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2 / 2)

落蕊重芳 姒姜 6089 字 28天前

“小姐,你又看什么画呢?”溶月见她专注着画,便凑上前瞧了几眼,“咦?这不是老爷的那幅《鲲鹏万里云》吗?”

骆垂绮眉微微一挑,“你觉得是吗?”

“嗯?”溶月不解。

“这已是第三幅了。”她拿起案上的笔,毫不珍惜地便往那幅大作上挥下一笔,墨迹洇开,已属废品。骆垂绮卷起画,交给溶月,“你把这画交给历名,让他再托信差回给孟大人吧!”半年之期快到了,孟物华,他到底有多少决心呢?

“嗯。”溶月小心收了,并不多问。

骆垂绮微仰起脸,轻轻一叹,继而问:“菁儿是不是又跑去哪儿玩了?”睡个午觉,先还好好地,趁着她睡沉了,就马上偷溜出去了。

“呵呵”一提菁儿,溶月就笑了,“我瞧见了,贼头贼脑地从你床边上翻下来,还差点撞上椅子呢!”她笑了一阵又道,“小姐,也不用担心!菁儿虽是贪玩,可不会出了分寸!瞧他定是等你睡了才溜,还冲我直摇手,就知道这孩子还是挺有孝心的。虽想玩,还是怕吵着你!小姐,孩子还小,只要康康泰泰的便是大安了。”

“也是。”骆垂绮拢了拢发,点了点头,与溶月两人一齐往前厅走。

走至玄关,却听见里头有些响动,二人先是诧异,既而又是好笑好气。准是菁儿玩得饿了,回来偷吃!

进门一看,果不其然,菁儿正抓着一块桃米饼往嘴裏塞着,只是,他边上也有个小娃娃,一身的污泥与菁儿相类。

骆垂绮细细打量了眼,心中微沉,那笑意也敛了三分,只是温淡。溶月此时却是全然板下了脸,“菁儿!”

菁儿猛吓了一跳,手中的桃米饼差点也掉了,手忙脚乱了一阵,才爬下凳子,耍赖皮似的笑着唤:“娘,溶姨!”

骆垂绮温淡的眼光扫过两人满身的污渍,以及那双沾了泥巴的手,杏眼微垂,“溶月,先带他们去沐浴,换一身衣服才准吃东西!”

菁儿在娘亲面前不敢造次,乖乖应声。溶月沉着脸上前,准备拉了人就走,谁知菁儿一手还拉着有些怯懦的荻儿。溶月朝荻儿也扫了眼,见他短小的身子有些畏怯地缩在菁儿的身后,虽有惧意,然那双沉静宁秀的眉目却幽幽丽丽的,倒是有几分熟悉之感,可见外面传闻也并非空穴来风。

“溶……”荻儿见溶月冷淡的眉眼盯着自己,便微微挺了挺身子,极轻地唤了声。

怯怯嫩嫩的声音,让人无法动气,然而憋在心裏不得发作到底窝囊,溶月微哂,“荻公子,奴婢不敢当。”她微一屈身,还想说些什么,却听骆垂绮在边上淡道,“先去吧。”

溶月点了个头,便不再多言。准备了两桶水,却在菁儿淘气的坚持下,两小家伙都挤在了一只桶里玩。溶月先帮菁儿褪了衣服,再不情愿地服侍荻儿,然而待褪去衣物,要抱入桶里时,却有些惊愕地发现,那柔细稚嫩的小腿上有数道于痕,红红青青的印子,不管是何人身上的,但映着这么一个沉静宁秀的孩子,总觉突兀。

溶月皱了眉,憋了会儿,仍忍不住轻问了句,“这是你娘打的么?”

荻儿轻垂着头,唇抿得紧紧的,有些怕。溶月叹了口气,不由态度软了许多,轻轻将他放到桶里,菁儿玩得正高兴,见玩伴来了,更是直拿水泼他。溶月头疼地看了会儿,终于决定随他们去了。

半刻钟后来看,屋子里已少有干的地方了。溶月瞪了二人一眼,与青鸳各拿了块干布,将两孩子裹着抱出浴桶。

待两小家伙端坐在圆桌前吃着桃米饼,喝着酸梅汤时,总算又是干干净净、秀秀气气的小公子了。

骆垂绮静静地看着他们吃饱,才正声问:“菁儿,你今儿去玩什么了?”

