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若男道:“愿聆高论。”天赐道:“谈不上什么高论,一点浅见而已。管中窥豹,纸上谈兵,有辱尊听,万勿见笑。”萧若男笑道:“别酸了。我是诚心求教。”天赐道:“我有上中下三策,小姐要听哪一个?”萧若男道:“咱们循序渐进,先从下策说起。”
天赐道:“下策简便易行,正是令尊所取之策。如果能寻到山贼巢穴,迫使山贼决一死战。依萧大人的神勇,必能一战克之,得成全功。”
萧若男道:“壮士称之为下策,难道是预料家父将无功而返吗?”
天赐道:“恕在下直言,这法子简直糟透了。这一带山势连绵千余里,无处不可以藏身。官军攻得急了,山贼必做鸟兽散,躲进深山密林,纵有百万大军也难以寻觅。况且山民贼伙混杂难辨。贼众广置眼线,官军的一举一动无不尽知。而官军却无从得知山贼动向。久而久之,必将困于山中,进而不可求胜,退而心有不甘。师老兵疲之时,大祸至矣!此楚霸王所以败于汉高祖,萧大人不可不察也。加之日久无功,而它处的盗贼乘机作乱。天子怪罪下来,萧大人又将如何交待?”
萧若男如梦方醒,说道:“若非壮士提醒,几乎坏了大事。家父的策略的确不妥。请壮士再说中策。”
天赐道:“中策乃反客为主,以逸待劳之策。这一带山区赤贫如洗,人烟稀少,不产粮谷,也不出盐铁。萧大人只须令四方各州县深沟高垒,严令不得与山贼通商,断绝其粮米盐铁之源。不出数月,贼众食尽,必出山劫掠。那时各处坚壁清野,使贼众颗粒无获。再以精锐轻骑相机截杀之。如此贼众必乱,贼首可擒矣。”
萧若男喜道:“好主意,这是上上之策。”天赐笑道:“非也!这只是中策。依此策略固然可以暂时平息匪患,却只能治标,不能治本。萧大人在时平静无事,萧大人一去则盗贼复起。萧大人一人一军,岂能兼顾各处。在下另有一策,依之而行,必能根绝匪患。”
萧若男秀目一亮,说道:“中策已然不凡,上策一定妙不可言。”天赐道:“这条上策毫无妙处,说来简易,行之却难上加难。请问小姐,河南各地为何匪患猖獗,屡剿不灭?”萧若男道:“河南这几年灾害不绝,捐税过重。百姓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走投无路,铤而走险。又有不法之徒因之成势,以致愈演愈烈,不可收拾。”
天赐道:“小姐所言极是。既知病源,便可下药。治国之道当宽猛相济,恩威并施。单凭甲兵之利,可平盗贼却不能平民怨,可获贼首却不可获民心。兵法有言: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又言:攻心为上,攻城次之。萧大人如果能开仓赈灾,减捐减税,救百姓于倒悬。铲除恶霸豪强,惩治贪官污吏,以平民怨。则百姓可安于田亩,山贼可归为顺民。盗贼之首顿成孤家寡人,又焉能与朝廷百万雄兵相抗。”
萧若男黯然长叹,说道:“壮士之策虽好,家父却无法实施。家父职权仅限于军中,而壮士所言却涉及朝廷政令。铲除恶霸豪强是地方官的事,开仓减税又归户部工部管理,家父无法插手。而各地官吏的升降弹劾要由吏部刑部都察院等衙门统筹,最终由天子裁决。家父更没有这个权力。”
天赐道:“萧大人可以上奏天子,请天子圣处置。”萧若男道:“只怕天子也无能为力。他登基未久,权位尚不稳固。对朝中权奸笼络犹有不及,不会贸然触动他们。这些奸臣各有各的门生故旧,盘根错节,官官相护。别说找不到他们不法的证据,就算找到证据也无人能惩办。家父不能,天子也不能。”天赐暗自感叹,皇帝也并非无所不能。替父报仇要求诸于己,不能寄希望于他人。
萧若男道:“李壮士,我有一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天赐道:“小姐尽管直言,不必顾忌。”萧若男道:“恕我冒昧,请问壮士只身行走江湖,究竟为了何事?”
