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回 莫言炙手手可热 须臾灰尽火亦灭(2 / 2)

落日风雷 XVLEII 11813 字 4个月前

吴贵妃冷笑道:“你便是说得天花乱坠,我也不相信。陛下即便不是你亲手所杀,也一定是你勾结刺客害死的。令尊含冤而死,你也被朝廷所迫,亡命江湖,你要报仇雪恨,我也不能怪你。可是你不该仗着与陛下有几分相象,谋刺圣驾,篡夺君位。你如此蓄心积虑,究竟有何图谋?”

天赐道:“我李天赐视功名富贵如粪土,皇帝之位令人觊觎,我却不放在心上。事到如今,我便说上几千几万个大道理,只怕也难以取信。且待日后,让事实为证,看我李天赐能否胜过那无道昏君。”

吴贵妃面呈茫然之色,皇帝才德如何,她心裏明白。天赐假扮皇帝后的所作所为,确实胜过皇帝百倍。她神色略略缓和,说道:“就算陛下昏庸无道,你也不该弑君自代。莫非你与反贼有勾结?”天赐道:“我行走江湖时杀过不少卧龙山庄的盗贼,与武林盟也几乎兵戎相见。在湖广从军时,死在我刀下的教匪更是不计其数。我会与反贼有勾结?圣驾遇刺,我事先不知道,事后曾全力相救,只恨力不从心,眼睁睁看着他死在我的怀里。”吴贵妃道:“我明白了,原来你就是那个假仁假义的老道士,果然是好心计,好手段。”

天赐道:“我不计荣辱毁誉,不惜九死一生,所谋之事,非同小可。如今大计将成,决不会因贵妃娘娘一人而功亏一篑。希望贵妃娘娘能够相信我,莫让我为难。”吴贵妃冷笑道:“你威胁我吗?”天赐道:“不是威胁,而是推心置腹,开诚相见。我对贵妃娘娘素来倾慕,如果只是为我一人,纵然鼎镬加身,刀斧在前,我也甘愿受之,绝不忍加害贵妃娘娘。可是此事关乎社稷安危,天下兴亡,实不能因一己之私心而轻易放弃。”

吴贵妃大为动容,问道:“何事关乎社稷安危,天下兴亡,你且说说看。如果是真我便相信你,如果有假,我拼着一死成全你。”天赐精神一振,笑道:“贵妃娘娘是不会死的。”当下将进京,入宫,假扮皇帝的原由始末一一相告,只隐下与皇帝是亲兄弟这件事。

吴贵妃听后默然良久,轻声叹道:“原来如此,是我错怪了你。”天赐大喜,涎脸凑上前,笑道:“爱妃原谅朕了?”吴贵妃低垂螓首,轻声道:“我叫明霞,不要再叫我爱妃。我已经不是贵妃了。”天赐心痒难搔,将她抱在怀中,笑道:“明霞,我做一天皇帝,你就做一天贵妃。待大事成就,天下承平之时,我会抛却帝王之位,偕你出宫,隐居山林,做一对恩爱夫妻。”

吴明霞娇靥晕红,柔情似水。见天赐浑身精赤,怕他着凉,拥入绣被,两人胸腹相贴,紧紧拥抱在一起。吴明霞柔声道:“自从兖州一别,我心裏一直想着你。初入宫时,一见到陛下,我还当做是你,着实吃惊,只疑是在梦中。这个梦很快就醒了,我又是伤心,又是失望。君门一入无由出,今生今世只怕再也见不到你了。刚才你……,你与我亲热,我当你是陛下,心裏想的却是你。当时如醉如痴,几乎失声叫出你的名字。”

天赐轻吻他的云鬓香腮,笑道:“现在终于美梦成真,你高兴不高兴?”吴明霞甜甜笑道:“人说千里姻缘一线牵,象韦固刺眉,红叶题诗这些巧事,我以前总是不信,没想到让我亲身体验了一回。数载相思,今夜得偿,怎能不感谢上苍的安排。”

天赐笑道:“不但要感谢上苍,还要感谢那无道昏君。他有眼无珠,不识爱妃才貌,却让我得了天大的便宜。”吴明霞大羞,粉拳轻擂,佯嗔道:“你真是刻薄。”随即掩口笑道:“告诉你一件趣事。那无道昏君虽然好色如命,广选秀女,册立嫔妃无数,却很少见他临幸后宫嫔妃。宫里都传言他,他……。”天赐笑道:“是不是说他好色无胆,畏惧皇后雌威。原来做皇帝的也会犯惧内的毛病,非独庶民为然。”

