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幺呸了一声:“工厂这边老子不得擦屁股,还得分个身过去?回来他找我麻烦,你负责?祝秋亭不是有纪翘贴身跟着吗?”
苏校说:“她毕竟是个女的,有危险自己跑了怎么办?”
黎幺知道苏校和祝家大部分人,都觉得纪翘属于随时可以倒戈的阵营,防她跟防贼差不多,但这么直接在他面前说出来,还是让黎幺很不爽,声音都冷了几分:“你怀疑我带的人?就算断她一只手,挑你手下那几个都没问题。别在这边跟老子搞这套,你当祝秋亭傻还是我傻,把会倒戈的废物带在身边这么久?”
他撂了电话,该过去还是得过去。
等到了M国,他才发现事情确实挺麻烦。
失联的哪是祝秋亭,是纪翘。
进了迈市,甩了向导,她就像游进大海的鱼,再摸不到半点影子。
祝家手下说出这句话,黎幺都觉得有点好笑,他最近这两年跑M国跑得少,都知道边境赌场常开不倒的就那几家,以他们的能力连纪翘都跟不牢、找不到,压根儿不可能。
除非——
黎幺唇边的笑猛地凝固了。
当年在勐市怎么失踪的,今天就可以怎么失踪。
明面上消失,只是一个信号而已。
“祝九他人呢?!”
“到迈市了,”手下声音越来越低,“上飞机前,我就要跟您说的……”
黎幺坐不住了,黑着脸冲到酒店走廊,咬牙切齿道:“备车,去迈市。”
在勐市那次,他们其实没完全失去纪翘的消息。她的定位追踪器信号一直在,找过去不是问题,怎么突破重围进去才是问题。当时支援的火力也不能随便撤出来,最后祝秋亭懒得跟那帮人周旋,亲自去了一趟,把人要了回来。
黎幺也奇怪,纪翘对祝秋亭来说,到底算什么?
一个重要的下属,一个值得留恋的女人?
或者两者都是。但无论答案是什么,他怎么都想不通,勐市那次费了心血和时间,人情全推给他黎幺来做了,自己连面都不露。纪翘在之后那一年里,可以说,用百分之一百二的用心回报了他这救命之恩。
祝秋亭可不是爱做慈善的人,在涉及她的事时,却截然相反。
黎幺在去迈市的路上,设想过很多场景。
但他没想到,最后在那贵宾厅里找到人时,情况比想象中平静那么多。
迈市这边规则跟MA区挺像,实行积分制。
黎幺进去的时候,听人议论说,三个贵宾厅中最大的那个,被人包了场。他直接过去,推门就看见祝秋亭坐在主桌中位,输了也不急,慢悠悠地吸了口烟,笑吟吟地道:“再来一局。”
黎幺远远看着,刚开始有点心情复杂,纪翘现在人不见了,他倒玩得挺欢实。
但过了一分钟,他就觉得哪里不太对。
气氛也太怪异了。
除了祝秋亭本人笑眯眯的,其他人的神情都十分凝重。
他还没问出口,旁边靠墙的一个侍应忽然冲过来,颤颤巍巍地跪在祝秋亭脚边,脸色惨白,抓着祝秋亭的裤脚几乎要哭出来,声音直抖:“先生,我们真的不知道老板去哪儿了,我……我们正在帮您找,但您千万千万别冲动——”
黎幺顺着那侍应的眼神望向赌桌底下。
难道底下藏着人?
黎幺刚想走过去看一眼,顺便在他面前晃一圈,走到半道便倏然停住脚步。
黎幺不用看也知道桌子底下是什么了。
确实是祝秋亭的作风,黎幺头有点儿晕。
祝秋亭没理他,咬着烟自顾自地玩,老神在在地推了五十万筹码进池子,选了数字16。
那侍应就单纯找份生计,可没想能遇到这种疯子。而且这个疯子明显是来真的,他整个人都要崩溃了:“那……那我帮您去找人,丢的是哪位,老板他……他不知道,说不定有人知道,可您要找的人到底在哪里——”
祝秋亭黑眸抬了抬,上目线随之弯出一道弧度:“我要知道干吗找你老板?”