菁儿一听娘亲问话,立时挪了挪小屁股,滑下凳子,在边上规规矩矩地站好,“菁儿去挖知了了,娘!”

一旁的荻儿见状,也跟着在边上站好。

骆垂绮见状,不由也朝他看去,细细打量间,额际轩朗,眉黛清秀,那鼻,与菁儿无二,都像极了孙永航。那唇廓,她胸口一闷,转开了眼。

荻儿见她瞅着自己,觉得自己该叫,然而有了之前溶月这一处,他又有些怯意,那声不甚清楚的“娘”便在喉间翻滚了下,听得不甚分明。

然而骆垂绮却听清了,正因听清了,唇际又添淡漠,想来,那相柔姬从不曾提起过自己的存在吧。也是,何必提起呢?她自嘲一笑,轻道:“论礼,你该唤我大娘。”

“大娘。”荻儿有些着迷地看着骆垂绮有些亲近地低语,虽然那笑意并不多暖,但这温和却让他心中觉得异常留恋。这一声“大娘”他唤得用心。

“嗯。”她略应了声,仍正色问着菁儿,“那你今天认字了吗?”

菁儿低下头,不敢再说话。

“娘亲在问你,菁儿?”

骆垂绮语声也未见严厉,然而菁儿却已怕了,“菁……没有认字。”

“你没有认字,却先去玩……你说,要受什么罚?”

菁儿扁着嘴,眼中渐渐畜起了泪。一旁的荻儿咬着唇看着,心中虽然也怕,却仍是勇敢地开口:“大……哥哥是因为要带我捉、…………”他心急地要说什么,然后却忘了那虫儿的名字。

骆垂绮眯着眼听他那声“哥哥”,再细细打量着这两个同父异母的手足兄弟,心中说不上是何滋味,只觉得发空。怔了半晌,她才仰起头吐出一口气,“罢了,这一次就暂且记下。但是,”她瞧向自己的儿子,“接下去要干什么,你知道吗?”

菁儿一听不罚,简直大喜过望,当即将平日教的那句大声背了出来:“今日事今日毕!”

荻儿听着全然不懂,想问,又不敢说,憋了许久,终于看着已翻开册子开始认字的菁儿期盼着道:“大……我,我能跟着哥哥一起认吗?”

骆垂绮眉宇微扬,“你娘会教你。”

“他娘把他关在黑屋子里!”一旁的菁儿三心二意地插了句嘴。

骆垂绮扫过去一眼,菁儿立刻低下头。“是这样么?”

荻儿咬着唇点了下头,又马上道:“是荻儿不好!惹娘生气……”

孩子毕竟只是孩子,然而怎么教,却与她无干了。骆垂绮有些淡漠地想,既而应允,“你若是想,便过来学。”

“谢谢大娘!”荻儿开心极了,歪着脑袋便跑到菁儿这边,与他一同看着那些全然不识的字。

不多时,那矮了少许的小书案上便有一个孩子在故作老气地念,一个在认真地跟着学。骆垂绮看了会儿,起身走出屋外,斜照带着不退的热浪袭面,然而她的心却有些凉,“能一起……也好。”眉目渐渐幽深,敛尽所有意绪。“溶月,晚些他的衣物干了,你收好,带着人一起送回去。”

溶月应着,又道:“仍换回他家的衣物,不省事?”

“夏日的日头有暑气,这般曝晒,孩子易沾暑热。”骆垂绮淡道,“孩子的身子总是单薄的。”

溶月微哼了声,“他娘自个儿也不把孩子当回事,哪还用我们外人来操心!”

嗯?骆垂绮侧目。

“给孩子洗身子的时候,我看到小腿肚上有数条淤……打得也真是没轻没重!”溶月扫了眼挺认真在认字的荻儿,心忖:也是个挺乖巧的孩子,嗟!没福气!

日影西斜,云霞汇聚,火红一片,骆垂绮默默看着,终究未发一语。

这晚用过饭,溶月将孩子送回了秋芙院,回来时已气得脸色发青。正巧项成刚来看溶月,顺带也带了些玩意儿逗小菁儿玩,听得溶月的回话,立时火暴脾气发作,要冲去揍人,溶月死活拉住,才免了事。

“唉,我就说几句,你干什么!”溶月忍不住数落他。

骆垂绮静静看着,忽然道:“溶月,那件赶了两天的衣裳怎么不给成刚试试?”

