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都逃出去了。一进市区,犹如鱼游进了大海,影都没有。
这消息很快就传到了万里之外。
一幢远离尘嚣的庄园,二楼主卧内,刚起床的人张开手臂,任人帮他松开浴袍带子换衣。
听到这消息,男人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只伸了个懒腰直接打断:“今天要处理的事太多,我不想听废话。抓不到祝秋亭,也没法让他回来。那他跟姓纪的之间什么情况,有人能告诉我吗?”
那头一片寂静。
之前信誓旦旦地保证纪翘绝对逃不出手掌心,现在怎么开口。
他轻叹了口气:“这点事都办不好,你们也让我很为难。”
对祝秋亭,他才不急这一天两天。
他只是更好奇,纪翘到底怎么跑祝秋亭那儿去的?
还有,他们是在对方身上安了全球定位系统吗?
如果哪天能把那女的找来,他一定会弄清楚。
好奇的不止他一个。
林域代替苏校去了M国,负责善后,但连祝秋亭的影子都没摸到。
林域、苏校和黎幺同时收到消息,各自分工,誓要将幕后的人先揪出来。只是他们谁也不知道祝秋亭去哪儿了。
祝家从当年到现在都是如此,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祝秋亭把这一点发挥到了极致,该讨的债要五倍十倍地讨回来。
祝家早年有资历老、胆子大的人,评价过他,说这种行事风格,真以为能混长久吗?
人当着祝秋亭面说,也算是有几分胆。祝秋亭也没发火,笑了笑,说包你有钱赚,有家回,不够吗?不想待就走,门在那边。
规则就是只论输赢。祝秋亭既是这么想,也是这么做的。
不过在苏校看来,对于现在的祝秋亭来说,规则只是用来一次又一次打破的。
他没有第一时间飞回来,正常。没有见到林域,也正常。
但他跟纪翘在一起……两个人怎么又在一起?苏校听到下属的回复时,一口气差点没缓过来。纪翘是会瞬移吗?还是身上装了吸铁石、衞星导航系统?
两人的通话还开着,黎幺倒是满不在乎道:“又不是不回来,你急什么?”
苏校心平气和道:“我怕他猝死。”
黎幺呸了一声:“咒谁呢?”
苏校说:“那是纪翘,你又不是没见过……哦,你确实没见过,以前祝九教训她的时候,你都被罚到外面务工了。有次纪翘跟祝九顶嘴,吵完架他不爽,一把火点了让纪翘种的园子,还让她看着。”
黎幺抽了抽嘴角:“他不是一直这样吗?”
苏校冷笑:“点之前,祝九把他们一起种过的花草,连着附近长的爬山虎都先摘走了。”
黎幺:“啊。”
苏校对此下了判断:“纪翘真是有手段。”
黎幺听了这话就不开心了,纪翘他自己带训过的,十公里负重越野途中,纪翘帮忙捡回过他丢了好久的“女儿”,一只杜宾狗。她是缺点一堆,但要说她有手段勾引人,那可太搞笑了。
黎幺冷哼了一声:“她除了皮囊好一点,哪里长脑子认真勾引过他了?祝九就那样,他要想让纪翘过去,还需要费心思找理由吗?”
苏校无语凝噎。
黎幺又笑了笑:“要我说,你也别操心那么多了,他俩互相祸害,祸害遗千年,不会出事的。”
黎幺其实也没猜错。
虽然外面乱成一团,但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纪翘就能短暂松一口气。
市中心的五星级酒店,硬件确实差很多,但是已经很不错,有热水有床,浴室够大。
缺憾也有。
纪翘在进屋前后都问了,说:“你没带钱吗,还是全酒店只有一个房间了?总统套间没了,其他房间还多得很,我可以帮你开。”
祝秋亭无视她,直接走进去,顺带把她也拉了进来。
“谁说要睡觉了?”
