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从烈火中逃出生天。
门烧变了形,熊熊火焰吞没一切。以为到了尽头,反倒越发冷静。
那是项考核,出了点意外。祝秋亭从窄窗跳下时,指尖无意抚过胸口,内衬里有张照片,没被烧坏。他知道。但皮开肉绽的疼痛把他唤醒后,他发现照片没了。
他没问谁,也没去找过。
后来,祝秋亭忙着成为自己,忙着扩张、掠夺、愚弄、欺瞒。
祝秋亭知道总有一天,他会被架到审判台上。只是没料到,那时丢掉的照片主人,会比那年的大火更加猛烈地燃烧,在他心底燃烧。她会变成一个无法绕过的困境,将他的理智烧毁殆尽。
过了三十岁,在清楚地预料到未来的此刻,他还是向她发出了邀约。
或者,准确地说,那不是邀约,只是对命运的匍匐低首。
他想拥有她,瞬间也好。所以他就近折了花,就在街边,摘了野蔷薇,红得既不彻底也不热烈,但是在雾蒙蒙的黑暗里,总归是跟鲜艳沾点边。
他问她:“你以后想跟我葬一起吗?”
对方显然被震住,第一反应是伸手探他额头。
纪翘想的显然要比他更实际:“以后?我们会有以后吗?”
祝秋亭可能觉得也是,把花瓣在手里碾碎扔了,说算了。
“蛋糕。”
他微抬了抬下巴示意。
纪翘提着蛋糕没动,微蹙着眉,若有所思道:“我年纪确实到了,过两年该找个人嫁了。其实,前几天认识的就不错——”
祝秋亭没说话,斜倚在那儿,黑眸落在她身上。
静了极短的片刻,纪翘又道:“算了,我这种人不嫁人最好。”
祝秋亭饶有兴致地问:“为什么?”
纪翘说:“因为像我这么好看的不太多。如果一般般好看就算了,但我不是特别——噢,还比较聪明,逃命又快……啧,不单身真的浪费了。”
纪翘说得很认真,祝秋亭懒懒地笑了笑:“真不去?不敢?”他看了眼表,“还有四个小时开门。”
纪翘拍了拍裙褶,长发优雅地拢到耳后:“去。谁不敢谁是孙子。”
打从事实成定局后,她腿只软了一次,她发誓。
一直到纪翘坐到车上、系安全带时,她还是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他看上去倒是跟以前没什么区别,刚签完一个无关紧要的合同,中途离开一个冗长无趣的应酬,喜怒都不摆在面上。
装高冷谁不会啊?
纪翘把安全带扣紧,车一轰油门上了路,她才若无其事地问道:“去干吗?回家吗?”
祝秋亭没回答,只有喉结极轻地滚了滚。
天刚刚亮,迎着金色朝阳,车在城际高速飞奔,抬眼望去,滚滚天际线上晨光刚破晓。
纪翘把副驾驶位的座椅稍微调下了一点,懒洋洋地道:“祝秋亭,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祝秋亭扭头看了她一眼。
“什么?”
纪翘没正面回答他,只是撑着窗户,眼神往底下划了划,语气十分勾人心弦。
“你综合条件是最好的。在我认识的所有人里。真的,我不亏。”
有时候他怀疑纪翘上辈子修炼过相关技能——如何在最短的时间内惹人火大。要是有这门课,她大概率会高分通过。
纪翘其实还想说,开车这么不稳,小心点别撞了。因为懒,她还是没说出口。
他们回了明樾以后,门一落锁,纪翘躲过了他,闪身敏捷得很。
“我洗个澡,你……先休息。”
她的卧室和主卧都配有浴室,纪翘直接钻进了自己屋子,把门反锁。
等站在淋浴头底下,被热水包围起来时,纪翘才没忍住,轻笑起来。
她当然想象得到他是什么表情。
就是想扳回一局。怎么都觉得,今天出了民政局腿软那一下,太丢人了,会被一辈子拿出来嘲笑的程度——
纪翘被这个想法猛地一惊,笑又缓缓收起。
一辈子这词那么重,没个几十年,都没法开口。
纪翘冲掉长发上的泡沫,闭眼任热水流过脸庞。她总觉得,只有这时世界才完全属于自己。
突然间,她听到了极轻的声响。
专心至极时,纪翘的耳朵和警惕心都非常好用。但明显不是现在,愣神的间隙,对方已经推门而入。
浴室的磨砂玻璃门被拉开,纪翘动作比大脑快,下意识地拧身发力,砸出去的一拳被接个正着。对方单用掌心,几乎完全承受住了重击。就这个工夫,祝秋亭已经抬腿进了淋浴间,把门一带,空间顿时显得逼仄起来。她险些滑倒,祝秋亭一把将她捞进怀中,带着点闲情逸致地笑了笑:“一起?”
