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的是:“报警了没?”
苏校脚步微顿,满脸诧异地转过身来:“您知道了?”
祝秋亭说:“我不知道我给了你什么错觉,让你觉得这种事也可以瞒着我。苏校,你长本事了。”
他的语气听着并不重,甚至有些云淡风轻,但苏校后背还是出了一层细汗。
苏校两臂贴紧裤缝,站得笔直,垂首道:“没有。被绑的是明寥,本来要报警,但对方……我跟林域商量以后,觉得暂时没有必要,他们一旦发现明寥……我已经调了人手来A市,现金流还要周转几个小时。他们平均四个小时来一通电话。”
昨天半夜得知这件事,苏校只用了五分钟,就决定暂时不跟祝秋亭说,至少等这一天过去。
A市的HN工厂被烧,当时的负责人就是明寥。他是年轻能干,但祝秋亭二十一岁时已经能顶起祝家。
祝秋亭没说过,但苏校清楚,那场大火里丢失的资料有多重要,那天以后苏校一个月没睡过整觉。
这事现在还没完全解决。明寥现在被绑架了,绑匪那边要赎金,要求是现金。
祝秋亭扫了他一眼:“他们要的数字,你不觉得耳熟吗?”
祝秋亭没耐心耗下去,挥了挥手:“去备车,结实点的。”
苏校站了几秒没动,脸色变化纷呈。数字分开一提,他突然觉得耳熟。电光石火间,他想起来了。
是港口那批货的数……
吴扉。
他想找的根本不是明寥,而是祝秋亭。
苏校开车,男人在后座开了录音给他听。是祝秋亭凌晨四点收到的东西。
背景音被清得很干净,明寥的声音很清晰。
一声叠过一声的惨叫,少年人年纪毕竟不大,间隙还腾得出嘴来把吴扉的祖宗十八代骂下来。
他收到的地址在东郊,而苏校的住处在西郊,开车得开一个多小时。
祝秋亭开了车窗,垂眸点了支烟,烟雾很快散出。
“吴扉能上位,是因为撬嘴厉害。除了不敢动DEA,其他人在他那儿能撑过两天的很少。”
苏校没说话。
祝秋亭跟平时不太一样,他懒得解释那么多。苏校从后视镜里小心地望了一眼,正对上一双黑眸。
淡漠,寡言,漫不经心。
祝秋亭虽然嘴角常带笑意,眼睛却总是出卖立场。
“你觉得——”祝秋亭停顿一瞬,干脆地下了结论,“明寥不值得。”
所以拖一拖时间也没关系,无须为一个犯错的人打搅他。
“苏校,”祝秋亭靠着椅背,从后视镜里能望见他微抬的下颌,姿态疏离又凌厉,“如果那是你呢?”
他的人,再怎么样也容不得外人插手。
“抱歉——”
翌日九点半,纪翘终于睡醒,准备去吃早饭,结果出了房间不看路,跟路人撞个人仰马翻。
“没事没事……是您的吗?”
对方是推车经过的服务员,温和耐心,帮她捡起纸跟笔,无意瞥了眼纸上内容,挑了下眉:“Atopos?”
纪翘接过后道谢:“麻烦。你听过吗?我没查到。”
客房走廊光线很暗,服务生个子高,纪翘看不清他轮廓,但听见对方笑了笑:“小姐,这不是英文,是希腊文。”
纪翘捏着便笺:“噢,那是什么意思啊?”
不切实际?不可理喻?