吴明霞笑道:“才不是呢!皇后为人懦弱,脾性温和,怎么会有惧内之事。皇帝不愿去后宫,是因为,因为……,你这傻子,不会自己想吗!”见她这付欲言又止的羞态,天赐恍然大悟,笑道:“原来不是好色无胆,而是有心无力。广选秀女,是为了杜绝流言,掩饰自己的无能。求仙求道,是为修练房中术,治疗痼疾。他这个皇帝做得可真够辛苦的。”

吴明霞埋首天赐颈边,低语道:“可叹造化之奇,生成你二人一般的相貌,天赋却迥然不同。他是这般无能,你却似生龙活虎,让人又爱又怕。”怀中抱着伊人火热的娇躯,耳畔传来伊人绵绵情话,天赐不禁心猿意马,情欲冲动,不可自持。当下翻身而上,再赴巫山。两人轻怜蜜爱,抵死缠绵,不觉天之将晓。

翌日一早从翊坤宫出来,天赐春风满面,精神焕发,一扫往日的愁容。迎候在宫门外的余广心下窃喜,看样子万岁爷对吴贵妃必十分满意,这条路算是走对了,即合圣心,有巴结上吴贵妃,对巩固自己的地位大有裨益。

天赐一回到英华殿,小蔷小薇便围上来叽叽喳喳问个不停。小薇道:“大哥,吴贵妃是不是很漂亮,余广这奴才没有骗你吧?”小蔷道:“吴贵妃是不是真的很有学问,事情解决了吗?”

天赐笑道:“吴贵妃的才学比你们两个小丫头高明百倍。不过你们也不必拈酸吃醋,她对武功一窍不通,经不起你们一个小指头。至于说相貌吗,今晚我便带你们去见她,一看便知。”小薇央求道:“你就告诉我们好吗,卖什么关子。是不是美貌无比,已非言语所能形容?”天赐笑道:“她虽然美貌,却不是无可比拟。你们两个小丫头长大以后,一定不会逊色于她。”

小蔷小薇醋意顿消。小蔷俏脸羞的通红,小薇却不知害臊,拍手笑道:“太好了!大哥,等我们长大了,你会象喜欢吴贵妃一样喜欢我们吗?”这个问题可不好回答,天赐反问道:“难道现在我不喜欢你们吗?小丫头,年纪不大,心眼却不少。”

天赐今天心情特别好,话题一开便忘了时间。直到余广将大堆的表章呈上,天赐才想到还有正事。没奈何收其谈兴,埋首于文牍之中。小蔷静静守在一旁,添纸磨墨。小薇却难得有片刻安静,盯着足有数尺高的文山发愁。大哥就这样一本一本地看下去,只怕到明天也看不完,何时才有空闲陪她们玩耍。她眼珠一转,忽然有了主意。抽出厚厚的一叠表章,说道:“大哥,我去请吴贵妃帮忙。”天赐欲加阻止,小薇却已经飞也似跑出去了。

小蔷道:“大哥,那吴贵妃既然很有学问,便请她帮个小忙又有何妨。”天赐叹道:“吴贵妃我是信得过的,可是此事传扬出去,恐招人物议,有失朝廷体面。唉!我一个人确实应付不来,小薇这法子虽然荒唐,暂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待日后提拔几个忠诚可靠的臣子,我便不须事事都亲自过问了。”

言谈之间小薇空着手跑了回来,得意地说道:“我将东西送去,吴贵妃还推三阻四的,说什么后妃不可干预政事。我便假传圣旨,说这是大哥的命令,吴贵妃这才答应下来。大哥,我帮了你一个大忙,你拿什么谢我。”天赐笑道:“想的美!你假传圣旨,视国家大事如儿戏,应该重重打一顿屁股。”

小薇大失所望,噘嘴不乐。小蔷乘机落井下石,笑道:“打屁股太轻,假传圣旨,这可是杀头的大罪。”小薇当然不甘示弱,反唇相讥道:“不但要杀头,还要株连九族。你是我亲姐姐,一样要杀头。”这两个小丫头时常斗嘴,战端一开便无休无止。一个原本庄严肃穆的巍巍殿宇搅得天翻地覆,俨然成为顽童嬉戏之所。天赐无力劝阻,只能摇头叹息,继续埋头干他的苦差事。

