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赐与孙老头李伯年在湖边支起一间小小的草棚,在棚中住下来。孙老头每日不分昼夜,精心指导天赐练功。李伯年专门跑腿,负责张罗三个人的饮食,又兼为孙老头打酒。连续几天在一旁观看,也得到不少好处。李伯年为讨孙老头的欢心,打来的全是陈年佳酿。孙老头自然十二分的满意,却将天赐的银两花去了大半。
在小湖边一住数日,孙老头将一身绝技传授殆尽,便让天赐与李伯年过招,试一试身手。一试之下,果然于几天前大不相同。李伯年不施展苦练数十年的内力,只与天赐拆解招式,已经很难占到上风。见徒弟资质不错,进步飞速,孙老头老怀大慰。不时讥讽李伯年两句,自然免不了吹捧徒弟,贬低江南八仙。却忘了大徒弟张清泉也是江南八仙之一。
武功传授得差不多了,天赐也该走了。问起今后的行程,天赐说欲往江南一游。一面寻找妻妹的下落,一面增加些江湖阅历,顺路观赏江南一带的风光。因为得罪了闻香教,湖广一带是不能再逗留了。孙老头虽然不放心,但天赐去意甚坚。年轻人的天下要靠年轻人自己去闯,老一辈不能永远跟在他身边。孙老头深明此理,也就不加阻拦。
这一日天赐搭船顺江东去,孙老头李伯年将他一直江边码头。目送一片帆影消失在水天尽处,方依依返回。孙老头李伯年都是旷达洒脱之人,很快便将离情别绪丢到了九霄云外。两个小老头嘻笑怒骂,先赶往府城,打了几斤酒。李伯年为孙老头提着大酒葫芦,兴致勃勃返回湖边的草棚。
他们走的是府城通往江边的官道。此时已是日薄西山,路上行人渐稀,冷冷清清。前边端口头方向,缓缓驶来一匹健壮的青骡。青骡后臀上烙着火印,是骡马行雇与行旅代步的坐骑。府城到端口头虽然不远,但徒步而行也是够吃力的,雇一匹骡马可以省却不少气力。赶到北城门自会有骡马行的伙计收回骡子。那时民风纯朴,不虞有人将骡子偷走。青骡上是一为素装少妇,小腰肢上悬着一口长剑,脸上矇着条白纱的面巾。官道上尘土飞扬,妇人家蒙面遮挡尘土,并不是什么稀罕事。
那少妇行到两人近前,带住青骡,浅浅施了一礼,问道:“二位老伯,借问一声,到府城还有多远?”孙老头随口答道:“不远,不远,两三里路就到了。”那少妇道声谢,一催坐下的青骡,便欲启行。忽然一丝微风吹过,撩起面巾。孙老头看清了少妇的面貌,惊奇地咦了一声,叫道:“娃儿,慢走!我老人家有话问你。”
那少妇让一个糟老头子唤做娃儿,心中颇为不快。带住青骡,问道:“老伯有何见教?”孙老头道:“你姓陈,你丈夫姓李,你师父是个老尼姑,对不对?”那少妇大惊失色,纤手握住腰间剑柄,沉声问道:“你是何人?问这些做什么?”
李伯年怕她骤然发难,一横铁拐,挡在孙老头身前。却忘了孙老头何等武功,还要他李伯年帮忙?那少妇并没有将其貌不扬的孙老头放在眼里,可见到李伯年的外貌武功,纵跃而上的身法,心中也是一紧,冷冷道:“你就是八仙之首,恨地不平铁拐李吧?真让人难以置信,堂堂大侠客也做了昏君的鹰犬。你们两人一起上吧。别人畏惧你李伯年,我可不怕。”
李伯年一头雾水,怔在当地,不明所以。孙老头却知少妇话中之意,怪笑道:“好!象是老尼姑的徒弟,配得上我那宝贝徒儿。”那少妇叱道:“休得胡言乱语。再敢无礼,当心我割下你的舌头。”孙老头不怒反笑,说道:“伯年,告诉她我老人家是何许人也,看她敢不敢割我的舌头。如果换做旁人,胆敢向我老人家口出狂言,他自己的舌头先要保不住了。”
李伯年擎起酒葫芦,得意地说道:“这位老人家便是当年纵横天下威震武林的醉仙孙老前辈,这酒葫芦便是独门表记。”那少妇先是一惊,即而是不信,笑道:“他是醉仙?我看倒象是醉鬼。若说酒葫芦就是表记,满天下的酒鬼都成醉仙了。”李伯年怒道:“小丫头,胆敢口出不逊,对孙老前辈不敬。”话没说完,只听孙老头斥道:“李伯年,不得无礼!”李伯年心中委屈,暗道:“这老头今天真是邪门,左也不是右也不是。难道又看中这小丫头,打算再收一个徒弟?这可乖乖不得了,我李伯年又有罪受了。”
孙老头斥退李伯年,又换上一付笑脸,向那少妇道:“娃儿,你不明事情的原委,我也不怪你。我老人家这付尊容,也的确让人不敢恭维。但我老人家确是货真价实的醉仙,如假包换。你这娃儿无识人之明,可笑可笑!”
