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命运洪流(1 / 2)

落下星 李丁尧 8641 字 2个月前

徐怀意有些惊讶,她只进去了五分钟,也就拉了拉窗帘,纪翘就给了她这样正式的谢意。她为自己之前的一些猜测而后悔,正看到最后一行时,卡片突然被人抽走了。

她抬头一看,是上午在电话里说工作太忙、怎么都赶不到的人,穿了一身常服,俊朗面庞上的笑容有些得意。

“你——不是说很忙吗?!”

徐怀意拧眉。

“再忙,”瞿然晃了晃卡片,笑了,“咱妈过生日,必须得回来啊。你不知道我们手续多难批,你说她老人家怎么就不出山呢?”

徐怀意拿这个一同长大、同母异父的哥哥一点办法也没有。早年他一意孤行要做警察,她妈怎么阻拦都没用,后来气得登报要跟他断绝关系。

“这是什么啊?”

瞿然的好奇心转到卡片上:“怎么没落款?”

徐怀意没好气地夺回来,在他面前仍是小女孩模样:“关你什么事,你先想想自己吧,到时候妈问起你个人问题,你可别又说跟案子结婚了。”

瞿然耸肩:“最近确实在忙大案,求爷爷告奶奶的,碰到铁板了,一把手不想合作……唉,不说了不说了,走,喝茶去。”

他们闲聊的当口,纪翘已经坐上了回程的飞机。她戴上眼罩,想睡却很难睡着,大概是这些天睡太多了。

听苏校那边说,祝秋亭又飞去出差了。之前就是苏校无意间透露,方应的失踪真的跟祝秋亭有关。

“没什么,他休养一段时间就好了。”这是苏校原话。

纪翘发呆很久,问他,祝秋亭在哪儿。

再三逼问下,苏校说他一个人去了K市,除了一个处理文件的助理,没带任何人。

也说不清是什么在驱使她,纪翘病没好透,就订了来这边的机票。

不想让他真的出事。

她已经有经验,生活就是问题叠着问题,怕什么来什么。

能抓在手里的,要抓紧。这是纪翘花了好些代价学会的。

她把座椅放下去一些,经济舱最大限度也就放这么多了。

祝秋亭去哪儿,现在跟她已经没什么关系。

她接到紧急电话,让她回一趟晴江市。监狱里的人打来的,说孟裕突发心脏病死了。纪翘乍一听这名字,一时间有些恍惚,有点儿没反应过来。

半分钟后,纪翘想起来了,孟裕是孟景的堂弟。虽然有血缘关系,但他们从里到外一点都不像。

虽然跟孟景订婚的时间不长,但在她心裏,这个男人始终占一隅独特位置。

纪翘又回了晴江,在监狱门口跟孟裕的父母,也就是孟景的叔叔婶婶,撞了个正着。

对方瞪大眼睛了,在看到她的那一刻,迸发出异样的光来。

那种终于找到开闸口的兴奋。

愤怒似乎是能压过一切痛苦的良药,他们不可置信,又理所应当地给了她一记耳光。

原先在孟家,他们就看不过眼孟景的这个未婚妻,各种冷嘲热讽没少过。

孟景是多么直白的一面镜子,体面正直干净善良,照出他们的狰狞困苦不堪一面来,本来对生活五十分的不满,被嫉妒榨一榨,恶意便水涨船高。

连他找的未婚妻,都漂亮得不像话,看上去那么嚣张一个人,在孟景身边时乖得要命。

再看看他们的儿子……

甚至还怪他们,说是他们惯出来的——是孟景和他父母帮得太少了!

凭什么早年扶持,到后来停了他们的经济援助?!既然要帮,就该帮到底才是啊!否则无处可走的孟裕,自己那可怜的儿子,怎么会因为郁闷去沾不该沾的?又因为犯事进了监狱?

反过来看看孟景,公务员、小警察,孟景的父母——他大哥明明有退休金,也不肯帮他们了,后来孟景出事,他们的一口郁气才出了一点。

后来又发现,那女人只是个水性杨花、爱攀高枝的货色,快慰又添了三分。

“你真是丢尽孟家的脸了!你这个女人怎么还有脸出现?!”