祝秋亭把纪翘抵在墙边,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嘴角,顺势将一旁的灯调暗。
浴室是个好地方,落地窗也可以。反正人在这儿,地点是哪里都无所谓。
纪翘手肘撑在祝秋亭肩上,背脊靠在冰凉的墙上,身前温度灼热。她没说话,只能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声,胸口止不住地起伏。
他忽然又咬了一口她肩头。
“谁让你来的?有没有点分寸?”
祝秋亭的语气冷了下来,掐着她腰的大掌也多加了几分力。
如果不是他多个心眼,看了监控,他现在已经可以给纪翘办后事了。
纪翘定定地看着他:“死有什么可怕的?”
她问得很认真,好像他问了个全世界最蠢的问题。
但是她不需要回答。她知道祝秋亭听得懂,也看得懂。在这个问题上,他们是站在同一条线的人,有着相似的逻辑和想法。
祝秋亭果然没回答,嘴角极轻地扯了扯,眼眸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泊。
在祝秋亭出手拉着她靠近自己时,纪翘冷不丁地开了口,轻声道:“我也问你个事。”
她从不害怕他的怒火。能让祝秋亭发火,也不是容易的事。
纪翘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在墙边某处落下,那里的衣架上挂了件长款风衣。
“你的大衣,”纪翘顿了顿,平静道,“为什么总买大一号的?”
漫长的沉默仿佛海水倒灌一般,瞬间将整个房间淹没。
纪翘没等到祝秋亭回答。也是,他不想回答的事,谁也没法从他嘴裏撬出半个字。
她无意间抬眼,面前异国他乡的酒店陈设,让纪翘想起过往。实际上,她不是第一次来M国,上次来还是五月的春天,正赶上雨季。离开的时候,她曾发誓不会再回来。
现在看来,誓言就是拿来违背的。她想起这茬时,有些暗无天日的回忆一并跟着涌上来。
她只分神了极短一瞬,神色变了变,直接推开祝秋亭,冲进洗手间,一阵反胃干呕。只是太久没吃饭,她什么都没吐出来。
她洗了把脸,看着镜子中的人,觉得苍白又陌生。
纪翘自嘲地轻笑了下。都过了多久,可想起那些,还是恨不得吐上三天,能把记忆吐出去最好。
等那股劲终于过去,纪翘调整好状态,练习了几次嘴角上扬,找到最佳弧度后,一把拉开了门。
祝秋亭就在门外,靠着墙有一下没一下地玩打火机。
纪翘还没来得及把练习付诸行动,祝秋亭先开了口。
她试图分析他的情绪,可惜语气太平淡了,什么都没分析出来,很好。
祝秋亭问:“吐完了?”
纪翘道:“嗯,不过一会儿可能……”
这话意思明白,今天晚上肯定不行。纪翘知道,在这种事上祝秋亭从来不会强迫人。
可老被打断,总不会爽到哪儿去。
纪翘想了想:“要不要帮你?”她扫了一眼,大大方方地问道。
祝秋亭本来没看她,闻言侧过头瞥她一眼,打量了一会儿,又很快收回目光。
祝秋亭说:“不用,休息吧。”
纪翘点头:“好。”
纪翘知道他会找其他方式解决,刚要恭恭敬敬地摆出“您这边请”的姿态送走他,就见人转过身,大步流星地往屋里走。
纪翘傻了。
她快步跟上去,试图拦住他,但还好他只是坐到沙发椅上,她微松了口气。
祝秋亭问:“上次你去的哪儿?迈市,勐市?”
他取了一个新杯子,给自己倒了杯茶。那是纪翘随身带的花茶,刚才泡好还没喝,现在已经快凉了。
纪翘沉默地看他低头饮茶,祝秋亭耐心不太够,等了半分钟等不到回答,抬头望着她,不咸不淡道:“才一年就记不住了?”
纪翘:“勐市。”
勐市在M国东北,掸邦东部首府,与N省接壤,边境三大赌城之一。
她上次落了单,几天后才被黎幺带人捞出来。
用黎幺的话说,就那半条小命还不如不捞,全身上下找不到一处好地方。他边埋怨,边把她运回祖国的怀抱扔进医院,她躺了两个月,后来还黎幺医药费还了半年。
祝秋亭说:“没来YN市逛逛?”