三日之期转瞬即过,三法司以前所未有的效率审完刘进忠一案,由刑部尚书杨秉中,大理寺卿张元佑,都察院都御史王瑞临三位大员携案卷入宫复旨。

这几位大员庸庸碌碌,别的本事没有,对于卖弄文笔,罗织罪名这一套却很有造诣。共议定大罪八条:罪一,欺君擅权,拥兵自重;罪二,暗通反贼,图谋不轨;罪三,抗旨犯驾,危及圣躬;罪四,假传圣命,私施刑戮;罪五,阴结党羽,扶植私人;罪六,排斥异己,戕害良善;罪七,贪赃枉法,恶行乱政;罪八,敛财自肥,横暴虐民。其他小罪共达百余条,难以胜计。查抄刘府,共得赃银一亿三千万两,相当于朝廷岁入数倍,令人触目惊心。其余党羽三十九人也各有罪名。

天赐看罢暗暗咂舌,也不管这些罪名是货真价实还是子虚乌有,朱笔一挥,批下斩立决。说道:“速布告京师百姓,传檄天下州县,宣布刘贼罪状。所得赃银送交户部,充入太仓库。”杨秉中等奉旨退出。天赐仍有些不放心,传来段云鹏程万里,命他们前往法场,以防刘贼余党乘机劫夺人犯。段程二人正欲亲眼看看刘贼挨刀,当下欣然奉旨而去。

小蔷小薇坐不住了,错过这场热闹岂不遗憾之极。姐妹二人私下嘀咕半晌,商量好了说辞,推小薇出头,说道:“大哥,程万里段云鹏武功平平,只怕不济事。大哥何不亲去坐镇,以保万无一失。”

天赐笑道:“你们两个的鬼心眼大哥了如指掌,想去看热闹就去好了,何必一定要拉上我。堂堂一国之君,岂能亲自坐镇法场。要去快去,再迟就看不成了。”小蔷小薇大喜,齐声道:“大哥,你真好!”飞奔入后殿,出来时却变成了两个小太监,手拉着手兴致勃勃出宫去了。

小蔷小薇在时天赐嫌她们吵闹,她们一走整座大殿变得冷冷清清,索然无味。天赐丢下手上的公事,起来负手踱步,心裏牵挂着法场那边的情况,怔忡不安。自念大仇将报,却因身份所限,即不能亲手杀之,又不能莅临一观,稍解心头之恨,令他十分遗憾。

约摸过了个把时辰,小蔷小薇气急败坏地奔回西华门,衣衫撕破多处,帽子也没了,满头长发披散下来,模样古怪滑稽。一个守门的侍衞只当是两个疯丫头,横身拦阻,吆喝道:“站住!这是皇宫大内,不许乱闯。”小薇正在气头上,上去就是一记耳光,骂道:“瞎了眼的狗奴才,不识得你家姑奶奶吗?”那侍衞被打得晕头转向,眼冒金星,心中暗暗奇怪,自己何时有过这么两个少年长辈。就在他愣神的功夫,小蔷小薇已经夺门而过。

被打的侍衞许久才明白过来,火冒三丈。擅闯宫禁,殴打侍衞,这还得了,当下便要追入擒回。同伴忙把他拉住,低声笑道:“你疯了不成?这两位小姑奶奶是现在的公主殿下,将来的贵妃娘娘,谁惹得起?挨上一记耳光算是你福气。”那侍衞怒火顿消,抚摸着脸颊,回味无穷,只恨这记耳光挨得太轻。

小蔷小薇一路通行无阻,奔回英华殿。一进门便大叫道:“大哥,大事不好了!”天赐大惊,忙问道:“出了什么事?法场被劫了?”小薇喘息未定,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不,不是,刘贼的脑袋已经给砍掉了。我和姐姐想上去踢两脚解恨,再把刘贼的脑袋捎回来,让大哥也高兴高兴。哪知刘贼一死,围观的上万百姓便一拥而上,乱踢乱打。等我们挤上去,刘贼和他的同伙的几十具尸体早就成了一堆烂泥,连小指头也找不到了。”

天赐心中一宽。再看小蔷小薇这付狼狈相,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怜惜。将她们揽入怀中,安慰道:“只听你们的叙述,大哥已经很解气了。刘贼不是我一人的仇家,而是天下人的大仇,原该让每个人都有出气的机会。我既然做了皇帝,便应该与民同乐,与民同恨,你们说对不对?”小蔷小薇转忧为喜,争抢着讲述刘贼伏法的经过。天赐虽未亲眼一睹,但想到刘进忠死状之惨,心中快意,莫可名状。

刘贼一死,天赐了结了一桩心愿,应该着手实施第二件大事了。三天前天赐命寿亲王搜集许敬臣罪状,也不知现在有没有结果。寿亲王似乎也知道皇帝心情急迫,当天午后便入宫求见。天赐正等得心焦,迫不及待传他入见。

