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步赶路对天赐而言不过是家常便饭,凭他的脚程一天走一两百里也不觉吃力。但身边带着一个小姑娘,情况就大不相同了。小姑娘深闺弱质,窄窄金莲一步一挪,走一程歇歇半晌,简直比乌龟爬还要慢,照此下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赶到宝应。天赐暗自叫苦,深悔将座骑丢在高邮。如果现在有一匹马,或者一头驴也好,不至于如此耽搁。
小姑娘也知天赐心急,深为歉然。想加快些,无奈力不从心,反倒越走越慢。赶下十余里路便累得娇息喘喘,再也挪不动步。此时天气正寒,北风呼啸。小姑娘衣衫单薄,冻得瑟瑟发抖,嘴唇泛青。
天赐油然而生怜惜之心,脱下长袍为她披上。又在路边农家购买了一个大竹篓,让小姑娘坐在竹篓里,背着她赶路。小姑娘身体轻盈,天赐并不觉得吃力,大步流星向前急赶。虽说路遥无轻担,时间久了也觉疲乏,但比方才一步一挪令人焦躁要强多了。一路上两人捡些轻松的话题来讲。小姑娘虽然心绪不佳,但在天赐的引逗下很快便忘记了心事,转忧为喜,有说有笑。她显然读过不少书,谈吐不俗。天赐甚感快意,由她身上不禁联想到妹妹小慧,仿佛这小姑娘成了妹妹的化身,真舍不得将她送走。
前面大路上忽然出现了两个矮小的身影,正在向这边疾驰而来。轻功之佳,快逾奔马,令人赞叹,不多时便奔到了近处。那是两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看样子只有十四五岁。一般的高矮,一般的模样,小脸漆黑,沾满污垢,只有两双明亮的大眼闪闪放光。
两个小乞丐身后是十余骑骏马,四蹄翻飞,紧追不舍。天赐看清马上乘者,不禁大喜过望。追来的人赫然是司马玉雁龙在渊与他们的武士侍女。他们两人结伴行走江湖,携带大批随从,鲜衣怒马,意气飞扬,这排场早在一年前就领教过,不足为奇。令天赐惊喜的是正愁无法找到司马玉雁,向她传达龙首令谕,不想天从人意,中途遇上了。
两个小乞丐不知因何事得罪了这两个无人敢惹的脚色。龙在渊脸色铁青,一马当先,赶在最前面。两乞丐轻功虽佳,但身小力弱,平治良久,后力不济,终归比不过飞奔的骏马。龙在渊追上落在后面的一个小乞丐,抡起马鞭向他背上抽去,鞭上运足真气,真要打实了,必定皮开肉绽。小乞丐武功不弱,听风辨音,便知此鞭威力。大骇之余着地滚倒,马鞭擦着头顶飞过,险而又险。龙在渊心中已生杀念,毫不留情纵马向小乞丐身上踏去。他的坐骑骁腾雄健,马蹄上钉着铁掌,一踏之下有千斤之力。如果真被踏中,势必肚穿腹裂,一命呜呼。
小乞丐在地上左右翻滚,闪避翻飞的铁蹄,身法虽然灵活,却已狼狈万分。跑在前面的小乞丐见同伴遇险,急忙回转身,抓起地上的碎石,一块接一块向龙在渊打去。破空之声刺耳,可见劲道不错。
龙在渊武功超绝,当然不会将这区区小石块放在眼里。纵声长笑,大袖飞舞,雄厚的内力到处,石块尽数化为齑粉。打石块的小乞丐骇然变色,不知所措。躺在地上的小乞丐不停地闪避飞踏而下的铁蹄,情势万分危急。
再不阻止就要出人命了!天赐不再迟疑,几个起落跃至龙在渊马前,大喝道:“龙老三,住手!”这声怒吼声若洪钟,中气甚旺,驰来的身法更是快捷无比。龙在渊大吃一惊,急忙带住坐骑。那骏马长嘶一声,在原地打了个盘旋,站定四蹄。小乞丐乘势跃起,脱出险境。他的同伴急忙上前扶住,上下打量,看他是否受伤。大难不死,心中庆幸不已。
“格格!”小乞丐灵动的大眼睛在天赐身上打转,才脱险境,他居然有心情笑,笑声清脆悦耳。说道:“傻大个,谢谢你救我。这姓龙的十分厉害,你可要当心啊!”两个小乞丐手拉着手,钻入路边的树林,失去了踪迹。
龙在渊见阻拦者居然是天赐,脸上立刻堆起浓浓的笑意。他自从与天赐相识之后,就对天赐深怀戒心,看作劲敌。但龙在渊城府极深,心怀戒意,表面上却不露声色。笑道:“原来是李侠士,幸会,幸会!”天赐笑道:“龙三公子居然还记得我这无名小卒。人说贵人多忘事,我看未必尽然。”龙在渊笑道:“我不但记得李侠士,还记得一年前在九江府的一面之缘。一年的时间,李侠士的面貌改变不少,不再是当年的落魄模样。容光焕发,气度超群,泱泱然有大家风范。一年前我便断定李侠士绝非池中之物,果然没有看错。”
天赐笑道:“三公子过誉,在下愧不敢当。一年来三公子却没什么改变,依然傲气十足,不知礼数。与人谈话,高高在上,连马也不下。”龙在渊笑容僵在脸上,双目冷光乍现,旋即平复。翻身下马,笑道:“龙某受教了。”龙在渊不愧为武林枭雄,能屈能伸。他深知天赐武功不弱,没有取胜的把握。又当着司马玉雁,不能翻脸。故而忍下一口气,以示大度。
小姑娘从天赐肩上探出头,听他们两人斗口,忍不住掩口轻笑。龙在渊目光落在她身上,脸上现出一丝诡笑,讥嘲道:“好清秀的小姑娘!李侠士,她是何人?是你的相好吗?看她的娇俏模样,还是一朵未经风雨的嫩花,你忍心采摘吗?”