男人站起来,撑着桌沿懒懒一靠,红色筹码抛起,又落在他掌心。
吊灯就在他头顶,灯很亮,流光溢彩般地倾泻,照出他面庞轮廓惊人的美。
“怎么说,”他低头掸了掸烟灰,忽然笑了笑,“反正比我的命金贵。”
有很长一段时间,纪翘是在瞄准镜里看祝秋亭的。
楼顶风大,一待就是小半天。呼气拉得很长,肌肉放松到极点,整个世界就在眼前。
黎幺训练她的时候也奇怪,狙击的训练最漫长辛苦,她倒最感兴趣。
纪翘家里从小就有瞄准镜,是她八岁第一次跑五公里的奖励。它更像一个玩具,但被纪钺擦得锃亮。她有事没事,收了练习回家,靠在家里窗台边,拿着它一看一下午。偶尔视野里会出现纪钺回家的身影,他从不空手而归,要么拎只鸭子,要么拎一条刚宰好的鱼,很快就会飘香十里。那是纪翘最快活的时候。
等她再次从瞄准镜里看人,就是为了保护人。
跟纪钺不一样,祝秋亭是一直待在她视野里的人。
在国内人手多,用不上她。去SA洲的时候,祝秋亭不喜欢她近身,忘了她的存在都是常有的事,她后来干脆跟苏校说了声,提前踩好位,在制高点待很久,避免意外出现。
纪翘也见过了祝秋亭许多时刻,虚与委蛇,温情脉脉,推杯换盏,浓情蜜意。为了帮盟友搞死对手,不惜以自己为饵,允许对他有意的人得到假意的特权放肆,在耳麦里收到确切消息的下一刻,把人掀翻,细心擦拭自己被对方碰过的地方。无数人来来去去,不论男女,上演着出出老戏。争风吃醋仰慕发疯,试探恐惧推进撤离,戏码无聊,纪翘看来看去,觉得最有趣的还是祝秋亭。
纪钺出现,手上总会带点吃的。而祝秋亭出现……在她目之所及,他永远保留着一层伪装。
又或者,伪装本来就是他的真实。
他好像不懂什么是恐惧。在麦林市,敢从灰狼手里截断他们的货流,那种挑衅谁都忍不了。连苏校都在私底下问他,你非要这样不可吗?祝秋亭漫不经心地点头,说对。下一秒他似有所感,抬眼扫过来,偷听的纪翘立刻闪身消失,心跳飞飙到130。
纪翘曾对他有多少好奇心,她自己都掂不清。
但纪翘发现,想了解他,也不是全无好处。
几年前在勐市,她第一次知道痛可以到什么地步。尺骨、桡骨被枪托砸断,盐水浇在皮开肉绽的背上,明明神志已经涣散,疼痛却还那么清晰,每一分每一秒都从内而外地撕扯她。隐约中,纪翘幻觉里听到了他的名字。
你知道任何有关他的事吗?
不知道。
想到他那一瞬间,纪翘浑身打了个激灵,忽然清醒了一点。
如果是祝秋亭,他会允许自己死在这儿吗?在某一刻——筋骨与希望都被压断的那刻,坦然接受这样的命运……他会吗?
那时候,纪翘想着他,把自己当作他,也就能撑了下来。
这事她永远不会让他知道,但这仇她要报。至少得知道是哪些人干的……她必须知道;跟J.r有没有关系,她更要查清。毕竟她与J.r之间,才是血海深仇。
纪翘得到的线索在东方酒店的VIP厅出现,这知情人的外形特征很好辨认。纪翘在角落无声地打量他。
男人身形微胖,不超过一米七五,手上戴了块假的名牌手表,性格倒是谨慎,电话不断。上一场输了不少,他看起来还想继续,却匆匆离开了。纪翘便换了个地方跟。
祝秋亭教过她不少,比如打蛇打七寸。
他们在酒店走廊“偶遇”。被对方抓包跟踪的第一时间,纪翘就梨花带雨地哭倒在墙上了。
“陈老板,是我,您忘了吗?”纪翘咬着唇,泣不成声。
对方警惕而狐疑的目光在她身上来回转,纪翘忽地从他视线内消失了。
她飞快地坐到地毯上,抱住了陈老板的大腿,泪水涟涟,惹人心疼得很:“您说的,有机会就把我带回家的……”
纪翘抬起头,长睫上挂着盈盈泪珠,语气微微发颤:“终于又见面了,自从上次以后,我就一直……呃,一直很佩服您呢陈总——”
纪翘好恨,业余生活太不丰富,成天跟上司周旋,看看现在她连几句漂亮话都说不出来!