寿亲王快步上殿,草草行过君臣之礼。只看他难以掩饰的振奋之情,天赐便猜知必有佳音。禀退内侍,问道:“皇叔,朕交付之事可有眉目?”寿亲王道:“幸不辱命,表章一道,请陛下审阅。”从袖中取出一个折子,呈递上来。

天赐展开阅读,从头至尾略作浏览,不禁大喜过望,拍案叫好。折子上共列举许敬臣大罪数十款。第一条是:勾结叛国逆臣,与前湖广总督匡文尧互为表里。其下用小字注明某年某月某日许敬臣收受匡贼贿赂若干,某年某月某日曾上疏表匡贼之功,陷害揭露匡贼奸谋的臣子等等。后面的条款虽多却无足轻重,只第一条罪名便足以置许敬臣于死地。

天赐大笑道:“许敬臣休矣!皇叔果然高明,这许多罪状是如何收集到的?”寿亲王道:“此表并非出于臣手,而是请人代笔。那人深悉许贼匡贼勾结内幕,若不是他相助,臣也束手无策。”天赐笑道:“莫非又是韦应麟?”寿亲王道:“非也!那人名唤宓日华,其父曾任九江知府,因上表弹劾匡贼,受屈免官。宓日华曾协助其父密查匡贼奸谋,手上有不少证据牵连到许敬臣,表中所奏不过十之一二。宓日华博学多才,精明干练,多谋善断。天降此人于陛下,实乃国家之福,社稷之福也。”

得知表弟也在京里,天赐大喜过望。假做感兴趣,问道:“依皇叔之言,这宓日华堪为社稷栋梁,不知现任何职?”寿亲王道:“他曾中进士,授职为蒲圻县知县。其时教匪作乱,蒲圻早已失陷,如何赴任?这是许敬臣等公报私仇,想出这样一个歹毒主意,压制贤才。害得这位宓进士闲置在京一年有余,无所事事,空有满腔抱负无处施展。”

天赐道:“他为何不另谋官职?”寿亲王道:“一是许敬臣当路,想另谋官职谈何容易。二是他自己不愿,常对人言:天下大乱,社稷濒危。好男儿当弃文学武,效命于軍伍,报国于沙场。效那酸丁腐儒,舞文弄墨,唇枪舌剑,如何能治国平乱。”

天赐抚掌赞道:“壮哉斯言!来日朕必命他统军杀贼,一展胸中抱负。这份表章朕留下来,皇叔府中可有副本?”寿亲王道:“有无副本无甚大碍,宓日华博闻强记,只须请他重写一份,不会有一字差错。”天赐道:“好,皇叔回府,便请宓日华重写一份,联络朝中骨鲠狷介之士,联名上疏,那时朕自有主意。那位冯大人虽然老迈无能,在群臣中却很有些威望,如果能拉上他再好不过了。就怕他没有这个胆量。”

寿亲王道:“只须说这是陛下的主意,此老必定首肯。他在朝几十年,出了名的不倒翁,揣摩逢迎圣意是他的拿手绝技。”天赐笑道:“妙哉!就依皇叔的主意。群臣中许敬臣的死党并不很多,大多都是趋炎附势之徒,坐以观望,谁也不愿得罪。此老一旦具名,此辈必闻风而动,落井下石。皇叔声势大壮,许敬臣一党即便人人皆生百口,也无力与群臣对抗。”

寿亲王大喜,出宫之后,依计而行,先找韦王爷,而后分头去联络同道。天赐携带奏章前往翊坤宫,去寻吴明霞商议。多日心事,今朝有了着落,兴高采烈,愁容尽扫。吴明霞一见便猜知了大概,浅浅一福,笑道:“恭喜陛下大仇得报。”

天赐笑道:“刘贼伏法,小事一桩。还有一件大喜事,爱妃猜猜看。”吴明霞道:“莫不是寿王殿下有了回音?”天赐笑道:“爱妃真是聪明,佩服,佩服!”拥入内室,禀退宫娥,取出寿亲王所进奏折,说道:“爱妃请看。”

吴明霞匆匆读罢,又翻回头仔细品味那第一条罪名,忽然笑道:“这是出于何人之手?当真该打。巧设名目,入人于罪,欲欺陛下乎?”天赐奇道:“爱妃因何断言这是巧设名目,入人于罪?”吴明霞道:“许敬臣何许人也,断不会贪图区区财货,甘冒大不韪,犯此通贼叛国之罪。匡贼奸谋,他事前必定不知,也是受了匡贼的欺骗。如果说收取匡贼贿赂,朝中大臣只怕人人有份,因何全栽在许敬臣一人头上,这不是栽赃又是什么?”