天赐暗骂他出言刻薄,正打算反唇相讥。小姑娘却先忍不住了,小脸涨得通红,叫道:“胡说八道!她才是你的相好,你还有脸说别人,不知害臊。”纤纤玉手指向司马玉雁,敌视之意表露无遗。小姑娘言语辱及司马玉雁,司马玉雁脸上已现怒色。天赐生怕引起争端,连忙说道:“龙三公子,在下不想与你斗嘴。小姐,属下有要事相告。”
司马玉雁带马上前,面罩寒霜,冷冷道:“有什么话你就说吧!”她对天赐早就心怀不满,在清江口三场赌胜负时便种下前因。今日天赐对龙在渊十分无礼,言辞间颇多讥嘲,更令她大为不快。又回想起天赐是一年见过的与周天豪同行的落魄小子,就将他当成了一个下九流的小混混。天赐身着武林盟剑士的黄衫,在盟中地位不低。但在她武林盟大小姐看来,与寻常盟众无异,根本不必放在眼里。
天赐却不能对小姐不敬,弓身一揖,说道:“属下奉龙首差遣,请小姐返回总堂。请小姐立刻动身,不要让龙首心焦。”司马玉雁昂首端坐马上,也不正眼瞧天赐,冷笑道:“父亲为何无缘无故命我回家?你说谎!”天赐道:“属下天胆也不敢假传龙首令谕。口说无凭,有本盟玉牌为证,小姐请看。”从怀中摸出玉牌,向司马玉雁一亮。
玉牌上血红色的双剑十分醒目,司马玉雁立刻认出不假。心神为之一震,厉声问道:“这面玉牌如何落在你的手里?快说!”天赐道:“是龙首所赐。”司马玉雁斥道:“一派胡言!”天赐强忍住反唇相讥的欲望,恭恭敬敬道:“确是龙首所赐,属下决无虚言。小姐如果不信,可以回总堂去问龙首。龙首交给属下这面玉牌,命我持此牌请小姐回去。小姐如果拒不听从,属下有权依盟规处置。”
司马玉雁冷笑道:“我就不回去,你能将我如何?”天赐道:“抗命不从,格杀勿论!”司马玉雁冷笑道:“鬼话连篇,你当我会相信你吗?父亲会让一个不相干的外人去杀自己的女儿?你知这玉牌有多重要,你是什么东西,父亲会将玉牌交给你?老实讲,你是偷来的还是抢来的?”
天赐忍不住朗声大笑,说道:“小姐如此猜测,视龙首为何许人?他老人家何等武功,何等身份?我能从他身上偷来抢来这面玉牌?小姐太抬举属下了。”天赐话中充满讥嘲之意,司马玉雁气的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怒斥道:“事到如今,你还妄图抵赖。这面玉牌我不管你是偷来的还是抢来的,反正不是好路数得来的。快将玉牌交给我,你自己回总堂领罪。”
龙在渊见天赐亮出玉牌,心中便暗自焦急,生怕司马玉雁听命返回总堂,使他年余苦心付诸东流。天赐与司马玉雁发生争执,龙在渊心中狂喜。在一旁推波助澜,煽风点火。说道:“玉雁,这姓李的小子诡计多端,不给他点颜色瞧瞧他是不会甘心认输的。”司马玉雁对龙在渊言听计从,说道:“对,不让他知道厉害量他不会死心。姓李的,拔剑!本小姐要试试你有何本领,敢对我无礼,大言不惭,说什么格杀勿论。”
天赐暗骂龙在渊狡诈,暗怨司马玉雁无知。事已至此,只能忍辱负重,绝不能中龙在渊挑拨离间之计。毕恭毕敬道:“属下不敢以下犯上,与小姐动手。”
司马玉雁大为不屑,说道:“你既然不敢与我动手,那就交出玉牌,听凭发落。”天赐道:“玉牌乃龙首所赐,事成之后当原璧奉还龙首,不敢失落。小姐坚欲动手,属下也不会听凭宰割。”司马玉雁冷笑道:“你既然不敢与我动手,凭什么说不听任宰割?你以为本小姐会心慈手软,放过你吗?”天赐将玉牌高高擎起,声色肃然,说道:“就凭这面玉牌!见玉牌如见龙首亲临,小姐敢对玉牌无礼吗?”