不管是哪个意思,都有点出乎纪翘意料。祝秋亭后腰处的这个文身,她看了几遍才看清。早上起来,祝秋亭已经走了,纪翘坐那儿根据回忆写出来,还以为记错了。
但纪翘没再关心这个,她蹙了下眉,抬头试图看清服务生的脸:“谢谢——”
他的声音、语调,让纪翘莫名觉得熟悉。
但服务生推着餐车,掉头离开了。
走了几步,送这个人又停下,轻笑了笑:“如果是别人送你的,小姐您很幸福。
“有本书说,在希腊文里,它的意思是超越理智,独一无二,无法归类到任何范畴。”
说完,服务生头也不回地走了。
SA洲当地势力盘根错节,J.r能在麦林市站稳脚跟,触角伸及A洲,靠的从来不是运气。
吴扉这三十年来见识了太多聪明人,但无人能出灰狼其右。
这次回国前,灰狼提醒吴扉,避开祝秋亭。
被他盯上,你会吃亏。这八个字虽然有些轻描淡写,却代表他们对彼此了解颇深。
但吴扉并没往心裏去。
除非毫无理由硬拦——
祝秋亭就做了。他不仅做了,一封信息还发双份,J.r总部和吴扉手机同时收到——
货在我这裏。
三十年前,那港口势力被划分给了祝绫。
祝绫自底层打拼上来,既是笑面虎又是人精,这一秒笑吟吟的,下一秒也不忌惮翻脸。但他的根基打得牢,眼光很准,步步都踏对,没人敢跟他对着干。
祝秋亭与他截然不同。他要挡谁的道,一向简单、直白、凶恶。
吴扉憋了口气,终于能回敬:人在我这裏。
祝氏和祝家是两个方向,生意方向和大本营选址迥然不同。但明寥是很特殊的存在,他两边儿都沾。
明寥从小就在祝家长大,脑子灵光好用,读完书就进了祝氏,没两年就在A市挑了大樑,HN工厂也在他手下。HN工厂在他手下发展壮大,也在他手下烧毁。
自那时起,明寥就不知所终。
没人过问,人们以为他死了,祝秋亭做得出。但他其实从来没出A市,一直忙于恢复从档案室里抢救出的资料。
明寥脑子好用,四肢却不大发达。吴扉当了十年雇佣兵,动他易如反掌。
吴扉带人在西郊的废弃仓库等祝秋亭,等到快正午,下属说人来了。
话音没落,仓库半掩的卷帘门被唰地拉了起来。
这地界是吴扉特意挑的,有两个好处:一是人少,二是视野开阔。仓库内部有两层,半包围的结构,二层已经埋伏好了人。
在门被拉起的瞬间,男人从逆光处大踏步走进来,如入无人之境。整个仓库一楼空之又空,水泥地粗粝,浮动的灰尘肉眼可见。
吴扉背在二楼,手肘侧撑着栏杆,点了支烟,看清后不屑地笑了一声。
他一个人来?谁信。
吴扉让下属去周围探清情况,没准备现在理他。反正已经把能叫的嘴封上,丢去房间关起来了。
祝秋亭站在那里,头也没抬,平静地问:“不下来吗?”
吴扉转过来,身子前倾,吸了口烟问道:“怎么?祝总今天那么急?”
声音不大,但他知道祝秋亭能听见。
吴扉掸了掸烟,烟灰簌簌落下,他又问:“祝总,我一直想知道,你怎么就这么喜欢跟我们作对?非要抢生意,抢了又不做,你这样让我老板很难做啊。”
吴扉用唠嗑的语气,却抬起右手做了个手势。
灰狼说留着他,没说不能让他受伤啊。
男人在此时转过身,面容平静。
吴扉喉头紧了紧,很是兴奋,仿佛血雾已经在眼前绽开。
他能想象灰狼倒下吗?尽管永远也不会有那一天,但也太像了。
实在是像到——
吴扉完全能理解灰狼当年为什么会用他。
现在又为何有让他回来的执念,用他这样的聪明人太方便了。更何况当年匍匐在脚下的人,如今竟还妄想站起来。
祝秋亭打断了他的思绪,慢悠悠地开口,说了进来后的第二句话。
“我一直挺好奇的,丢了那么多东西,竟然也有脸站在这裏。看来人和人的差距还是存在的。”
砰——
不知道有谁忍不住,让硝烟停留在男人脚边不过半米的位置。
吴扉脸色更黑,咬牙切齿地捻灭了烟:“谁?!”
祝秋亭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但总算抬起头了。
他的目光在吴扉面上游移,带着散漫的探究,那种眼神像要透过衣物看穿他骨头。
吴扉看懂了,那意思是,你哪位?
