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屋子很小,客房离这裏不过几步的距离。
门一合,纪翘被他狠顶在门板上,后脑勺却撞在他手掌心。
喘息和心跳声被无限地放大,温度升高灼热得简直要将她点着了。吻比以前更漫长,但也没了以前的耐心,凶狠猛烈地卷过她,似乎要将所有温度与津液吸取殆尽。
“想好了吗?”
祝秋亭问。
黑暗中,纪翘隐约间看见他额际的青筋和起伏的结实胸膛。
她有一点恍惚,湿润的眼角泛红,人愣愣的,忽而又反应过来,狠扯着他皮带,声音几乎带着愤愤:“你为什么穿那么多,你——”
她语气忽然软下来。
“祝秋亭。”
这短促到几不可闻的一句话,仿佛是烈火烹油里误落的一滴水珠,祝秋亭被轰然点着。
这是她的家。纪翘曾经在这儿住了许多年。
在这个破旧窄小的房间里,过去的、现在的、未来的纪翘在这一刻都并成了同一个人。这个认知让祝秋亭疯狂,跟她每一寸每一厘都紧贴着,每一秒每一瞬都交融着,时间也被拉扯得无限漫长。
纪翘怀疑自己要被碾成粉末,她看不见,但是感觉足够清晰,脊柱仿佛被一路电到神经末梢。
祝秋亭扣过她下巴,啄吻很轻:“离天亮还早,我们有的是时间。”
结果他也只是说说而已,后半夜便放过了她。纪翘昏沉地睡过去,没多久便醒来,身边已经空了。纪翘在黑暗里睁开眼,望着天花板,墙皮有了点年份,她数着霉点,一颗、两颗、三颗,像数星星。
房间不大,窗户开得不大,风从窗沿渗进来。纪翘翻身下床,她低头看了看,一片狼藉,跟身下这张床一样。她开了衣柜,随手扯了件浴衣出来披上。
这个家像有刺,每分每秒都向内延伸的尖刺,不断扎着她、提醒她,没了就是没了。所以她回来得少,但每个月都找人来打扫,只在去年回来住过一阵子。
纪翘环视了圈,挺干净的。纪翘翻箱倒柜,从书柜底层只找出一盒薄荷糖来,她扔了颗进嘴裏。
全身酸疼的劲没过去,她很不舒服,得做点什么转移注意力。
具体过程……纪翘眯着眼想了想,竟然记不太清了,就是疼,现在到处都疼。
她扒开浴衣瞥了眼肩头,那里疼得最厉害。有个牙印,明晃晃的,那男人真是属狗的。
她咬着烟晃到没开灯的客厅,无意间抬眼,看到阳台上的人影,愣了愣,走过去把门拉开。
“你没走?”
祝秋亭虚靠着阳台栏杆,他正抽烟,闻言也没回头,“嗯”了声。
他穿着没换,只是衬衣下摆随意地扎在西裤里,没系皮带,裤腿垂在脚背。人快要嵌在夜色里,她一眼扫过去,分界线都模糊了,白日里的人像是一道幻影。
“借个火。”
纪翘看了几秒,走进来把阳台门关紧,冲他道:“没找到打火机。”
祝秋亭这才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很安静,给了纪翘错觉。
“过来点,太远了。”他语气柔和。
纪翘没走两步,就被他拽了过去。他自己做事快人几步,看谁都慢。
祝秋亭俯身在她唇上很轻地落了个吻。
他是操纵情绪的高手,是与生俱来的天赋。说一句想,都像海面下藏匿了冰山。
想要,又不止于此。我想要日头升起,日头落下,在你肩头。风从北边的江河,刮向南方的海,有关你的所有风景,都是崭新的,那里每一个细节都会被我妥帖珍藏。
愚昧人,总把瞬间当永恒。
很快,那个轻柔的吻变得有些激烈起来,又透着些静然的从容。这感觉很奇妙,因为是在自己家里,像被家人环绕着、看着一样。
看吧。纪翘环着他的肩,失神地想,以前的她在哪儿呢?早丢了。
下一秒,纪翘差点惊叫出声。
“专心点,”祝秋亭衣衫齐整,掌心扣着她的腰,似是有情人纵情一吻,无限贴近她薄唇,耐心地低声道,“但别太费心,我不值得。”
她是聪明人,祝秋亭知道,她也知道。
纪翘没说话,不知道多久后,她被抱到沙发上,此时天光已经要大亮。
枕在他胸膛,纪翘听见他说,照片删了。
纪翘沉默了几秒,平静道:“好。”