溶月一听微红了脸,有些扭捏地去拿衣裳,项成刚也转了脸色,搔着头皮傻笑。

骆垂绮看着溶月出了玄关,忽然道:“成刚,溶月的委屈,我总会惦记在心裏,你放心。”她唇角的那朵笑容始终未变,似是在说着家常的温言暖语,觉不出半丝怒意。

项成刚听着有些不对,却又觉不出什么不对,只好应了声。不一会儿溶月拿着衣裳过来,一切便又复平静,波澜不兴。

那一夜,荻儿仍是受了罚,并明令不准再与孙菁见面,然而挨了手心,也罚了跪,却始终挡不住两个小娃娃间的情谊。小菁儿时常偷偷溜着来,出不来时,便趴在窗台上教荻儿认字;下人一不注意,两人便溜出去玩,仍玩去回影苑认字,渐渐还背上了诗,很是长进。

柔姬看不住,春阳也看不住,打也打,骂也骂,然而素日乖巧的荻儿就这事上始终是扭不过性子来。柔姬黯然,却也无法。

送完了孙老太太的殡,一切又回复平静,这么过了七日,五月初八,相家二老遣了小厮来问柔姬,今年的芳辰如何过法,办在孙家,还是回府。

于写云自是满口拦在前面,要在孙府里办酒。然而话才应出口,大房却发话了:老太太的丧期还未过,家中怎能开宴?

柔姬想着去年的热闹,又兼之孙永航仍未回都,荻儿不贴心,心中早已悒悒,此时又听说这般,不由开口抱怨,“也是好久不曾与爹娘聚聚,心中着实思念,也想趁着这次回去看看,还望娘恩准。”

于写云有些难堪,知晓此一回去,相府定然心中不快,然而大房的话也是立得住脚的,这守孝的二十七天还未过呢!

孙骐皱眉思索了一阵,“柔姬,你是孙家的好媳妇,荻儿又如此聪明伶俐,这还不兴给过个生辰?”他呵呵一笑,“这样吧,这大府大院所有人集起来到底也吵些,又拘礼,不如咱就自家房里的人聚……”他瞅了眼有些沉下脸的柔姬,忙讨好地再补了一句,“要不再叫个戏班子!日前天都里都传一个叫《追魂》的戏不错,咱就叫一班子来!”

柔姬但听得这般说,多少也打散了些心中不快,便道:“叫爹爹费心了!”

“不费心!不费心!”孙骐笑着,转过身子即是皱眉。

晚间,大院里大伯孙骥忽然与孙骐吵了起来。

“你这个不孝子!娘尸骨未寒,你就要在大办戏班来寻欢作乐了?你,你还有没有良心!”孙骥沉眉怒骂。

孙骐也有些辞穷,听了几句骂,到底也忍不住,“我不用你管!”

“哼?我不管?我不管谁管?”孙骥指着他骂道,“娘才走几天?啊?她含辛茹苦养育咱兄弟几个,吃过多少苦?你,你就是这短短二十七天也忍不住?你还是人吗你!”

孙骐憋着声,心中怒极,然而偏偏找不着什么理。

这厢两兄弟大吵,早已惊动了孙府上上下下的人,一干仆众个个围在边上瞧热闹。而大房的长子孙永佑也在此时搀了族中的大长辈过来了。

“堂叔公,您老怎么来了?”孙骐瞅见这老头都来了,顿时头皮发麻。同时心中亦奇,远在天都东郊的堂叔公,都已经九十开外了,怎么消息还那么利索!

“我,我再不来,你这个不肖子孙不就越发无法无天了吗!”堂叔公敲着手中的拐杖,浑身气得发抖。

“堂叔公,……”

“我活了这一大把年纪了,守孝期间居然要办什么寿,这不懂孝道、不顾廉耻的事还是头一次听到!孙家、孙家怎么出了个你这样的子孙!啊,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堂叔公!您消消气!我不正骂着三弟嘛!”孙骥立即讨好地搀过老人,将他扶至厅堂里坐着,赶紧奉茶。

“哼!你身为族长,居然要眼看着弟弟犯下不孝大错,你这个族长怎么当的?这传出去还像话?简直丢尽了孙家的脸!”老人兀自气呼呼地,奉上的茶也给拂在了地上。他瞪着堂前躬身而立的子弟,忽然问,“老三!你这是要给谁办寿宴啊?”