他懒得再忍。
在麦林市,这种圈起来的游戏,还是灰狼琢磨的。
三。
二。
一。
吴扉眯了眯左眼。
风被瞬间破开。
开春以后,纪翘遇见了两件烦心事——
一是有人不声不响地消失了大半个月,电话怎么打都打不通。
二是周舟长了嘴。眼看着他身上骇人的皮外伤渐渐愈合,枪伤也转好以后,逐渐变得聒噪。
纪翘第一次见他时,断定他不适合现在的职业。如今她也依旧抱以这个观点。
事情说起来有些复杂。
周舟本来跟在瞿然屁股后头跑,刚抽丝剥茧查出了点眉目,但J.r的线人还没揪出来,就栽了。周舟被人算计了,瞿然花了很多心思捞他。
从那帮人手里出来只剩半条命,周舟在本市独自打拼,无依无靠,瞿然本打算把人接到家里休养,这个节骨眼上,纪翘忽然冒出来,说呈海路附近有合适的房源,也有靠谱的上门医护资源,问需不需要。
对瞿然来说,这一刻生出的惊悚感,无异于看到外星人在麦当劳门口啃冰淇淋。
纪翘,他们的监控对象之一?怀疑对象的枕边人?怎么会来帮他们?
瞿然警惕地拒绝以后,纪翘也没再坚持,只说了句:“随便,反正我话带到了,你师父问起来,也不要去找孟了奚的事。”
纪翘身边现在没剩几个人,孟景的姑姑算一个。
这次是孟了奚主动找她,说孟景原来警校结识的最亲近的师兄,他徒弟跑到外地工作,出事了。工作地正好是纪翘常住地,孟了奚问她在那儿能不能帮上忙。两人这才搭上线。
半个多月,足够周舟逐渐好转,从拿个小白板写字,到自己勉强开口说话。
纪翘偶尔会来,确保他还活着,好向孟了奚交差。
瞿然在这儿算是半住下了,看着周舟他放心点,也能消解点愧疚感。
好巧不巧,每次纪翘都卡着饭点来,扫一眼周舟,坐下吃一口才走。慢慢地,三个人间话也多了一点。绕着敏感话题走,总有能聊的。
瞿然跟纪翘都晓得挑不痛不痒的,呈海路附近新开的馄饨铺,哪场live(现场)又有人闹事打架这类事。偏偏周舟,能说话了以后聊起来什么都敢问。
你在祝那什么身边待着感觉还好吗?有没有什么不对啊?他对你是真心的吗?他是哪儿人啊?老家真的是南边的吗?
简直把查户口写在脸上,恨不得从她嘴裏套出直接证据。
周舟不仅问,还喜欢在网上看八卦,看完还要悄悄地给瞿然讲解,说这个被骂的心机上位女是同名还是——
祝氏一把手现在承认的女人,是蓄谋已久要上位的女人,连前未婚夫的信息都给扒了个干净。
集齐必火元素的八卦。在本地论坛找一找,纪翘早年的风评、照片,清清楚楚。
纪翘算是在网上小火一遭,所有的评语、指点横竖都汇成两个字,不配。
当事人倒没有半点感觉,逢周末过来晃一圈,吃瞿然做的菠萝炒饭,倒杯橙汁喝下肚,确认过周舟吊着一口气也不放弃八卦,等过段时间能活蹦乱跳了就撤。
只是瞿然没有忍太久,在她退出周舟的房间后,很快在走廊把人堵住。
“纪小姐……”
瞿然双臂抱胸,眉骨立体,眉眼如鹰隼般锐利地盯住她。
纪翘穿深色衞衣和牛仔裤,长发在脑后束成一个马尾,五官骨相亮眼,像大学生。
她靠着墙,笑了笑:“怎么,你还是不信我真心想帮你们?”
瞿然耸耸肩:“我信。”
但要说祝秋亭不知道,谁信谁脑子有问题。
纪翘抿着唇,眼睫垂了垂:“跟他没什么关系。”
她抬起眼,语气淡淡:“的确是熟人托我的,但我也想让你多承我个人情。”
瞿然蹙眉。
多?
纪翘说:“我知道你在跟J.r的事,我也不关心你私自查案的原因,可如果你追查到杰森的信息——”
瞿然几乎失笑:“跟你说一声吗?你是祝秋亭身边的人,你应该知道,严格来说,他也是跟J.r有关系的嫌疑人,我凭什么相信你?”
纪翘望了他一会儿,那个眼神让瞿然笑容渐收。
他仿佛并不是在看她,而是试图通过她黏合记忆碎片,警察的直觉让他想到了一件事,但那太荒谬了,那个名字浮现的一瞬,瞿然便压了下去。
不,纪并不是多么少见的姓氏。
瞿然勉力镇定着心神,下一秒却听见纪翘问:“瞿警官,你听过纪钺这个名字吗?”