司马玉雁脸色大变,呆在当场,无言以对。天赐说的不错,她虽是龙首之女,也不能渺视盟规。龙在渊见司马玉雁迟疑难决,心中暗自焦急,煽动道:“玉雁,别听他胡说八道。我想玉牌一定是他从令尊处骗来的,你作为武林盟长老,有权收回。事急从权,不必有所顾忌。先抢回玉牌再说,看他姓李的还有何伎俩。”
司马玉雁鬼迷心窍,对龙在渊深信不疑,也不仔细想想他说的对不对。掣出背上长剑,挑向天赐持牌之手。喝道:“放下玉牌!”司马玉雁总算还没糊涂透顶,这一剑去势不疾,不想伤人,只想逼天赐交出玉牌。
天赐连忙收手避剑,急退两步,将玉牌纳入怀中。肃然道:“小姐,你果真要动手吗?不尊龙首令谕,渺视玉牌权威,依盟规当如何处置?”司马玉雁怒火中烧,天赐便是讲出千条大道理她也听不进去。喝道:“私盗玉牌,假传令谕,依盟规又该如何处置?看剑!”揉身而上,长剑直刺天赐前胸。这一招又狠又疾,可见是动了杀机。
天赐连忙闪避,心中叫苦不迭。遇上这种尴尬事,真令人左右为难。司马玉雁一招无功,后招又发,剑剑不离天赐要害。招法变幻莫测,不愧为武林一凤之号。天赐的武功与她本在伯仲之间,以空手对利剑,只守不攻,谈何容易。不出十数招,便感觉难以招架。若不是凭借诡异的身法苦苦支撑,只怕早已中剑受伤了。
天赐深知局面如此被动,不尽快挽回,只怕要伤在她剑下,必须寻隙反击。司马玉雁攻得过疾,一招用老,正是一个好机会。天赐乘势抢入她侧肋空门,出掌猛击。司马玉雁无从闪避,匆忙中举掌迎击,真力不及凝聚,被天赐这一掌震得横飞出两丈开外。天赐得暇拔出风雷剑,守住门户。说道:“小姐,你对玉牌不敬,已经铸下大错。不能再执迷不悟,做出亲者痛仇者快之事。属下所言皆属实情,请速随我返回总堂。我代小姐隐下此事,不伤你父女之情。”
司马玉雁一招失手,怒火更盛,酥胸起伏不定,脸色苍白得怕人。天赐的金玉良言在她听来也成了冷嘲热讽。娇喝道:“废话少说,你以为侥幸占到些上风,就可以教训我吗?早着呢!”长剑缓缓划了圆弧,指向天赐。真气贯注,剑上寒光大盛,尺余长的剑芒伸缩不定。她料不到天赐武功如此精纯,不敢再存轻视之心,终于施展出看家本领。
司马玉雁内力之强,也令天赐暗自吃惊,不敢再分心说话。凝神定气,风雷神剑现出隐隐流光。两人再次交手,情势比方才要凶险数倍。司马玉雁全力以赴,攻势如同狂风暴雨一般,压得天赐透不过气。天赐不能还手,只能舞起重重剑幕,封住司马玉雁的攻势,苦苦支撑。
龙在渊在一旁观战,神情不安,心中乱转念头。天赐与司马玉雁武功之强都令他吃惊。天赐的武功他曾见识过,与他相比尚有一段距离。但数日不见,似乎又有进境。如此下去,不出一年半载,只怕要凌驾于他。而司马玉雁与他相处年余,却很少见司马玉雁出手。每逢与人过招,都是他出面接下。今日方见到司马玉雁的真实本领,并不比他逊色多少。龙在渊心惊之余,更坚定了除去天赐之心,更不愿放司马玉雁回去。毒念暗生,探手向腰间百宝囊摸去。
天赐与司马玉雁恶斗百余招,逐渐摸清了她的剑路。局势渐趋缓和,不似开始时吃力。感觉压力减弱,天赐正要开口劝解,忽觉右膝一麻,右腿酸软,几乎跌倒。大事不妙!他与司马玉雁过招,不能还手,全仗诡异的身法支撑不败。右腿不灵,身法立见呆滞,手上招式一缓,露出空门。司马玉雁的森森剑气击破天赐的护体神功,直入右肋。天赐闷哼一声,踉跄后退。
司马玉雁深感诧异。方才天赐还如同生龙活虎,封架闪躲,不露分毫破绽,为何突然不济?既然一招伤了他,心中的怒气消去不少,剑招立刻缓下来。