陈老板的目光在她脸上和胸前来回打转,在回忆和现实里挣扎了一下,很快放弃。
“那再让我回忆一下?让我开心了,就带你走。”
陈老板捏了捏她脸,眼神冒着光。
纪翘破涕为笑,蹭着他站起来,用小腿轻撞了撞对方膝窝,半撒娇半喜悦地低声道:“那……走吧?”
陈老板看了眼表,还有半小时,够了,放心地将纪翘往怀里狠狠一搂,手在她腰上不安分地来回动:“你最近都待在这裏?”
纪翘顺从地靠在他怀里,眉眼乖顺,娇嗔道:“能见到您我就暂时不走了。”
陈老板拥着她进了客房,刚关上门,就传来安全锁落下的声音。他转身看了眼,今晚送上门的美人正在解外套拉链,裏面只穿着简单T恤,都能看出凹凸有致的曲线。他满意地点头,眼神黏着没舍得移开:“是你上的锁?”
纪翘温顺地笑了笑:“怕人打扰。”
陈老板点点头,盯着她:“也是。”
纪翘眉头微挑,语气温柔:“那是您过来,还是我过去啊?”
陈老板呵呵一笑:“有区别吗?我过去,还是你过来?啧,看不出来啊——”
纪翘低头摘表,眉毛都没抬一下。
“区别就是你下个约还要多久,我得看着来。”
陈老板皱了皱眉,等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不对,人已经僵住。他脖颈处被尖刃抵住,对方手臂看起来那么细,但竟半分也挣不开,牢牢地锢住了他。
“这是我新买的,”纪翘“啧”了声,叹了口气,“便宜你了。”
离迈市最近、最大的地下赌坊在西边,位置很偏,过来要翻座山头。内部装潢简陋老旧,一二层打通了,木质楼梯吱呀作响,平时被本地人佔着,今天却被人包下了。
陈宇到的时候,先去贵宾厅给坐主位的人磕了三个头:“吴扉。”
主座的人在玩牌,是个青茬寸头,一件背心一条松垮长裤,眉眼细长,鼻梁轮廓硬挺。他周围站了一圈人,但无一人在他旁边坐下。
陈宇见他没反应,也不敢停,直到额头渗出血,才被叫了停。
被称吴扉的人抬起头,瞥了眼角落,陈宇今天不是自己过来的,他还带了个女人过来,手下跟陈宇正低声交谈着。
“这谁?没事别带些乱七八糟的人过来。”
“不好意思,就这一次!”
陈宇慌得手直抖,战战兢兢地看了眼角落的女人,要是被继续问下去,他可没借口能搪塞了。
“阿裕问的事怎么样了,人还在吗?”
陈宇踌躇着,下一秒就被人一脚踹翻在地上。
吴扉弯下腰来,正要说什么,却看到陈宇脖子的伤口,不深的划痕,但看上去很新。
沉默片刻,他问陈宇:“哪儿弄的伤?”
昨天才在别人的视频里看过陈宇,那时候都没有,到现在不到二十四小时,明明连迈市都没出过,他们又才刚赶来M国,谁能动他?
陈宇没说话,吴扉便切换了普通话,一字一句地阴沉道:“要我问两次?”
吴扉之前失了误,货出了岔子——最后还被最不该截走的人截走,为他人做了嫁衣裳。为此,吴扉被灰狼雪藏了两年,今年,他决不允许自己再犯错了。在今天这种情报交接的重要日子,更要步步小心。
“不,不是!”