孙骐热出了一身汗,支吾了半天,见推搪不过,只好答道:“给媳妇。”语罢又急忙补上几句,“她初入孙家,就给生了个大胖孙子,又挺乖巧懂事,所以……”

“哼!”老人一跺拐杖刹了他的话,“什么乖巧懂事?在祖母丧期就大肆要长辈替她操办寿宴,好大架子啊!这样的媳妇还算什么乖巧?算什么懂事?简直是有辱家声!来人,把她给我叫来!……”

孙骥见真把人叫来,对于相家到底难堪,一个不舒坦,对于孙家还是影响极大,不如见好就收。于是他急忙拦了拦,“叔公,何必动气!您老身子要紧,可别气坏了身子!那媳妇该教训,有我们也就够了,哪还用您亲自出面!”

“那你们也要给我教训好喽!”堂叔公冷冷道,指着孙骐骂,“你也是个做爷爷的人了!怎么就那么糊涂!你三房里航儿是个明白人,在族中也素来是个好娃,怎么就讨了这么个媳妇!嗯,我还听说现在这个没家教的是二房,大房是当年一代名相骆清晏的闺女,嗯,高门低户,家学就是有差别!”

孙骐与于写云听得心中百般不是滋味,眼看着在众人面前丢了丑,又皆因相柔姬而起,心中不免有些怨责,是以也未加辩解,只巴不得这老头子快些送走才好。这么闹腾了大半晚,好容易送走了这尊佛,孙骐又觉对相家不好交待,想了半天,索性不管,任相柔姬自己折腾。

原本心底有些期盼的相柔姬见此事闹到如此地步,也只得作罢,此时回相府也不妥当,这生辰只好草草了事。当晚堂叔公的责骂自然没人敢去说叨,但风言风语仍是不免,毕竟有些传入耳里,相柔姬听了只心中干气,却又发作不得,闷了几日,受了暑,颇吃了些汤药才见好。

大房的孙骥见三房的气焰有所收敛,心中也不无得意,那安缨原先嫉妒着骆垂绮,眼下却又眼红起相柔姬的得势,此时见相柔姬挨骂,心中也着实出了口气,“爹,这回三房可算是触了霉头了!”

“哈!可不是!”孙永佑也跟着在边上大笑。

骆垂绮冷眼瞅着这三人,心中不耐,便将眼光放在一直闷坐着不语的戚荃身上,等三人笑够了,才轻道:“大伯,爹娘的心全叫相柔姬给蛊惑住了,连如此大逆的事也能开口答应,……幸亏大伯是族长,也只有您才能镇得住了。”

孙骥扫了她一眼,笑着喝酒。

“只是,今日若非是大长辈在,只怕相柔姬也不会轻易服软。唉,相家,到底尚书的手能遮起一片天哪!”骆垂绮依旧轻言细语,眼神望着戚荃不知何时拿起的针线活儿。

孙骥闻言,将酒杯一搁,敛起了笑。言语之胜,毫无用处,关键还是在权。孙骥也是明白人,今日一闹,固然是在族中立了些威信出来,然而也得罪了三房身后的相家,今后的日子,不可不虑。他想着往后的可能会有的麻烦,心中又忽然后悔,继而怨责于骆垂绮当日的劝言。“你也知道那尚书府不好惹,怎么当日还鼓动着我出头?”

骆垂绮早料到有此一说,根本不见微澜,语声平平道:“大伯怎么还没想明白呢?相家一日当权,三房就永远盖过您这族长一头,大哥,就永远没有出头之日。”她微微转过脸,浅笑,“握在手中权势,又有谁肯轻易让出呢?”

孙骥闻言不语,骆垂绮瞧了会儿,再下一记猛药,“想要,只有抢过来。”

“怎么抢?”安缨急问。

骆垂绮阖了阖眼,轻吐一口气,抿了口茶,是平江的岩茶,芳香四溢,却不是她的口味。略一皱眉,她道出今后的大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