那少妇暗道:“姑且就算你是醉仙吧!”问道:“孙老前辈叫住晚辈,不知有何吩咐?”孙老头道:“你这孙老前辈的称呼也该换一换。你那宝贝丈夫已经拜我老人家为师,你也应该随他叫我一声师父。”
那少妇正是天赐的妻子陈兰若。她与丈夫失散半年有余。不久前风闻神箭天王李涣然的事迹。她知道涣然是丈夫的表字,也知道丈夫射的一手好箭。当即大喜过望,千里迢迢赶来九江府,寻找丈夫。不想在此遇到了孙老头。她听孙老头自称是丈夫的师父,也不知是应该不应该相信。问道:“孙老前辈,令徒贵姓高名?”
李伯年缩在一旁听了半天,终于理出了头绪,暗道:“这老头缠杂不清,还是我来解释吧!”说道:“我那李兄弟大名天赐,是前任兖州知府李大人的公子。夫人是他的妻子吧?”兰若点点头。李伯年道:“尊夫已经拜孙老前辈为师,夫人还不拜见师父?”李伯年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一言九鼎。兰若对他的话倒有几分相信,暗暗代丈夫欢喜。翻身跃下青骡,向孙老头飘飘万福,说道:“徒媳陈兰若给师父请安。拙夫天性|爱武,一直苦无名师指点。有幸蒙您老人家青睐,他日必能扬威武林。我代拙夫谢谢您老。”
孙老头喜上眉梢,笑道:“好孩子,快请起来。我那傻徒儿天天念着你,你怎么也不来找他?”兰若又羞又喜,问道:“他在哪里?”孙老头脸色一黯,叹道:“真是太不凑巧。你如果早来半日便能见到他。可现在他已经走了。”当下将天赐的去向如实告知兰若。
兰若花容失色,心急如焚。她本以为马上就能与丈夫相见,没想到时运弄人,刚好差了一步。他现在正在东去的江船之上,顺流而下,一日千里,插翅也难追上。李伯年孙老头也暗自叹息,心想:“没法子,只好陪她走一趟江南了。”孙老头有心向她打听玉罗刹的近况,却不知如何开口。一时心事重重,顿改嘻笑之态。
南京城雄踞江南,自古便有龙盘虎踞之称。时至本朝,南京成为江南藩屏重地,驻扎各衞官兵二十余万。京师的各种衙门,兵吏户刑礼工六部以及大理寺都察院国子监等等,这裏一样也不缺,俨然是一个小朝廷。南京城城周八十里,而京师只有六十里,可见其大。
在这南京城中,开国元勋的后裔,炙手可热的显贵,简直多如牛毛。达官显贵多了,不务正业的公子哥也就不会少。整日里飞鹰走马,眠花宿柳,争风吃醋,闹得乌烟瘴气。富甲一方的大粮商大盐商勾结官府,压榨小民,大发横财之后,也纷纷到南京来挥霍。俗话说:饱暖思淫欲。各色妓院应运而生,秦淮河上夜夜笙歌,终宵不绝。黎民百姓的血汗支撑起一个畸形的繁荣。豪门富户但知贪图享乐,谁又能想到四乡平民百姓的疾苦,谁又能想到江南已是遍地盗匪,危机四伏。当真应了那句古诗: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天赐在下关码头下船,大摇大摆由北城门进城。那城门口仍旧张贴着通缉他的文告,被雨水冲刷得不成样子。天赐从文告下走过,心中暗自好笑。他现在无所顾忌,身上带着周天豪赠送的路引,上面清清楚楚写着:李涣然,兖州府生员。象他这种游学各地的读书人,很多是世家子弟,门路上可通天,谁也不愿找他们的麻烦。城门虽有官兵盘查,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当面之人就是朝廷通缉的要犯,锦衣衞急欲捉拿的李天赐。