天赐眼角余光扫向一旁的龙在渊。见他双手笼在袖中,面现阴森的笑意,便知是被他暗算了。此时身中暗器,又受剑伤,再不逃走,只怕要死在这狠毒的龙老三手里。天赐顾不得伤处剧痛,拔脚向树林中飞奔。一边跑一边叫道:“龙在渊,我记下这笔帐。今天你卑鄙无耻,用暗器偷袭我。下次我也不会客气,要用弓箭对付你。”又叫道:“小姐,你让情爱迷昏了头,帮助外人与本盟为敌,不觉得羞愧吗?你刺我一剑算不了什么,可本盟大事就要坏在你这糊涂女人手里,到那时你悔之晚矣。”几个起落,钻入林中不见。
司马玉雁怒火又生,挺剑就要追去。龙在渊连忙拦阻,说道:“玉雁,不必再追。他中了我的断魂针,有罪受了。”司马玉雁惊道:“你居然用断魂针打他?你为何下此狠手?”龙在渊脸上堆起浓浓的笑意,说道:“我也是为贤妹着想。他对贤妹无礼,我实在气不过。打他一记断魂针,聊作薄惩,为贤妹出口气。”
司马玉雁脸色顿时缓和,叹道:“龙三哥,我不是责怪你。我只是想他好歹也是父亲的下属。断魂针之毒号称七步断魂。他如果毒发身死,我如何向父亲解释?”
龙在渊笑道:“玉雁,你以为我会不分青红皂白,随便杀人吗?他是令尊的属下,看在贤妹的面上,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杀他。断魂针没有煨毒,他死不了。”俯在司马玉雁耳畔低声笑道:“玉雁,你放心,为了咱们两个的事,我是不会开罪令尊的。”
司马玉雁又羞又喜,英风尽失,换上一付女儿态。低声道:“我生他的气是因为他对你无礼。既然你不记恨,我又何必放在心上。”龙在渊笑道:“我恨他做什么,这点小事也值得生气?”心中却想:“断魂针出自百毒天尊之手,其毒冠绝天下。这姓李的小子活不了多久。恨一个死人,我没这闲情逸致。他的尸体不能让你追上去看到。最好命手下尽快找到,偷偷埋掉,神不知鬼不觉。”
天赐强忍身上伤痛,一路疾奔,不敢稍做停留。肋下剑伤无足轻重,入肉不深,并未伤及内腑。经他运功封闭血脉,流血已止,尚无大碍。令他心惊的是右腿暗器之伤。酸麻之感从右膝扩散开,越来越重,似乎整条右腿都失去了知觉。不知是什么暗器如此厉害。他仅凭一条腿疾奔,背上又背着人,不多时便精疲力竭。
小姑娘见天赐半身浴血,痛苦万状,吓得她心突突乱跳。终于忍不住问道:“李爷,你受伤了!痛不痛?”天赐全力疾奔,无暇分神讲话,轻轻哼了一声,算做答覆。小姑娘泪水盈盈,柔声问道:“李爷,你累不累?”天赐又哼了一声,脚下狂奔不止。小姑娘道:“李爷,快放下我,你自己逃走吧!我不能再拖累你。你已经做了你该做的,我永远感激。李爷,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陌路人,不值得拿性命冒险。”
“闭嘴!”天赐忍不住蹦出了两个字,语气十分严厉。当此生死关头,稍一耽搁便有性命之忧。小姑娘还喋喋不休,委实令人心烦。
小姑娘深感委屈,失声痛哭。天赐心中一软,放慢脚步,柔声道:“姑娘,快别哭,就算我求你。现在虽然危急,但我尚有余力,还能撑下去。我不能丢下你独自逃生。为德不卒,非君子所为。安静些,别再说话分我的心神。”
小姑娘哭声顿止,静静伏在天赐背上,泪水却忍不住滴滴滚落。两人不再交谈,继续向前飞奔。肋下剑伤失血,右腿酸麻难当,疲乏何痛楚侵袭之下,天赐渐渐支撑不住了。狂喘不止,汗如雨下,眼前一阵阵发黑,浑身筋骨仿佛要散开,只有强烈的求生欲望支撑他不倒。如果他此时得知龙在渊并未追来,只怕早已经趴下了。
人的体力和耐力总归是有限的,天赐渐至油尽灯枯之境。脚下被一段枯藤绊住,一个踉跄扑倒在地,昏厥过去。小姑娘从背篓中摔出。失声惊呼,滚出老远。好在地上有厚厚的一层落叶,并未摔伤。她强忍疼痛,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来。看见天赐伏卧在地,一动不动,状如死去,她惊呼道:“李爷,你怎么了?”扑到身上,双手猛推,叫道:“李爷,你醒醒啊!”