纪翘:“没来得及。”她回答的时候低着头,他只能看到她的发旋。
祝秋亭把杯子放到桌上,指腹在桌上轻敲了敲:“抬头。”
纪翘照做,姿态和顺,像最初来时的她,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她长了张经得起细看的脸,轮廓流畅,线条如刻,眉眼饱满而浓烈。
祝秋亭想,她大概不知道,她并不擅长演戏,自以为将情绪好好藏在暗处,实际上满得快溢出来了。
祝秋亭盯了她几秒,忽然笑了:“想骂我?”
何止。他能好好活这么大没被揍,纯属命好。
当年她本来不用来的,祝秋亭也没提是出国。可她还是跟来了,因为他需要。
四十秒,她能打出三十发子弹,听声响隔一堵墙命中两百米内的目标。
纪翘有点天赋,这点她自己知道。她只是没有伤人的天赋,能避则避。
可是那次不一样。
当时在边境,一次行动需要祝家帮忙,因为那时祝氏有不少业务驻扎在M国。
所以纪翘就去了,忙是帮了,但差点没出来。
黎幺把她从那村庄的地下室救出来当晚,给祝秋亭打了个电话,她听得清清楚楚。
电话那头男人声音也很冷,问黎幺为什么让她去,除了拖后腿,她过来还有其他用处吗?
纪翘不是喜欢翻旧账的人,可她脾气一般,还记仇得很。
祝秋亭这么一问,问得她火气一下上来了。
纪翘笑盈盈地起身,走到祝秋亭面前,双手抓着沙发椅把俯下身去。这个姿势像把他整个人圈进了自己的势力范围,她的黑发自然垂下,落在他手背上。
纪翘:“我敢吗?”
她懒洋洋地勾着嘴角:“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惹你……”
纪翘轻叹了口气:“我很惜命的,而且我的人生还没开始呢。”
她这个姿势够居高临下,这让纪翘心情好了一点。
纪翘望进祝秋亭眼里,笑意也深了几分:“我才二十八岁,这种日子哪天过烦了,我就找个脾气好的谈谈恋爱,到时候看在这些年的情分上,还得麻烦祝总帮忙把关了。”
祝秋亭没回应,两只手自然地搭在椅把上,指腹极轻地摩挲,他指甲剪得齐整,手指骨节分明漂亮。他安静地看着纪翘,听她说这些屁话时,眉头也没挑一下。
纪翘瞥了一眼,笑盈盈地低头靠近,鼻尖轻碰了碰他的,好像情侣间极温情的一瞬,但彼此都得见,明暗光线里,含蓄的试探,所有与沦陷无关的尖锐都藏在眼神中。
“可以吧?”
她话音刚落,就被男人一把拉起,反压在身下。窄窄的沙发椅,哪里承受得了两个人,差点倒向一边。
祝秋亭把腕表解下扔到一边,手从她松开的衣摆下探进,神色自若,扣过她后脑勺,薄唇近在咫尺,却没落下一吻,只是从上到下,慢悠悠地打量着她。眼似无形手,看得人发抖。
“好。”
祝秋亭终于笑了笑,低头在她下唇轻咬了咬,将话渡进来:“帮你。”
纪翘以前谈过几次恋爱,在梁越之后,孟景之前。平心而论,从条件来说都不错。她那时觉得,这个综合条件不错,纪钺会满意的。这个性格平和,纪钺会觉得可以。
她仔细想过,那时的挑选标准是带到纪钺墓前,能够讨他喜欢。
可惜最后都没维持住。
对男友们来说,一开始的新鲜劲过去了,美看多了就那么回事,跟沉默的人过平淡如水的日子,谁没意思谁知道。
那些人喜欢她的皮囊,纪翘清楚。
他们爱人灼灼美丽,望人重情重义,一旦不合心意,又习惯性弃之如敝屣。
纪翘同意王尔德的定论,人不去美的殿堂还能去何方呢?