这边,陈宇简直进退两难。
那女人有备而来,将他捏得死死的。但这一边,又是吴扉,吴扉的背后可是不能招惹的人。
“是她!”
陈宇心一横,指向了规矩地站在角落的纪翘。
“是,我半夜不小心,我着了她的道——”
陈宇硬着头皮继续。
吴扉便指向纪翘:“过来。”
纪翘看了看左右,没人理她,无助又为难地挪了过去。
吴扉问:“你是陈宇的人?”
纪翘迟疑了下,点了点头。
吴扉上下看她,蹙眉道:“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纪翘毕恭毕敬地道:“最近刚变性,才敢回来找陈老板。”她叹气,“攒了好久的钱。”
吴扉冷笑一声,用食指抬了抬纪翘的下巴,话却是对着陈宇说:“你出息了,找了个满嘴跑火车的。来,说说,他怎么受的伤?”
纪翘一指陈宇,目光纯净,语气天真:“陈老板要求的呀。”
周围人勉强忍住了笑,但八卦是人类共性,所有人的眼神都往陈宇身上瞟。
吴扉也笑,眼眸透着股阴狠,淡声道:“示范一个看看。”
陈宇一抖,连忙往后缩坐,但并没有躲过去。纪翘“为难”地凑过来,揪过陈宇的领子,手刚扬起就被人一把扣住。
吴扉把她的手甩掉,盯了纪翘一会儿,忽然觉得她有些眼熟,收了笑意问她:“你原来做什么的?”
纪翘望着他,老实地答道:“在酒吧唱歌。”
没等吴扉发话,她径直转身,走向挑高落灰的台子。吴扉手下有人要冲上去捉她,却被吴扉拦住了。
这地界原先占了个好位,像带舞台的宴会厅,设备齐全,就是好久没用。她进来的时候就注意到了,以前辉煌时,估计是上面有歌舞表演。设备复杂,她折腾了一会儿,只把麦搞活了。纪翘从兜里翻翻找找,掏出自己的手机,绝对不会超过1500元的国产机。
找伴奏的间隙,她拍了拍麦,被扬起的灰尘呛得不轻。
吴扉在底下都给气笑了。
这半路哪儿杀出来的人?路子真野。
纪翘把伴奏放到最大,对准了麦,清了清嗓子,悠悠地跟着拍子唱了起来,调子很熟,还是首粤语老歌。她的发音漂亮又标准,音调天生偏低,烟嗓咬词不重,懒懒散散的,整个人跟着曲子闲适地晃动,穿着最简洁的T恤牛仔裤,依然很亮眼。
<small>莫说青山多障碍,风也急风也劲</small>
<small>白云过山峰也可传情</small>
<small>万水千山总是情,聚散也有天注定</small>
<small>不怨天不怨命,但求有山水共作证</small>
<small>聚散也有天注定,不怨天不怨命——</small>
纪翘眯着眼,站在稍高的地界,打眼一扫,把情况摸了个大概。
二楼十五人左右,一楼二十人左右,应该全是这男人的部下。有三分之一的和勐市那时候的人有相似文身,当然,那时的几个并不在这裏。问题来了,一对三十五,她有胜算吗?像对付陈老板那样?可这些人看起来都长了脑子。
这个大胆的想法……纪翘捡起来又乖乖放下。
她离吴扉,直线距离有三十米。
但如果——
可惜,很快就没有如果了。
二楼有人大吼出声:“刀!小心她有刀!”
一楼的人看不见,二楼望下来,有经验的人一眼能看穿她把匕首藏在哪里。
本来只想踩个点,早知道这样,她就把枪带上了!
纪翘沉着眸,咬了咬后槽牙,这一天天的,怎么除了后悔就是后悔呢?
吴扉听见提醒声后,下意识地望了过去,然而下一瞬,他才意识到对方在他身后。
就在电光石火之间,纪翘已经从台上飞身跃下,在人拔枪上膛的当口,她看也没看地将腰间的一把短匕抽出,回腕飞出,钉在西侧一人掌心——谁让他举枪最快。
吴扉是第二个,银质沙漠之鹰很快对准了她,子弹旋即射出,却打中了一把椅子,木椅瞬间四分五裂!