天赐叹道:“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在下只身离家,流落江湖,也是出于无奈。”萧若男道:“难道壮士就不挂念家中的父母妻儿吗?”天赐苦笑道:“在下父母双亡,孤身一人,有什么好牵挂的。”这话却是违心之言。他时时挂念着兰若和小慧,距庐山日近一日,相思之情也日甚一日。萧若男一问触动他的情怀,神驰万里,一颗心早就飞上了庐山。
萧若男丝毫也没能留意道天赐神色的变化,说道:“我观壮士真非常人也。箭毙悍贼于举手之间,勇力冠绝当世。运筹于帷幄之中,策略之妙足以治国平天下。可见壮士文韬武略。如今天下将乱,朝廷正值用人之际。壮士如能从军杀贼,堪为国家干城。弃之草莽,诚为可惜。”
一石激起千层浪。天赐心潮激荡,久久难平。他何尝不愿从军杀贼,可是天不从人愿,凌云之志只能深埋在心底。他道:“在下山野俗人,一向疏懒惯了,不喜拘束,实无心在朝为官。况且如今虎狼当道,君子趋避,非出仕之时也。”
萧若男道:“壮士之言只怕不是真心。若无报国之志,文才武功学来何用?正因为天下将乱,虎狼当道,方有壮士用武之地,何言非其时也?”
天赐叹道:“在下自幼苦读诗书,勤练武功,为的是有朝一日效命于边疆,立功于异域。从没有想到要逐鹿天下,为一己一姓之江山,与同胞手足自相屠戮。天下乃人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有德者居之,无德者失之。朝廷能得民心,则社稷安如泰山,何需李某?若朝廷不得民心,纵有千万个李某也无力螳臂当车,与天下英雄相抗。”
萧若男道:“壮士之言差矣。龙老贼为人残忍狠毒。他若成势,则普天下生灵涂炭,血流飘杵。壮士不为朝廷着想,也应为苍生着想。上报君恩,下安黎庶,方不负好男儿七尺之躯。当此国家存亡之际,壮士欲独善其身,置天下苍生于不顾。我为壮士非之。”
天赐长身而起,一揖到地,说道:“小姐只知苍生之苦,却不知在下之苦。在下有报国之心,更有难言之隐,只有辜负小姐美意了。夜色已深,小姐请休息吧。在下告退。”转身走入内洞,身影消失在黑暗之中。
萧若男大失所望,暗道:“此人有悲天悯人的襟怀,报国安民的雄心,却不能为朝廷所用。可惜,可惜!不知他有何隐衷,使他失意至斯。人各有志,不能相强。希望他不要与朝廷为敌,不要与父亲为敌。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暗自盘算良久,终于想到一个万全之策。
翌日一早,云消雾散,风雨渐收,又是一个好天气。众人收拾昨夜剩下的野味,匆匆用罢了早餐。天赐向萧若男告辞,笑道:“荒山夜雨,得遇五位佳客,李某幸甚。希望以后有缘再会。”
萧若男道:“鸣环,取我的剑来。”鸣环送上那口乌黑的铁剑。萧若男捧剑在手,说道:“昨夜得聆壮士高论,足慰平生。若男无以为赠,这把长剑是我的随身之物,赠与壮士做防身之用。请壮士不要推辞。”
天赐接剑在手,沉甸甸足有数十斤重。剑法讲究轻灵迅捷,所以长剑份量往往很轻,多则三五斤少则一两斤。天赐不愿练剑正是为此。如今见此剑沉重,十分乘手,便有几分喜爱。拔剑出鞘,悄然无声。剑身乌黑,却暗隐流光。剑锋不利,却微露寒芒。天赐赞道:“好剑!我看它绝非凡品。”
萧若男道:“壮士知它不凡,足间高明。《兵器谱》中曾提及此剑,却未记述其出处,对其神奇之处也语焉不详。我曾试过此剑,剑锋并不锐利,无法斩金断玉。可是无论多锋利的宝剑也砍它不伤。”
天赐插剑归鞘,双手奉还,说道:“此剑乃兵中神物,又是小姐随身佩剑。在下不敢夺人所好,请小姐收回。”
萧若男早料到他会推辞,说道:“令友赠送落日弓穿云箭之时,壮士可曾推辞?”天赐道:“并未推辞。”萧若男笑道:“壮士是不把我当朋友了?”天赐笑道:“岂敢,岂敢!古人云:有白头如新,倾盖如故。在下与小姐虽只是一面之缘,蒙小姐不弃,推心置腹。在下非朽木顽石,焉敢有负小姐厚爱,不把小姐当朋友。”
萧若男道:“既然咱们是朋友,就请收下此剑。壮士无利器防身,只凭弓箭御敌,多有不便。此剑沉重,唯壮士能用。神剑英雄相得益彰,必能震动武林,大放异彩。”