纪翘曾见识过。前年有一晚,她以为祝秋亭会在夜场待到天亮。她离开前,有美女刚缠上去,他衣领袖口都被酒液沾湿,腰际被人柔柔环住。一般这种情况,是不需要她跟在旁边保护的,纪翘乐得轻松,赶紧逃之夭夭。
当时刚从训练场回来不久,她在一家爵士酒吧认识个混血的朋友,叫理乍得,追她追得紧。那晚纪翘难得有兴致,回了他微信,对方兴奋地给她打了个视频,邀请她出来吃夜宵,又涨红着脸说不是那个意思。纪翘觉得这人很有趣,想交个朋友,结果最后全泡汤了。
因为她临时被苏校一个电话叫回去,去接祝秋亭。
苏校说了地址,是之前那家夜店,而后又附了句:注意北边,我会发你线路图,有两条路,别走错了。
纪翘赶到时,发现地址最后定在了后巷,一条很窄的单行道。她只能下车步行进去。
纪翘记得很清楚,那晚月亮比平时更近,嵌在楼宇中。
黑色宾利停在路旁,路灯的光亮跟月色比起来,都显得黯淡许多。
祝秋亭倚着车身,月光洒了他一身。他深色衬衫没有换下来,酒渍还在,指间夹的黑金色烟身偏细。
那是女士烟,寿百年黑俄罗斯。纪翘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款烟味道很淡,尾调还有点劣质雪茄的感觉,旁人闻起来烟味又重,不是上好的选择。她不久前刚买一盒,纯粹觉得好看,抽了三根就放弃了。
可拿在祝秋亭手里,纪翘觉得好看即是价值。
他的衬衫即使打湿了,也依然合身。这会儿他低着头吸烟,领口微敞,锁骨线条直飞斜入肩头,颈项弯着漂亮弧度,长腿懒懒地支着。月色与街灯,两厢映照的光源下,整条后巷都因其存在而熠熠生辉,黑暗里藏着璀璨。
纪翘没出声,看了会儿,才叫他名字。
祝秋亭将烟取下,放在指腹间捻灭,侧头看了她一眼,算是应答。
吸引力是怎么回事,那天以后,纪翘明白了。除了眼目的情欲,还能关乎什么?她自己都不免会为了这些时刻停留驻足。
可喜欢看是一回事,付诸行动是另一回事。
纪翘觉得自己比《叶公好龙》里的叶公惨多了,叶公好歹是“以为”自己喜欢,她是非常清楚,清楚自己的嘴炮很安全,勾引只做个面上功夫就够了,横竖祝秋亭也不会答应,他不是没分寸的人,绝不可能喜欢她。她暂时还有用处,他把她留在身边也很正常。祝秋亭这人行事很谨慎,有用的一切都要先留住再说。
之前是意外,可现在没有酒精,没有冲动,什么都没有,他们在异国他乡。这裏只有两个人,神志清明,刚刚逃出生天的两个人。
这家酒店的硬件设施不怎么样,房顶却是模糊的金色镜面。纪翘只要稍稍抬一抬眸,便能看清一切。背靠的墙壁冰冷,她的血液却奔涌如岩浆。
纪翘累了想逃开时,祝秋亭还是把她拉了回去,捉过纪翘的手腕轻吻了吻,他自己的手腕处全是纪翘狠咬过后留下的齿印。
“最后一次。”
他笑了笑,俯下身来,克制着极慢的喘息,脊背额际也被汗打湿。祝秋亭本来装都能装出君子端方,现下却原形毕露,双目仿佛燃着一丛火焰。
他疯一样地盯着她,仿佛要将她拖入地狱,死也要一起,化成灰也得是交缠的两把灰。
她听见很多声响,比如窗外呼啸的风声。她仔细地听,听着它们在外面回旋的声音。
事实上,祝秋亭那双黑眸凝视着她,覆着一层很淡的水光。她仿佛听见了木柴在熊熊火焰里烧断的声音,噼啪作响,断裂后便掉进了无底深渊。
纪翘觉得自己是疯了。
风平浪静后,祝秋亭将她丢进浴缸里洗了个澡,等重新躺倒,纪翘只休息了几分钟,便起身披起浴衣去泡了杯茶。她问祝秋亭要不要,他点头,她也就递了一杯过去。
纪翘把床头灯调暗了点,从另一边爬上去,盘坐着小口喝茶。
“其实我有点理解你们了。”
茶太烫,她用手指绕着杯沿等待,有点感慨道。
“生气的时候,人还是得找点别的事转移注意力。”
祝秋亭垂眸看着清茶,没喝:“第一次知道?”