瞿然被这句话钉在原地。他怎么可能没听过,在晴江实习时遇见过几个月,就能压在他心头一辈子的人。
瞿然凝视着她,轻声道:“纪翘。”
前辈口中引以为傲的那个漂亮女儿,竟然是……纪翘?
纪翘看着他,没说话,半晌才歪头笑了笑:“谢礼我压在沙发底下了。”
呈海路周围种着许多梧桐树,夏天时一整排放眼望去,风吹得树叶鞠躬摇摆,阳光被切成碎金。
周舟休养的房子就靠近路边,瞿然站在窗户边往下望,看见她走在两侧栽了梧桐的道上,不急不慢,偶尔抬头望一眼清透的天空。
就像个普通的学生,他随时都能在大学城碰见的人。走着走着,她却点了支烟,抽了没两口又扔进垃圾桶,停下脚步,找了棵大树靠着,靠着靠着便滑坐下去。
纪翘跟瞿然说的都是实话,孟了奚确实托她帮了忙,帮到瞿然是个意外。
有一件事她当然不会跟瞿然讲。祝秋亭会不会知道?迟早会。他不会高兴她冒险,但纪翘还是冒了险。
这个想法的确疯狂,试图证伪的她更疯狂。
祝秋亭跟J.r的关系,是一开始纪翘主动走向他的原因。可现在,她发现她确实没分清,祝秋亭到底是跟J.r有关系,有过节,还是——
他们根本就是一体的?
原先在西源的训练场,纪翘一直住那边的宿舍。
祝秋亭一早告诉她,那训练场是政府征地的一部分,她存放的东西早都没了。
祝秋亭去A市办事后,纪翘住不惯酒店,第二天回了家。在整理书房时,她无意间推开暗格,发现他说烧掉的东西全都在裏面——日记、奖状、评语册。那些是她以前留着,时刻提醒她活下去的东西。她把写着Atopos的纸片小心地放到裏面。
她抱着那个盒子,就像抱着她被扔到身后的小半生。
纪翘想笑,又有点难过。
她还从最裏面翻出一点胶片。纪翘对拍照不感兴趣,是纪钺总兴致勃勃。但这卷胶片什么时候放进来的,她竟然忘了。
纪翘把它洗出来,发现是废片。一团糊、一团灰融在一起,不知道拍的是什么。但毕竟是纪钺留下的,她也就收着了。
她躺在床上,来回翻看着,月光透过照片背面,纪翘突然愣住了。
从背面看,能勾勒出一个侧面剪影。
跟纪钺一起被绑架那年,她也见过这样一个侧影。
……
回忆太费神,纪翘不再多想。她口渴,但又懒得动,靠着树发了会儿呆,准备攒够力气再站起来,手机铃声却先响了起来。
她接起来,那头的男声音色低沉,语气虽淡,尾音的转圜却像是情人的叫法。
“纪翘,过来接我。”
只听得到她的呼吸声,那边似乎有了什么声响,等了几秒,电话那头的人接着又叫了她一声,这回正了很多,是祝秋亭的叫法。
“说话。”
纪翘轻咳了两声,微哑着嗓子开口:“上火。你先忙,我等会儿去找——”
“地址。”
他想做什么,谁也阻止不了。
不到二十分钟,一辆黑色宾利慕尚驶入梧桐道,停在了路边。
纪翘从坐在树下改成坐在路沿,闻声抬了抬眼。
男人今天一身休闲装,羊绒薄衫勾勒宽肩窄腰。她看到他时,他正下车,甩手关上车门,朝着她大步流星地走来。
等祝秋亭站定,纪翘只是仰头望着他,没站起来。
他今天心情看上去不错,她不说话,他也没生气,只微微俯身,用手掌捧住她脸颊,轻声道:“瘦了点。”
夏天快来了,午后的阳光落在他肩上,却刺疼了她眼睛。
纪翘想起黎幺在境外撬叛徒开口,最喜欢用水刑。
恍惚间,纪翘听见他轻笑,说:“为了见你,我费了不少力气。”
“辛苦了。”
纪翘轻转开脸:“下次别了。”
祝秋亭右手悬空,触了把空气。
纪翘侧过头,动作幅度很轻。
时间好像瞬间静止了。
那短暂的一瞬,纪翘的思绪纷杂。说谈恋爱,但十七天不联系,就离谱。
谁喜欢人是这么喜欢的?周舟那日在病床上,竖着耳朵听八卦,难得爆了粗。瞿然没说什么,光看表情是赞同的。
纪翘不觉得有什么。一是对恋爱没什么实感。以前虽有过,但他跟别人怎么会一样?二是纪翘对他没要求。不是不敢,就是没有。
这次林域和苏校都没接她电话,黎幺抽出空来知会她,明寥做人质,祝秋亭走一趟,是为了恢复在即的重要资料。
纪翘想,即使单单为人去这一趟,他也做得到。