纪翘穿着平跟鞋,但比孟裕他爸还要高一点。

她面无表情地垂眸:“你们怎么有脸出现,我就怎么有脸出现。”

孟裕进了几次监狱,他们早就甩手不管了。

现在会过来,无非是来闹一闹,能闹一点是一点。

中年男人面上的兴奋迅速消失,他和妻子惊疑警惕地互望了眼,反应过来了。

她肯定也是来争赔偿金的——这个女人!

孟裕的父亲是个用惯了暴力的主,儿子和老婆没有他不拿来出气的,何况夺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他拽过纪翘就要下狠手,却反被她一脚干净利落地横踹在肋骨上,剧痛之下直接飞滑了出去!

“哎呀!杀人了,杀人了!快叫警察!”

孟裕他妈赶紧去看,一边扯着嗓子叫,一边抓着纪翘,不让她走。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纪翘脸上一丝波澜也没有。

“你再叫一声,”她轻松挣开妇女抓着自己的手臂,一把抓过了对方衣领,几乎是将人悬空提溜到自己面前,“跟他一起进医院。”

纪翘抬了抬下巴,示意了下躺在地上直抽搐的男人,扫到噤声的女人,目光平静得像一潭深湖:“闭嘴。听见了吗?”

对方哆哆嗦嗦,跟看见恶鬼似的猛点头。

这种家事纠纷,也浪费不了她多少时间,纪翘当然能确定这点。

她只是没想到,孟了奚来了。

孟了奚是孟景的亲姑姑,当年意外发生后,她没有跟着孟景的爸爸妈妈离开伤心地,倒是辞了工作,开了家餐馆。

孟了奚把纪翘从混乱里救出去,带到了自己小店里,又泡了杯茶给她,搪瓷杯握在她手里还是热乎的。

这个女人温和又柔丽,当孟景的父母都对纪翘有些不满的时候,只有她支持孟景的决定。

她说纪翘是个好孩子,让孟景好好珍惜。

孟了奚只有小学学历,但天生知道怎么使人感觉舒心。孟了奚跟纪翘自然随心地聊了几句,问她现状,生活得幸不幸福,周围人对她怎么样。

一句话,问得纪翘不知怎么回答。

很好,她过得很好。面对一个可靠的长辈,她是想这么答的。

但是纪翘没法说出口,她牙齿轻轻打战,然后猛地咬紧牙关,抱歉道:“太冷了。对不起,有点儿冷。”

孟了奚抿紧唇,握着她手拍了拍,很轻地叹了口气。

一个人过得如何,是不用问的,他的眉梢眼角,唇边心上,自有答案浮现。

“我给孟裕送过一次东西,他们说,之前来的人是你。”

孟了奚温和地望着她:“这些事你不必做的。”

纪翘没说话。

孟了奚垂了眼眸,有些苦涩无奈地笑了:“是阿景对不起你。”

纪翘什么都没说,只是摇了摇头。

孟了奚沉默了下,声音低下来,悲伤多得似能滴出来:“如果他……喜欢你,你们真的是一对,该多好。我拼了命也会跟我哥一起,让你们过得好好的。”

她没孩子,她带过一段时间孟景,他就是她的孩子。

纪翘终于开了口:“不是的。”

她轻呼了口气:“景哥很好。他有喜欢的人,没什么不好,只是……少了点运气。”

在孟了奚想开口前,纪翘握紧她的手,轻声道:“您别跟我争了。他什么毛病都没有,喜欢谁,喜欢怎么样的人……都不是他能控制的。我从来都没后悔过,您要说这话,高攀也是我高攀,我这条命是景哥搭救的,我要怎么还呢?”