在卧室的时候,纪翘看他睡着,鬼使神差地用手机拍了一张。后置摄像头都对准了他,不知道怎么回事,手还是一抖,入镜的画面很混乱,前额黑发,细致英挺的眉眼鼻梁,可惜是糊的,还有他胸膛处雪白的一截手臂。她不是有意搭在那儿的,但无意中成了张合照,还是他们认识以来唯一一张。
纪翘手又一抖,摁了红心,照片被扔进了我的收藏。
她真是多事。他最后还是没有放过她,从里到外,祝秋亭一向如此,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纪翘睡了个很沉的回笼觉。她一向没有这个习惯,以前也不喜欢,回笼觉把一天都打散。纪钺以前跟她说,长大了以后要少睡一点,保持清醒。
她难得睡这么久,醒来的时候,窗外的天空布满阴云。纪翘靠在沙发上看了会儿,去厨房烧了壶热水,倚着料理台发呆。
家里很安静,人早就走了,锺錶指针已经指到下午一点,这一觉睡得够长的。
水开了,她回过神,倒了半杯开水又掺了点凉水,一大口灌下去烫得直跳,好一会儿都没缓过来。
不过,她现在有的是时间。纪翘想到之前,简直像上辈子的事,那时候神经总是绷得死紧。其实几点教祝缃哪一门课,是什么大事吗?祝秋亭什么时候需要她,又是她能控制的吗?
她仔细想一想,忙了半天,也不知道为了什么,都是瞎忙。祝秋亭骨子里谨慎至极,这几年,她跟着他看过做过的也不算少了,但只负责其中的环节,太多事她仍然未知全貌,也没有试图探究过。
现在祝秋亭不让她再做祝缃的老师,也没有提出任何要求,释放的信号已经很清楚。
他暂时不再需要她了。
纪翘能想象到流言会怎么传开,看热闹的人总是比较多。她不在乎,横竖祝秋亭留着她还有点用,不会真的解决她,这点他们彼此都知道。
纪翘有时间休息,刚好不用飞回去了。在哪里倒下就在哪里躺下,纪翘高兴还来不及。
她查了查银行卡的余额,这几年存的,如果每天吃二十块钱外卖可以吃到地老天荒。纪翘放心地点了一堆垃圾食品,打开电视放着《动物世界》,正式当起了“米虫”。
说实话,如果不试一试,纪翘不知道每天躺着这么舒服。整整大半个月,她连门都没怎么出。吃了睡睡了吃,衣服床单丢进洗衣机,餐盒丢进大垃圾袋,只有孟景的姑姑孟了奚偶尔上门来看她,带着自己做的饭。其他时候,她活动的范围不超过方圆五米。
即使这样,祝秋亭也没完全消失。财经频道,他有半分钟的露面。纪翘本来准备换台,但最后还是没有。隔着电视屏幕,从签约仪式到商业晚宴,他换了两套正装。晚上那场被拉住接受采访时,他身边还有徐氏的副总徐怀意。
这张脸她已经看到化成灰也能认出来,可他很少上电视,在镁光灯、摄像机下,流畅漂亮的骨相占尽了优势。
祝秋亭衝着镜头弯起嘴角,语气不紧不慢。打太极都打得舒服,好像机关算尽的人是另一个陌生存在。别的不说,在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这一点上,纪翘确实佩服他。祝氏几年前涉及基金的投资,正值新制度落地执行,祝秋亭那时在国外,被人用时间差打了个措手不及,当时负责那桩公事的人已经绝望了,他飞回来接手,用新条例的规则硬是扭转了局面。
他的洞察力和直觉都是一流,别人学不来的。
纪翘咬一口薯片,懒洋洋地看向屏幕,喜欢怎么可能藏得住呢?除非把自己眼睛挖了。
那晚祝秋亭跟她的事,现在回忆起来像个梦,还是噩梦。纪翘记得清楚,全程他根本没看她眼睛,一次也没有,只是有次他扳过她的脸亲吻,很快又松开,转而低头咬上她肩膀,疼得她想把他踹走。
不过没有也好,省事。
纪翘吃完一包薯片后,躺平在沙发床上,翻个身睡了过去。
已经三月初,申城的温度依然很低。
祝秋亭上车的时候,坐在副驾驶的苏校都能感觉到一股寒气袭来。
他刚要说话,祝秋亭先开了口。
“手机。”
今天祝秋亭的私人手机忘在办公室,那上面的号码有没有超过五个在,苏校都存疑,其中甚至还包括他父亲祝绫的手机号码。反正苏校是从来没见祝秋亭用过,但他最近去哪儿都带着,今天忘了,都等不到回去,让苏校提前拿过来,在宴会厅这儿等他。
“这裏。”苏校递过去。
“有电话吗?”