天赐心中一动,忽然悟出萧若男赠剑的深意,说道:“小姐厚赐,却之不恭。在下愧领了。”提剑上马,抱拳道:“后会有期。”也不说声谢字,向众女挥手作别。乌骓马四蹄翻飞,卷起山路上的枯枝落叶,转瞬间便消失了踪迹。只有歌声隐隐传来,苍凉感人:“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踟蹰,伤心秦汉行经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萧若男目送天赐远去,歌声字字入耳,令她黯然神伤。暗道:“这是怎样的一个人?他有什么伤心事,为何不肯对我说?”久久伫立,神情若痴。
四侍女暗自诧异。凝霜走上前轻扯小姐的衣袖,说道:“小姐,他已经去远了。咱们也该上路了。”萧若男幽幽一叹,说道:“是的,该上路了。”众女跃上坐骑,扬鞭启程。萧若男情不自禁又向天赐离去的山路上望去,难遣依依之情。
鸣环道:“小姐为什么要将佩剑送给他?好好的一把宝剑,多可惜。”她性子粗疏,没能察觉小姐神情的微妙变化,却为一把剑而耿耿于怀,心痛不已。
萧若男道:“你懂什么。这把剑只有他才配用。他有贲育之勇,管乐之才。方今群雄并起,不止龙在天一人。无论谁见了他都会百般笼络,图谋收为己用。我赠他宝剑是希望他莫忘今日之情,莫失忠义之心,将来不要与朝廷为敌,不要与父亲为敌。”
凝霜道:“他既然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小姐为什么不劝他留下来辅佐公爷。他感念小姐赠剑之情,应该会答应的。”
萧若男道:“他不会留下来的。用一把剑收买人心,非君子所为。笼络不成,反让他看轻了。逼得过急他会将剑也退还。他天生傲骨,外和内刚。你们只看他外表随和,却不知他性格刚强,主意打定便百折不回。岂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动的。”
鸣环道:“他收下小姐的宝剑,连个谢字也不说就扬长而去,太不近情理。小姐又如何保证他将来不与公爷为敌?”
萧若男道:“他不是凡俗之辈,但有诺言在心,何必一定要诉之与口。季札挂剑的故事你们听过没有?”四侍女同声喜道:“我们最爱听小姐讲故事,小姐快说。”萧若男道:“季札是春秋时吴王的少子。有一次他出使路过徐国,徐国的国君盛情款待。席间徐君见到他的佩剑,十分羡慕,微露其意,并未说出。季札心已知之,可是身为一名使臣,不能没有佩剑,就没有相赠。后来季札出使返回,又路过徐国,徐君已经亡故了。于是季札便到徐君墓前拜祭,将佩剑挂在树上,飘然而去。”
四侍女奇道:“他这是什么意思?”萧若男道:“当时季札的从人也不明白,就问他:‘徐君已死,这把剑又送给谁呢?’季札说:‘我心中早就允诺将此剑赠与徐君,怎能因他身死就违背我的心愿呢!’我深信李壮士正是季札一流的高士,心中一旦有了承诺,就算未宣之于口,不为人知,也永远不会违背。他收下宝剑,便是明白了我的心意。否则他会力辞不受的。”
这一段感人至深的故事令四侍女如醉如痴。季札一诺在心,不因挚友的身死而相违。李壮士与小姐大可媲美古人,令人肃然起敬。鸣环却犹有未释,问道:“小姐与李壮士不过是一面之缘,相知不深,怎知他不会违背心中的诺言?”萧若男微微一笑,说道:“我相信不会看错人的。”
山向南行,地势渐趋开阔。天赐放马飞驰,一口气赶出了百余里。只见阡陌纵横,鸡犬相闻,村落点点,星罗棋布。红日将午之时,天赐来到一处小村庄。百十来户人家,房屋均为青砖红瓦,非常气派。天赐自兖州至此,沿途千余里,所见村落无不贫穷破败,只有此地还算富庶。天赐暗道:“人言江南富甲天下。此地距江南已近,可见一斑。果然与中原各地大不相同。”
行到村口,只见有数十名村民围成一圈,哄然叫好。圈中有人惊叫,有人喝骂,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天赐一时好奇,下马分开人群。只见七八名健壮青年围着一个灰衣人拳打足踢。灰衣人躺在地上,身子蜷缩,双臂紧抱头颈。拳脚招招落在他身上,砰砰作响,可见份量不轻。他却只管硬撑,一声也不出。