天赐大笑道:“就算是栽赃陷害又有何妨?这法子小薇想到了,爱妃想到了,这执笔之人也想到了,所谓英雄所见是也。只有孟文英老实正派,虽有满腹经纶,偏偏想不到这个刁钻歹毒的主意。寿亲王被蒙在鼓里,我也不加点破,由他去活动,让许敬臣说不清道不明,乖乖就范。”

吴明霞佯嗔道:“你绕着弯子骂人,我是如何刁钻歹毒,你倒说说看。”天赐笑道:“我的好明霞又温柔又体贴,又聪明又善良。为夫失言,该打该打!”吴明霞又羞又喜,谈笑之中两人拥入罗帏,席间枕畔,商定下锄奸之计。

寿亲王得到天子的旨意,不敢怠慢,当天便联络了几十名大臣,第二日便联名上表参奏。天赐煞有介事,佯作大怒,将表章遍示群臣,发付公议。一时间群臣争相传抄,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先皇辞世之时,曾选定寿亲王,安国郡王,许敬臣,冯其昌四人为顾命大臣。除许敬臣外,其余三人都已在表章上具名,可见来头不小,不可等闲视之。平时与许敬臣走的比较近的一班臣子不敢贸然上疏驳斥,行中庸之道两不得罪的一班老好人也不明圣意,坐以观望,等待时机倒向得势的一方。许敬臣却不甚担心。群臣联名弹劾也不是第一次,每次都由皇帝出面圆转,不了了之。这一次闹得虽凶,料想皇帝太后都不会坐视。只要有太后在,他的权位就稳如泰山。

许敬臣万万没有想到,皇帝已经不是从前的皇帝,群臣联名弹劾正是出于皇帝的授意。太后当天便得知了消息,为保护他这个同胞兄长,唤来皇帝代他讲情。皇帝跪地向母后谢罪,申诉苦衷。太后拗不过儿子一番祖宗社稷的大道理,又为儿子的挚情所感,母子二人达成谅解,只要赶他下台。

足足等待了三天,宫里毫无动静,皇帝即不下诏抚慰,也不降旨问罪。朝中却闹得沸沸扬扬,情势越来越不利。许敬臣被逼无奈,只有上表请罪,盼望皇帝能降旨宽免。不料表章连上三道,均如石沉大海,皇帝留中不发,显然仅仅是请罪还不能令他满意。群臣得知消息,纷纷见机而作,落井下石,上表弹劾许敬臣之罪。就连其死党周焕文杨秉中等也各怀私心,不肯相助。许敬臣没奈何只得求助于太后,买通内侍送书入宫求太后出面。得到的回音却令他更为失望,太后以后妃不可干预政事为由婉言谢绝。

许敬臣自知大势去矣,终于死心。再厚颜留下,徒然惹人耻笑。虽然难舍高官显爵,但性命更为重要。皇帝如此处置,也算给他留足了面子,再不识趣只怕要步刘进忠后尘。深思熟虑之后,他忍痛上表,告老辞归。宫里立刻就有了反应,皇帝准其奏请,下诏免职,其文曰:

内阁学士者,朕之股肱,所与共承宗庙,统理四方,辅朕之不逮而治天下也。卿前掌吏部,辅翼先帝,卒无忠言嘉谋。今佐朕,出入三载,忧国忧民之风复无闻焉。卿秉社稷之重,总百官之任,上无以匡朕之阕,下无恩泽加于百姓。复有专权乱政之讥,纳奸通叛之议。书云:任贤勿贰,却邪勿疑。卿虽至戚,朕未敢以私谊而废国事。上吏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印授,罢归。

这份诏书措辞十分严厉,许敬臣最后一线希望也破灭了。再次上表谢恩,封还印授,举家还乡。自念虽失势丢官,但能够平安去职,卅载宦囊所积,足够舒舒服服了此余生,心中不无庆幸。皇帝派遣京军三千随行,名为保护,实则监视,书信来往,一体禁绝。周焕杨秉中这些势利小人自然不会前来送行,许敬臣冷冷清清离京,息下复出之心。返乡之后,含怡弄孙为乐,终老于斯。