他定睛一看,是纪翘!她用脚尖挑起椅子,旋身一记鞭腿,将椅子直踢了过来,人却瞬间没了踪影!
“底下!桌子底下!”
陈宇艰难地俯身,赶紧给吴扉报位置,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长桌的另一端——
然而不过几秒,纪翘却从中间冒了出来,快到让人几乎看不清影子。她脚尖点着桌沿,几乎是飞身上桌,拧腰飞膝,膝盖狠扣进了吴扉的肩窝,让他半个身子几乎瞬间麻透。纪翘左手手刀顺势砍在吴扉腕上,吴扉的枪险些脱了手!
最后,吴扉虽然勉强握紧了武器,但纪翘拿着的另一把黑色的军匕已经牢牢抵上来,冰凉的铁刃抵在吴扉的脖颈上,纪翘的左臂仿佛一道铁箍,紧紧地卡住他的大动脉。
轻敌真是大忌。
吴扉定了定神:“你以为你能威胁谁?”
他冷冷地道。
“你们打呀,”纪翘耸了耸肩,“我的命又不值钱,一换一,值了。”
吴扉这辈子都没经历过这种时候,折在过女人手里,简直是奇耻大辱,他几乎是被气笑的:“是吗?那就换个试试。”
纪翘能感觉到,这人青筋暴起,对手下人的反应不满到了极点:“你们愣着干什么?!”
有二楼的人终于下定决心,拿枪缓缓地对准了他们。
纪翘没说话,手上又多用了三分力,上目线抬起,冰冷而锐利地盯着二楼。
他们不会迟疑太久,最多不会超过半分钟,一定会有人敢冒险。
千钧一发之际,吴扉突然开了口:“你是谁的人?”
他捕捉到一种极致的熟悉感。
纪翘嗤笑:“和你要跟我一起下黄泉有关系吗?”
吴扉想到一个人,冷冷地勾唇:“是祝——”
纪翘挑了挑嘴角:“祝我什么?祝我下去顺利?”
拉个垫背的她没意见,拉祝秋亭下水就算了。
J.r这群人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为首的连头都不敢冒,手下屁事还挺多。
她可以失误,但是自己的锅自己就得背好了。这点都做不到的话,纪翘死都觉得没脸。
何况能带个人一起走,还是J.r那边的小头目,她也不算亏。
祝秋亭就算想怪她,报复方式……最多就是不给她烧纸钱。万一刚好赶巧了,这人有点儿作用,就更好了,她也算帮忙铺过了路。
虽然祝秋亭是个浑蛋,但至少……
至少他跟J.r水火不容。
他要干翻他们,只是时间问题。那到时候,纪钺和她的仇,也算报了。
这样一想,更不亏了。
纪翘不想被动地等死,手腕微动,正要一鼓作气抗争到底,给彼此都来个干脆的,二楼却有了动静。
纪翘本来不想分神,那动静不会比踢翻椅子更大,但还是抬头瞥了一眼。
果然是人倒了——
视线所及,已经一片混乱。
纪翘想,死前还能看到内斗,自己真是有着卓越超群的看戏体质。
很快,刚才还老神在在的吴扉脸色比她更难看了。
不到一分钟,二楼已经没有吴扉的人了。这大概不是内斗,内斗哪有这么突然。
纪翘再后知后觉,这种行事风格还是挺熟悉的。
很快就轮到了一楼。
她看了眼不远处脸色惨白的陈宇,忽然有点不忍心,提高声音叫了句陈老板:“你从窗户翻走吧。”
酒店有监控,被翻出来的话,她一世英名不保不说,陈宇怕是想死都难。
陈宇有幸围观了现场,人都成木头了,看样子是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装傻一流。”
吴扉没抖,更没求饶,只是冷冷地看着,笑了一声。
纪翘懒得反驳,她现在没心情管他,周围已经陆续进了祝家的人控场,证据摆在这儿了,她确实没什么好说。
纪翘手上没松,目光已经游移了一大圈。
祝秋亭到底来没来?