孟景多像纪钺。

她第一次见,就这么觉得。那天她拙劣青涩地自以为报了仇,从301道逃出来,拖着受伤的腿被孟景捡到。养伤期间,他认出她了,说你不要这样莽撞,有的事需要时间去解决,你还太小了。而且你想办的事,是我们的责任。

如果孟景要她帮忙,上天入地她也会去。

他对谁都那么好,对纪翘尤其照顾。为了按住她不到处乱跑,给她在家里名正言顺待下去的机会,他跟她订了婚。

孟了奚神色复杂地看着她:“纪翘,不要这样。”

每个人都在变,这么些年来,大家都在变,可纪翘的某一部分一直留在她身上。

孟了奚感伤地轻抚着她的长发,好像要透过她的脸,看到另一个人:“别人对你好一分,你恨不得还一百分,还怕不够。”

总怕不够。

纪翘这个人很轴,她认准什么,便会一往无前。

死亡总是带走些什么,又带来些什么。即使是孟裕这样的人,也一样。

比如让她能下定决心,跟孟了奚透露出更多的自己。

纪翘沉默了很久,把一杯茶一口气喝完,跟孟了奚断断续续说了很多,瞒一些,说一些。

“其实是我上司。”

纪翘想起祝秋亭,心脏莫名扯着刺疼。

但她想解释。她低声跟孟了奚说,不是那些人传的那样。

孟了奚是个绝佳的倾听者,姿态耐心而柔和。

纪翘说了多少她自己都忘了,但最后还是绕不过那件事。

祝秋亭让她跟着的一次,在SN洲。他们要找一个商业间谍,那人使祝家那条线损失了百分之三十。人已经抓到了,就剩对方十六岁的儿子班亚还没找到。当时纪翘在那地方待了半个月,混迹的地方就是班亚活动的区域,那个肤色黝黑眼眸明亮的男孩,教她怎么躲忽然飞来的子弹,眉飞色舞的样子让纪翘印象深刻。

最后说人可能躲到了仓库里,就在他们当时在的一座四层小楼。

但找了半天都没有,大家都已经撤退了,快走到门口时,车上的男人忽然发了疯,拼了命地想挣开黎幺,大吼道仓库里有炸弹,有人撞了炸弹,求他们去找儿子——

纪翘下意识就往裏面跑,祝秋亭准备上车了,转身一看人没了。

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祝秋亭眼疾手快地把人抓了回来。

“疯了吗你?!”

纪翘一把甩开他:“人在裏面!”

祝秋亭声线很冷,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咬牙切齿:“他比他爹狠多了。想为这个赔上命,你就去。”

纪翘看他一眼,没说话。

她还是去了。

人们都说,他要什么,她就能给什么。她理智地计算着得失,只要在祝家安全。

其实她才不在乎,什么安全不安全,她比谁都疯。

祝秋亭恨死她这点了。纪翘的性格像钻子,理智只是覆在上面的一层霜雾。她要觉得哪块山石得凿开,凿到天荒地老才甘心。

非要等背上背的少年一刀刺进她肩膀,纪翘才确定,有的山石确实不该凿。

她心裏其实早有感觉,不知道救他会不会后悔,但不救一定会后悔。

她跟那少年本来差点交待在那里,最后是祝秋亭把他们带出去的,在爆炸前几秒。

纪翘把事件人物改了,说自己决策做错了,害得大家都被拖了时间,损失很大。

孟了奚没见过她那么伤心。

孟了奚顿了顿,问:“你想知道阿景的墓地在哪儿吗?”

孟景的父母坚决不许她告诉纪翘。

除了孟景的同事,谁也不知道具体的地方。他们太过伤心,不想让任何人打扰他。

纪翘抬头,有些愣住了:“可以吗?”

她是第三天去的,把孟裕的事解决完以后。

纪翘发现,从祝秋亭那儿学来两分置身事外的能力,都能快刀斩乱麻处理很多事。

孟景的墓地在山上,是晴江很宁静的半山处,面朝着了望台,能将大半个城市收入眼底。

纪翘特意看了天气预报,选了天好的周四,挑了束满天星,买了瓶茅台,穿了身颜色亮丽的休闲装。孟景的品位真的很俗,喜欢大红大绿,以及所有鲜艳的颜色。但是他喜欢,她也没办法。

她放下花和酒,看到远处的云霞呈现出雨后的温柔叠色,玫瑰红是主色。

纪翘想说什么,想想也不知道怎么说了,把蓝牙音箱掏出来一放。

“景哥,有三件事:一、孟裕死了,你别去接他。我早跟你说过了,你不信。二、我去看过……你喜欢的人了。她现在很好,继承了爸爸的店,你别挂心,但人家让你有空多去梦里走走。三、我过得还行。姑姑也还可以,叔叔阿姨……我不清楚,你自己去问。”