许敬臣一去,其党羽皆懔懔自危。皇帝却没有太大的举动,丢官免职者只有周焕文杨秉中张元佑三人,其余一概不问,人尽其材,能用则用。董良佐赵弘弼二人入京请罪,皇帝非但不加追究,反表其功绩,各加升赏。原先的次辅冯其昌依例升任内阁首辅,阁臣的空缺由兵部尚书袁畏三,新任礼部尚书吴正诚充任,群臣也无异议。皇帝的这些举措令群臣疑虑尽除,深服德威。其后考查百官政绩,有功则赏,有过则罚,奸臣庸才渐去,孟文英宓日华等一干新进获得皇帝的宠信,朝政为之改观。

这一日皇帝颁下赐婚诏书,出嫁的是寿亲王爱女,男方则是孟文英。寿亲王是皇帝叔父,自不必说。孟文英也是红极一时,一日三迁,升官之速,古今少有,此时已经是兵部侍郎。兵部尚书袁畏三庸庸碌碌,很少理事,大权实在孟文英之手。年纪轻轻便居此高位,前程更是不可限量,群臣谁不巴结。成亲之日,贺客盈门,全城为之轰动。

年关即至,辞旧迎新。人人切齿的两大奸臣一死一去,京城百姓大快于心,这个新年便过得格外畅快热闹。又过了数日,皇帝寿诞之期将届,群臣纷纷上表,欲大张旗鼓,庆贺圣寿。皇帝却下诏力辞,禁止群臣再提此议。到了正月初十那一天,一场大雪纷纷扬扬落了下来。皇帝诏请群臣入宫,同登承天门观赏。遥指漫天飞絮,皑皑银装,朗声笑道:“这一场大雪便是上天赐朕的寿礼,举城同欢,便是万民为朕庆寿。”群臣齐声称颂圣德。一班老臣暗暗称奇,二十几年前皇帝诞降之日,也曾天降瑞雪,难道这一次又是上天降下的祥瑞之兆吗?

孟文英返回府中,愀然不乐。回想起几年前在兖州,也是正月初十这一天,一干学友相聚李大人府上,为天赐庆贺生辰,大醉方休。当时的欢乐如在眼前,而今斯人又在何方?他与宓日华相交最厚,知道宓日华是天赐的表弟,或许有天赐的消息,也不管此时已是深夜,只身出门,踏雪相访。

宓日华尚未安寝,正与韦应麟在后堂商议。闻知佳客来访,乐呵呵迎出门外,笑道:“小弟正想去寻孟兄,却怕打扰了贤伉俪的好事,不想孟兄却不速而至。将新嫂子一人留在家里,不怕她见怪吗?”孟文英红着脸道:“先弟休要取笑。不知寻我有何要事?”宓日华笑道:“入内便知。”挽孟文英入后堂,与韦应麟相见。

后堂的桌案上摊开数张图画,上绘大炮火铳各式火器,形状千奇百怪。宓日华道:“小弟蒙圣上恩遇,统辖神机营,重任在肩,不敢稍懈。前几日观看军士操练,武器大多陈旧不堪。小弟便请来几名能工巧匠,设计了一些新花样,准备进呈圣上御览。孟兄高材,小弟素来钦佩,请帮小弟一个小忙,看一看是否合意。”

孟文英笑道:“我于此道一窍不通,贤弟问我,岂不令我难堪。”宓日华道:“兵部武库司掌理监造兵器,此时不拍拍马匹,将来还真不好办事。请孟兄务必赏脸。”三人相对大笑,孟文英道:“即是如此,愿聆教诲。”

宓日华指着图上火器,一一介绍,说道:“这是攻城炮,又名大将军,身长一丈,炮口粗达一尺两寸,添药数十斤,一炮打出,威力万钧,再坚固的城墙也经不起一击。这炮叫做夺门将军,炮口细了些,却更易取准,专门用来攻破城门。这叫做神机炮,可添铁蛋数百,一击之下,几十丈方圆内金铁化为齑粉。这是旋风炮,炮弹内添火药,能在敌阵中开花,专门用于攻击敌大队步骑。这是手铳,几百枝手铳结阵御敌,轮番装药发射,纵有百万大军也难近身。这件古怪玩意叫做神机箭铳,小弟另外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做一窝蜂。百余枝利箭借火药之力一窝蜂似地射出,胜过寻常弓弩百倍。”

宓日华说得眉飞色舞,孟文英听得精神振奋,大声叫好,说道:“如果神机营配备上这些犀利火器,必能纵横无敌,区区反贼何足道哉!”宓日华瞬时间阴霾上脸,发愁道:“据小弟粗略估计,打造这些火器至少要两三百万两银子。自江南丧于贼手,朝廷赋税锐减,如何拿得出两三百万两银子。”