天赐在城北找到一家小客栈安顿下来,叫来店小二,询问有什么可以消遣的去处。那店伙将天赐当成了游山玩水的富家公子,百般奉承,眉飞色舞如数家珍:“公子爷,听您的口气是头一回来咱们南京。咱南京城取乐的地方可太多了。如果您想找个可心的姑娘,可以到秦淮河逛逛。那儿的姑娘又俊俏又风骚,在江南是出了名的。”见天赐脸上流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忙道:“当然,公子爷也许不好这个。您还可以去夫子庙。那儿说书唱戏的,看相问卜的,诸般杂耍,各色吃食,一应俱全。您若有兴致,不妨去逛逛,小的给您指路。”
天赐道:“我不问你这些。难道你们南京城就没有名胜可以一观吗?”那店伙道:“当然有,城西钟山便是一处。山上有一个灵谷寺,寺内的无梁殿很有名气。整座大殿不用木材,全由砖石砌成。你说奇不奇?再就是城南台,那儿的雨花石也是江南一绝。如果运气好找到一块合意的,便是开价百八十两银子也有人肯买。”
这店伙说来说去总脱不开市井俗利。天赐无心再问下去,挥挥手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给我弄几样酒菜送来。”那店伙应声退出,不多时便将酒菜送上。天赐自斟自饮,酒足饭饱。又练了一会坐功,自觉进境神速,心中喜慰。孙老头的点拨,确让他受益非浅。内力运行,天赐丝毫不觉困倦,直到四更天才解衣睡去。
翌日一早,天赐依照那店伙的指引,前去游览各处名胜。登上钟山之巅,俯瞰南京城,远望浩瀚的大江蜿蜒东去,油然而生一览众山小之感,心胸为之一畅。赶到城南台时已经是日将午时。天赐在城外的一所小酒店要了几样酒菜,草草用罢午饭。乘着酒兴登上城南台,远望雄伟的南京城,巍峨的钟山,胸中豪情万丈,诗兴勃发,朗吟道:“大江来从万山中,山势尽与江流东。钟山如龙独西上,欲破巨浪乘长风。江山两雄不相让,形势争夸天下壮。秦皇空此瘗黄金,佳气葱葱至今王。我怀郁塞何由开,酒酣登上城南台。坐觉苍茫万古意,远自荒烟日中来。石头城下涛声怒,武骑千群谁敢渡?黄旗入洛竟何祥,铁锁横江未为固。前三国,后六朝,草生宫阙何萧萧!英雄来时务割据,几度战血流寒潮。”
正吟到得意处,忽听身后有人抚掌赞道:“好诗,好诗!”天赐回头望去,只见发话之人是一个年轻的公子。手摇一把折扇,穿一身雪白的儒衫。十七八岁年纪,稚气未脱。弯眉大眼,娇嫩的面庞白里透红,倒象是个大姑娘。天赐修练内功多日,耳聪目明,却未能察觉他是何时来到身后的。
那儒生一揖倒地,说道:“兄台吟的好诗,即时即景,无不妥贴。佩服,佩服!”天赐笑道:“小生岂敢掠他人之美。这首诗是本朝高季迪公所作,诗意并不算绝佳。可此时此地吟诵,倒也十分恰当。”那儒生不禁为之脸红,自知肚子里学问有限,出言不慎,见笑方家。说道:“惭愧,我还当是兄台的大作。”天赐笑道:“小生如何有这般捷才。胡乱吟诵前人成句,让兄台见笑了。”
那儒生佩服天赐才学,有意攀交,说道:“小弟复姓东方,单名一个梅字。请教兄台贵姓高名。”天赐道:“免贵姓李,双名涣然。”“李兄!”“东方兄!”两人各自抱拳为礼,算是结识了。东方梅道:“咱们一个李兄,一个东方兄,听起来多别扭。我看李兄长我几龄,干脆你叫我一声兄弟,我称你一声李大哥,岂不甚好。”
天赐暗道:“此人莫不是城里哪家王公府上的公子哥。他初出茅庐,不明人心险恶。萍水相逢,不知底细,便与我攀交,兄弟相称。我若拒人于千里之外,岂不冷了他一颗赤子之心。”他既然诚意结交,天赐也就不再谦让。两人各自问起来历,天赐只说是兖州人氏,到江南来游历,广益见闻。东方梅原来也不是南京人氏。他自称家在西川,到江南来游山玩水。两人算是有志一同。俗话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读书人出门游学,也算是修业的一部分。如果只是死读书本,闭门造车,只会将自己变成书呆子,决成不了大器的。