祝秋亭很少有纯问句,他是话出口就不太想听拒绝的那类人。
问题是,她现在不着寸缕,可他回来时那身还没脱,穿着正装的黑色修身衬衫和西裤,正跟她一起站在淋浴头底下,浇湿得很彻底。
纪翘倒不是害羞,他们彼此哪儿没看过。但这样……很怪。
“我——”
她被按在冰冷的瓷砖上,男人双手从她湿发下穿过,手臂肌肉在衬衫布料下绷起。
似乎只想让纪翘更靠近他一些,再近些。连吻都乱了章法,交缠深入,非要她的呼吸轻喘与他一样急促难耐不可。
最后的最后,纪翘感觉持续的眩晕腿软。等稍微平息一些,她被抱到床上,裹了件睡袍。在黑暗里,她轻声问:“为什么是我?”
“喜欢。”
纪翘微微一震,扭过头去看他。
“有多喜欢?”
她问的时候眯了下眼,明显不信。即使这个答案是那么理所当然,官方得不能再官方。
祝秋亭说:“我不知道。”
他起身拧开床边的灯:“如果我知道就好了。”
祝秋亭咬了支烟,垂着眼,迟迟没点着:“我很早就认识你。”
灯光很暗,照得他背影也晕在光影里,像月融进了湖面。
有本书里说,这世界上的事,就像眼目的情欲,并今生的骄傲。
他不太相信好运会降落在他头上,但偶尔想起书里讲的话,脑海里闪过一道人影,又觉得自己的运气也不算太坏。
这个人将是他今生的情欲、骄傲,与过不去的存在。
纪翘没说话,祝秋亭也没管,修长手指夹着烟,沉默了会儿,坐在床边轻笑了笑:“别想了。蛋糕呢?”
纪翘被提醒,和衣跑下床去,把蛋糕抱进来,拆了,给他切了一小块,眼里有明晃晃的期待:“尝尝。”
祝秋亭舀了一勺,吃相很优雅。
几秒后,他朝纪翘招了招手。
“干吗?”纪翘警惕机敏地悄悄后退一步。
“来,给你尝一口。”祝秋亭把她一把拽过来,扣着她后脑勺,以不死不休的深吻架势,分享这一块差点把他送走的蛋糕。
“你家糖不要钱?”
祝秋亭贴着她的唇低声问,语毕还从她唇边抢走了一团奶油。
“啊,是有点……”
纪翘咽下后,也有几分为难。
要不是自己做的,她能立马吐出来。
祝秋亭在她走神时无声地抬眼,瞟向窗外,黑眸懒懒一抬,比见血封喉的薄刃更锋利无声。
刚刚拽了她一把,那红点才从她胸口处消失。
嘉成拍卖行在业界赫赫有名,可惜去年经济下行,秋拍的成交总价创了新低。
今年五月在申城的春拍,嘉成那边传出风声,祝氏一把手和吴氏千金会同时到场,引发了不少舆论。
这个消息按理说没什么稀奇。但近来关于两人的小道新闻甚嚣尘上,说是港城吴氏,那位海事商会会长,有意和祝家联姻。
前段时间,祝秋亭去K市时,跟会长与吴梁美同时会了次面,媒体都留下了照片。
照片上,黑夜中雨势渐微,男人正俯身去拉吴梁美,帮她躲过了疾驰而过的轿车。女方看起来娇俏动人,除了慌乱,耳尖那点红不作假。画面和谐得像一帧电影截图,祝氏公关最终还是回应了。
在一干问题里,挑了个最无足轻重的:会不会出席嘉成春拍?