没来还是别来了。来了的话,最好忙着处理其他事情,别来管她了。
她希冀的小火苗还没升起,就被灭得干干净净,寸草不生。
祝秋亭来了。不仅来了,他进来第一句,就挺为她考虑的。在这种午夜凌晨,容易困倦的时刻,提神醒脑的效果相当好。
他说:“纪翘,滚过来。”
纪翘拿出了三辈子没用的“狗腿”技能,还没走近,出其不意地甩了句:“你今天真好看。”不止言语,她确保眼神和肢体都保持在一个姿态,仰慕恭敬的姿态。
要认真说的话,纪翘也算不上在说谎。
祝秋亭今天难得穿了浅色,米白羊绒衫里是件银色衬衫,西装裤换了暗色刺绣条纹款,至少跟之前那套不一样了。纪翘偶尔会想,要是死了,变成游魂野鬼,她就还缠着祝秋亭。什么也不干,光看他。他的生死与事务跟她无关,纪翘只想看个够。
祝秋亭信奉那句话,恶人的亮光必会熄灭,火焰永不照耀他。
若真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命运是让他来克她的。如果美能让她陷落一次,那就能陷上千次万次。同理,祝秋亭能让她陷落千万次,烧灼她的火焰将永不止息。
她一旦开始渴求什么,就真的完了,人必须学会及时止损。
纪翘想起文身店里看过的东西,还在恍神的间隙,被祝秋亭淡淡两个字震到清醒得七七八八。
“是吗?”
纪翘终于意识到不对,今天祝秋亭不太一样。
等等。
上次分开之前,她是不是给他……下了几颗安眠药?她都快忘了……
纪翘顿时有点后悔,刚才应该跟那位同归于尽的。
死到临头,纪翘只能硬着头皮道:“是的。比平时都好看。”
祝秋亭扯了扯嘴角笑了,眼眸却冷极:“想穿件能显气色的。”
纪翘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靠着桌椅,手微微抖了下,话里终于多了丝迟疑:“不给我一次机会吗?”
这么多祝家人看着,她刚才还看见一旁的黎幺了,真是有点儿丢脸。
祝秋亭看起来气得不轻,神态透着股诡异的柔和:“给你机会?你要我给到什么时候?”
她从来不会试着改变他的想法,祝家也没人这么做过。
于是纪翘不再说什么,只是觉得,命运还真是奇特,兜兜转转,又回到最初的原点。本来以为逃不过吴扉了,现在看来,是逃不过祝秋亭。
她撑着桌子,有些松了口气般,指腹轻画着圈。
早知道,刚才她就告诉那个吴什么的,是的,祝秋亭就是我老板,有什么事尽管找他。
纪翘勉强镇定下来,长叹了口气,抬起头来望着他。
“一个小请求,”纪翘真诚严肃地看向他,“看在这些年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分上,给个痛快的。”
纪翘说完,整个场子瞬间静到了极致。
黎幺转头,用见了鬼一样的眼神看了她一眼。
纪翘是够厉害的,苏校把酒店监控传过来,她穿着一身再普通不过的衣服,在走廊里勾引人勾引得熟练万分,当时黎幺是跟祝秋亭一起观摩的。那一秒……怎么说呢,千山鸟飞绝也不过如此。黎幺没敢看他,都感觉周围直冒寒气。
可以这么说,如果纪翘平时“勾引”祝秋亭的水平是幼儿园水准,那监控里怎么也是个研究生水平。
纪翘今晚是在用脚思考吗?
黎幺真的迷惑了,他都替其他在场的祝家人尴尬。
祝秋亭疯了一样地找人,就是为了把她救出来,再把她送走?
他已经不忍心看当事人脸色了。他要是祝秋亭,能气得现在立马手起刀又落。
可惜他不是。他舍得,有人可舍不得。
祝秋亭沉默了一分钟,拽着纪翘的领子将她拎过来,现在祝秋亭说的每个字,好像都是从牙缝里挤着蹦出来的。
“纪翘,你是不是真想死?”