东方梅拉着天赐陪他到各处游玩。这小书生天真活泼,未脱童稚之气,还有几分调皮,讲起话无所顾忌。天赐与他一起谈谈笑笑,十分惬意,对他不免有了几分好感。到日落时分,两人相偕回城,原来居然住在同一家客栈。两人都是孤身在外,有幸得一良伴,都喜出望外。
在客栈里用罢了晚饭,天赐独自回房,又练起坐功。渐渐气运全身,神游物外。忽然东方梅推门进来,见天赐盘膝而坐,双目低垂,状如老僧入定,头顶白气蒸腾,这付古怪模样让他深感诧异,叫道:“李大哥,你在干什么?”天赐缓缓收功,睁开双目,说道:“我正在练功。让你一打断,我这半天就白练了。”东方梅奇道:“这是什么功夫,练法如此古怪?”忽然眼珠一转,说道:“我想起来了。记得有人说过,道家的吐纳功夫就是这样练的。几十年上百年练下来,可以成仙成道,白日飞升。大哥,你真行,快教我。”
天赐笑道:“你一个读书人,练这个干什么?所谓成仙成道,说穿了都是唬人的玩意。每天打坐就能成仙,这世上的神仙未免太多了。练这玩意只能强身健体,又枯燥又辛苦,一点也不好玩。咱们不谈这个。”
东方梅轻笑一声,说道:“难道大哥不是读书人吗?为什么也要练这玩意?”天赐笑道:“我这是自找苦吃。”东方梅道:“让你这么一说,我还真不想练了。我从小就怕吃苦。让我每天这样坐着不动,还不如死了。”
天赐暗道:“看你的样子就知是个娇生惯养的公子哥。”问道:“贤弟找我有什么事?”东方梅道:“大哥,咱们一道去夫子庙逛逛好不好?听说哪儿的夜市可热闹了。不去开开眼界,这趟南京就算白来了。”
天赐道:“我还要练功,没空陪你去。咱们明天去吧!”东方梅一噘嘴,央求道:“大哥,你就陪我走一趟吗!功夫明天再练好了。你说过的,这玩意又枯燥又辛苦,有什么好练的?”天赐笑道:“这玩意虽然辛苦,但我既然练上了,就要练出点名堂,才能对得起我自己。每日的功课是不能少的。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人生苦短,不能不惜寸阴如尺璧。”
东方梅格格笑出声,说道:“你就别酸了。就今天这一次,下不为例,算是给小弟一个面子。”天赐拗不过东方梅的小孩子脾气,无法推辞。好在逛夫子庙也用不了多少时间,回来再补上功课也不迟。于是说道:“好,只此一回,下不为例。贤弟的面子是万万驳不得的。”东方梅大喜,叫道:“大哥,你真好!”拉起天赐就往外跑。
两人结伴赶到夫子庙。东方梅见到许多新奇的物事,兴奋得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东瞧瞧西看看,诸般零食买了一包又一包,抱在怀里象一座小山。逛街逛累了,就找到一个小茶馆,泡上两壶茶,听了一回书。东方梅听到入神处,脸上喜怒哀乐,七情齐聚。一颗心早就让那说书先生勾去了,坐下就再不肯走。天赐却一句也没听进去,只在思索武学上的疑难。直到那说书先生一拍惊堂木,结束了今日这回书,撩袍离座回后堂去了,东方梅才拉起天赐依依不舍地离去。口中兀自不住赞叹,说明日还要来听。天赐暗道:“这还得了。说书的最能吊人胃口,只怕咱们在南京住上一年半载也听不完。”