天赐实在看不下去,上前拦住众青年,说道:“几位快快住手,再打就要出人命了。”众青年听他的口音不象是本地人,立刻将他团团围住,怒目相向。一剽悍青年喝道:“外乡人,不要多管闲事,当心惹火烧身。”扬起醋钵大的拳头在天赐眼前一晃,又向那灰衣人狠狠踢去。
天赐大怒,喝道:“人命关天,不能不管。”抓住那青年的肩头向后一带。青年疾退数步,几乎跌倒,怒叫道:“小子,找死吗?”众村民群情激愤,齐声叫道:“揍扁他!”十几个壮汉一拥而上,拳脚相加。那剽悍青年怀恨在心,迎头就是一拳,又疾又狠。天赐引火烧身,暗叫晦气。怕失手伤人,只管闪身躲避,不敢还招。众村民却不肯罢休,大叫道:“这小子好滑溜。看他贼头贼脑,一定不是好人。打死他不必偿命,打呀!”拳头象雨点般落到天赐身上。
打死人不偿命,岂有此理!天赐大为光火。对付这群不知好歹的混蛋,还有什么好客气的。大叫道:“都给我滚开!”手臂横扫,众村民被震得东倒西歪。天赐冲上去乱抓乱丢,只见人影翻飞,痛呼之声不绝于耳。众村民惊叫道:“小贼厉害!”四散奔逃,转眼间全部钻进村子,无影无踪。只有那剽悍青年摔伤了腰,动弹不得,卧在地上大声呼痛。
天赐在他面前一站,摆出一副霸王面孔,喝道:“你们为什么无故打人?说!”拳头扬起,比剽悍青年之拳还要大上一轮。那青年惊道:“他……,他是个小贼,偷了本村的鸡,被人发觉。所以才把他抓到村前,打他一顿出气。”
原来是个偷鸡贼。天赐顿时释然,这也怨不得村民动手打人。说道:“一只鸡所值几何,你们要打死他才肯罢手吗?”青年道:“他是个外乡人,又是个偷鸡贼。打死便打死了,谁会管这闲事?”天赐怒火又起,喝道:“草菅人命,实在该死。快快滚蛋,当心太爷憋不住火气,揍你个半死。”青年惊得魂飞天外,忘了腰间疼痛,连滚带爬溜进村子。
天赐走向那偷鸡的灰衣人,只见他依旧抱头趴在地上,不知大劫已过。天赐暗自好笑,说道:“起来吧,没事了。你偷食村里的鸡,挨一顿狠揍也不算冤枉。”
那偷鸡人爬起身,掸去身上的灰土,龇牙而笑。天赐看清他的相貌,几乎气歪了鼻子。只见他身材干瘦,面孔黝黑,头顶却油光鉴亮,赫然是将天赐金银洗劫一空的贼和尚宏元。当时天赐曾怒火冲天,发誓要揍他个半死。如今见了他的狼狈相,满腹的怒气竟发泄不出。冷笑道:“咱们缘分不浅,又见面了。大师真是不长进,又在偷鸡摸狗。若不是遇上我,只怕大师挨不过这顿狠揍。”
宏元僧理直气壮,不见半点愧色,说道:“施主别来无恙。贫僧今天让施主害苦了。”天赐为之气结,问道:“在下如何害了大师?”宏元僧振振有辞:“贫僧今天盗了一只鸡添肚子,真是天大的罪过,愧对佛祖。本想让这群村民饱打一顿,他们出了气,贫僧也赎了罪。谁想施主横插一脚,将他们赶跑。这不是坏了贫僧的修行吗?”
天赐啼笑皆非,无言以对。只听宏元僧罗嗦个没完:“施主的过错,贫僧也不想追究。施主请走吧!贫僧命中有此劫难,怪不得旁人。我佛慈悲,宽恕弟子吧!”合十当胸,口中念念有词,煞有介事。
天赐努力板住面孔,冷冷道:“大师佛法高深,以恕道待人,令人钦佩。在下却天生气量狭窄,无法与大师相比。大师欠下的帐必须讨回。”宏元僧道:“贫僧欠了施主什么帐?请施主明言。”天赐道:“大师不要装糊涂,欠在下什么应该心中有数。何必一定要在下说出口。”
宏元僧道:“贫僧实在不明白。”忽然又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说道:“啊!贫僧想起来了。施主说的是施舍的十两银子吗?如果施主舍不得,贫僧奉还就是。”
天赐道:“区区十两银子,不值得耿耿于怀。在下说的是另一笔帐。”宏元僧道:“另外还有一笔帐?施主把贫僧弄糊涂了。”这老和尚一味胡搅蛮缠,天赐脾气再好也免不了大为恼火。一把抓住宏元僧的手臂,五指收紧。宏元僧大声呼痛,叫道:“施主,快放手。”天赐笑道:“大师想起来没有?”