她望着墓碑上的照片,是他笑意最粲然的一张,阳光温和。

“你不是喜欢听她的歌吗?我给你放。”

纪翘调出手机的歌单,按了播放键,曲调小范围地飘荡开来:

<small>还记得当天旅馆的门牌</small>

<small>还留住笑着离开的神态 当天整个城市那样轻快</small>

<small>沿路一起走半里长街 还记得街灯照出一脸黄</small>

<small>还燃亮那份微温的便当 剪影的你轮廓太好看</small>

<small>凝住眼泪才敢细看</small>

<small>……</small>

纪翘轻声哼着,她现在的粤语比原来好多了。

<small>就算你壮阔胸膛 不敌天气</small>

<small>两鬓斑白 都可认得你</small>

还没播完,纪翘就盘腿坐了下来,唠嗑似的轻声道:

“景哥,我有时候想,是自己太天真了。那时候遇到危险,被你救下,你帮了我那么多。

“活得越久,我怎么越想信一信命。

“我认识个人,他没什么良心。他跟我说,他待过的地方,只有两种人。没良心赚大钱的,没良心也不赚钱的。他就很相信命运,总要求点什么,好不好笑?

“正义,你信吗?”

她伸手拿袖子擦了擦墓碑。

有雨落下了。但越擦越多,因为雨势越来越大。

什么破天气预报,纪翘瞪了一眼天空,脱下外套要盖住墓碑。

忽然,有阴影笼罩,挡住了雨势。她的头顶多了一把黑伞。

纪翘一僵,余光瞥了一眼,疑心是梦。梦这东西,只要到高潮迭起,就全醒过来了。

她没再往上看,因为听到声音,便能百分百确定。她认识的所有人里,没有人的声线像祝秋亭。

“求什么,求了才知道。”

纪翘望着前面,低低地问道。

“那你现在知道了吗?”

纪翘其实没事都在琢磨他。她很难琢磨出来,他怎么能用那么平静的语气,制造出让人听了下意识想发抖的效果。

她现在突然意识到,他是那种与其在天堂为仆,不如在地狱为主的人。

“神藏四海,道隐八荒,没什么用。”

祝秋亭给她撑着伞,望着墓碑上的照片,蹲下时放了一枝白玫瑰,清劲嗓音撞进她耳膜,懒懒道:“还是靠自己吧。”

蓝牙音箱自顾自地正播到歌手的《暗涌》:

<small>让这口烟跳升 我身躯下沉 曾多么想多么想贴近</small>

<small>你的心和眼口和耳亦没缘分 我都捉不紧</small>

<small>害怕悲剧重演 我的命中命中</small>

<small>越美丽的东西我越不可碰 历史在重演……</small>

纪翘望着这座城,她生活过的、无聊而安逸的小城,埋葬她的青春、亲人、挚友的城,山雨欲来风满楼,乌云如歌所播,暗涌无边。

她觉得极深的悲哀跟着翻涌而上,兜兜转转,还是被扼住了咽喉。

这一生,她发誓避之不及的存在,记挂与爱。洪流一般抵达的命运,直白冷然地显示给她真相。

你完了,纪翘。她听见冥冥中,有声音说。

“杰森所处的组织规模有150 200人,活动范围:西南边,SN洲,SA洲。”

四楼会议室,成思国写完,把马克笔扔到台子上:“J.r,代号灰狼,在座各位应该都了解大致情况,但我还是简单说下。

“十一年前,我们跟他在境外打过交道。灰狼在海外的曾用名是约书亚,现在是杰森。十年前,武科市与晴江市交界的312案发生以后,我们发现了更多灰狼在国内的行迹,多起大案发生在八年至五年前。”

“灰狼本人极少在国内露面,他的反侦察能力极强,”成思国神情肃穆,俯身撑着桌子,“国际上我们与三方签了合作,但目前我们手里也只有灰狼的画像。我会将资料分发到各位手里。现在我们有足够的证据显示,去年年初,至少有两起案子跟灰狼有关系——他回来了。这次,我们绝不能任由他再逃脱。但首先,希望大家将最近手头的信息整合一下……瞿然,从你开始。”

瞿然:“好。去年年初的34号案,是在我们辖区发生的。跟以前一样,灰狼很谨慎。贸然行动,只会打草惊蛇。所以我们查到了一些其他的……”

瞿然手里的钢笔转了两圈:“您介意我用下白板吗?”