天赐只当可以回客栈了。却不料行至中途,东方梅的眼神又让一个人吸引住了。那是一个年过半百的看相先生,当街摆了一个卦摊。穿一袭灰布长衫,鬓发斑白,一双眼睛只见白不见黑,是个瞽者。
东方梅拉着天赐走到卦摊前。那看相先生虽然看不见,却听到了声息。侧着头,翻起一双白眼,问道:“两位是要测字还是要看相?”东方梅大为惊奇,问道:“你眼睛不方便,如何看相?”那看相先生冷冷道:“老朽虽然双目失明,可是还生了一双手,可以摸出你的面相手相。”东方梅脸一红。他可不愿意让一个看相先生在他的脸上乱摸,说道:“你给我们看手相吧!先给我大哥看。”说着将天赐推到卦摊前。
天赐拗不过他,只好依言坐在卦摊前的小凳上,伸出左手。那先生抓起来摸了又摸,忽然问道:“公子是想听真话呢,还是想听恭维之辞?”天赐暗道:“这位先生还真有点意思,不同于一般的江湖卜者。”说道:“君子问凶不问吉。先生照实说好了。”
看相先生阴沉着脸,说道:“我观公子的手相,实为奇绝,寿运财运子孙运都是极好的。公子不想问这些,我也不必浪费唇舌。”忽然话锋一转,说道:“公子既然要问凶,我倒有几句逆耳之言。公子的手纹在此处断断续续,据老朽估算,当主三年劫运。在此期间劫难重重,灾祸不断。公子若不通趋避之道,恐怕难过此关。”
天赐心中暗惊,所谓三年劫运莫不是目下这道难关?问道:“请问先生,如何趋避?”看相先生道:“是非之地,不可久留。远走天涯,以避灾祸。”天赐心中颇不以为然,口中说道:“多谢先生指点,在下感激不尽。现在请为我这位兄弟看一看。”
东方梅迫不及待坐到小凳上,伸出左手。那看相先生却端坐不动,龇牙笑道:“男左女右,姑娘请换右手。”东方梅坐不住了,跳起来就走,小脸羞得通红,嗔道:“死瞎子,胡说八道。”
天赐大为惊奇。摸出一小锭银子,扔在卦摊前。紧追下去,叫道:“贤弟,等我一等。你怎么了?生气了?”东方梅停住脚步,脸上仍带着三分薄怒。天赐仔细打量,只见她肩削腰细,眉弯嘴小,一付女儿家神态,可不正是个大姑娘。天赐暗骂自己糊涂,说道:“贤……贤弟,真对不住。我没想到你是一位姑娘。”
东方梅嗔道:“死瞎子的话你也相信?看我以后还理你。”身份早已暴露,她还要继续装下去。天赐暗自好笑,说道:“贤弟不要生气。那看相先生胡说八道,愚兄绝不相信。”东方梅道:“你嘴上说不信,心裏却相信了。”一付佯嗔薄怒之态。天赐不禁想起了妹妹小慧,嘴角泛起了一丝笑意,心中涌上一缕柔情。东方梅又嗔道:“你嘲笑我是不是?”天赐笑容顿敛,忙加劝慰。东方梅让人识破了身份,很是难为情,玩兴大减。一路无言,对天赐不加理会。两人一同返回客栈。
翌日一早,东方梅又兴致勃勃闯入天赐房中,约天赐去西郊游玩。看情形早已将昨日的尴尬丢到了九霄云外。天赐不忍拂她的游兴,也就欣然应允。两人一同逛出西门,游玩半日,兴致不减,又向南来到江宁县城。江宁县距南京城不过七八里,却冷清多了。东方梅游逛不多时便大为扫兴,嚷着要回去。天赐只好依她。离开江宁县城,已经是午后未时。两人都觉口渴,便在路旁的一个小茶棚歇脚。这茶棚是一色的毛竹扎成,竹色犹青,又干净又雅致。身处其中,口中品着香茗,眼前是一派江南田野风光,令人倍觉惬意。
这时有一人步入茶棚,穿一身青布直襟,一个大遮阳帽挡住了半边面孔,象是个乡农。天赐无意之间抬头看去,那人的相貌似乎有几分熟悉,好象在何处见过。略加思索,天赐蓦然一惊。来人是闻香教的田护法,那日在纯阳庄上曾与方大逵斗得难解难分。善使一对判官笔,武功十分厉害。天赐暗道:“纯阳庄之争未了,他来此做甚?难道是为我而来,还是另有不轨之图?”