几个小时前,她整个人状态都不太对,满心满眼都有火气,现在明显舒缓多了。虽然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不过祝秋亭一向只问结果不问过程,对原因并不是很关心。
纪翘失笑,扬了扬眉:“怎么可能?以前也知道啊,”她耸了耸肩,“今天是知道得更清楚了。”
她觉着祝秋亭此时状态心情还行,也不藏着掖着了,反正都是成年人有什么不能聊的,说起话来也没遮没拦的:“怎么,你感觉不好?”
祝秋亭抬眸扫了她一眼,声音轻了不少:“哦?”
这个“哦”字很是精髓,无疑,表达着主人的好奇心和急需答案的意思。
纪翘拍了下大腿,恍然大悟:“是不是人上了年纪,容易对自己没信心?别担心,你是这个。”
她又竖了竖大拇指。别的不行,夸人她擅长啊,夸祝秋亭她更擅长。
祝秋亭深深地盯了她几秒,没说话一口把热茶仰头灌完。
纪翘看得倒抽了口凉气,不嫌烫啊?这可是滚烫的开水啊。
纪翘忍不住鼓了几下掌:“厉害厉害。”
祝秋亭把杯子扔到桌上,又指了指地上:“休息吧。”
纪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尝试着提出异议:“可……这是我的床?”
而且她的腰已经趋近断裂。
祝秋亭反问道:“嗯,所以呢?”
纪翘恨恨地裹起被子,自觉地把自己裹成菜青虫,睡到了地毯上。
亏她还夸他呢,怎么会有这么小气的男人!
祝秋亭躺了一会儿,越想越心烦,刚想把人拽起来,却觉得意识越来越混沌,最后彻底陷入黑暗前,纪翘的身影从眼前晃过,她笑得似乎有几分调皮,那是几乎不会在她面上出现的情绪。
“感谢您的服务,我挺满意的。好好睡吧。”
纪翘帮他收好茶杯,穿好衣服拎了件飞行夹克,走到窗前时,又扭头看了床上熟睡的人一眼。
很快,她收起乱七八糟的思绪,扣着窗沿飞身而下,身形快得几乎只剩影子。
来YN市除了帮他,她还有另一件正事要办。
当时在勐市,在那间地下室里,她第一次陷进那样绝望恐惧的境地。
来M国帮祝秋亭这事,她甚至没跟他提过。只是听黎幺说,祝秋亭是纯帮忙,不为了任何利益。难得祝秋亭能这么有觉悟,她脑子一热就过来了。还没怎么着呢,就在勐市附近出事了。
那年跟她一起被关起来的少年,递给她一颗糖,用蹩脚的英语鼓励她活下去,当着她的面——
他大概到死都相信纪翘说的那句,我会带你出去。所以他毅然决然地挡在了她身前。
这仇不报她不配姓纪。即使一直在国内,她也从没放弃过查对方来路的机会。后来摸清了信息,就差个来M国的契机。纪翘觉得,这种事还是自己解决比较好。
纪翘找到早联系好的当地向导父子,因为祝秋亭,她被迫把时间推迟了。从窗户翻下去的时候,她差点撞上一个无辜路人,对方戴着帽子,明明没看路却精准地躲过了她。纪翘差点没收住步子,连连道歉,对方早都走出好几米了。
下一秒,纪翘却周身一僵,如坠冰窖。
她差点看错。那个身形好像祝秋亭……还以为给他放的安眠药失效了。
就算把祝秋亭蒙上脸丢到人群里,那个身形骨架也是绝对的鹤立鸡群,更重要的是,他周身有一股天然压制的气场。
这个她差点撞上的路人,竟也给了她相似的感觉。