答案简单无爆点:会。
祝氏内部远没这么云淡风轻。
一把手的绯闻虽然没断过,但被承认的,这么久也就一个纪翘,应了个近水楼台先得月,艳羡的人一抓一大把。毕竟论背景家世学历,没有任何一项拿得出手,只占个脸。而美是他圈子里最不稀缺的资源。
现在出来个吴氏千金,几乎算全方位碾压。最重要的是,祝氏在港口的势力能跟吴家的资源完美结合。
祝秋亭最后会选择哪方,成为内部短期内的热门赌局。
有公关高层胆子大好奇心重,去苏校那儿不经意地提一嘴,问到最近需不需要再准备出面解释什么,春拍要不要给祝总的女伴安排位置——
苏校忙得头也不抬:“纪翘吗?不用,她最近都不在申城。”
看来那群八卦的下属还是有点东西,姓纪的真的快出局了。
高层有点欣慰,他押的是吴梁美,说多不多,整一个月收入呢。
苏校把文件分类完,忽然想起这是公关那块的,抬头正要补充完下句:“他们最近……”
结婚了。
话没说完,他发现人已经带着些微喜悦与满足离开。
苏校无语。
纪翘不在,她一走,祝秋亭也出国忙了,SN洲那边出了问题,他跟黎幺一起过去了。
这叫什么,新婚就异国吗?
想起刚知道这消息时屁股差点没坐稳,苏校决定不提前告诉任何人。
包括一心想把女儿嫁进来的吴会长,以及三天两头来祝氏踩点的吴梁美。
上次祝秋亭去港城,押货的事借了吴会长的手帮忙,当时就给了单大合同,把人情还清了。
现在还要道德绑架,把两人往一起凑,话里话外那个意思,祝秋亭这情非得承不可了。
苏校想起祝秋亭这次出差前,听说了吴会长的“安排”,答应下来时的神态,心裏已为他们点起了蜡。
也许真像黎幺说的,两人这么突然把婚结了,不像纪翘稳扎稳打算计人的作风,急的是谁,还真不一定。
五月的天,孩子的脸,火车经过上一段隧道时,太阳还在云层中若隐若现,等驶入下一个隧道,又开始下起雨。
雨丝打在火车窗上,车厢里也弥漫着股潮气。
有人不喜欢这股味,走到车厢连接处去抽烟,结果看见有个女人已经占了位。她穿得普通,一身黑,T恤前摆随手塞了点在牛仔裤里,松松垮垮,长发随手低盘起来。长得却异常打眼,唇色殷红,眉目出挑。
他还没踩到连接处,对方却很快发现了他。一眼瞥过来,她便直起了身,掐灭了没怎么抽的烟,转头离开。
“您好,介不介意留个微信?”
他下意识拉住对方,刚碰到她小臂,被人瞧了一眼,又悻悻地缩回手。
女人笑了笑:“介意。”
纪翘这趟回晴江,是坐火车晃回去的。
过隧道的时候,她晃得头晕,盯着那红本看久了,感觉更晕了。
登记日期,十天前。
她盘算着,二十八岁,婚结了两次,第一次是意外,没结成,第二次竟然也是意外。意外多起来,撞在轨道上凑成了命运。
五月是晴江的雨季,灰色的天接着青色的田,能闻到泥土与植物的味道。
纪翘直奔主题,去孟了奚店里找她。店是湘菜馆,纪翘站在门外看了几秒,掀开门帘。
她记得孟景喜欢吃辣,说小学时总去姑姑孟了奚那儿蹭饭,孟了奚做的擂辣椒皮蛋一绝。湘菜下饭,看着没那么精巧,吃着满口余香。
午后三四点,客人很少,孟了奚闻讯出来看到纪翘,很是吃惊。
孟了奚招呼她:“这裏坐,这边有风扇。”
孟了奚问:“柠檬水还是茶?”
纪翘像只小狗一样吐着舌头:“水——”
孟了奚失笑,起身去了后厨:“等着。”
孟了奚喝的是茶,她吹了口气,并没有急着喝,问:“怎么了,突然想起来找我?”