那田护法刚刚做定,门外又进来三个佩剑中年人。两个身着蓝衫,相貌威武。一个身着黄衫,身材高瘦,双目精光四射。两个蓝衫剑客守在门口,那黄衫剑客目光在茶客间巡视,似乎在寻找什么人。天赐暗道:“看装束他们一定是武林盟的剑士。多半是为田护法而来。”果然不出所料,那黄衫剑客冷冷道:“田朋友,别再藏头露尾,是汉子就痛痛快快站出来。”
田护法知道躲不过了,甩脱遮阳帽,长身而起。从窗口一跃而出,当路而来,大笑道:“郝大鹏,一入武林盟你就不知自己是老几了。竟敢管田某人的闲事。”黄衫剑客郝大鹏道:“田煜清,不要口出狂言。你那双笔判的名头,郝某人根本不放在眼里。识相的赶快离开此地,滚回你的湖广老家去。江南容不得你们这些邪教匪徒胡作非为。”田煜清又爆发出一阵大笑,说道:“你这九天云鹏是不是自甘堕落,投效官府做了鹰犬?否则田某人只管走自家的路,关你姓郝的何事?”郝大鹏依旧脸色冷肃,说道:“你如果只是为游览咱江南的风物,郝某人竭诚欢迎。可是你此行包藏祸心,另有图谋。郝某人职责所在,不能不闻不问。”
田煜清大笑道:“好个职责所在。郝大鹏,废话少说。你有什么伎俩,只管施展出来。田某接下就是。”郝大鹏阴沉的面孔浮上一丝冷笑,说道:“好!田兄是个痛快人。郝某就领教一下你的双笔绝技。”拔出腰间长剑,说道:“田兄是客,请先进招。”田煜清从怀中摸出一对判官笔,双笔互击,铛铛作响,火花四溅。叫道:“田某有僭了。”纵身而上,左笔虚晃,右笔径点郝大鹏的前胸。幻起无数笔影,笼罩各处大穴。这一招叫做凤凰三点头,练到田煜清这等境界,何止是三点头,十点八点也不止。
郝大鹏深知此招的厉害,此时决不能与他拆招,以攻为守方是正途。当下不理会对手种种虚招,长剑当胸平出,化毒蛇出洞之势,直刺田煜清咽喉。剑气森森,去势奇疾。田煜清步法灵动,侧身让开来剑。不退反进,双笔如风,又攻向郝大鹏右肋。在对手凌厉的攻势下,郝大鹏被迫后退一步,但招法丝毫不乱。长剑斜刺,又将笔招化解。剑长笔短,双笔长于近身搏击,却不利于远攻。田煜清深明此理,步步进逼。郝大鹏却将长剑舞成一团光幕,不露些许破绽。田煜清屡次强攻均无法得手。但田煜清身法飘忽,倏进倏退,游走于森森剑光之中,状如闲庭信步。郝大鹏想伤他也不容易。
这两人棋逢对手,一时难分高下。旁观的两名蓝衣剑士有心上前相助,却又怕有损于郝大鹏的声名,心中焦灼万分。天赐却看得心神俱醉,暗自叫好。这些天他沉溺于武学,几乎不可自拔。这两位好手的生死之搏使他受益非浅,层出不穷的精妙招数与他心中的想法相互印证,许多疑难迎刃而解。东方梅睁圆了一双秀目,脸上神色千变万幻,不知心裏想些什么。
忽然茶棚中又有两人飞跃而出,叫道:“这两位朋友也别闲着,咱们比划比划。”两名蓝衣剑士拔剑迎敌,四人捉对厮杀在一起。突然现身的两人中有一个使金背砍山刀的老者,是天赐的老相识。那日在纯阳庄上与蔡元综以刀对刀,旗鼓相当。何绣凤称他樊护法。方才在茶棚中他一直背转身,天赐没能认出。另一人是个瘦小的中年人,手持一对寒光闪闪的短剑,天赐却没见过。想必也是闻香教护法一流的高手。
这四人交手不出数招,高下立判。闻香教两位护法的武功远在两个蓝衣剑士之上,金刀短剑进退自如,将对手杀得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两名蓝衣剑士渐渐陷于危境,勉力支撑,终将落败。田煜清得意忘形,双笔招招进逼,口中嘻笑道:“姓郝的,让你不识进退,现在想走也走不掉了。要管田某人的闲事,你还不够斤两。”郝大鹏深知形势于己不利,面上却不动声色。长剑阵阵急攻,只盼先收拾掉眼前的对手,再去对付闻香教的另两名护法。