宏元僧吃过苦头,不敢再胡缠,说道:“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施主想必是指贫僧拿去的金银。施主有所不知,贫僧是为施主着想,并非贪图财物。”
天赐讥道:“狡辩!大师偷食农家一只鸡尚要设法赎罪。偷了在下许多金银,难道就不觉得愧对佛祖吗?”
宏元僧合十当胸,面色肃然,说道:“阿弥陀佛,施主此言差矣!在农家眼中,一只鸡便十分珍贵。而施主家境富裕,区区金银又算得了什么?自然不能与农家眼中之鸡相提并论。贫僧大可不必耿耿于怀。”
天赐怒道:“你如何知我家境富裕。那一包金银是我所有的财产,被你洗劫一空。这些天我风餐露宿,衣食无着,吃尽了苦头。你不必耿耿于怀,我却要耿耿于怀。”
宏元僧道:“善哉,善哉!施主不解贫僧良苦用心。古人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施主浑金璞玉,如能经历一番磨砺,必成大器。可是施主行走江湖,身携巨金,宛如富家公子游山玩水,何谈磨砺?施主明鉴,当知贫僧深意。”
天赐哑口无言,明知他是在狡辩,却偏偏无法驳倒他。隐隐又觉得他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只听宏元僧继续道:“贫僧本想过几天就将财物如数奉还。可是现在身无分文,只有请施主原谅了。”天赐怒道:“难道你将财物都挥霍光了?你一个老和尚,每天鸡鸭鱼肉也花不掉这许多银子。一定是你有意赖帐不还。”
宏元僧叫道:“冤枉,冤枉!贫僧岂敢胡乱花施主的银子。是,是……。”天赐喝道:“是什么?不要吞吞吐吐。”宏元僧道:“是在两天前,贫僧遇上了一伙强盗。财物都被抢走了。”天赐道:“胡说!就凭你这副穷酸相,会有强盗光顾吗?”宏元僧道:“善哉!贫僧乃佛门弟子,从来不打诳语。”
说来也巧,就在天赐半信半疑之时,忽听远处马蹄声疾,十余骑健马飞驰而至。马上均是相貌凶猛的劲装大汉,腰挎弯刀长剑。当先一名大汉高声问道:“小子,这裏离县城还有多远?”这大汉傲慢无礼,天赐大为不快,佯作未闻,不加理会。宏元僧却忽然大叫道:“就是他们!是他们抢去了施主的财物,还要行凶伤人。若非贫僧腿快,老命几乎不保。”嶙峋黑手指向众大汉,神色惊恐之极。
天赐疑心尽除。这老和尚虽然油滑,这次却没扯谎。现在强盗就在眼前,绝不能放走他们。天赐当路而立,一指那为首大汉,说道:“朋友,下马!在下有话问你。”
那大汉见天赐神威凛凛,倒也不敢轻视。抱拳道:“少侠有何指教?”天赐道:“朋友两天前抢去这位大师的财物,敬请奉还。在下感激不尽。”
众大汉怒道:“一派胡言!咱们何时抢过他的财物?”又有一人怪笑道:“咱们抢也要抢豪绅大户。这老秃驴一副穷相,只怕一文钱也榨不出,抢他做甚。”为首大汉挥手止住众兄弟,向天赐道:“请教少侠尊姓大名。为何不分青红皂白,一口咬定我等抢了这位大师的财物?”