纪翘几乎陷入迷思,顿了几秒:“所以你要我怎么样呢?要我活着我就活着,要我死我不就去死啊。你救我那天我就说了命在你手里了,现在想要我干什么直说啊。我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没法猜透你一天到晚在想什么。如果嫌我碍眼——”纪翘话也冷了下来,“就让我别出现在你面前。你发一句话,我会不听你的吗?”
黎幺有点担心对面的人一口气上不来,会不会背过气啊?
不过显然,祝秋亭也不是普通人,他放开纪翘大步流星地走到陈宇身旁,祝家下属立马放了手,他将人狠狠掼到墙上,力道之大,发出的声响简直像硬物相碰。
陈宇也没怎么剧烈地挣扎,哼了一声便软软地瘫倒了。
“晚点叫YN市的人来帮你收,姓吴的留着。”祝秋亭淡淡地甩给黎幺一句,抓过纪翘就走。
纪翘被他捉住的瞬间,痛叫了一声。
黎幺心道,真是不作则已,一作飞起,就这么碰一下喊成这样,纪翘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
祝秋亭抬眸看了纪翘一眼。
胳膊一片青紫,毛细血管破裂,红点渐渐浮现出来。
他便换了一个地方握,然后扣着她手腕,把人拽到了车上。
祝秋亭根本没在YN市继续待,坐飞机连夜回了国,下了飞机就直奔平时不常住的郊外别墅。
从庭院穿过时,管家都有点惊奇,鞠躬后正要问祝秋亭有什么需求,就听见祝秋亭让他滚。管家这才注意到,身后可不是还有个女人,虽然灰头土脸,但轮廓漂亮得惊人……不过,这不是纪翘吗?
“好的。要撤光——”
管家还没问完,就见祝秋亭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全,部,滚。”
祝秋亭拽着纪翘去二楼,将换洗衣服扔到她怀里:“洗澡。”
纪翘低头看了看,这丝绸吊带睡裙,不是她喜欢的风格。
但她也不介意,他好像挺满意这颜色的。
纪翘换完出来,去了一楼,体感比二楼凉了几度,她不自觉地缩了下肩。
一楼的落地窗有三面,虽然对的是自家庭院,但要是在这儿……
纪翘蹙了蹙眉,他不会这么疯,等着自己被附近邻居的无人机拍到吧?
她低估他了。
刚刚纪翘下来时,看见祝秋亭在开红酒,她还以为他气消得差不多了,要喝消气酒,但他把红酒都给她了。
一整瓶。
今天横竖也逃不过去了,纪翘没多想,掀开他的衬衫,掌心贴在他腹肌上,把冰凉酒液也送他一些。
祝秋亭躲开她送上门的嘴唇,低头从她下巴吻起,分分寸寸都不放过。纪翘低声求饶了几遍,他都不肯放过她。
“我错了,”纪翘攀着他肩,柔软的胸口贴得亲密无间,“我认错。给我。”
她离得多近,怎么会看不见,始作俑者的眼早就烧红了,只是为了让她告饶罢了。
纪翘整个身子都微拱起,脖颈仰起一道性感的弧度,她看见了落地窗外的月亮,一直在视野里不停晃动的月亮。
纪翘在祝秋亭低头吻她的时候,忽然抬手抱住了他脖子。
“祝秋亭,”她一边陷入失神,一边却郑重地叫他名字,像小动物埋首一样,与他交颈,在男人耳边求着,发丝尽湿,声音极轻地颤着,“以后你要是有爱人,别带到我面前。求你了。”
祝秋亭盯着她的眼睛,忽然将纪翘调了个方向。
不知道过了多久,纪翘才在意识模糊里听到答案。
“再说吧。”他说。
“但你别死在我面前。”
纪翘差点累哭了:“大哥,我快死了,现在就快死了——”
祝秋亭怎么回答的?他好温柔,温柔地将她抱起,抵在窗台上。
不过这样也好。
情欲可以永无止境地冲向雪山之巅,但有些东西,最好永远盘旋在山岗寂夜。
祝秋亭像疯了一样,纪翘腾不出很多精力细想,这样的祝秋亭她也没见过。
战线拖得太长,纪翘绷不住了。今天本来就够累的,连夜赶回来,她到现在都觉得头晕,被迫卷入这场漫长得仿佛像是看不见终点的长跑——纪翘决定向他求饶。
祝秋亭一向的好耐心这次却不见了。
最后在浴室,热气弥漫,水雾缭绕,他抱着她,让她叫他名字。
祝秋亭握着她的腰低头吻她,纪翘哼了一声,掐了把他劲瘦的腰。
“我是谁?”
