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心理小说家(2 / 2)

然而,这就是对于亨利·詹姆斯伟大程度的估计:他给了我们一个如此确切的世界,一种如此清晰而奇特的美,使我们不能就此满足,而是要带着这些非凡的感觉进一步实验,来理解越来越多的东西,并且要从作者时刻在场的没完没了的指导以及他的种种安排和忧虑之中解脱出来。为了满足这种愿望,我们很自然地转向普鲁斯特的作品,在那儿,我们立即发现了一种广泛的同情心,它是如此之伟大,几乎战胜了它自己的对象。如果我们打算意识到一切,我们如何来了解任何事情呢?如果,在狄更斯和乔治·爱略特的世界之后,亨利·詹姆斯的世界似乎没有物质的疆界,每一件事物都能被思想的光芒所穿透,并且允许有二十种不同的含义,在这儿进行的解释和分析,就大大地超过了那些界限。

首先,亨利·詹姆斯那位美国佬本身,尽管他优美动人温文尔雅,他在一种陌生的文化环境中感到不自在,这是一种甚至他自己的艺术之精髓也从未加以完全同化的障碍。普鲁斯特的小说,他所描绘的那种文化的产品,是如此多孔而易于渗透,如此柔韧而便于适应,如此完美地善于感受,以至于我们仅仅把它看成一个封套,它单薄而有弹性,不断地伸展扩张,它的功用不是去加强一种观点,而是去容纳一个世界。他的整个宇宙沉浸在理智的光芒之中。诸如电话那样最普通的物体,在那个世界里也失去了它的单纯性和坚实性,变成了生活的一部分而显得透明了。那最普通的行为,例如乘电梯或吃糕饼,不再是一种机械的动作,而是在它们的过程中重新勾起了一连串的思想、情绪、观念和记忆,它们原来显然是沉睡在心灵的底壁上。

当这些战利品在我们四周堆积如山,我们不禁要问:对于这一切,我们应如何处理?心灵决不能满足于被动地容纳一个又一个感觉,必须对它们作出某种处理,必须赋予这丰富的感觉以一定的形态。然而,这种生气勃勃的力量似乎一开始就已经如此之丰富,甚至当我们需要最迅速地前进之时,它把一些奇特的物体动人心目地放在我们面前,阻挡了道路,并且绊倒了我们。我们不得不停下脚步,甚至违反了我们的心愿,来注视它们。

因此,当他的母亲叫他来到弥留之际的祖母病榻之旁,作者写道:“我醒过来回答道:‘我并没有睡着。’”于是,甚至在此关键时刻,他停下来细致入微地解释,为什么在醒来之时,我们往往在一刹那间会觉得自己并未睡着过。这个停顿尤其引人注目,因为这不是人物“我”本人的反省,而是由叙述者非个人化地提出来的,因此,从一个不同的角度,它给心灵留下一种强烈的紧张感,它被那情景的紧迫性所扩展了,把这本身的焦点集中在隔壁房间里那位临终的老妇身上。

阅读普鲁斯特的作品所遇到的困难,大部分来自这种内涵丰富的转弯抹角的表达方法。在普鲁斯特的作品中,环绕着任何一个中心点的事物积累是如此丰富,而且它们是如此遥远,如此难以接近和领会,以至于这个积累拢来的过程是逐步的、艰苦的,而那最终的关系是极端复杂难解的。有许多关于它们的东西要思索,大大超乎人们原来的预料。一个人物不仅要与另一个人物发生关系,还要与气候、食物、衣服、各种气味、艺术、宗教、科学、历史以及千百种其他的影响发生关系。

如果你一旦开始分析意识,你就会发现,意识是被千百种微小的、不相关的意念所扰动着,这些意念中充斥着夹七杂八的信息。因此,当我们开始叙述诸如“我吻了她”这样一件普通的事情,在我们艰苦地逐渐逼近描述一吻意味着什么这个艰难的过程之前,我们或许不得不先加以说明,一位姑娘如何跳过一位在海滩上坐在椅子里的男人。在任何紧要关头,例如在祖母弥留之际,或者当公爵夫人走进马车听说她的老友司旺身罹绝症之时,构成这些场面的各种情绪的数量要大得多,而且与一位小说家放在我们面前的任何其他场面相比,它们本身更是大大地不协调而难以互相关联。

不仅如此,如果我们请求别人帮助我们寻找道路,那帮助并非来自任何通常的渠道。作者从来也不会像英国小说家经常所做的那样来告诉我们:这条道路是对的,另一条道路是错的。每一条道路都毫无保留、毫无偏见地敞开着。能够感觉到的任何东西,都可以说出来。普鲁斯特的心灵,带着诗人的同情和科学家的超然姿态,向它有能力感觉到的一切事情敞开着大门。指导和强调,告诉我们这一点是正确的,提醒和嘱咐我们去关注那一点,这就会像一片阴影落到这意味深长的光辉之上,并且把它的一部分从我们的视野中遮掉。这部书中的一般素材,就是由这个深深的感觉的水库所构成。他的人物形象,正是从这些感觉的深处涌现出来,像波涛一般形成了,然后那浪花破裂了,重新又沉没到那个诞生了它们的思想、评论和分析的流动的海洋之中。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记住全网小说更新最快的枣子读书:www.zhaozhi.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