成思国让出位子。

瞿然拿过黑色马克笔,快速地写下几个字,环顾了一圈会议室。

“祝氏,创始人和董事都是一个人,祝秋亭。这家企业主营国际贸易,规模可观,他们也会比普通企业更加敏感小心。但是我们发现,祝氏跟灰狼之间总有些……巧合。

“祝氏一把手祝秋亭,他父亲是K市人,二十世纪的生意人,跟各方关系都很好,回归以后重心转移到了内地。但资料显示,祝秋亭本人于K市长大,小时候曾出国留学了几年,教育背景非常简单。”

瞿然顿了顿,补了三个字:“看上去。”

在他刚出警校实习的时候,有位前辈曾经教他,没有找到证据之前,猜测永远只是猜测,猜测的最佳去处就是自己心裏。

会议持续了整个下午,结束的时候,夕阳已经落了山。

瞿然是最后一个出来的,他把警帽摘下,微微躬着背靠在墙角里。

那前辈还教了瞿然许多。瞿然当时老想着,请人吃顿饭,在那个小城里承蒙他太多照顾。

那前辈偶尔开玩笑,说要带自己女儿认识他,未来找另一半也好有个模板。

瞿然当时在操场拉练完十公里,闻言甩了汗珠,开玩笑:“找我不行吗?”

据说他的女儿出了名的漂亮,瞿然这个刚来没几天的实习生都有所耳闻。但命运并没有给瞿然这个机会,瞿然也没见到他引以为傲的女儿有多好看。最后的一切,只停留在葬礼那面目全非的遗体上。记忆轰然而至,那感觉并不是很好。

瞿然能听见自己呼吸的声音,直到思绪被人打断。

“那个,您好……”

对方声音很清亮,瞿然睁开眼,淡淡道:“什么事?”

“我叫周舟。”小警察的外表跟他声音很相合,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谨慎,“我找您是想交流点事。”

“您知道,祝秋亭他……除了资料里说的几个重要下属外,还有一位比较亲近的手下,叫纪翘吗?”

瞿然紧紧地盯着他,目光渐渐聚焦、凌厉。

“纪翘?”

他知道这个名字,她去警局做过笔录。

那应该是祝秋亭的女友或者女伴。亲近?那怎么会完全没露过面?

“你怎么知道?”

周舟有很多想说的,但最后挑了最紧要的讲:“我们分局也负责祝氏的调查。一直有人跟着纪翘,他们应该不是男女关系。但只是亲近,不是很重要。因为从前天起,追踪不到她了,那位祝总也不是很急,在晴江附近照常办公。”

想好了吗?

祝秋亭这么问过纪翘几次。

如果纪翘的回复是肯定的,他的答案也没变过,说“好,我知道了”。

刻入骨髓的有两次,一次是想跟他进祝家,一次是求着他用她。

纪翘废话也不多,只跟他说,别把我当女人,祝秋亭,他们怎么保护你,我也可以。

当时祝秋亭反应是怎样,具体的记忆已经模糊褪色,但他那个轻笑,纪翘却记了很久。

那意思并不是“就凭你”?而是“我知道了”。不管你能不能办到,我都接收到了。

纪翘确实做到了。那次在外洲沙漠的酒店里,她反应极快,替他挡下一次袭击,代价是一枚m99弹头,穿透伤,她也不介意,裹着被子又蹦回隔壁房间了,过了二十分钟医生才到。后来传成了她半夜别有用心地要送夜宵,被祝秋亭无情地扔出来。

她后来想了想,无论做事说话,祝秋亭在情绪上简直有道天然屏障,说不清是天赋还是后天培养的。

他那漫不经心、彬彬有礼的外表下,包裹着凶猛而强韧的灵魂,仿佛不知绝望与恐惧为何物。

早期祝氏失败过不止一次。商业竞争,势力角斗,没有一关是容易的。纪翘在的第一年,祝秋亭几乎是在风口浪尖度过的,当时风头正盛的对手要趁势将他摁到底,四条海路全断,陆路被封,这只是明面上祝氏遇到的动作,暗地里祝家遇到的难题更多。