天赐一时力尽昏倒,神智未失,经小姑娘又叫又推,慢慢清醒过来。见小姑娘神色焦灼,泪水盈盈,天赐不忍让她担心,强笑道:“我没事。咱们还得赶路。”双手撑地想要爬起,可是浑身无力,右腿酸麻难当,又一跤扑倒。
小姑娘惊呼道:“李爷,你的腿!”天赐安慰道:“没什么,中了暗器。”强撑着又要爬起。小姑娘连忙按住,说道:“你别动,我来看看。”轻轻挽起天赐的裤脚,直至右膝。只见右膝外侧赫然有一个细小的针空,仍有血水向外渗出。针空四周高高肿起,整条右腿隐隐泛出黑气。小姑娘惊得不知所措,哭道:“李爷,怎么办?我不会治伤。”神色凄然,泪珠扑簌落下。
天赐心中一凉,知道暗器带有剧毒,没有对症的解药,只怕今天是挨不过了。现在黑气已经遍布右腿,等到毒气上冲,循血脉直入心脏,就是他毕命之时。但天赐不会认命,只要有一丝一毫生存的希望,就要努力争取,不能让这个可怜的小姑娘为他担心。天赐从怀中摸出一把短匕,交到小姑娘手中。一指腿上的伤处,说道:“割开它!”
“割开它?”小姑娘惊问道,持短匕的手不住颤抖。这也许是她平生第一次手持一把利刃,至于用这把利刃向一个人下手,只怕她做梦也没想过。天赐道:“对!割开它。我腿上中了暗器,只要割开取出暗器就没事了。”他不忍见小姑娘心急,所以隐下中毒之事不说。
小姑娘神色踌躇,短匕在伤处左右比划,就是下不了决心。天赐笑道:“当年神医华佗为关云长刮骨疗毒,关云长饮酒下棋,谈笑自若,后人传为美谈。我虽不敢自比关圣,这点疼痛却忍得住。姑娘,勇敢一点,就当我的腿是一块木头。我都不怕,你又怕什么?”
小姑娘咬咬牙狠狠心,一刀划了下去。她手上无力,心中慌乱。刀锋一偏,只割开浅浅的一道伤口,却有数寸之长。天赐痛得龇牙裂嘴,却不敢叫出声。小姑娘定定神,又接连几刀划下,割开纵横几道伤口,皮肉翻起,鲜血淋漓,终于露出了一断针尾。小姑娘见到鲜血便手足发软,闭上眼睛鼓足勇气去拔钢针。可是她力气太弱,钢针嵌在肉中,纹丝不动。
天赐只好自己动手,忍着剧痛拔出钢针,带下一大团碎肉。只见这钢针针头上带有倒鈎,长有寸余,通体闪着隐隐蓝光。好歹毒的暗器!天赐将钢针狠狠抛掉,盘膝坐起,运功疗毒。无相神功能否克制剧毒他没有把握,但此时没有解药,只能孤注一掷,成不成试过自知。武林人练功之时,真气内敛,浑身穴道都变得非常脆弱,最怕外力打击。所以练功一般要选在隐秘之处。但无相神功与众不同,随时随地都可以练功。一遇外魔,抗力立生,并不惧怕有人骚扰。
天赐行功良久,真气渐渐凝聚,精力恢复不少。他催动内力冲向右腿被剧毒所侵蚀的经脉。经脉阻塞不通,真气行走,剧痛难当。但天赐并不灰心,继续运功不止。身上的痛楚与求生的欲望相比,委实算不了什么。
小姑娘惊奇地瞪大了眼睛,不明所以。但见到天赐头上冒出腾腾白气,痛苦不堪的神情,小姑娘也明白他到了生死关头,暗暗为他担心。她手中持着短匕,警惕地留意四周动静,仿佛觉得自己骤然间长大了,成为这个青年侠士的保护神,不惜生命也要保护他渡过难关。
树林深处忽然出现了两个矮小的身影,向这边疾驰而来,正是方才那两个小乞丐。两人手拉着手,左右搜寻,神色焦急。右首那小乞丐忽然发现了盘膝而坐的天赐和持刀守护的小姑娘,他惊喜地叫道:“哥哥,在这裏。”两人身法如电,疾驰而至。
小姑娘不明二人来意,先是一阵惊慌,而后又是一阵焦急,生怕他们会对天赐不利。胆气陡生,扬起手中的利刃,叫道:“站住,不许过来。”
右首的小乞丐是弟弟,就是方才被天赐救下,后来有叫天赐傻大个的那个淘气鬼。他天性顽皮,见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向他挥刀示威,不禁暗自好笑,忍不住要吓吓她。龇牙一笑,说道:“小丫头,你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向本大侠张牙舞爪,当真不知死活。快快收起你那不中用的小刀,闪退一旁,本大侠要找这傻大个算帐。”
小姑娘又惊又怒,叫道:“你这卑鄙无耻的家伙。李爷冒险救你,身负重伤。你不知感恩,反要加害李爷。你还算是人吗?你连禽兽都不如。”小乞丐大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之色,邪笑道:“小丫头,你懂什么。这姓李的傻大个自顾不暇,还能救我?别臭美了!方才本大侠戏弄那姓龙的傻蛋,正自乐趣昂然。没来由被这傻大个打搅了兴致,你说可恨不可恨,可恼不可恼?”世间居然有这种道理,小姑娘险些气歪了鼻子。怒道:“胡说八道,不要脸!”