祝秋亭接过前一秒,淡淡地问了句。
苏校思忖着,也就低个头的事,他怎么连这都懒得看了?
但职业素养让苏校很快回答:“没有。”
祝秋亭“嗯”了声,接过手机也没有看,直接扔到了一边。
苏校说:“您今天遇到徐副总了吗?他们那边之前一直在争取那块地,徐董还提过。虽然这肯定不行,但他们那边提到明年T市的市政项目,我觉得可以考虑。徐家有背景,跟他们合作利大于弊。”
祝秋亭没回答。
苏校又扭头看了他一眼,人已经靠那儿闭目养神了。
车内很暗,夜色里车飞驰而过,街灯一盏又一盏地掠过视野。
他最近似乎有点儿不对,但苏校说不出哪儿不对。明明状态挺好,身心健康,就是比起以前来,好像更喜欢自己待着了。
“噢。对了,”苏校看了祝秋亭一眼,又道,“等会儿在四季酒店的约,是周肆那个得力手下。瞿氏的那事,周……周总他帮了不少忙。”
祝秋亭眼都没睁,懒散道:“南边新开的港口,为了那个来的。”
苏校迟疑了一秒:“还有一个事,周总可能想跟您要个人。”
祝秋亭揉了揉眼窝,“嗯”了声:“要谁?”
挖人不是什么大事,周肆那边的人也曾跳槽到祝氏来。
苏校硬着头皮道:“最近……很闲的那个。”
祝秋亭倏地睁开眼,盯着苏校。
苏校心下一颤,还是勉力补充道:“他可能想着,如果这边不想用纪翘了,扣着也没意思,而且她是……”
苏校没再说下去。
祝秋亭说:“是什么?”
他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好整以暇地抬眸,似乎很期待苏校的答案。
他们都心知肚明的答案。
苏校心一横,低声道:“您知道吧,纪翘不是那人的女儿吗?虽然她人没二心,但这事被人知道了,总归——”
祝家的人不少都是祝绫时期跟过来的,很多人也没走到过纪翘之前的位置。
祝秋亭没说话,指腹依次敲在膝上,忽然笑了笑。
“被人知道了,怎么样?”
车已经停在四季酒店门口,司机听见他们的对话,大气也不敢出。
门童已经在车门处等待。
苏校沉默几秒,听见祝秋亭又说:“我想,所以我做了,就这么简单。谁有意见,让他来找我。”
“可——”
苏校刚说了一个字,发现祝秋亭已经下了车。
祝秋亭走路一向步子大,潇洒不顾人,但今天这背影看起来,火气也大。
最近祝氏本来就遇事太多,祝秋亭现在脾气又在临界点上,真要命……苏校头都要炸了。
真是不想干了!