对方头也不回地走了,纪翘收起思绪,往目的地赶去。她最后还是迟到了十分钟,向导阿芒很客气,但他父亲已经有点不悦,上下打量了纪翘半天,不屑地轻哼了一声。
纪翘也不在乎,把武器拿出来上好,顺便仔仔细细地擦了擦。
司机和老向导都吓了一跳,车在崎岖不平的路面走了个大S形。
纪翘皱了皱眉,抬起眼皮瞥了阿芒一眼。
阿芒跟祝家的线人有合作,清楚她的来路,赶紧安抚了两边。
车在寂静的夜路上行驶,越开越偏。纪翘睡得也挺起劲,脑袋在车窗上一撞一撞,车最后停在一个集市的巷口后面,再往里车已经不好走,接着她被阿芒推醒。
“行,在这儿等等。”纪翘手指了指车上,比了个数字,“十分钟。”
阿芒能听得懂简单中文,她也早交代过要走的路线,第一站就是这家隐蔽的刺青店。
她熟练地翻身下车,想了想又折回,把带的防身武器扔给阿芒才走。
当日揍她的和拿鞭子的不是一个人,在他们身上繁复迥异的刺青中,只有手臂内侧角落的图案是一样的,线条和花纹走向相似。
纪翘跟老板提前联系好,把复制出来的图案和枪一起扔到桌上,问他见没见过这个图案。
老板是华裔,这店虽小,但开了不少年了,他明白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
见纪翘这架势,他合起外套,抱着茶缸叹了口气:“怎么都这么暴力——”
纪翘把枪栓拉开,老板赶紧举了举双手:“好好好,别那么急嘛,你是老于介绍来的,我能怎么样?”
他把知道的和盘托出,花了将近十分钟。
从头到尾,纪翘只是安静地听着。
最后,老板搓了搓手,期待的小眼神盯着她,希望把瘟神赶紧送走。人看着漂漂亮亮的,怎么眼神冷得像淬了毒。
纪翘收起纸和枪,眼神无意间一瞥,忽而折返,视线定格在墙上的某张作品上。
“我能看看那个吗?”
老板见她目光所至,扫了一眼就知道她说哪张图,确实精美吸睛。
“这是客人当时自己拿来的设计图,”提起作品,老板眉梢里都带着点得意,“我当年求了半天,才把原图留下来的。”
荆棘丛中缠绕着十字架,线条下坠,化成一把剑的形状,剑、十字架与荆棘互相制约又不显混乱。非常……熟悉。
纪翘听见自己的声音好像远得从另一个空间传来。
“你认识这个客人吗?”
老板看了她一会儿,眯起眼笑了笑,反问她:“你不认识?这图案是他自己设计的。”
她翻过来看了看,后面还写着很短一句话。
如果说之前还有哪里不确定,现在这笔迹已经不言自明。
昏黄灯光下,那字迹颜色略褪,力透纸背有金戈铁马之势,内容却完全相反。
那上面写的是:求灯照她暗途,美梦如期光顾。
纪翘看着那行字,这么短。她很难形容这种奇异的感觉。
一生中多少有些恍惚时刻,像是被抛进遥远深处,旧有的规则顷刻间便化作飞灰,文明世界里,所有曾无比重要的意义将不复存在。
它短暂而漫长,直白而蒙胧,拧着人的头,逼你面向生命的节点。
刀锋时刻。过去就过去了。过不去,也不会有下一次机会。对她来说,纪钺的死算一次,天旋地转持续数月。
但现在,这种感觉明显不同。
纪翘捏着这张纸,很快回过神来。她随意地倚着桌角,老板几次三番想伸手拿回,她只当没看见,反倒津津有味地来回翻看。
纪翘头也没抬地问:“有烟吗?”