两个小乞丐见小姑娘气成如此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来。左首的哥哥为人较为诚实,说道:“我弟弟调皮捣蛋,专爱与人开玩笑,这位小姐姐请别生气。咱们并无恶意。李侠士为我们兄弟而受伤,我们兄弟责无旁贷,来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小姑娘犹有未释,怒道:“我不信,你花言巧语,一定没安好心。”那弟弟讥笑道:“你不信又能如何?你拦得住我?不知天高地厚。”小姑娘为之气结,怒目而视,就待反唇相讥。天赐此时缓缓收功,睁开眼睛,说道:“张姑娘,你误解了这两位小兄弟,让他们过来无妨。”又向两个小乞丐说道:“张姑娘天真纯善,二位不要再逗她。”
那弟弟向闪在一旁的小姑娘扮了个鬼脸,走上前来,说道:“傻大个,你伤在何处?让本大侠瞧一瞧。本大侠医术高明,着手成春,保管医好你。”
天赐苦笑道:“我右膝中了龙在渊一记毒针,非他的独门解药不能化解。小兄弟,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你们帮不上忙,快走吧!龙在渊阴险毒辣,睚眦必报。我不想问你们因何得罪他,既然伸手管了闲事,就不想看到你们伤在他手里。”
那弟弟大为不喜,说道:“傻大个,你敢小视我。小小毒针何足道哉,难得倒别人难不倒华神医的……。”哥哥听弟弟口没遮拦,泄露身份,急道:“弟弟,你胡说什么?”弟弟叫道:“怕什么?华神医就是我爹。我最恨人家瞧不起我。傻大个,你如果想活命就赶快求我。本大侠一高兴,你的小命就算保住了。”
哥哥怒道:“你这算什么?你为他治疗毒伤不过是举手之劳。人家冒死救你性命,何曾讲过什么条件。你倒要人家相求。爹爹平日里是怎么教导你的?他老人家如果知道此事,一定打你个半死。”弟弟自知说错了话,却依然不肯低头,说道:“我只不过与他开句玩笑,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别以为你是哥哥,就可以随便教训我。你只不过侥幸早出生半个时辰,有什么了不起?”听他的语气两人当是孪生兄弟,难怪如此相象。
弟弟无意之中报出来历,天赐心中狂喜。华神医名动江湖,除了有一身不俗的武功,更重要的就是凭借可生死人肉白骨的医道。他一生活人无算,与人医病从不讲条件。华神医也是江南九怪之一。九怪中大多是一些难缠的脚色,人见人怕。只有华神医有口皆碑,黑白两道奉若神明。华氏兄弟大言为天赐疗毒,他们家学渊博,此言并不为过。天赐道:“二位莫再争执。华神医之名小可久有耳闻。这位小兄弟说的不错,世上还没有能难倒华神医的毒药。一个求字难于出口,但为了保命小可也不得不老起脸皮。小兄弟,请你为小可医治毒伤。小可感激不尽。”
华氏兄弟之中弟弟是个调皮角色。他逼迫天赐相求,天赐果真开口相求,他反倒觉得不好意思。轻笑一声,说道:“傻大个,不,李侠士,方才我是开句玩笑,你别当真。喏!这枚药丸你赶快服下,不论何种剧毒都能立刻化解。”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枚药丸交给天赐。