纪翘本来就很少跟人客套,更何况面对的是孟了奚。
纪翘从兜里掏出个红本,拍在桌上:“有两个事。一是……我结婚了。二是,我想接你去城里住。你要想的话,可以继续开店。店铺我看好了,在前湾,地段很好,古雅二期,挺新的,钱的事你别操心……”
孟了奚全程没插话,柔和地凝视她,神态跟孟景很像。
纪翘讲店铺的细节讲到口都干了。
“大概就是这样。”
孟了奚笑了笑:“就这个?没别的了?”
纪翘“啊”了一声。
孟了奚右手撑着下巴:“最该说的事,只有四个字?”
孟了奚笑了笑:“结婚了是吧,至少说说跟谁吧,”她顿了顿,语气温柔,“让我也高兴高兴。”
纪翘抿唇,视线沿着玻璃窗望出去,街道被雨冲刷得很干净,投目望向远处,群山沉默。
“上司,我之前……提过那个。”
孟了奚嘴角挂着笑意:“你喜欢他。”
这不是个问句。
纪翘转了转塑料杯子,没说话。
过了几秒,纪翘转开话题:“那提议,你怎么想的?这边的店你想要,也可以留着。想了就回来。”
孟了奚笑着:“去申城吗?我没有认识的人。”
她又反问:“你觉得我该去吗?”
挂在墙上的电风扇一圈圈地转着,发出单调的噪音。
纪翘道:“你担心什么?有我在呢。”
给孟了奚实现心愿,是她一直想做的事,现在的存款允许她这么做了。
而且她不想孟了奚继续待在晴江,不管安全不安全,不在她眼皮底下,她总归不放心。
孟了奚没拒绝,但说需要几天想一想。
纪翘:“好。还有个事,孟姨你看看,能不能给帮个忙?”
还没说完,纪翘抬头瞥见锺,起身道:“我有点急事……到时候给你发语音,我先走了。”
孟了奚:“行。欸,对了,你忙完了来找我,给你个结婚礼物。还有小景的师兄,托我交给你一个东西,说你帮了他徒弟一把,要谢谢你。”
纪翘回忆了两秒,想起来了。周舟,那个小警察虎得很,一直跟着瞿然查事,还因此受了伤,后来出了院没地方住,她帮忙找过住处养伤。
纪翘笑了笑:“孟哥的人,我肯定要帮的。结婚礼物就免了,心意我收下了。我们……也不一定会在一起很久。”
孟了奚轻叹了句:“别那么悲观。”
也不知道纪翘听到没,她目送纪翘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转了转手上的茶杯,热气早就散光了。
纪翘要去山上看孟景,出了孟了奚的店,发现雨还变大了。
整条街上人烟寥寥,雨季的午后,云幕低垂。走了一阵,她停下来望了望天,对面突然传来一阵风铃声。纪翘循声望去,发现是一家咖啡馆门口挂的风铃。
纪翘本来想着,回家拿个外套再上山,但朝街对面无意地抬眼一望,怔住了。
有人正低头跨出咖啡馆,上身一件灰蓝薄羊绒衫,纯黑休闲长裤,气质出挑。
没想到他也来了。
祝秋亭看起来也有些意外,目光晦暗不明,当即停在原地,对着她无声地做了个口型——过来。
纪翘拔腿朝他走去。
过了街,祝秋亭一把扣住她小臂,将人带进了咖啡馆。
他没说话,显得格外沉默清冷,只是轻轻拂去她身上的雨迹。
纪翘一直不太喜欢打伞。
他们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纪翘抱臂看了他一会儿,又换了个手托下巴的姿势继续定定地凝视着他,眼眸幽深。
男人这才有些无奈,合手盖了下她的眼睛,声线偏低:“别这样看我。”
纪翘往沙发椅背靠了靠,笑了下。
“你怎么突然来了啊?”
她从来不撒娇,也许是小别又新婚,嗓音也带上了几分甜腻。
祝秋亭笑了笑,双手交叠,也往后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轻声道:“你来看孟景的吧。我来看你。”
纪翘垂眸想了几秒,忽然勾了唇,笑得很深。
“你是不是很介意?”