天赐冷笑道:“在下名号无关宏旨。诸位抢劫行凶,现有当事人在此,岂容抵赖。”
众大汉怒叫道:“原来是个无名小卒,居然胆敢在咱们兄弟面前卖狂,不知天高地厚。”为首大汉脸色一沉,说道:“小子,你何不到江湖上打听打听,咱们兄弟是何许人。识相的赶快让路,爷爷现在心情不坏,饶你一条小命。”
宏元僧叫道:“他们兄弟人称汉阳十三凶,奸淫掳掠,无恶不作。抢去贫僧财物的就是他们,决不会错。施主快去夺回财物,为民除害。”单凭十三凶的名号,就知这些大汉不是善类。天赐喝道:“竖起你的驴耳朵听着!太爷不管你们是十三凶十三恶,还是十三个乌龟王八蛋。财物可以不要,这笔帐却不能不算。快快下马受死。”
为首那大汉怒极,狂笑道:“咱们汉阳十三义一向敢作敢当,做下的案子从没有不敢承认的。你既然一口咬定咱们抢了财物,就算是咱们抢的好了。”众大汉附和道:“不错,咱们兄弟闯荡江湖许多年,何曾怕过谁。这小子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大哥,过去陪他玩玩。”
天赐冷笑道:“承认就好。在下正想试试尔等伎俩,谁先下场?不敢单打独斗,一起上也无妨。”探手拔出背上铁剑,悄然不闻龙吟之声。剑身乌黑,不见寒芒。
众大汉见到这把铁剑自然大为不屑,嘲笑道:“瞧这浑小子,居然拿一条烧火棍出来现世,真是活腻了。”那大哥翻身下马,抽刀出鞘,叫道:“收拾你这无名小辈,老子一人足够了。”众大汉哄然叫道:“大哥,露两手绝活给咱们瞧瞧。”
天赐不为所动。他此时的武功与初出茅庐时相比已经大为不同。多次搏斗的经验告诉他,临敌时最忌心神浮躁。不管众大汉如何嘲弄,天赐只管严守门户,左手诀指天,右手剑指地,正是玄天剑法的起手式混沌初开。天赐不善剑术,这套剑法又是首次使用,不知威力如何。全神贯注,不敢稍有大意。
汉阳十三凶若知这套剑法的来历,一定会吓得屁滚尿流,不等天赐出手便逃之夭夭。可惜玄天剑法在江湖上流传不广,那大哥看出此招古怪,却看不出此招的厉害。钢刀舞成一团银光,直抢中宫。天赐剑走偏锋,见招拆招。酣斗良久,一时难分高下。
宏元僧早就在打溜走的主意。众人都在凝神观战,心无旁骛,正是好机会。宏元僧自然不会放过,踮起脚尖一寸寸向村里挪去。偏偏事有不巧,一名大汉忽然回头,发觉异动,大叫道:“不好,贼和尚要逃。”立刻有两名大汉横刀拦住去路,叫道:“这秃驴是罪魁祸首,留他不得。”一刀向他后颈砍去。宏元僧也学过两招拳脚,身子一矮,脖子一缩,这一刀擦头皮而过。那大汉大怒,钢刀又向他头顶劈下。宏元僧无路可走,惊得面如土色,身子一俯,竟从那大汉的跨下钻了过去。
两大汉纵声狂笑,两把钢刀向倒在地上的宏元僧猛劈。宏元僧连滚带爬,灵活赛过狸猫。两把钢刀居然招招落空,用力过猛双双砍入泥土,深可及柄。得此良机,宏元僧一跃而起,飞也似地钻进村中,探出头咧嘴笑道:“施主,贫僧失陪了。”身子一闪,溜之乎也。
天赐斗的性起,恍如未闻。他开始时一板一眼与对手拆招。铁剑沉重,变招呆滞,极不乘手。渐渐天赐将剑法招式置诸脑后,避偏锋走中宫全力抢攻。剑使刀招,凶猛狂野。长剑隐含风雷之声,势不可挡。
那大哥落于下风,狼狈万状,再也顾不得什么武林规矩,大叫道:“这小子厉害,大家并肩子上。”众大汉早就看得不耐烦,摩拳擦掌,跃跃欲试。闻言拔出刀剑,一拥而上,将天赐团团围住,刀剑雨点般落下来。天赐了无惧色,铁剑舞动如风,威力发挥得淋漓尽致。左冲右突,有如虎入羊群。众大汉抵挡不住,纷纷后退。
那大哥见情势紧急,大叫道:“弟兄们,暗青子招呼。”众大汉迅速退出战圈,摸出飞刀袖箭飞蝗石诸般暗器,向天赐打来。天赐猝不及防,大吃苦头。虽有铁剑护身,无奈暗器密集,象无孔不入的马蜂,天赐顾的了上顾不了下。一个不留神,一枝袖箭透过剑幕,钉在天赐腿上,深及数寸,痛入骨髓。众大汉大喜,暗器打得更欢,欲置天赐于死地。
正在这危急关头,忽听有人大叫道:“住手!”一道蓝影如飞而至,跃过众人头顶,轻飘飘落在圈中。长剑挥洒,暗器纷纷落地。
汉阳十三凶见来了高人,停手不攻。只见来人三十余岁的年纪,一身蓝缎的武士装。面如重枣,长髯飘洒,生相十分威武。不知是何方神圣。那大哥心中忐忑,抱拳道:“请教兄台名号,为何伸手管闲事?”