天赐接过药丸,只见它色作朱红,豆粒大小,毫不起眼。天赐不免有些惊奇,问道:“真的很灵验吗?”弟弟笑道:“我们华家的丹药还会有错吗?灵不灵一试就知。”天赐道:“这药丸叫什么名字?”弟弟眼中闪过一丝顽皮的神色,轻声笑道:“这药丸叫做狗屎丹。”
“狗屎丹?小兄弟不是与我开玩笑吧?”天赐大为惊奇。丹药取名狗屎,的确是头一回听说。弟弟笑道:“谁与你开玩笑了?这的确叫做狗屎丹,主药就是狗屎。”天赐更为惊奇,说道:“这倒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狗屎居然也能入药。”
弟弟掩口笑道:“你当是寻常狗屎吗?大错特错了。爹爹精心饲养了一只异种神犬,叫做八宝碧目金丝犬。它身上有八宝,狗屎就是其中之一,可解百毒,非常灵验。”他侃侃而谈,煞有介事。见天赐神情迷惑,他忍不住笑得直打跌。又道:“听说是狗屎就不敢服用吗?那好,我给你换一种,叫做牛粪丹。乃是牛粪所制,功效虽然差了些,也一样管用。”
天赐恍然而悟,这小家伙原来是在开玩笑。天赐做出一付无可奈何的苦相,自嘲地笑道:“令尊的丹药尽为秽物所制,奈何!为了保命小可也只好勉为其难。古有孙膑装疯以愚庞涓,栖身畜栏之中,以畜粪为食。小可媲美于古人,聊可自|慰。”
弟弟见天赐将所谓的狗屎丹纳入口中,拍手嘻笑道:“哥哥,你看,他真的将狗屎丹服下了,好脏啊!”哥哥也忍不住轻笑出声。转而又板住面孔,斥道:“弟弟,不许胡说。李侠士,这枚丹丸叫做百草还魂丹,不是什么狗屎丹。侠士请马上运功,毒性自会化解。”
百草还魂丹果然功效如神。天赐盘膝运功,不多时腿上黑气渐渐退去。针孔渗出滴滴黑血,血色逐渐转红。右腿恢复知觉,可以屈伸自如。天赐大喜,跳起身来,一揖倒地。说道:“贤昆仲疗伤之德,小可铭刻五内,永不敢忘。”
华氏兄弟笑逐颜开。弟弟说道:“李兄客气。爹爹说的好:逢危须伸手,见难要出头。即便是素不相识之人,中毒待救,我们兄弟也无袖手之理。更何况李兄救我们在先,我们兄弟为李兄略尽绵薄,不足挂齿。古人云: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此之谓也。”他小小年纪,偏要做出一付大人样,称兄道弟,咬文嚼字,甚是好笑。但短短的几句话可见小家伙侠心义骨。顽皮捣蛋乃天性使然,童心未泯,不足为怪。
哥哥道:“我名叫小强,刚强的强。我弟弟叫小威,威武的威。李兄,你叫什么名字?看你一身不俗的武艺,一定是江湖上的成名高手。”
天赐笑道:“我叫傻大个。”小威忍不住轻笑出声,说道:“你还生我的气吗?我以后不叫你傻大个就是。其实,其实……。”天赐接口道:“其实傻大个这个名字也挺不错,很形象。我生得的确不矮,也不算聪明,还能指望你叫我什么?你没叫我呆瓜笨蛋,我就感激不尽了。”
“李大哥!”小威改换了称呼,脸上有些不好意思。极自然地拉住天赐的手臂,轻轻摇动。央求道:“你把名字告诉我们好吗?否则我只能叫你傻大个了。”天赐笑道:“我名叫李大郎,俗不可耐,比傻大个也强不了多少。所以我宁可你叫我傻大个。”
“你骗人!”小威噘起嘴巴,现出不相信的神色。说道:“世上姓李的多如牛毛,叫李大郎的没有一百万也有八十万。你是哪一个李大郎?”天赐笑道:“我不骗你。我姓李,在家中是老大,所以就叫做李大郎,这还能错吗?”