祝秋亭没有很快回答,他侧过头从窗外看向远方山峦,这裏是她长大的地方。
“但现在在你身边的人……是我。”
祝秋亭望向她,好像整个宇宙里值得挂念的存在只有面前这一个人。
“这是你长大的地方,我想了解你的全部。”
纪翘看着他,忽然笑出声,端起柠檬水啜饮了口:“是,你基本没来过晴江。我这样跟你正常对话的时候,也挺少的。”
祝秋亭没说话,只用目光描绘着她,目光沉默深然。
他也伸手握住柠檬水杯,但并没喝,只是转了转杯身。
纪翘:“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在晴江长大?”
纪翘撑着下巴,蘸了点杯里的水,在桌子上轻画了画:“因为我爸,追我妈追得不行。”
纪翘:“她从南方一路跑过来,我爸也过来了。”
祝秋亭喉结微动:“后来呢。”
纪翘耸耸肩:“后来都把我丢下了。”
纪翘掏出一支烟,想起这是室内,只是叼住没点燃,挑眉笑了笑:“我长大了,他们谁也没看到,可惜吗……哎,也不怎么可惜,是他们的损失。”
祝秋亭起身,绕过来坐下。
“以后我会看着你。”
他说。
纪翘靠在他肩上,轻轻笑了下:“希望如此。不过,这取决于我吧?”
“您好,请问二位想好喝什么了吗?我们的季节特色有云朵拿铁、樱花拿铁,需要一份吗?”
咖啡馆的服务生这时走上前来询问,纪翘抬眸懒洋洋地看了他一眼。
“我以为你们这是鬼店呢,这么半天才来点单,怪不得这么冷清。”
服务生点单的手微微一僵。
眼前的这一对养眼,但气氛又说不出的怪异。女方还挺黏男方的,靠着肩还要环着腰。
环着环着,纪翘突然又来了句:“祝秋亭,你疯了?”
她蓦然瞪大眼睛,手下的触感无比熟悉。
男人沉默片刻,突然俯身轻吻了吻她发间。
“纪翘,你很好。如果你不是纪钺的女儿……就更好了。”
那东西顶到她腰间的前一秒,纪翘猛地起身,双手一把扣住沙发背沿,藉着腰力一顶,弹出去后稳稳落地!
她惊愕地望着神态淡然的男人:“祝秋亭——”
男人嘴角划过极淡的冷意,眉宇间闪过的一丝哀伤很能让人信服。他确实是表演系毕业的吧,还是荣誉毕业生的等级。
“祝家不会接受你的。你应该不是今天才知道。”
纪翘冷笑,“呸”了一声。
“我今天才知道,有人脸这么大,你说你要模仿他,能不能学得走心点——”
她猝然发难,踩着右侧的圆木桌腾身而起,抓过那服务生做遮挡的同时,盯准男人的手,旋身一个飞踢正中他手腕!
他捂着几乎变形的手腕,还有闲心笑了笑,好整以暇地望着纪翘,语气阴柔:“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纪翘冷笑一声:“一、祝秋亭永远不会被我踢中;二、虽然他挺喜欢说滚过来……”顿了顿,她说,“但如果我们中间有一条街,他永远会先走过来。”
纪翘话音刚落,便听见身后传来枪栓上膛的声音。那动作又快又轻,但她耳朵灵敏,要想发现不了,除非五十米开外就做好准备。
可惜的是,等她回身时,已经晚了。
肩上一阵麻胀,纪翘想……
她什么都没来得及想。
最后合上眼睛前,她无声地说了几个字,尽管对方并没听见,但他看见了她的口型——
你死定了。
灰狼只是觉得好笑,死到临头了还要嘴硬。他正要俯身,还没碰到纪翘,忽然听到窗外一阵警笛声,他的动作猛地顿住了。
等警察和孟了奚冲进来的时候,只看到了倒在地上的人。
M国北部地区KA市,处于高原地带,夹在国内边境和M国之间,南临W邦,北临N省。
这裏长年战事不断,游客的足迹大多不涉及于此。但身处丘陵地带,在北回归线边缘的KA市,无论是资源还是天气,都非常符合需求。
杨家强是来自T省的负责人,他一早起来就接到电话,说大老板突然来了,来了以后直接去东山区的工厂了。
他一般只跟大老板的下属来往,那人是个脾气不太好的寸头,姓吴。
这次怎么搞突然袭击呢?