正在此时,忽听有人叫道:“都给我住手!光天化日之下,聚众斗殴,尔等眼中还有王法吗?”只见沿着官道急急跑来一行人,看装束都是捕快。为首者是个粗壮的中年汉子,腰间挎着一口佩刀,手中持着一条铁尺。
大家见有官府中人到场,立刻停手罢斗。郝大鹏抱拳道:“郑大人!”那郑大人是江宁县的捕头。捕头官卑职小,没有品级,是吏而非官,当然称不上大人。但这郑捕头被郝大鹏叫了一声大人,心裏却十分受用,胸脯立刻就挺了起来,仿佛真成了朝廷命官,一方父母。说道:“原来是郝大侠,这些人都是什么来历?为何在此打斗?”郝大鹏道:“这两位是在下的兄弟。那三人是闻香教的匪徒,来南京寻衅滋事,图谋不轨。在下方才质问了几句,他们便企图杀人行凶。请大人明断。”
闻香教三名护法皆面呈怒色。田煜清道:“你不要血口喷人。寻衅滋事者是你郝大鹏,而不是我田煜清。郑大人,你可要想想清楚,咱闻香教岂容他人欺侮。”
郑捕头也知闻香教的厉害,闻言吃惊非小。但他被郝大鹏吹捧为大人,顿时忘乎所以。田煜清的威胁又让他肝火上升,顿忘利害。指着田煜清三人,说道:“你们三个小贼,随我到县衙走一趟。弟兄们,上去拿下。”郝大鹏暗叫不妙。他本意是想让郑捕头赶走这三人。江湖中人多半不愿招惹官府,田煜清等人有所顾忌,必然不会抗拒。但要带他们去县衙就未免太过分了,一定会动手拒捕。凭郑捕头那三招两式不入流的武功,十个八个也不是田煜清的对手。
果然不出所料,田煜清一听此言,大怒道:“你这狗头大言不惭。田某人就在此处,看你如何拿法。”郑捕头勃然大怒,喝道:“好贼子,胆敢拒捕!”拔出佩刀当头便砍。他带来的那几名捕快也亮出兵刃,一拥而上。田煜清冷笑一声,抬手之间便抓住了郑捕头的手腕,叫道:“去你妈的!”只见郑捕头一个硕大的身躯凌空飞出,重重落地。腰几乎摔断,一时难以爬起。
郝大鹏大惊失色,怕田煜清乘机伤人,慌忙上前相救。樊护法横身拦住,叫道:“姓郝的,咱俩玩玩。”金背砍山刀当头直劈,力猛刀沉,虎虎生风。郝大鹏精于剑术,内力却非他所长。当下不敢硬接,闪身避过,走偏锋进击。两人斗在一处。两名蓝衣剑士也被那使短剑的中年人拦住,以二敌一,仍然落在下风。田煜清独斗那几名捕快,更是游刃有余。不出数招,众捕快全被他放倒在地,断腿的断腿,折臂的折臂。
正在这时,官道上驰来十数骑快马,马上俱为佩剑挎刀的军官。当先那人是个高壮汉子,四十余岁年纪,虎背熊腰,黑碜碜的一张四方大脸,阴沉着不见半丝笑意。他身后的众军官个个腆胸叠肚,一付不可一世之状。见到躺在地上的几名捕快,那黑脸军官怒不可遏,大喝道:“都给我住手!何人在此杀官造反?真是无法无天。”声若洪钟,震得人耳骨生痛。大家知道来了高手,立刻停手。
那黑脸军官眉头紧锁,冷冷扫视着眼前这几位武林豪杰。吩咐道:“曹谦,你去问一问他们的来历,发生了什么纠纷?”那曹谦是个干瘦的中年军官,催马上前,趾高气扬。向郑捕头道:“喂!你是哪个衙门里的公差?发生了什么事?”他这一开口,天赐的目光便被吸引过去。看清他的相貌,天赐暗自吃惊。这曹谦正是在兖州府被他一箭射穿护心镜的军官,这一行人不问可知全是锦衣衞。天赐生怕让曹谦识破身份,连忙低下头去。
郑捕头久在官场,见多识广。只看黑脸军官这一行人的气派,便知来头不小。疾步上前施礼,说道:“回大人的话,卑职是江宁县的捕头。那三个家伙是闻香教的匪徒,寻衅滋事,拒捕伤人。请大人协助擒拿。”