天赐支吾其词,不肯直言相告,小威自然大为不乐。说道:“我不信。你不肯报出真实姓名,不将我们当朋友吗?”天赐笑道:“我现在确确实实是叫李大郎,决不骗你。不过我以前还有一个名字叫做李涣然,你们也许听说过。”
“李涣然!”小威喜出望外,叫道:“你是神箭天王李涣然!你怎么不早说,险些让你蒙混过去了。”
天赐笑道:“现在说也不晚呢!李涣然这个名字我早就不用了,并非有意相欺。”小威问道:“为什么不用了?李涣然这名字不是挺好吗?至少比李大郎强多了。”天赐道:“不是不想用,而是不能用。如果有人知道我叫李涣然,就会来找我的麻烦。为了避免麻烦,还是不用为妙。”
小威道:“什么人敢找神箭天王的麻烦,活得不耐烦了?你不找别人的麻烦就谢天谢地了。”天赐笑道:“找我麻烦的人多得很,总不成将他们全射死吧?有此心也无此力。而且每天打打杀杀,岂不令人厌烦。所以还是隐姓埋名,不让他们找到。清清静静,避免了很多事端。”
哥哥小强一直在旁边静静地聆听,这时插言道:“一年前在纯阳庄,李侠士一鸣惊人,神箭天王之号震动江湖。以李侠士的身份,何必对方才那骄横女子低声下气,委屈求全。”
“应该说是丢人现眼,见面不如闻名,对不对?”天赐笑道:“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方才那位小姐姓司马,是武林盟龙首司马长风之女。我身在武林盟,对小姐自然要容让三分,不足为怪。”
华氏兄弟同声问道:“李大哥,你为什么要加入武林盟?”天赐奇道:“加入武林盟难道有什么不妥吗?”小强道:“爹爹告诉我们说:每个人都有自己为人处世的原则,不应该将自己的原则强加于人。拉帮结伙,相互攀援以壮声势,这就是要将自己的原则强加于人,非君子之所为。小人朋比为奸,同利相成,同害相倾,这是爹爹最不齿之事。李大哥,以你的武功胆识,天下何处不可去得,为什么要自甘受制于人?”
小强说的还算委婉,小威却十分露骨。说道:“俗话说:有理走遍天下。只要行得正坐得端,就没有什么好怕的。拉帮结伙,这是自知所作所为不能见同于人。由此可见,武林盟决不是什么好路数。李大哥,你的选择我们不能赞同。”
天赐心神微震,说道:“两位小兄弟所言都是至理名言,可是对武林盟的评价未免失之偏颇。小人可以因利害得失相结为党,君子为何不能基于道义相交为友?生逢乱世,天下汹汹,邪道黑道组织横行无忌。卧龙山庄崛起于中原,闻香教肆虐于湖广。侠义道中也不乏有心人,当此时结盟以图抗衡,势所必然。武林盟中都是侠肝义胆的热血男儿,我与他们推心置腹,肝胆相照,绝非出于功利之心。我有目非盲,有耳能闻,武林盟所作所为是否合于道义,自能判断。合则留不合则去,何言受制于人?”
华氏兄弟面现迷茫之色,天赐所言与他们平日里所受的教导确实有些不同。小威道:“算你有理。以后如果听到武林盟有什么劣迹,我再找你算帐。还有那姓司马的贱女人,我越看她越不顺眼。哼!有什么好神气的?狗仗人势,狐假虎威。李大哥,你以后不要再理她。”
小威将司马玉雁骂得如此不堪,天赐不免摇头苦笑,耐心地解释事情的缘由始末。华氏兄弟得知详情,更加看不起司马玉雁。小威眼珠一转,心裏有了主意。说道:“李大哥,咱们联手如何?你帮我们绊住龙在渊,我们兄弟就可以联手斗斗司马玉雁。”
天赐笑斥道:“孩子话!司马小姐又没招惹你们,你们何苦同她过不去。没事找事,两个惹祸精。”小威道:“谁说她没招惹我们,你没看今天她和龙在渊将我们追得好惨。我一定要出这口气。李大哥,龙在渊打你一记毒针,你就不想报仇吗?”小强道:“李大哥,我们是想帮你的忙啊!司马小姐不肯听命返家,你是下属,拿她没有办法。我们可没那么多顾忌,帮你把她擒住,不是很好吗?你可不能小看我们兄弟,明的不行我们可以来暗的。尤其是我这个弟弟,他鬼门道多得很,司马小姐再机灵也逃不过他的算计。”
天赐想想也对,让他们兄弟出面可以免去他的一场尴尬,何乐而不为?说道:“好!咱们联手。不过你们下手时可要留点分寸,千万不能弄伤她,让我无法交待。”华氏兄弟大喜,说道:“这个我们理会得。彼此之间也没什么深仇大恨,只不过逗她玩玩而已,绝不会伤她半根寒毛。”
天赐大放宽心,说道:“我先要护送这位张小姐去县城。咱们约定会面的地点,事后我去找你们。”小强道:“我们现在落脚在宝应城北一座关帝庙里,我们在哪儿等你。你如果找不到,可以找乡民问一问,他们会给你指路。”天赐道:“好!明天中午我一定到,咱们不见不散。”
小强道:“李大哥,你身上的伤不碍事吗?要不要休息两天?”天赐道:“多亏两位的灵药,毒性已解,一点皮肉之伤我还挺得住。事情若不早做了结,我寝食难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