杨家强心裏嘀咕着,驶着车飞快地冲往东山区最偏僻的腹地。等他匆忙下车后,手下人又匆匆来报:杰森已经走了。
杨家强问:“老板一个人来的吗?”
手下想了想:“不是,老板车上好像还有一个,在后座。”
杨家强“嗯”了声,转身往车上走,突然又想起什么:“指纹验证,他通过了吗?”
手下面露难色:“可老板指纹都已经很难测出来了,总不能拦着他,又不是不认识……阿财跟我说,可能老板奔波太辛苦了,磨得模糊了吧。”
杨家强皱了皱眉,上车后给吴扉去了个电话。
对方成了空号。但销号也是正常的,通常有需要的时候,他们总会自己找过来。
二十多年了,杨家强出国打拼这么久,吴扉上头的那个老板,他还没见过第二个类似的。他好像有股魔力,麾下的人对他的言听计从和绝对信任,都是浸到骨子里的本能反应,那种掌控力是独一份的。他的作风也不像其他人,温和明理,情商奇高。他们压根儿不怎么见面,但逢年过节,对方竟然记得给自己的妻女寄礼物。杨家强心裏感慨,也不怪人家能呼风唤雨。
杨家强拿了钥匙重新下了车,进工厂前随口一问:“他这次还是去制作线那边看的吧?”
手下一愣:“啊?……去了C区的办公室。”
杨家强脚步顿住,脸色有些发白:“拿什么了吗?”
手下:“没有,很多双眼睛看着呢,他就看了一圈。”
杨家强险些晕倒,C区是最重要的办公区域之一,杰森很少去那边,要是文件泄露了,他也不用活了。
他没注意,在他来时的路上,有辆改装过的吉普曾与他擦身而过。
此时黑色吉普已开到了路边,一头扎进了半人高的荒草地。
主驾驶室的男人从车上跳下来,开了后车门,把上面的人拖下来,像拖着一个面袋。
“瞿总,看清楚了?”
祝秋亭穿着束口军靴,风灌满他衣衫,他倚着车点了支烟,但没有抽,俯下身来塞进瞿辉耀嘴裏,亲昵地拍了拍瞿辉耀的脸。
“你从‘我的人’那儿得到的承诺和好处,我也可以直接给你。他们让你动HN工厂,让你拿走资料,你就拿,”祝秋亭笑了笑,“太鲁莽了。”
瞿辉耀的身形已经畏缩,和原来比大幅度缩水。
瞿辉耀趴在地上,紧紧靠着车轮,脸色惨白。
对HN的工厂下手,是他这辈子做过的最后悔的决定,没有之一。
之前觉得祝秋亭是商人,到底怎么会有那么大的能量,他在病床上这半年怎么都没想通。
而原先说得好好的,指使他做这些、许了他大好光明未来的人,一夜之间又消失了。那下属说,他上面是那个恶名远扬的杰森,只要瞿辉耀帮忙,无论从哪方面都不用担心,地位、安全、金钱,未来还多一条路。
“你就是那些人的上级——”
刚刚祝秋亭取回来的章,已经证明了一切。
要对付祝秋亭的人,是杰森的下属。可现在,如果他们只是演戏骗他,那他苦苦撑着的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瞿辉耀嘴唇翕动:“你们、你们是一起的?你……祝总,有意思吗?”
祝秋亭若有所思,而后嘴角勾起:“有意思啊。”
祝秋亭说:“瞿总,我不太喜欢说废话,你当时从我那儿取走的资料,回国后,我要它原模原样,完璧归赵。”
他单膝跪下,手臂搭在膝上,瞿辉耀能从他平静的黑眸倒影里看到自己:“希望你认识到一点:为一群撒谎的叛徒保守秘密,不值得。吴扉许给你的是泡沫幻影,你想要的只有我能给你。”
办完了瞿辉耀的事,祝秋亭在M国逗留了两天,晚上参加了个酒局,推杯换盏间没人挡酒,怪没意思的,他没多久便提早离开了。
回到酒店里,他打开电脑,却没有忙其他的,只是点开了一个软件,在地图上自动定位了红点。
晴江市。
纪翘走的时候只说要走,没说去哪儿。祝秋亭也就没问。
当年他把人带回来,治了许久,还让覃远成给打了麻醉,顺便植了GPS芯片定位,够有耐心的话,历史行踪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新婚燕尔的那位,这几天压根儿没给他打过电话。
不过想想,这也是当初他自己提的——没事别烦他。
纪翘贯彻落实得倒是到位,说不找就不找。这种时候她怎么就这么听话呢?