祝秋亭是个矛盾的人,他有自己的一套处世哲学,不近人情的决绝,与帮扶一把的温情能同存,权衡利弊与肆意自由亦可共处。只要不越过他底线,一切都有商榷余地。对祝氏的人来说,他的存在意味着三个字,能靠住。危楼将倾,他也撑得起。
而对她来说,祝秋亭只要是他自己,就可以了。
她的底线就一条。只跟纪钺有关。
祝秋亭手在半空中一滞,黑眸望住她侧脸,弧度精巧饱满,眼下有些阴影,是疲累的证明。他视线落到她嘴角,微微下垂,将情绪泄露得很明白。
她在抗拒他。
男人的手指骨节修长分明,食指极细微一动,看着像要收回,却在下一秒将纪翘下巴扣住,不轻不重地用力转向了自己。
“你说什么?”他轻声道,“再说一遍。”
语气里听不出喜怒,但他向来如此,火越大,声调越低。
祝秋亭最近过的着实不是人过的日子,具体待了几个地方他已经不记得,只记得布局、蛰伏、周旋、交火。明寥这都算小事,对方跟当地势力勾结,把实验室与工厂规模扩大了三分之一,灰狼又铆足了劲儿想咬他,差点毁了之前的计划。
他分得清白天黑夜,只是分不清自己是谁。
唯一的想法是,快点,再快点,他想碰到陆地。为此,临回来前一天,他在淋浴室待了很久,希望血腥气能洗得再彻底一点。
几秒钟前,他着陆了,但也只有几秒。
纪翘一字一顿道:“我说你需要休息,”她迎着他目光,非常平静,“以后多考虑你自己。”
“后悔了?”
祝秋亭凝视着她,问道。
纪翘转开目光:“没。就是,”她认真地想了会儿,说,“我们也不一定能走到最后,别太费心了。”
祝秋亭看她一眼,抽开了手,起身转头就走。
他临上车前,纪翘突然想起什么,撑着膝盖站起来,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祝秋亭坐在后座,虽然不想听她鬼扯,但车窗还是漏了一道缝。
纪翘说:“我不太会照顾人,不给你添乱了,你好好休息。”
祝秋亭以前能忍住麻药失效取子弹,现在隔着车窗回头看一眼,几乎忍不住把她丢进江里的冲动。
奇怪的是,绝尘而去的是他,被丢在原地的怎么好像也是他。
很多年了,真的久到许多事记忆都模糊了,祝秋亭还是记得很清楚,那个姓孟的警察出任务回来前,纪翘会逛很多店,拎着一大堆吃的、喝的回去给他办庆祝回家的聚会。当时向他报告她动向的下属只说到这儿,就被叫了停。他那时说,无聊的细节少提。
祝秋亭没奢求他回来后纪翘还会办个欢迎会,他只是希望她在那里。当他浑身上下都被灰尘血污沾染的时候,她靠得近一点就好,好像从前那些疯狂渴求过的时光也能被这样弥补。
纪翘。
这两个字如咒语一样,能送他上天堂,迟早也送他入地狱。
不过,哪来迟跟早,在这之上,尽是人间天堂。
他这半生,能享受自由的瞬间只有两个,一是梦里,二是她眼中。
醺桥是申城去年新开的高级夜店,金家二公子金裕安做生意头脑一流,拉来明星投资入股,大刀阔斧重新装修了一遍,一层分主厅、副厅、香槟房,二楼全部做成简单包厢,黑金蓝做底色,周末有活动时还搞限流,门口经常停满两排车。
最近半年已经不需要他亲自督店,但这周末金老板特地抽出空来,飞回来进店里待了一整天。
醺桥门口安检严,金老板从狭长通道入口畅通无阻地进去。自进店开始就有此起彼伏的人跟他打招呼,他嬉笑着一一应过,目光巡视了一大圈,最后飞快地掠过了二楼。
二楼包厢区域本来就只是用帷幔简单地隔出来,现在去除了,空间更显开阔。炫目灯光一打,跟震耳欲聋的声响混在一起,能把整个二楼气氛也点燃。金老板注意到,人群里有一位懒得起身的,卡座沙发深处窝着藏在暗影里的男人。
这是祝家那位,连着两天包场请客,买了所有人单的人。
金家跟祝家关系不错,从上一辈就不错,之前他哥办宴会,祝秋亭也去捧过场。现在又来捧他的,这人回夜场玩,纯属来帮他疯增业绩来了,随便拍个照片流出去,都知道醺桥有极品在。
但金裕安的嗅觉比野兽还敏锐,只觉得他状态不太对。
相当长一段时间里,祝秋亭对这类吵闹的夜生活都没兴趣了,怎么又来杀回马枪?