老板:“没有。”
纪翘定定地看了他几秒,手忽然动了动。老板一看,这是往腰上娴熟地伸去,不是拿刀就是取枪啊,他下意识地抱头就要蹿桌子底下,结果被她拉起来。
纪翘话里带点无奈:“干吗啊你?”
她拍了两下桌子,声音清脆利落:“换吗?”
老板瞥一眼,这才看清她扔到桌子上的东西。
两包软中华烟。
在M国这偏僻地方做文身生意,人员混乱,拿什么抵账的都有,九分威逼一分利好罢了。真拿好东西换的可不多,老板心痒犹豫几秒,还是忍痛拒绝了。
老板:“我这……这其实是复制的!不值当!”
纪翘耸肩:“不用给我原图。”
老板思忖半晌,转身进里屋办了,他出来递给她的时候又问:“姑娘,别怪我多嘴,你要这个能有什么用?”
纪翘捏着复制图边角,盯着那十二个字看到眼睛发涩,才抖一抖卷了起来:“保持清醒。”
不管这十二个字是送给谁的,一想到是他的手笔,纪翘都觉得很荒谬。祝秋亭……以前还挺痴情?
纪翘算是明白了,冥冥之中,这不是上天在拉她一把?敢对他上头起心思,立马让你尝一尝清醒的滋味。
纪翘不知道那人是谁,可她还是得承认,确实有点……有点像心被扎了一下。
这认知让她都愣住了,是嫉妒吗?或许吧。
别人就算了,她成天在祝秋亭周围晃,对男人喜怒无常的劲,算是领教够了。有的女人明明不错,经常跟在他左右,等纪翘开始琢磨她们的喜好了,没过多久人就离开了,这事根本说不准。
他还有爱而不得的时候?好笑。
纪翘不发一言地回到副驾驶位,气压很低,阿芒感觉到了。
阿芒问她:“南边还去吗?”
纪翘把座椅放平一些,左腿屈起,才算舒服点:“不去了。今天能到迈市吗?”她往后递了张字条,上面用当地语言写着两个简短的词,是某间建筑的名字,刚才那老板写的。
M国的这类支柱产业,做的大多是跨国生意,越靠近人群的地方越红火。勐市在打洛口岸对面,迈市在德宏州对面。这两年比之前严很多,勐市很多产业已经关门。她当年是从勐市入境,那群人到底是不是J.r那边的人,纪翘得自己去看看才知道。
阿芒虽然为难,但三百现金递了过来,他眼前一亮,很快想到了办法:“抄近道,争取……今天七点前!”
纪翘“嗯”了声,这段路越发颠簸,她头没晃晕,但晃困了,头靠着车窗上下起伏。
半梦半醒间,她看着蒙胧的雨景,在一片浓绿里等待着。
很快,纪翘意识到她在这个梦里等什么。
那是她第一次在境外无条件地协助别人,祝家派去帮忙的都是强人。
至于纪翘,她只是被黎幺抓过去练手的,在掩护里一直等待,两个小时一动没动。
雨中密林,是沉沉的绿与浓灰,目之所及的一切好像全都褪色了。
忽然,眼中出现了一抹浓烈颜色。
纪翘几乎是下意识要扣下扳机,手背却被握紧,耳旁是极轻一句——别紧张。
她努力平复呼吸,再度扫了眼瞄准镜。
一抹浓烈的正红——一朵野花。
不知道从哪儿摘来的,他就这么随意地插在她枪口上。
“好看吗?”祝秋亭甚至有闲心问她一句。
纪翘刚想回答什么,虹膜里倒映的世界突然剧烈扭曲起来,她猛然惊醒。
阿芒和司机都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阿芒直接探身过来:“怎么了?”
纪翘额上全是细密的汗珠,她望着车窗外刚刚亮起的天色,心裏升起强烈的不安。
虽然安眠药算好了剂量,但要是他起不来,又有人闯进去怎么办?