那人傲然笑道:“在下姓周草字天豪,天生爱管闲事。”众大汉惊道:“神剑周大侠!”周天豪笑道:“江湖朋友抬爱,送周某一个神剑的匪号。言过其实,愧不敢当。”
众大汉同时变色。那大哥脸上一阵抽搐,强笑道:“在下兄弟人称汉阳十三义,闻香教旗下弟子。敝教与贵盟一向井水不犯河水,周大侠何必为一江湖小卒伤了双方的和气。”周天豪笑道:“诸位以众凌寡,暗器伤人,岂不有损贵教声名。周某既然遇上,便不能置之不理。就算贵教主龙虎天师在此,这个理也说得通。请诸位给周某一个面子,周某感激不尽。”
周天豪说的客气,威胁的意味却表露无遗。汉阳十三凶自忖非他之敌,这面子不给也得给。那大哥抱拳道:“周大侠之命,在下岂敢不从。”兄弟十三个灰溜溜牵马离去。
压力一除,天赐顿感难以支持。勉强持剑撑住摇摇欲倒的身体,说道:“周大侠,多谢相救。”周天豪连忙扶住,说道:“老弟受伤了。快坐下,让我帮你裹伤。”扶天赐席地而坐,为他拔箭裹伤。周天豪随身带着上好的伤药,撒到伤口上,流血立止,疼痛大减。
这周天豪是个难得的热心人,天赐由衷感激,说道:“多谢周大侠。”周天豪笑道:“老弟已经是第二次道谢了。”天赐道:“若非周大侠援手,在下性命难保。谢一百次也是应该的。”周天豪笑道:“我周天豪在江湖上不过是三流的小脚色,叫我大侠听着别扭。老弟如不见弃,称我一声周大哥足矣。”天赐正有此意,有幸与这位直率热诚的周大哥结交,也是一件乐事,笑道:“周大哥,小弟高攀。”
周天豪大喜,说道:“老弟的大号能否见告?”天赐道:“小弟李天赐。”这名字普普通通,周天豪也未加留意,说道:“那汉阳十三凶虽然算不上厉害脚色,可是蚁多咬死象,十三人联手的威力非同小可。老弟却能与他们斗得旗鼓相当,可见武功一定不俗。不知是哪位高人门下。”
天赐道:“家师姓孙,名号小弟也不得而知。可惜小弟福薄,只向他老人家学了一夜的武功。”
周天豪惊道:“老弟只学了一夜的武功,便如此了得,令师真乃神人也!”搜肠刮肚,却想不出武林中有哪位高人怀此神技。天赐笑道:“小弟不敢妄论家师。他老人家是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小老头,好酒无度,脾气乖戾,只有武功还算过得去。小弟只学了一夜的功夫,却不只练了一夜。说家师是位神人,未免言过其实。”周天豪恍然大悟,拍拍额头,说道:“我真糊涂。有道是: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老弟的资质堪称上上之选,只要肯下苦功,自然能练成一身出类拔萃的武功。”
两人相对大笑。周天豪不再追问天赐的师门,说道:“老弟与汉阳十三凶是不是有什么嫌隙?为何冲突起来?”天赐摇头苦笑,将刚才发生的事如实相告。周天豪听罢顿足不已,叫道:“老弟上当了,愚兄也上当了。”
天赐奇道:“上什么当?”周天豪苦笑道:“你我都上了那贼和尚的恶当。汉阳十三凶恶迹昭彰,可这次实在是冤枉。他们只怕没抢过什么财物。那贼和尚花言巧语,煽风点火,骗你们缠斗起来,他好乘机脱身。刚才愚兄撞见他,正想向他讨还一笔旧帐。他却说这边有强盗行凶伤人。我顾不上他,急急赶来,又让他逃掉了。”
天赐瞠目结舌,暗叫惭愧。转念一想又哑然失笑,问道:“这老和尚机诈百出。小弟初入江湖,上当受骗也在情理之中。难道大哥这样的老江湖也被他骗过?”