他翻了下娱乐八卦版,回过神来了。
不久前祝家这位多了个固定伴侣,虽然风评一般,但好歹是定下来了。现在他出来玩,也就明摆着没收心,打人脸呢。嘲女方的舆论已经甚嚣尘上了。有“前车之鉴”,婚史摆在那里,她攀上祝秋亭后的言论有多难听,可想而知。
当然,这还只是明面上的。
金裕安凑到祝秋亭身边,把周围人统统踢走,拎了瓶好酒笑眯眯地凑过去。
“来也不跟我说一声?”
祝秋亭双腿交叠,斜靠在沙发椅背里,没说话也没接酒。
金裕安四下扫了眼,压低声音道:“这些人里肯定没你瞧得上的,我给你介绍几个,那才叫绝了——”
噔。
一声清脆的响声。
祝秋亭从西裤兜里摸出什么,扬手往桌上一撂。
金裕安定睛一看,一枚白金素戒。
“这是……”
金裕安瞪大眼睛,他大概品出什么意思了,但还是想确认下。
祝秋亭没理他,用手拢风点了支烟,自顾自地淡淡道:“你这儿三个经理管事。那个杨经理再不收敛点,你这店就开不下去了。”
金裕安脸色微微一变。
“来散心,”祝秋亭仰头,深深吸了口烟,耀目光源里,脖颈喉结拉出一道锋利漂亮的弧线,声线懒散,“看见了,顺便提个醒。你找的渠道是东南边?能不换就别换了。最近会有新的供应方想找过来,把价格压到最低,你要为了那点利润换了,以后别哭着找金董给你善后。”
金裕安神色早已变换过几遍,他是聪明人,短短几句话就能听出窍道来,这下一身冷汗都给倒逼出来。
“祝总,谢了——你那边,”金裕安喝了大半杯龙舌兰下去,压惊,“有什么要我帮忙的,你尽管说。”
祝秋亭没跟他客气:“吴梁美,这名字你熟吗?”
金裕安回过神来,仔细地搜索了番:“海事那个会长的女儿?”
祝秋亭“嗯”了一声,眉间浮出几分不耐烦。
金裕安摇摇头,无奈道:“这位千金软硬不吃,什么也不缺,那个脾气,啧,要是看上谁,她爸再拗不过她,谁都逃不过……哦,你除外,你又不欠吴会长人情,他也不敢硬逼着你娶啊。”
他瞥了眼桌上的戒指,笑得别有深意:“再说了,这不位子已经满了?”
祝秋亭沉默了几秒,换了话题:“前湾那边,你手上还有商铺吗?”
金裕安:“啊,这个有,古雅二期那边,新楼盘,位置超好,你要吗?”
祝秋亭把酒一饮而尽,拿过桌上的腕表戴上:“再说。先留一层出来。”
金裕安:“好嘞!啊,对了,我手下的媒体公司跟那些娱乐公关交情不错,网上舆论那块,你要觉得碍眼……”
祝秋亭俯身拿过戒指:“什么舆论?”
金裕安沉默了几秒。
祝秋亭问:“跟我有关吗?”