祝秋亭心绪复杂,盯着屏幕半天,脸色阴晴不定。
其实他偶尔会觉得目前的人生尚有些可取之处。比如说,常人选择隐藏的阴暗面,他并不避讳曝于日光之下。普通人的欲望无非是那些,可供挥洒的权力与金钱,不必摸索找寻也能握在手里的未来,选择什么的自由,不选择什么的自由。
祝秋亭想,这些他都有,除了最后一项。他可以……成为自己以外的任何人。
他靠在椅子里,漫无目的地点画着地图上纪翘走过的路线。
晴江市他待过,整个市的区域街道路线,几乎全印在了脑子里。
记忆清晰地翻涌上来。
纪翘喜欢逛街,但又不喜欢买东西。从鸭脖店到家居店,她晃一圈,从山脚下绕过去,就到她以前的小学了。她喜欢的六家餐馆,在地图上能连成斜线。
这次去,九成是去看孟了奚。
祝秋亭忽然觉得哪里不对。他笔尖猛地一顿,白纸上一道歪斜的痕迹。从扬行街道,到卢新,再到树平……这些位置绕一圈,画出来就像——
一颗爱心。
祝秋亭抄起那张纸,看了半天,抿了抿唇。半晌,他还是起了身,拉开窗户,任夜风涌进来,没忍住嘴角上翘。电话不打,人还是挺会的。
祝秋亭忽然不计较了。反正这些年,她见到的、碰到的、亲吻的,都是他。
今天的月亮真圆。
他难得坐在窗沿上,觉得宇宙里能有它真好。他们抬头能共同看到的存在。同时间看到了同一轮月亮,就算一起看过了。
嘉成的春拍如期举行。
会议中心,下午四点,拍卖准时开始,这次是珠宝专场。拍卖目录里最便宜的一项,预估价也有以往的三四倍。拍卖师上场前环顾四周,正要开始,见人群中出现了一小阵骚动。他定睛一看,是侧门处有人正往里走。
看来传闻并非捕风捉影,一前一后两个人,正是吴家千金跟祝秋亭。
吴梁美穿了象牙白的雪纺裙,肩膀到锁骨的线条优美瘦削。她挽着男人的小臂,面上挂着轻淡的微笑。
她从小就在爱里长大,够星得月,于她来说都是顺手而已。
之前在祝秋亭那里吃的瘪,她只当没发生过。男人哪有能长久定性的?身居高位的人比一无所有的人好拿捏,他们绝对不会舍得自己的位子,永远要往更高的地方爬。
她父亲只不过稍微拜托了下,让祝秋亭为她送一回东西,算是帮忙给她找回场子。
而之前在港城他帮祝秋亭截货的人情,也就一笔勾销。最后拍卖下多少钱,再拿回吴家报销就是了。祝秋亭的人情,只为抵掉千金一笑,她爸确实做得出来。
他们在后排坐下,吴梁美的掌心拢在他耳边,馨香随耳语送去。
“秋亭,我就要那颗,这个粉钻做成吊坠很漂亮的。其他的你看着来,有喜欢的就举,到时候让爸爸报销。”
祝秋亭看她一眼,又垂眸扫了下被她挽住的手臂,微俯身在她耳边回道:“可以。随你。可是,吴小姐,你不觉得热吗?”