对手还是看在祝绫面子上,曾帮衬过祝秋亭的长辈。因为了解多,下手也狠。商场本就瞬息万变,祝氏股价当晚跌停。

即使在那个时候,纪翘也没见祝秋亭情绪有过太剧烈的起伏。

苏校担心到快住在公司里,好几个晚上熬通宵,等祝秋亭从外面回来。

纪翘无意间看到祝秋亭,电梯门一开,他手中挂着件神色大衣,大踏步往外走,脊背修挺笔直。祝秋亭路过苏校时,听见他低声问自己撤资的事怎么办?还要不要继续?

祝秋亭倒先笑开了,文件往人怀里一砸,说往上爬,掉下来。就这两条路,选一条。

纪翘这才确定,别人或他自己的痛苦,都会化成帮他开路的熊熊烈焰。她想学,可实在很难,痛苦无法帮她开路。

纪翘看望完孟景,把上司祝秋亭送到了本市最好的酒店,回家途中,多年尘封的邮箱忽然收到一封邮件。

裏面有截图,文字,视频。

时隔多年,纪翘第一次看得那么清楚,纪钺的最后一面。

当年警局里的人说没遗体,后来过了两年才办葬礼,她又远走了。确实,那甚至称不上遗体了,无法辨认,惨烈模糊。

她也有点庆幸,当时没有收到这些。现在她都扛不过去,更别说十年前。

纪翘也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儿去,在晴江找到一间不歇业的地下酒吧,待了通宵也没喝醉,后来不知道喝了什么断片酒,终于哭了出来。

她一直停留在那个通讯录页面,没拨出去,服务生替醉了的纪翘打了电话。

最后,她是被人扔到车上,带回了家。

纪翘还记得这是自己家,不是因为她有多清醒,是因为这个她从小住到大的家里,餐桌旁的高柜上,纪钺的照片正对着大门。

纪翘被人拎着,进门就对上了纪钺那双含着笑意的眼睛。

她上去就把照片摁倒了。

从祝秋亭的角度望过去,纪翘真是狼狈得要死。

头发散乱地披着,一绺一绺地贴在脸上,混合着汗和泪,细白的脖颈上青筋根根分明,快要暴出来。

他忽然伸手,轻摁了摁。

那处血管被摁下去一点,她整个人也像气球被戳了极小针眼,全身乏力,顺着墙蹲了下去。

“祝秋亭,求你了。我就求你这一次,你走吧,行吗?让我安静安静。”

这是纪翘今天跟他说的头一句话,她嗓音哑得不像话,神情陷入茫然。

祝秋亭靠在她对面餐桌的边沿,低头点了支烟,细微火光从指间一闪而过。

“纪翘。”

他走到她面前,单腿蹲下,右手抬高她下巴,这样纪翘整张脸都在他目光范围里。

祝秋亭说:“你想跟我,因为你想让其他人知道,你有靠山。今天如果祝氏在别人手里,你也会对他这么做。”

“我不想……”

他低头深吸了一口烟,笑一笑,停住了话头。

看她止不住地咳,祝秋亭好一会儿没说话。

他望着她,很久没有说话,视线最后落在她的薄唇上,即使崩溃成这样,她唇峰和嘴角弧度依然上翘,仿佛永远不会下沉。

“你得理解,”祝秋亭摁灭烟,轻声道,“弱点,它很麻烦。”

他伸手抚过纪翘的长发,垂眸望着她在痛苦裏挣扎,连反应都给不出来。

而他依然从容温和,靠近纪翘温热的耳廓时,低声将话送进去:“酒喝多了伤肝。”

“你要跟我吗?”祝秋亭问她。

纪翘终于给了一点反应,她抬起满是血丝的眼,紧紧盯着他,吐出两个字。

“现在。”

她一刻,不……一秒也等不了了。

纪翘想从熔岩里爬出来,刺她一刀也好,对着她开一枪也罢,能让她暂时忘了当下,做什么都行。

她话音刚落,祝秋亭便把她从地上捞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