他稍稍离开一些,将她长发捋到耳后,低声问她。
纪翘很累,干脆将全部重量压在他身上,他俩默契倒足,她卸力他就接住了,祝秋亭还在等答案。
纪翘看着他的眼睛,明明未曾装进过任何人,多情汹涌起来,欺骗性十足,误人太深。
“祝秋亭。”
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想要答案。但既然想要,纪翘想,那就给呗。
她凑近他,刚想说话,男人手臂力气忽然一松,搞得纪翘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惊叫出声。
最后的时候,纪翘意识已经很模糊,隐约间,似乎听见他说了什么,可还没等她消化留存,人就晕过去了。
纪翘发了一整夜的烧。
家庭医生老覃凌晨四点半赶来,进来时一眼看见男人站在阳台上。
男人随便套了件黑色T恤,穿了条松松垮垮的长裤,靠在栏杆上,边抽烟边打电话。隔着一道玻璃,覃远成看见他垂首,掸了掸烟灰,神色阴郁。
他走过去,刚想说一声自己到了,阳台门都没拉开,就听见祝秋亭冲电话那头冷笑一声:“等不了就去死,转告姓吴的,摆正自己的位置。”
话音刚落,祝秋亭抬眼看见覃医生,顿了一秒,勉强压住火气:“先押着,我明天过去。”
纪翘也是能挑会找,在那地方堵住灰狼最得力的下属,吴扉。人正半夜叫嚣着让祝秋亭赶紧滚过去,要问什么尽早问。
覃远成在祝家很多年,是祝秋亭的私人医生,除了危急时刻,祝秋亭很少大半夜的把他叫来。
进了主卧,被子一掀,覃远成了然,瞥了祝秋亭一眼:“祝九……”
祝秋亭不想听,指腹揉了揉太阳穴,极疲累的样子:“闭嘴。”
“小纪也是够惨的,”覃远成认识祝秋亭七年,才不吃他发暗火这一套,自顾自地说着,似连珠炮一样,“平时辛苦就算了,风里来雨里去,原来还要当那小魔鬼的老师,一份工资操三份心,还要担心自己的小命——跟着你那是一般人能做的事?上次自勐市回来小命都快没了,啧啧,太惨了……”
覃医生一侧头,正撞见祝秋亭面无表情,他见好就收地住了嘴。
“人怎么样?”祝秋亭没看他,问了句。
覃远成看了眼体温计:“还行吧,39.5℃,死不了。”
祝秋亭没说话,只是倚在一旁墙上看着。
“给她吊个水,再开点药,过几天就好啦。这几天她不会没假休吧?”
覃医生干巴巴地安慰两句,说到最后又警惕地看了祝秋亭一眼。
虽然说跟之前M国比起来,是小巫见大巫,纪翘体质也好,但休息不好落下病根还是麻烦。
祝秋亭好像没听见他说什么。他只有人在,魂不知道飘去哪儿了。
覃远成清楚,也没奢望自己再说一次,这男人就能听清了。
他转过头准备翻药箱,身后却传来道男声,轻得像一吹即散的烟尘。
“有时候觉得,她死了算了。”
覃远成扭头看了他一眼,面上是洗耳恭听,心裏是我听你吹。
房里只开了床头灯,暗暗一盏,照在纪翘安静沉睡的脸上。
祝秋亭有点烦躁,别开目光不想看纪翘,正想点燃一支烟,动作却顿住了。
祝秋亭跌坐回单人沙发椅,指间捏着烟,狠狠碾了碾,面色平静。
“她心脏像长在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