苏校气得安全带都解得慢了,拔了两下,眼神落在后座某个地方。
他下车绕到后座,从椅缝里摸出一个皮夹。
苏校正准备将皮夹放兜里,等会儿拿给祝秋亭,快要合起来的那一刹,动作忽然顿住了。
苏校打开皮夹,从最里层抽出露出一角的照片。
昏暗无章的背景里,唯一一抹亮色,是一只素白修长的手,完全是放松状态。
苏校整个人震住。
这真的是祝秋亭会放的照片吗?跟……恋爱中什么都记录的傻子一样。苏校黑着脸要把照片塞回去,他余光突然瞥到什么,又拿近看了看。
照片最角落里明显还有另一个人,只占了照片很小一部分。他的指关节轻触着女人的小指,一不小心入了镜。
祝秋亭难搞这件事,傅于天是体会过的。
船王周家一把手周肆,是傅于天从二十岁就跟着的人。周肆没忌惮过谁,却给祝秋亭让过步,还为他做了一次说客,瞿家小儿子失踪的时候,瞿家请了周肆帮忙,还没帮上。
周肆一向不做没有把握的事,那次从中山逸舍离开后,傅于天以为他会不高兴,但他没有。周肆上了车以后,傅于天小心地提起今晚的饭局,周肆却毫不在意,说“祝秋亭不会的,我知道”。
瞿辉耀毁了祝秋亭的厂子,还有一堆图纸文件不知道有没有抢救出来,会原谅才有鬼。
换他他也不会,睚眦必报是他们这类人的做事风格。
让周肆有点意外的,倒是那个祝秋亭的女下属。在洗手间的那点时间,都要逮着空欺负人,吃错了药一样,完全不是他风格。
当然,那位女下属长得是真好,又高又美,清艳凛然。
不止周肆记住了,傅于天也记住了,不仅记住了,还惦记上了。
一般美人盘靓条顺,叫人心心念念。顶级的能勾魂夺魄,深夜入梦。
祝家近几个月坎坷颇多,工厂被烧以后,海运一条路受阻,业内有风声传祝秋亭跟通缉要犯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快被警察盯上了。如今,终于轮到祝氏需要周家。
周肆这周不在国内,便让傅于天先跟祝秋亭谈。
傅于天已经做好等上一小时的准备,可祝秋亭竟然没迟到。
有求于人真是不一样。傅于天心裏冷笑,面上摆得很热。祝秋亭落座的时候,傅于天半直起身来,伸出手要礼貌地跟他握一握。
祝秋亭没搭理,径直坐下了。
傅于天脸色微微一僵。
祝秋亭没动咖啡,喝了口柠檬水,问:“认购合同周总应该看过了,有什么问题吗?”
傅于天:“啊,法务这边已经看过了,有几个条款要改,主要是……”
祝秋亭身子前倾,指腹在桌上敲一敲,清脆地打断他:“法务改完了吗?”
傅于天:“已经让人传过去了。”
祝秋亭点了点头:“行,我会看的。还有事吗?”
傅于天不自在地在沙发椅里动了动身子,目光犀利地盯着祝秋亭。傅于天长得不善,看上去很不好惹,这也是周肆一开始用他的原因。
傅于天:“既然说到这儿,我有个不情之请——”
祝秋亭漫不经心地垂眼:“那就别说了。”
傅于天顽强地继续:“听说最近祝氏人员变动比较厉害,我想您不介意的话,到时候精简人员的时候,想跟您要几个人。当然,这边肯定会有相应的回报。”
祝秋亭端起迟来的热茶,吹了口气,慢条斯理地问道:“谁告诉你人员会变动的?”
傅于天一愣,他确定自己的情报没错。反应过来后,他又道:“是……听说的。”
祝秋亭“哦”了一声:“从谁那儿听的,找谁去。”
说完他站起身来,冲傅于天礼貌一笑:“你慢慢喝。”
傅于天没想到祝秋亭拒绝得这么彻底。明明是一块到嘴的肥肉,他还有很多条件留着没提。
恼羞成怒下,傅于天冲祝秋亭背影冷声道:“祝董,您辞掉的人,我们有需要,有好职位提供给她,您就当积德,大家互相行个方便,还有好处拿,何乐而不为?”
纪翘在祝家三年,一直扒着祝秋亭不放,这事尽人皆知。祝秋亭不回应,很多人也清楚,他不喜欢纪翘。可私底下,谁知道呢。
祝秋亭身形一顿,而后转过来,盯着傅于天几秒,忽然弯着眼睛轻笑。
“周肆没告诉过你吗?人长着嘴,不一定非要用来说话。”
说完也不等他回答,祝秋亭径直离开了。
傅于天一口郁气堵在胸口,狠狠地踢了脚桌子。
祝秋亭都快自顾不暇了,还在那儿护个手下?他看这也是幌子,纪翘的作用恐怕只有祝秋亭自己知道。
傅于天忽然有点后悔,在祝秋亭面前贸然提出这事,只会让人提高警惕心,要是压根儿不提,趁祝氏忙到头疼的这段时间,找个时间直接截和,把人挖过来估计会更快。等祝秋亭想起来的时候,大不了花钱赔人情。
现在看来,真是打草惊蛇了。
纪翘最近确实很忙,忙着养老。虽然认定她快被祝秋亭踢出祝氏的人不少,窃窃私语嚼舌根的也不少,但纪翘一概充耳不闻。
三月中旬开始,温度终于攀升,她开始在附近的公园锻炼,躺在河边的长椅上看书晒太阳。
黎幺偶尔会给她通个信,毕竟带训过,他俩性格里又有相像的一股劲。在她被完全遗忘的当口,黎幺乐此不疲地给她播报祝秋亭的近况——
到M国了,飞C国了,子公司剥离集团放出认购股份了,合同签完了,去MA区玩了,有美女坐大腿了,口红印落衬衫了。
总之,黎幺的人生乐趣除了去L国度假,就是惹纪翘发火。纪翘虽然情绪总是不高,但生气的时候极少。
现在黎幺似乎看出点端倪,并不想错过这个机会。
纪翘正对着青山绿水翻书,闻言干脆地打断:“口红颜色很好看吗?什么时候有视频了再说,记得发我。没别的事别找我。”
“哎,等等,还有——”黎幺笑嘻嘻地添了句,“最近还真有个新人。”说完,给她发了张照片。
贴身保镖,女的,短发。
纪翘放大照片看了眼,蹙了蹙眉。电话那边还有黎幺看好戏的挑衅声音:“怎么样,有你好看吗?”
