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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美国小说 注 此文写于1925年,选自伍尔夫论文集《瞬间》。
到一个外国的文学领域中去漫游与我们到国外去旅游极其相像。当地居民司空见惯的景象,对于我们说来,似乎是令人惊讶的奇观;不论我们在国内似乎多么熟悉那种语言,当它从自幼就讲这种语言的人嘴上说出来时,就会有迥然不同的感觉;最重要的是,当我们渴望抓住这个国家的内在实质之时,我们寻求与我们所习以为常的事物最不相似的东西,不论它可能是什么,并且声称,这就是法国的或美国的天才之精神实质,接着我们就轻信地加以顶礼膜拜,在它之上建立起一种理论结构,它很有可能会逗乐、激怒或者甚至暂时地启发那些土生土长的法国人或美国人。
在美国文学领域中涉猎的英国旅游者所最需要的东西,是和他在本国所有的东西不相同的某种事物。为了这个缘故,英国人全心全意地仰慕的那位美国作家,就是华尔脱·惠特曼。你会听到他们说,他的作品体现了那毫无掩饰的真正美国人的特色。在整个英国文学领域之中,没有一个形像与他的相像——在我们所有的诗歌之中,没有一首可以稍为与《草叶集》相媲美。这种差异成了一种长处,而且,当我们沉浸在这使人耳目一新的新奇感之中,它引导着我们,使我们越来越不能欣赏爱默生、洛厄尔和霍桑,因为他们在我们中间有着相应的对手,并且从我们的书籍中吸取了他们的文化素养。这种对于新奇事物的迷恋,不论它的理由是否充足,不论它的结果是否公平,在目前仍然继续存在。要把亨利·詹姆斯、赫尔吉许默先生和沃顿夫人这样卓越的名家撇在一边不予考虑,是不可能的;但是,在对于他们的赞扬之中,掺杂着某种保留——他们不算是美国人;他们并未给予我们任何我们尚未得到的东西。
把那位旅游者的粗糙和片面的态度如此描述了一番之后,现在让我们问一下,哪些是我们必须浏览的景色,以此作为我们进入现代美国小说领域漫游的起点。在这个问题上,我们开始感到困惑;因为,许多作家的姓名和许多书籍的标题立即涌到了嘴边。德莱塞先生、卡贝尔先生、坎菲尔德小姐、舍伍德·安德森先生、赫斯特小姐、辛克莱·刘易士先生、威拉·卡瑟小姐、林·拉德纳先生——他们所创作的作品,如果时间许可的话,我们最好还是仔细地考察一番,而且,如果我们必须把我们的注意力集中到至多不过两、三个人身上,那是因为尽管我们是旅游者,要为美国小说发展倾向的理论描出一幅概图,最好还是调查研究几本重要的作品,而不是去孤立地考察每一位作家。在所有的美国小说家中,目前在英国被讨论和阅读得最多的也许是舍伍德·安德森和辛克莱·刘易士先生。在他们所有的小说之中,我们发现有一部叫做《讲故事者的故事》,与其说它是小说还不如说是事实,它可以起解释者的作用,可以帮助我们在看到美国作家处理或解决问题之前猜测到他们的问题的本质。越过舍伍德·安德森先生的肩膀,我们可以初步瞥见这个世界的景象,这是小说家眼中所见到的世界,而不是后来经过他的一番化装、安排以便被他的人物所领会接受的那个世界。
确实如此,如果我们的目光瞥过舍伍德·安德森先生的肩膀,美国看上去是个十分奇异的地方。我们在这儿看到的究竟是什么?这是一片广袤无垠的大陆,新的乡村星罗棋布,它们不像英国的乡村那样,墙上的长春藤和青苔在夏季和冬天都融化为大自然景色的一部分,它们是人们最近匆匆忙忙、因陋就简地建造起来的,因此,那些乡村就像是城镇的郊区。那些缓慢的英国运货马车,变成了福特汽车;那些樱草花坛,变成了一堆堆破旧的罐头;那些谷仓茅舍,变成了瓦楞状的铁皮棚屋。它是廉价的,它是崭新的,它是丑陋的,它是用乱七八糟的材料匆匆忙忙七拼八凑地松散地暂时联结凝聚起来的——这就是安德森先生所抱怨的沉重负担。他接着又追问:地上全是石块,艺术家的想象力会在这些岩石上绊跌,它又如何能在此地扎根?有一个解决办法,而且只有这一个解决办法——那就是坚决地、明确地当一名美国人。
这就是他明显地和含蓄地得出的结论;这就是使那不协调的声音转化为和谐的那个音符。安德森先生像一位正在给自己施催眠术的病人那样,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我就是那个美国人。”这句话带着一种被淹没的然而却是基本的欲望,顽强不屈地涌上心头。是的,他就是那个美国人;这是一种可怕的厄运;这又是一个大大的机会;但是,不论好坏,他就是那个美国人。“瞧!在我身上,那个美国人苦苦地挣扎着,要成为一位艺术家,要意识到他的自我,充满着对于他自己和别人的惊奇之感,试图悠然自得而不是假装悠然自得。我可不是英国人、意大利人、犹太人、德国人、法国人、俄国人。我是什么人?”是的,我们可以冒昧地重复:他是什么人?有一点是肯定无疑的——不论那个美国人是什么人,他可不是英国人;不论他将成为什么人,他也不会成为英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