孟文英却笑道:“贤弟放心,只两三百万两银子,愚兄便出得起。圣上曾令户部拨银三千万两,供诸军粮饷器械之需,由愚兄统一调派。只要圣上准奏,贤弟随时可以派人来取。”宓日华奇道:“这几年户部总是哭穷,何时有过这许多银子?孟兄不是哄我吧。”孟文英笑道:“是你自己孤陋寡闻,却说我哄你。圣上惩办刘贼,查抄财物合白银一亿数千万两。户部如今财大气粗,三千万两不过是个零头而已。”

宓日华大喜,愁容一扫而空,大笑道:“妙极,妙极!咱们真应该感谢刘进忠那厮。若非他善于敛财,咱们岂不都要穷死。”孟文英韦应麟皆哑然失笑,齐声埋怨宓日华出言刻薄。

谈笑间孟文英想起此行的目的,神色由晴转阴,问道:“贤弟近日可有令表兄的消息?”宓日华叹道:“我已经有两年多没见表兄了。江湖传言他落涧身亡,可据一位朋友说一年前曾在九江府见过他。当时表兄改头换面,变更姓名,在严梦熊将军麾下效力。不知近况如何,是否仍在军中。以表兄的才干,如果在军中,断不会默默无闻,可是偏偏就听不到他的消息。”

孟文英大失所望,说道:“贤弟所知尚不及我,李兄早已不在严将军麾下了。我有一位好朋友王致远在兖州为官,不久前差人送信给我,信中说李兄去年春天曾路经兖州,与王兄畅谈竟夜。言及其后的行止,李兄含糊其辞,王兄猜测他是欲进京有所图谋。这次王兄升任总兵官,便一口咬定是李兄在京里活动的结果,要我留意李兄的下落,你说可笑不可笑?李兄如果真在京里,怎么会不来找咱们。”

宓日华心中一动,说道:“依我看一点也不可笑,表兄只怕果真在京里。孟兄想想看,圣上近日提拔了不少人,在外是严梦熊将军与令友王致远,在朝是小弟与孟兄,无一不是李兄的挚交好友。我想其中必有蹊跷。”孟文英奇道:“小弟是说李兄现在隐身朝中,甚至可能取得了圣上的信任。”宓日华道:“圣上本来庸庸碌碌,这几个月却似判若两人。变化太大了。如果说表兄在圣上身边,代为出谋划策,这事也就不奇怪了。”

孟文英摇头道:“贤弟真是异想天开,常在圣上身边的只有大太监余广这些内侍,哪一个会是李兄?我听人说,圣上对西宫吴娘娘异常宠幸。这位吴贵妃素有才女之名,也许是她代圣上出谋划策。”

宓日华道:“我就不信区区一妇人会有这般雄才大略,更不会知道你我,破格提拔。表兄素来高深莫测,不可以常理忖之。他要隐藏行迹,没人能找出来他。”

韦应麟久闻天赐大名,只恨无缘得见,叹道:“这位李公子真如神龙见首不见尾。如今李大人沉冤已雪,他为何迟迟不肯露面?”宓日华道:“我有一个主意,好歹挖他出来,问问他是在搞什么鬼名堂。”韦应麟孟文英喜道:“贤弟有何妙计?”宓日华道:“妙计谈不上,只是一个笨法子。咱们去把段护衞程护衞请来帮忙。他们久走江湖,谙熟武林动态,与京里的地头蛇也有交情。向这些地头蛇打探消息,或许能够找到线索。”

韦应麟喜道:“好主意,我这就去请两位师父。”说曹操曹操就到,只听堂下有人问道:“应麟,何事找我们?”段云鹏程万里推门而入,佩刀挂剑,穿一身崭新的官服,分外精神。

韦应麟上前行礼,说道:“徒儿想请两位师父帮忙,打探李公子的下落。”段云鹏道:“李公子?是素有神箭天王之称的李天赐李公子吗?我们便是为此而来。今晚圣上忽然差我与程老弟出京公干,多次提起这位李公子。我想李公子是宓大人的表兄,特来知会一声,并问一问李公子现在何方?与圣上有甚关系?为何你们反而问我?”

孟文英三人大喜过望。果真让宓日华料中了,天赐果然在京里,果然结识了圣上。韦应麟急忙问道:“圣上是如何提到李公子的?何事差两位师父出京?”

