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托马斯·哈代的小说(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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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托马斯·哈代的小说 注 本文撰写于1928年1月哈代逝世之后,后来被收入伍尔夫论文集《普通读者续集》。

托马斯·哈代之死使英国小说界失去了一位领袖,我们这么说的意思是,没有任何其他作家的至高无上的地位能被人们所普遍接受,似乎没有谁如此自然地适合于让人们顶礼膜拜。当然,也没有人比他对此更少追求。要是那位超凡脱俗、单纯朴实的老人听到我们在这种场合所使用的华丽辞藻,他一定会痛切地感到手足无措、窘不可言。尽管如此,这仍旧是不折不扣的事实:当他活着的时候,无论如何总算还有一位小说家可以使小说艺术似乎称得上是一桩光荣的事业;当哈代在世之日,没有任何借口可以用来鄙视他所从事的那门艺术。这也不仅仅是他的特殊天才所造成的后果。人们对他的敬意,有一些是来自他谦逊、正直的性格,来自他在多塞特郡那种绝不追求私利或自我吹嘘的简朴生活。为了两方面的理由,为了他的天才,也为了他使用他的天赋的严肃态度,我们不可能不把他当作一位艺术家来加以推崇,并且对他这个人本身感到尊敬和爱慕。但是,我们所必须议论的还是他的作品,是他好久以前所写的小说,它们好像和当代小说相去甚远,正像哈代本人和当代生活的骚动不安与渺小平庸同样距离遥远。

如果我们打算追溯小说家哈代的业绩,我们就不得不回到一个时代之前。一八七一年,他正当三十一岁,已经写了一部小说,名曰《非常手段》,但当时他绝对不是一位有把握的能工巧匠。据他自己说,他“正在摸索道路,寻找一种创作方法”;他似乎意识到自己具备各种天赋,然而他不懂得它们的性质,或者说他不懂得如何去利用发挥它们的长处。去阅读这第一部小说,就是去分担它的作者捉襟见肘的窘迫感。作者的想象力是强烈而有讽刺意味的;他有某种自学而得的书本知识;他能够创造人物但不能控制他们;他显然受到他技术上的困难的牵制;而更为奇特的是,他被一种感觉所驱使,认为人类是他们本身之外的某些力量所玩弄的对象,这使他极端地、甚至夸张地利用偶然巧合的情节。

他已经具有一种确切的信念,认为小说既非一种玩具亦非一场争论,它是提供关于男男女女的生活的真实抑或严酷、剧烈的印象之工具。但是,也许这本书最值得注意的品质,是透过书页传来的一阵瀑布的轰鸣和回响。这是在后来的作品中占如此重大比例的那种力量的第一次具体表现。他已经证明了他是大自然的一位细致入微、炉火纯青的观察者;他能区别雨点落在树根或耕地上的差异;他能分辨风儿吹过不同树木桠枝的声音。然而,他是从广义上把大自然理解为一种力量;他感觉到其中似有神灵,它能对于人类的命运或者同情,或者嘲笑,或者无动于衷地袖手旁观。在写这部小说之时,他已经有了这种感觉;而关于阿德克莱芙和赛西莉亚小姐的粗糙的故事之所以令人难忘,是因为它是在神灵的注视之下,在大自然面前创作出来的。

他是一位诗人,应该说这已经显然无疑;要说他是一位小说家,也许还未有定论。然而,到了第二年《绿荫下》一书问世,这就清楚地表明了那种“摸索创作方法”的艰苦努力大部分已经成为过去。前面那部书的某种顽强的独创性已经消失了。和第一部作品相比,第二部显得更有造诣、妩媚动人,带有田园诗的风味。那位作者似乎很有可能发展成为一位英国的风景画家,他的画面上全是茅舍、花园和老年农妇,她们到处徘徊,去收集保存那些正在迅速淘汰湮没的古老方式和词汇。然而,他是古代风俗习惯的一位多么衷心的爱好者,一位口袋里藏着显微镜的多么细心的博物学家,一位多么念念不忘语言形式之变化的学者,曾经带着多么强烈的感情去倾听旁边树林里一只小鸟被猫头鹰杀死时的哀鸣!那哀鸣“传播到那一片寂静之中,却并不和它交织在一起”。我们又听到在远处有一种奇异而不祥的回音,就像风和日丽的夏季早晨在海面上回荡的一响枪声。当我们阅读这些早期作品之时,有一种荒凉寂寞之感。我们有一种感觉:哈代的天才是顽强而任性的;起先有一种天赋随心所欲地支配着他,接着又有另外一种天赋处于支配地位。它们拒绝在日常活动中齐头并进。这确实很可能是一位既是诗人又是现实主义者的作家的命运;他是田野和晨曦的忠实的儿子,然而他又受着书本知识所培养起来的怀疑和沮丧的折磨;他热爱古老的生活方式和淳朴的农民,然而他又命中注定要看到他先辈们的信念和欲望在他的眼前烟消云散。

大自然又在这对矛盾中增添了另一个因素,很可能会打乱一种匀称的发展。有些作家生来就意识到一切事情;另外一些作家却有许多事情意识不到。有些作家,像亨利·詹姆斯和福楼拜,不仅能够充分利用他们的天赋所带来的好处,而且能够在创作活动中控制他们的天才;他们能够意识到各种场合中所有的可能性,从来不会出乎意料地大吃一惊。另一方面,那些无意识的作家,像狄更斯或司各特,似乎还没有征得他们本人的同意就被感情的浪潮高高举起,滚滚向前。当浪涛平伏之时,他们也说不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或者究竟为了什么原因。我们必须把哈代放到他们中间去——这正是他的力量和软弱的根源。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叫做“一刹那间的幻象”,这种说法精确地描绘了在他所写的每一本书中都可以找到的那些表现出惊人的美和力量的片段。带着一种我们无法预见而他似乎也无法控制的突然加剧的力量,某一个情节从其他情节中分离了出来。好像它是单独地、永恒地存在着,我们看到那载着芬妮尸首的大车在滴着雨水的树荫下沿着大路前进;我们看到那些趾高气扬的绵羊在苜蓿丛中挣扎;我们看到特拉在呆若木鸡的巴斯喜巴小姐周围挥舞着军刀,削掉她一绺头发,把毛虫像雨点一般扔到她的胸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