一听是闻香教,曹谦禁不住暗暗叫苦。回到那黑脸军官的马前,说道:“杨大人,请您示下。”那黑脸军官冷冷道:“这三人横行不法,抗拒官府,罪在不赦。你等去将他们擒下,交给这位捕头,带往江宁县发落。”曹谦迟疑道:“杨大人,恕卑职多嘴,这样恐怕不妥当。”杨大人道:“本官依律执法,有何不妥?”曹谦俯在杨大人耳边,低声道:“闻香教教主龙虎天师当年曾是京里的大红人,与咱们刘大人也有交情。他的徒子徒孙咱们应该照应着点。以免将来刘大人怪罪下来,大人您也不好交待。”
杨大人一瞪眼,怒道:“屁话!他们与刘大人有交情,便能目无法纪吗?你们只管擒下这三个贼人。本官依律执法,刘大人也怪罪不得。”杨大人声音宏亮,在场之人全听清了。天赐暗想:“原来闻香教与刘进忠那奸贼沆瀣一气。而这位杨大人铁面无私,连刘贼的面子也不肯通融。想不到锦衣衞里也不全是十恶不赦之徒。”
曹谦不敢违令,翻身下马,走到田煜清身前,说道:“三位闻香教的朋友,咱们大人有话,让你们到江宁县投案。识相的乖乖束手就缚,别让咱们为难。”田煜清斜视杨大人一眼,冷笑道:“这位杨大人是何方神圣,好大的架子。有话何不自己过来讲。”曹谦喝道:“休得无礼!这位大人是锦衣衞的杨左使。杨大人的话你们也敢违抗,活腻了吗?”所谓左使,就是锦衣衞的指挥左使。刘进忠是指挥使,左使就是他的副手,锦衣衞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位杨左使武功之强,在江湖上也颇有名气。曹谦报出他的官号,等于催田煜清等人见机逃走。如果妄图负隅顽抗,激怒杨大人,只怕想走也走不成了。
田煜清吃惊之余,果然在暗打逃走的主意。向两名同伴递了一个眼色,说道:“好说,好说!杨大人之命咱们岂敢不从。不过,要让咱们信服,还得留下两手真功夫才成。”曹谦装腔作势,佯怒道:“凭你也配杨大人亲自动手,只我曹谦足矣。弟兄们,拿下。”拔出佩剑,揉身而上。众军官也都不是庸手,大家一拥而上,将田煜清三人围在当中。刀剑齐举大声吆喝,却不上前动手。
论武功曹谦当然不是田煜清的对手。但两人交手数招,田煜清只守不攻,步步后退。曹谦攻势似乎非常猛烈,却没有一记杀招,不住向田煜清使眼色。田煜清心领神会,忽然飞身跃起,双笔敲向曹谦头顶。曹谦闪身避让,田煜清乘势前冲,打声呼哨,几个起落,窜入路边的树林中。另两人听到他的招呼,也虚晃两招,一齐窜走。众军官大声喝骂,作势欲追。田煜清三人早已逃得无影无踪。
曹谦如释重负,回到杨左使马前,禀道:“回大人,贼人狡猾,突围逃走。卑职办事不力,请大人治罪。”杨左使冷冷盯着他,说道:“曹谦,你很会办事,即敷衍了上司,又不得罪闻香教。很好,很好。”曹谦暗打冷战,辩解道:“大人明鉴,卑职已经竭尽全力,决不敢有所敷衍。”杨左使冷笑道:“你这叫竭尽全力?我看活象是在赶蚊子。你用的狗屁剑法只配屠狗割鸡。那三个反贼与你有何渊源,要你如此费心照应?”
众人听杨左使调侃曹谦杀鸡赶蚊子,不免暗自好笑。东方梅忍俊不禁,格格笑出声来。这一笑引出了一场大祸。声音传出,锦衣衞军官一齐向这边望来。天赐连忙低头,却早被曹谦看清了相貌。曹谦半年前险些被天赐一箭穿心,切肤之痛无日或忘,惊呼道:“李天赐!他是李天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