段云鹏道:“圣上命我们前往江南,到武林盟去找一位名叫林秀雅的姑娘,接她入京。这事好生奇怪,圣上是如何知道这位林姑娘的,为何又要接她入京,她肯同咱们走吗?武林盟已经造反,咱们都是官府中人,此行岂不危险之极?咱们心裏作难,嘴上却不敢说。圣上似乎看出咱们的难处,让咱们去找醉果老张清泉,恨地不平李伯年,一言断生死顾一言三人帮忙。这又是一件奇事,咱们说与他们没什么交情,只怕他们未必肯帮忙。圣上却说无妨,只须说是神箭天王差来的,他们一定不会推托。”

宓日华喜得抓耳挠腮,大叫道:“这就不会错了,表兄一定在京里,一定在圣上身边。段大人,圣上又说了什么?”段云鹏道:“当时我们又问圣上,如果林姑娘不肯走,又当如何?圣上笑了笑,取过笔墨写了些什么,折成方胜交给我们。喏,就是这个。”从怀里摸出一个方胜,展示给大家,说道:“圣上说把这个交给林姑娘,她就不会怀疑。要我们嘱咐林姑娘不要忘了两件紧要的东西,这东西又是什么?奇怪,真奇怪。”

韦应麟三人面面相觑,莫名其妙。宓日华道:“段大人,这方胜可以打开看看吗?”段云鹏一阵犹豫,圣上的密信,怎能轻示于人。程万里却大声道:“老段,怕什么,宓大人又不是外人,断不会泄漏出去。圣上只是随手一折,又没有密封,自是不怕人看的。”这话也有几分道理,段云鹏微微点头,将方胜交给宓日华。

宓日华却犹豫了。圣上没有密封,那是相信段程二人的忠诚,相信他们不会随意拆看。如果让他宓日华拆看了,岂不是坏了他们的忠心义气。想来想去,终于还是抗拒不了好奇心,展开观看。只见上面龙飞凤舞写着一首《南乡子》:

楚楚窄衣裳,腰身占却,多少风光。共说春来春去事,凄凉,懒对菱花晕晓妆。闲立近红芳,游蜂戏蝶,误采真香。何事不归巫峡去,思量,故到人间恼客肠。

这分明是一首艳词,大家似有所悟。韦应麟道:“咱们这位皇帝陛下天性风流倜傥,前两年下江南时便时常微服出游,说不定就是那时候结识的林姑娘,这便是定情诗。好笑圣上居然恋恋难忘,千里迢迢派两位师父去接她。”

宓日华随手将信笺递给孟文英,说道:“韦兄只怕误解了圣上。我看这首词不过是联络的暗语。圣上如果真喜欢这位林姑娘,当年为什么要将她留在武林盟?”韦应麟奇道:“难道是当密探?不错,圣上嘱咐林姑娘不要忘记携带紧要的东西,一定是有关武林盟的机密。锄奸平贼之计圣上几年前就着手安排,咱们却被蒙在鼓里。为了国家大计,不惜抛却儿女私情,这副胸襟好不令人相敬。咱们都错看了圣上。”

燕山双雄恍然大悟,说道:“原来如此,应麟不说,咱们打破头也想不到。让圣上心爱的姑娘冒此风险,岂不愧煞我辈须眉。咱们拼着性命也要保护林姑娘安全回京,绝不让她有半点闪失。”

几个人七嘴八舌商议如何寻找张清泉等人,如何接出林姑娘而不被武林盟发觉,猜测天赐的下落,为何要隐藏行迹不来与好友相见。只有孟文英手捧信笺,盯着纸上的字迹怔怔出神。这字体他太熟悉了,联想前前后后许多难以解释的怪事,他忽然想通了其中关节。这事简直匪夷所思,若非亲眼见到圣上的笔体,他决计想不到。现在一旦想通了,他震惊兴奋之余,又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听大家的议论与实情相距甚远,他心中暗自好笑,却不出言点破。

第二天,宓日华将火器图样进呈皇帝御览。一番心血没有白费,皇帝看过大喜,立即准奏,令兵户工三部全力协助,限期半年将神机营陈旧火器全部更换,操练精熟。宓日华得到圣旨,打点精神,全力以赴,到户部提来大笔银两,购置应用之物,招募能工巧匠,连夜开工。

半年的时间实在太短了。皇帝整军精武刚刚布置就绪,南边的坏消息就一个接一个传来,战事日趋吃紧。先是盗贼寇掠关中,连陷十余城。幸亏韦王爷及时赶到,力保潼关不失,总算稳住了局面。而后又是江南反贼进寇淮泗,官军尽数溃败。最令人担心的还是开封城,盗贼连日攻打,城池损毁多处,士卒伤折大半,形势岌岌可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