她没说什么,摁断了通话。她踱步回了家,回家路上还买了烤猪蹄和奶茶。纪翘挺喜欢吃这些的,只是小时候想练拳击,纪钺说那得放弃很多很多,她哪里知道答应一个“好”字后面的意义。纪钺把她扔给开拳击馆的师兄,教练又凶又严,教她忍字头上一把刀,心无杂念才能斩妖除魔,所有零食都是妖和魔。
等长大了她更不能乱吃,拜某人所赐,随时可能会被仇家下毒。
这回家期间还接到了孟了奚的电话。
她扯了几句闲,纪翘也回了几句,后来主动问:“姑姑,你有什么事吗?”
孟了奚的声音在那头担忧地低了几分。
“小翘,我有几个店员住你家附近,他们认识你,说是最近看到你散步,附近有人跟着你。我找附近店家调了监控,在扬里路、东兴路的拐角……”
纪翘:“我还在外面,那我尽快回家,你别担心,等我到家给你发信息。”
孟了奚顿了顿道:“好,一定啊。”
纪翘“嗯”了声,抬头看了看,街道一如往常,午后的店面有些清冷,有母亲抱着孩子从她身旁经过,阳光温暖,小城太平。
可有人在的地方,永远不会太平。
纪钺的血曾经流在这座城的青砖缝隙里,这让纪翘每次回来,都觉得安心。那种安心就像……即使下一秒死在这裏,她也没有任何遗憾。
纪翘晃回了家,甩上门的那一刻,便被穿风而过的尖刃钉穿在门板上。
在纪翘“养老”的这段时间,祝秋亭只问过两次她行踪。
第一次,听说她最近在读《资本论》,每天两小时,坐在窗口书桌旁,雷打不动,读完还认真地做摘抄。
祝秋亭打断,说:“知道了,下次这种事就别说了。”
苏校也满头黑线,什么这种事那种事,还不是你自己要问的。
第二次,苏校过了好几秒才回答,说不知道,人不见了。
祝秋亭笔尖一顿,沉默了一会儿才问道:“什么意思?”
即使不专门跟踪,对于祝家人来说,查个行踪绝对不会有“不见了”这种答案出现的可能性,因为一个人只要活着就会留下痕迹,凭空消失,也没有其他行程,除非人已经死了。
苏校提了一口气,冷汗冒了出来:“是……我已经派人去查了。”
事实上,谁不知道纪翘早晚是一颗弃子,其他人也不知道她之前有什么用,只知道除了做祝缃的老师,他会留她在身边,本来就是很奇特的事。苏校不知道祝秋亭为何突然转变心意,可苏校乐见其成。
纪翘会影响祝秋亭,这个预感比任何存在都令苏校觉得可怕。
祝秋亭想了一会儿,说:“好,我知道了,你先出去吧。”
苏校应下,离开前,想了想还是提醒他:“下周一,YN市那边他办的宴会,如果您不想去的话,我可以叫人——”
祝秋亭说:“出去。把门带上。”
虽然苏校有很多想说的,但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在这个节骨眼去……这个决定无疑非常冒险。
虽然有很多人愿意冒险,很多人不怕死,但没人不想活着。
活着,冒险得来的成功才有意义。
可祝秋亭不太一样。他愿意冒险,不怕死,想赢,可他不渴望什么。
苏校很早就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祝秋亭非得到不可的东西。
他的野心自始至终只是源于三个字——不想输。
苏校本来担心,祝秋亭的状态会被影响,那遇到危险就会非常麻烦,毕竟不是他们的主场。这也是祝秋亭第一次接受对方邀请。祝家截了那边多少生意,现在一个敢请,一个敢接受,真是人间奇景。苏校不想,可也没办法。祝秋亭对对方非常感兴趣,这么多年都没变过,现在被对方盯上了,他也不避嫌。