周天豪道:“何止是你我被他骗过。江湖上吃过亏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其中不乏鼎鼎大名的人物。象江南八仙中的赛纯阳吕大侠,猛锺离锺大侠。九怪中最难缠的百毒天尊千面神魔,甚至以诡计多端着称的偷天换日也曾被他骗去价值连城的红货。这几位无一不比我高明百倍,他们还不是一样拿这老和尚没办法。”
天赐道:“原来这老和尚有一身高明武功,深藏不露。小弟走眼了。”周天豪笑道:“这老和尚的武功不值一提,厉害的是他一肚子的鬼主意。每次行骗被人捉到,都有一番说辞,天花乱坠,让人抓不到把柄。大家都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自然不会与他一般见识。而且这老和尚骗人却不害人,破点钱钞无伤大雅。大家好笑的时候多,气恼的时候少。否则他便有一百条性命也完了。”
天赐笑道:“真是有趣!小弟上当受骗之后,也有啼笑皆非之感。”周天豪道:“不错,武林中有这么个活宝,倒也是一件趣事。”
两人谈谈笑笑,十分投缘。问起彼此的行程,原来是同路,自然都十分欢喜。周天豪打声呼哨,一匹枣红色的骏马飞驰而至,长嘶一声,站定四蹄。周天豪道:“老弟,咱们上路吧!”天赐腿上有伤,行动不便。周天豪扶他上了乌骓马。二人并辔而行,直奔县城。
日落时分,小小的英山城悠然在望。周天豪笑道:“进城我请老弟喝酒,庆贺咱哥俩的相识,不醉不休。”天赐叹道:“小弟只怕不能陪大哥进城。”周天豪诧道:“老弟,这是怎么说?”天赐道:“官府通缉小弟的文告贴遍了天下大小城池,这英山城也不会例外。大哥进城时一定能看到。”
周天豪神色微变,紧盯着天赐上下打量。忽然惊呼出声,喜道:“老弟原来是李大人的公子。你让我好找。”天赐道:“大哥找我何事?”周天豪道:“咱们龙首传下令谕,务必找到李公子,妥为照顾,以防为锦衣衞所害。我苦苦寻找了一个多月,如今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天赐道:“大哥所说的龙首是何许人?”周天豪道:“实不相瞒,我身在江南武林盟,居蓝衣剑士之职。咱们龙首便是威震天下的武圣司马老英雄。”
天赐道:“贵龙首之名小弟久有耳闻。论武功论声望,在当今武林可谓首屈一指。小弟不过一江湖亡命,身份地位相去天渊。贵龙首找我何事?”
周天豪道:“如今朝廷腐败,奸臣当道,清廉如李大人者,却为奸臣所害。普天下忠义之士谁不为之扼腕。咱们龙首寻找老弟,一来是想为忠臣之后尽一份心力,二来是想与老弟共商报国锄奸的大计。”
天赐曾被连四海的甜言蜜语所惑,几乎上当加入了贼伙,如今依然心有余悸。暗道:“什么报国锄奸的大计,只怕又是聚众造反的大计。”天赐对周天豪深有好感,这话却不好说出口,一时踌躇难言。
周天豪见天赐犹豫不决,又道:“老弟想必有所耳闻。江南武林盟,湖广闻香教,河南卧龙山庄,并称江湖三大帮会。可是老弟千万不要误解。闻香教卧龙山庄一为邪道一为黑道,岂能与武林盟相提并论。咱们武林盟都是志同道合的侠义道朋友,宗旨是行侠仗义,报国安民。咱们龙首心存忠义,礼贤下士,绝非龙在天与龙虎天师这些奸诈阴险,野心勃勃的小人可比。龙首对令尊大人素来敬重,对老弟也是一片赤诚。”
天赐道:“司马老英雄盛情,小弟铭感五内。可惜小弟现有要事,不克分身。日后有暇一定去拜望他老人家。”
周天豪道:“老弟只怕是有意推托。天大的事情,没有咱武林盟办不到的。老弟只管随我去见龙首,无论何事,武林盟接下就是。”
天赐道:“周大哥,恕小弟讲句不当讲的话。小弟与贵龙首从未谋面,耳听是虚,眼见为实,不能只凭道听途说妄做定论。这是小弟多次上当受骗得来的教训。绝非信不过大哥。”
周天豪笑道:“老弟直言无讳,足见坦诚。此事以后再谈。老弟不敢进城,一定是因为身边没有带路引。不妨事,我这裏多得很。”从怀中摸出一卷纸交给天赐。展开一看,居然是一叠空白的路引,上面赫然加盖着大红的官印,决计不是假的。天赐道:“大哥怎么搞到的?”周天豪道:“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肯花银子,这玩意要多少有多少。”
天赐叹道:“这些贪官污吏,居然拿朝廷的法度当儿戏,该死之极。”周天豪笑道:“他们若不自找门路搞些银子花用,单凭微薄的薪俸,只好喝西北风。而且如果没有这些贪官,咱们江湖人也别想走江湖了,许多升斗小民也将断绝生计。细论起来他们有功无过。这都是朝廷举措失当,逼出来的。老弟赶快杜撰一个假名,添在上面,咱哥俩也好混进城去。”天赐点头称善,二人扬鞭策马,直奔县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