吴梁美一僵,手指一根根地松开来,剪水秋眸里含着几分委屈。
祝秋亭没再看她,很快,拍卖开始了。
拍卖师按照报价单的序号一一过下来,只在中间的祖母绿上胶着停留了会儿,以高于预估价两倍的价格成交。
接着,就到了吴梁美点名要的一颗钻石。这颗粉钻跟去年在名行拍出天价的宝曼兰是同时期钻石,据说都是从十七世纪法国王室传下来的。
但这颗粉钻克拉要小一些,所以预估价并不是很贵。
叫了三次价以后,祝秋亭才举了举27号牌。
“四百万。”
半个场的人都回头看了眼,见是祝家这位叫的,才抱着“应该的应该的”心思转了回去。不讨美人一笑,这趟不是白来了?
拍卖师敲槌:“四百万一次。四百万两次。”
“四百八十万。”
最右侧忽然有36号牌叫起来。
对方也是个挺年轻的男人,叫完回头看了眼祝秋亭,像是某种宣示,宣示自己为何而来,但攻击性并不是很强。
祝秋亭原本看都懒得看,正要举牌时,无意间瞥了一眼对方。
那张干净清秀的面孔却意外熟悉……熟悉到让人有点不爽。
很快,他就想起来了。
是徐修然。
纪翘的前任。他没记错的话,这男人在纪翘那里的评价很特殊。如果不是太高攀他们那种书香世家,徐修然是她理想里完美的结婚对象。
祝秋亭沉默几秒,吴梁美又撒娇似的拽了拽他袖口。他举牌的同时,把她轻拂开了。
那个数字一出来,这下别说全场其他人了,吴梁美都吃惊地捂住了嘴,又忍不住道:“不用这么……”
祝秋亭面上没什么表情,只瞥了眼徐修然的方向。他坐在右侧角落,边上倒数第二个位置。最边上——
祝秋亭忽然蹙眉。
那个熟悉的后脑勺……怎么是缩着的?长发扎成低低的马尾,整个人头往外偏,好像放弃人生一样。徐修然那边继续往上抬。最右边的人猛然侧身,狠戳了下他,徐修然对着她做了个安抚手势。
祝秋亭淡着脸色抬价,谁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徐修然像跟他杠上了一样,接连举牌。
数字跳得人心发慌。
祝秋亭已经不太看台上了,举牌时有点散漫,神情却又势在必得的样子。
吴梁美脸色都有点发白了,她爸真的会报销吗?虽然说没有严格预算,但玩一趟而已,花这个价——
她会被赶出家门吧?
祝秋亭看穿她的心思,头也没回地道:“不用你报销,别担心。”
吴梁美:“啊……”
她满眼震惊,感动得泪眼汪汪。
这能把她家买下来,怎么说都不是个小数目了。
拍卖师:“一千二百万一次。一千二百万两次。一千二百万——”
徐修然又举了一次牌。
这数已经超过今天其他展品的最贵预估价。
其他竞买人的窃窃私语已经称不上“私”了。
“吴家这次真是会选……”
“祝氏也太重视了,啧啧,看来吴总明年就能有喜事了。”
“唉,也算是强强联合,这礼物也太有诚意,不过之前那个……”
“之前那个怎么可能认真,你没听说过她什么背景吗……”
“谁不知道啊?祝总还真是不挑,早知道让我家那小祖宗也去祝氏工作了,说不定呢……”
祝秋亭说:“一千五百万。”
拍卖师激动道:“好,还有出价的吗?!一千五百万一次!一千五百万两次!一千五百万——三次!成交!”
很快,有人上来跟拍卖师耳语。
拍卖师:“好的,这个粉钻成交确认书我们可以稍后补,现在竞价成功的买家想要现场验下货。”
祝秋亭接过丝绒盒子,打开看了眼,十二克拉的粉钻光芒柔和地折射着。
吴梁美不安地绞着裙角,之前暗流涌动的阵势,让她又慌又喜,他要是就在这儿求婚可怎么办……总得把之前的新闻解决了,他们交往一阵子再说吧!而且,她今天穿得也不怎么隆重,早知道就把上个月买的高定穿来了。
他忽然起身,吴梁美轻轻“啊”了一声,慌忙闭上眼睛。
祝秋亭声线温和:“借过。”
吴梁美有点呆住了。
众目睽睽之下,祝秋亭走到东边区域,从前面绕到了座位最边缘。徐修然身旁,有位侧坐的女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