苏校要留下接洽周家的事,没法跟着一起,只能让自己最得力的手下跟紧点。
两天半后,苏校收到报告,一切正常,状态正常,才关了静音,放下心忙别的。
过了两个小时,他又看了眼手机,二十分钟前收到的信息,只有短短几个字。
——情况很乱。
——祝总不见了。
M国。
YN市西北边山上,宴会所在地去年重新装修后,格局保留了一部分,贵宾厅和主厅的电梯各有两个,到了晚上,这裏通常是方圆几里灯火通明之盛。宴会主人大方极了,布置、酒水、食物、娱乐安排都是最高规格的招待。
突然间,宾客们觥筹交错的愉快气氛被刺耳的声响打断。
短暂的安静后,人群尖叫着四散逃开,头顶的灯骤然灭掉,偏窄的旋转楼梯挤满了人,一部分人选择了电梯,然而电梯也出现了故障,根本摁不开。
而电梯轿厢内的人,能体会到猝然下坠的失重感。
纪翘紧紧贴着厢壁,一动不动。
在这裏遇到J.r的人并不奇怪,但她根本没空想这些。
她现在很生气,非常生气。
她在晴江刚引蛇出洞,死里逃生了一回,就听说祝秋亭接受了一个商业邀请,来参加在M国办的宴会。
黎幺直接挑明了跟她说,他们就是盯上了祝秋亭,想把他先引到M国来。
可纪翘没搞懂的是,怎么会有第三方搅和进来?这帮人应该是J.r在这边的对手,要找麻烦,也是找到J.r身上,怎么会盯上了祝秋亭?这事肯定跟J.r脱不了干系,但这种不死不休的架势,就像是J.r能万分确定……这帮人一定会搞错,直冲祝秋亭来——
纪翘没时间想那么多,她当下的人生理想已经短暂改变,变成亲手拧断这男人脖子。
可现在面都没见着,她就得交待在电梯里,纪翘才不会甘心。
纪翘正集中精力考虑怎么把厢顶打开,她的感官灵敏,听力极好,这钢缆已经被人动了手脚,那细微的声音清楚地传到她耳朵里。
在短短一分钟里,电梯又往下滑了半层楼。
现在到底在几楼——
纪翘还没想完,忽然间砰的一声巨响,平地炸雷般在头顶响起。
电梯猛然间急速下滑,金属摩擦火花四溅。
纪翘神经与肌肉都绷紧了。
厢顶无疑落了个人,如果对方掀开,她怎么躲都是瓮中之鳖,在电梯坠落到底之前就会被射成筛子。
纪翘紧咬后槽牙,紧紧地盯着被打开了一条缝的厢顶盖。
开始几秒厢顶没什么动静,似乎是卡住了。下一秒,对方不再犹疑,猝然发力将顶盖掀开,扣着边缘翻身跳进来。
从头到尾那人的动作快得她几乎看不清,等人落地了,纪翘才看到一双熟悉的黑眸。
“这时候进电梯,”祝秋亭把手枪的保险栓拉开,顺势瞥了她一眼,“你怎么不从窗口跳下去更快?”
纪翘死死地抿着唇,睫羽极轻地颤动,没说话。
好久没见了,第一句就是这个。
算了,那又如何。她来也只是为了这个目的。
人还活着就行。
“因为想早点儿……”
纪翘被他拉过去,祝秋亭把她一起绑在伸缩带里的时候,她忽然开了口。
“早点儿见到你。”
祝秋亭手上动作一滞。
从纪翘的角度看过去,他黑发下的轮廓有些模糊,只有隐约的弧度,像他本人一样,矛盾又有冲击力。
真正的美是那样强悍,在灵魂深处被紧紧攥住。
人甘愿被它击败,溃不成军也甘之如饴。
“一天到晚想什么,”祝秋亭声音有些难得的冷,“闭嘴。”
“想你。”
纪翘笑了笑,鼻尖额际滑下细小的汗珠。
在祝秋亭看向她的时候,纪翘耸了下肩,潇洒又好整以暇道:“想你是不是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