思虑再三,她还是给苏校打了个电话,报了祝秋亭的确切位置。
意料之内,苏校差点气昏过去,平时祝秋亭是二十四小时身边都有人的。苏校咬牙切齿地让她等着,纪翘没什么可辩驳,说好。
收了线,纪翘低头看见那张图纸,自嘲地笑了笑。幸好发现得早。她还有太多事没办,一朝把自己扔到无数人跳过的泥潭里。要是被他发现,才不会是一脚踢开那么简单。
她抹了点随身带的风油精,抹在太阳穴上,闭上眼的那一秒,那朵小花猝不及防地又浮现。
纪翘认真地算了算,她得到的温柔之最,不过是枪口那抹红,还是人家随地摘的。
可有人早在许久之前,就得到了他一整个世界。
那十二个字哪里是祝愿与倾心,那是默许。无论向我求什么,我若在这裏,必定会给你。
纪翘不死心,又仔细地回想了这三年,祝秋亭有没有拿她当人的时候。
想来想去,她只回想起几个小时前,他说继续时的语气,带着几分失控,完全没顾她的求饶。
当时安眠药放少了,后悔。
八点整老板要开门,卷帘门拉到一半,又停住了。
来人挺稀奇的,但也不算太意外。
老板赶紧泡了壶好茶,给杯中斟满,对方却完全没有要长谈的意思。
“来了吗?”
“来了来了,四五点到的。”
“除了那件事还说了什么?”
“没……哦,”老板一拍脑袋,指了指墙上,“看我这记性,她要了张图,给她复印了一份带走了。”
对方没说话,朝他勾了下手。
老板笑了:“人挺好,没给我什么。”
抬头悄悄地看了眼,老板赶紧收回眼神,无奈地转身取了东西。
“就这。”
老板把两盒中华烟拍到桌子上。
他掂了下,把烟收进口袋,推了个信封过去。
老板瞟了眼厚度。
“瞧不起谁呢?”
“没拆开看看?”
老板摇头:“还没来得及。”说完,又叹了口气,“想留着晚上再拆来着,早知道刚才先来两根了。”
对方笑了笑,没说话。祝秋亭把烟盒打开,磕了支烟出来,裏面却又掉出来一张叠得四方的字条。
——西北角120°方向楼顶,小心。
老板脸色微变。
“都被人盯上多久了,”男人咬着烟,没点,“成队真是老了,这都要靠别人提醒,真行。”
眼看着他要离开,老板开口叫了句。
“祝九,那真是‘别人’?你不熟?”
老板眼神在祝秋亭脖颈上转了一圈,痕迹一路往下延至胸膛,压根儿掩不住,之前发生了什么,昭然若揭。
遑论他们认识合作多久了,祝秋亭什么人他再清楚不过。学什么都像,只有逢场作戏都不会做全套,中途抽身倒是常有的事。
没人能逼他。只有这次,看上去……心态完全不一样。
对方倚着门框,慵懒地勾了下嘴角,初升的旭日照得他笑容一晃:“对你而言是。”
迈市和勐市都靠着N省边境,如果从瑞市走,经陇川去迈市,只要不到一小时。
从YN市过去反倒麻烦些。迈市有特区,区边上驻扎着当地人的营地。
苏校接到手下消息,说祝秋亭想在那儿多待两天,他心裏已经升起不好预感。他和林域、黎幺,实实在在跟过他最早那几年,成天往外跑,冒险是冒险,但机遇也多。
祝秋亭从祝绫那儿继承过来的东西不多,最值钱的也不过是个名头。祝绫儿子之一——已近消逝的时代里,已近消逝的势力,得到了防备、暗枪与冷眼,其他都是虚的。祝秋亭显然深谙富贵险中求的道理,要赚钱,要手握实权。早年在M国跑动的时候,一向不拿自己的命当命。
即使调了几个下属过去,苏校还是担心。现在是不一样了,但以前得罪过的仇家,谁知道什么时候会出来放个冷枪?
何况祝氏的事务堆积了三天,已经足够可观。最诡异的是,祝秋亭的手机直接关机。
失联过去一天半,苏校抽不出身,只好让黎幺抽时间过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