金裕安说:“间接。”
祝秋亭懒得理,拔腿就走。
金裕安皱眉道:“但跟纪小姐有关。”
祝秋亭的脚步一顿。
现在都快后半夜了,在醺桥这种昏暗的灯光下,祝秋亭的神色变化,连金裕安这两百度的近视眼都瞧清楚了。
金裕安有些惊讶,没想到祝秋亭身边真没人跟他提过。
很明显,祝秋亭身边人并不认同她的存在,跟舆论想法很可能趋于一致,也就放任不管了。
至于当事人,看样子连枕边风都懒得吹,那些难听的话也就自己照单全收了。
评论里平和点的,说“捞女”“又当又立”“高级服务人员”“上位心得应该出书立传”,激进点的,几乎不堪入目。
祝秋亭把金裕安刚刚递来的手机扔还给他,大步流星地离开了。那天在街边闹了不愉快后,他休息了三天,出来了两天,纪翘依然一个电话也没打过。
黎幺说,她买吃的去私立学校看祝缃了,去呈海路附近逛街了,还去咨询了下租赁店铺的事,听说是想接孟了奚过来。纪翘很能规划,他知道。或者说,他比谁都清楚。
刚做祝缃的老师那段时间,他开的工资不低,纪翘两年存了七位数存款,学理财翻了倍,都是在为未来做打算的。即使未来可能结束在下一秒,她不会管那些,她永远是向前看的。
只是那些规划里,从来不会有他。
就算有……
祝秋亭踏出醺桥后门,初夏晚风吹得他心头火气更盛。
那也是划清界限。说不定下次见面,她就要跑来说,也许分开更好。
祝秋亭沿着小巷走了没几步,便停下来顺了顺气。想起她,他太阳穴都气得隐隐作痛。
昏黄路灯下,祝秋亭垂着头,摸出一支烟来,却找不到火,指间夹的这支烟,就好像他的处境。命运的伏线看似清晰,其实一早就定好了,一条笔直绝路,连火星儿都没有。他自己选的,现在却偏离了轨道,把她也拉了进来。
祝秋亭靠着墙,想着。从纪翘说“我们试试吧”开始想,这么短的日子里,他就像躲进了另一个星球,给她送个戒指吊坠,也要偷买个配套的,戒指里刻着“beloved”(深爱的)。他是疯了,在新的轨道里食髓知味地发了疯。这么多年,为了让她尽量置身事外,他什么都能做,那是因为害怕。现在把她拉到身边,不介意让所有人知道,也是因为害怕。
纪翘,纪翘,纪翘。
这两个字似刻在骨头里。
阴雨天会痛,艳阳天更痛。而痛才会让人觉得活着。
“你要在那里站多久啊——”一道声音渐弱,“我腿都没知觉了……”
祝秋亭脊背一僵,循声往下望去。
自醺桥后门出来的小路是个下坡道,两侧停了不少车。
对方从车后钻出来,手上捧着个圆圆的东西,抬眸盯着他,眉头蹙起来,嘟囔道:“都两天了,你应该差不多了吧?”
纪翘今天穿了条黑色的吊带长裙,手臂肩背线条很漂亮。她就着路灯的光,站在那里抬头看了他一眼。
祝秋亭倚在墙上,垂眸凝视着她。男人本来就身高腿长,黑衬衫黑西裤上身,整个人被夜色包裹起来了。
但是,平心而论,纪翘觉得,无论是换成谁站在这儿,被他望一望,都会有这种错觉——被爱了很久的错觉。这就是外壳太好的坏处。
纪翘清了清嗓子,掩盖住紧张:“那个,我想了想,有些事想问你。但今天不合适,我改天再问。”
祝秋亭嘴角轻翘了翘,温声问道:“那你今天想说什么?”
纪翘走近一些,举了举手里的圆盒:“这个,我做的蛋糕,可能就是卖相不太好,但应该还是能吃的。”
她花了一千块,抽时间上了三节课,失败了五次。
纪翘单手捧着蛋糕,指了指半藏在云后的月亮。
“五月四号了,今天。”
“祝秋亭,”纪翘一字一句道,“生日快乐。”
他抬眸看向她。
“祝秋亭,”在男人扣过她腰压在墙上的一刹那,纪翘又开了口,声线不自觉地轻颤,“我不喜欢让别人失望。”
她看着他,手掌紧紧抓着他衬衫,一字一顿道:“你也别让我失望。”
祝秋亭掌心在她发间摩挲,没有吻下去,忽然问她:“你的户口本在哪里?”
四个小时后,纪翘蹲在明亮的民政局大厅。
脚软。
男人从后面拎起她,面容平静:“平时不是挺能吗?子弹都敢吃,关键时刻胆子这么小——
“祝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