对哀家也是难得的一片赤诚孝心,陛下且卖哀家一个面子。”

说完,她向皇帝做了一个敬酒的动作,饮尽手中的酒。

皇帝斜睨章宜太妃一眼,并没有明确表态是否卖她面子,只是对着我道:“越昭仪,快快将华妃扶起来。”我听到指令,赶紧到月儿身边,把她扶起来。在行动过程中,月儿趁着机会在我耳边悄声道:“激将法,明白吗?”

六个字一钻进耳朵里,我的心裏立刻涌出千万种想法。我对月儿的意思是心领神会的,她是想让我协助她和皇帝对章宜太妃和顾琬使一招激将法,最好能让章宜太妃对她施以重罚,方便进行下一步。

但是,具体应该如何实施,我丝毫没有头绪。

“章母妃浑不如卖朕一个薄面,何苦要跟华妃一个小辈屡次过不去。”皇帝直到看见月儿稳稳当当地站起来了,才继续和章宜太妃斡旋。他微微抬起下颌,用一种极度倨傲的神态面对本想倚老卖老的章宜太妃,“章母妃,您说朕说得是吗?”

只怕天下人无一有胆量反驳皇帝这一句话吧。

章宜太妃自然也不敢,她顶着铁青的脸色,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不知是找不到话反驳,还是敢怒不敢言。沉吟了片刻,章宜太妃拂袖道:“陛下所言极是。”

月儿带着笑意与我对视,还暗地里伸出手捏了一捏我,我们都以为所有的冲突就此告一段落,哪知越王突然跪下,膝行至皇帝脚下道:“陛下,今日本是臣下母妃的回宫饮宴,虽说母妃是长辈不宜与华妃娘娘计较,但她冒犯皇后娘娘凤仪在先,进而扰乱这一场和睦的家宴在后,理当受罚。”

皇帝在越王说话的过程中,从头到尾没有看他一眼。等越王说完以后,皇帝先是沉默了一会儿,过后才问:“那么,依越王之见,此事应当如何处理?”

“华妃横行宫中十年,数次冒犯皇后,无视中宫,应予以废除妃号、打入冷宫之罚。”越王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我方才领会了月儿说的“激将法”是怎么回事。的确,越王性格一向爽快暴躁,见不得皇后受委屈。

我正想看看月儿的两个哥哥什么反应,两位苏将军就同时站起来,跪在顾琬身后:“末将们只有华妃娘娘一个嫡亲的胞妹,还请越王殿下体恤!”

想来,越王应该是一个对自己的驭下之道十分自信的将领,他只顾着帮心尖肉儿皇后出气争面子,一点都不担心这两个得力副将会为了妹妹而背叛他这种事情发生。

顾琬真是一个对个人魅力迷之自信的奇男子。

“华妃苏氏,你可知罪?”皇帝留意到顾琬对两个苏将军的请求充耳不闻,立刻开始和月儿一唱一和火上浇油道,“你还不快向皇后赔礼道歉!”

月儿将头一偏,两膝一弯跪下了,但表情明摆着不服:“妾身知罪,请皇后娘娘海量,饶恕妾身。”

为了让一切看起来更自然,没有任何故意为之的痕迹,我也陪着月儿一同跪下,但我的态度就诚恳多了,一边说一边磕头,表现出害怕皇后因为月儿敷衍的态度降罪于她的样子来:“皇后娘娘恕罪,皇后娘娘恕罪,请皇后娘娘宽恕华妃娘娘!”

皇后尚未表态,章宜太妃倒是顺杆爬上来了,笑着道:“真是可笑!你说饶恕,皇后就必须要饶恕吗?华妃,越昭仪,你们姐妹真是太看得起自己了。”

“章宜太妃娘娘容禀。”月儿突然对章宜太妃冷眼相对,没等人叫她“平身”,便站起来了。

章宜太妃对她的行为有几分错愕,呆呆地看着她向自己靠近。

“太妃娘娘已经是寿康宫里养老的人了,何必要来掺和儿女们的事。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殊不知您每一回从丰台山往返,尚宫局、掖庭局都要耗费数千两为您置办车马饮宴,以及您沿途参拜的香油赏钱。陛下敬重您是太上皇宠妃才对您如此礼遇,您应当知足才是。”

章宜太妃的脸色宛如万花筒一般变了又变,但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或许她是被月儿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放肆!”越王本还跪着,听完月儿这一番气势强烈的说辞后,不管不顾地站起来,劈手夺过月儿二哥腰上做配饰的匕首,说着就要冲过来,我担心月儿被他伤出个好歹,迅速站起来,一抬腿踢中他拿匕首的手,让他吃痛松手。

顾琬应当是不知我从小习武的,握着被我踢中的手怒目圆睁道:“你竟敢……”

我对我自己出其不意的一脚也觉得羞愧,向他行了个抱拳礼道:“幼时在东海自家军中练过几日,王爷见笑了。”

这句话,让皇帝、月儿、一串珠等人都忍不住笑出声。

皇帝见形势差不多了,出面打圆场:“罢了,今次饮宴闹得如此地步,确是华妃与昭仪有罪在先,宫里已经暂时容不下她们。从明日起,迁华妃苏氏、昭仪越氏出宫清修,贬入活泼观,非诏不得擅自进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