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幺十分确信,如果此刻来找人的是祝秋亭,纪翘已经端坐在酒店里,喝了三碗醒酒汤了。
但来的是他,他只能得到敷衍的一句“好的,知道了,马上”。
黎幺很想直接上手,但是这场子太拥挤,纪翘又灵活,他连她领子都抓不到。
“在外面等我!”
环境太嘈杂,黎幺什么都听不清,但看懂了她的手势和唇语。
还没走到门口,他手机收到一条纪翘发的消息。
——车停在哪里?
黎幺边走边顺手回。
——停车场。这么早舍得出来?
很快,纪翘回复。
——停到维萨大道西边。我等会儿找你。
这边好点的酒店,基本集中在维萨大道上,从现在的地点开过去十五分钟左右,走过去至少要一小时。
但黎幺没问那么多,反正现在他时间最多,纪翘也是被扔过来躲风头的,比他还闲。
他没估算错,纪翘过来找他,已经是两个小时以后的事了。当然,她没蠢到真走过去。纪翘飙着银黑色的摩托过来,一个潇洒的甩尾,停在黎幺车前。
纪翘摘下头盔,一头蓝绿混染的及肩长发被风吹起,跟她身上这身蹦迪装凑到一起,很搭。
黎幺战术性闭眼,土气有时候也是能伤害人的。
她现在的装扮,特像他以前养过的那只鹦鹉。
黎幺深吸了口气:“抽空去做了个造型?”
她一上车就听见黎幺问。
“没。”纪翘关上车门,把假发扯了下来,“去埃利亚,我订了两间房,用你ID订的。”
黎幺眉尖一挑,没发动车。
“纪翘,你这次来是一个人,”黎幺把椅背往下调了调,“没人给你兜底了,你把他们甩掉,还要换酒店,想干什么?”
埃利亚是市中心新开的一家酒店。但她今晚本来要住凯撒酒店的,跟着她的那些保护人员早就订好了凯撒。
纪翘说:“想趁有时间好好玩一趟。他最近不是挺忙吗?应该没空管我。”
她解开手腕和脖颈上叮叮当当的装饰,反问道:“除了过年那几天,我都没放过假。你呢?”
祝秋亭这段时间在国内,何止是忙。
算一算,这个时间他应该已经跟杰森谈好了,重回J.r。黎幺并不愿意看到这一幕,但不得不承认这一环虽冒险,却很有必要。
黎幺轻笑了声,发动了引擎:“纪翘,你还真没良心。”
祝秋亭用什么筹码给她换的顶级安保待遇,她是不清楚,理所当然地甩掉了。
当然,黎幺觉得,就算知道,她可能也会这么做。
纪翘说:“酒店你去不去?钱我都付了。”
黎幺咬牙切齿:“你不看路啊?这不就是?要不你来开?”
纪翘无辜地眨了眨眼:“我瞎了。”
黎幺忍住吐血的冲动。
无论如何,他现在是代替着祝秋亭的位置。
这意味着,纪翘说的话,他得当话。而有关她的原则是,有求必应。
祝家真正为祝秋亭所用的人,全都知道这一点。
纪翘在埃利亚订了两间套房,她的在黎幺楼下。
但黎幺坚持要先去她那儿看看,说要帮她检查,这裏毕竟不太安全,如果J.r的人出没在附近,并不奇怪。纪翘也没有拒绝。
黎幺是为了她的安全,还是怕她跑了,他们彼此都清楚。
“这36层呢,我要跑也不能走窗户。”纪翘开门时道,“而且我能跑哪儿啊,到哪儿也没有他,有什么区别。”
黎幺站在她身后,那一点欣慰还没浮上心头,下一秒就见纪翘转过头,语重心长道:“刚刚那句听清了吧?一定要转达到。”
黎幺停住了脚步。
她把门推开,抱胸抬下巴示意:“愣着干吗?”
黎幺一进去,发现整个房间的自动窗帘全是合上的,地上零星散着几个棕色行李袋,裏面东西已经空了。
刚才他们一起上来的,中间没有任何时间差。也就是说,纪翘在去看脱衣舞男之前,已经来这裏放过行李了。
在没甩掉随行人员之前,躲开了他们。
黎幺不动声色地扫了一圈,心底一凛。
她甩尾和反侦察能力越发强了。
穿过客厅,黎幺推开卧室的门,他没打算细看裏面。
但门推到一半,他手顿住了。面前的场景让黎幺几乎有昏厥的冲动,这装备,数量怎么会如此齐全——
黎幺侧身让出视野范围,食指示意了下:“解释一下。”
纪翘回答得眼都不眨,从善如流道:“你要有喜欢的,可以挑一个,我常用的你别动啊。”
黎幺抽了抽嘴角:“我说的是这个吗?”
他略显狭长的桃花眼微眯,冷厉之意,瞬间让她回到了第一天被带训的日子。
纪翘倚着墙的身子站直,直视着黎幺的双眸,语调温和:“我有些事要做,得找点称手的用。”
她越来越像祝秋亭了。
这点让黎幺有些烦躁,那颗明显平静下来的心,是因为认定了一件事,就必定会咬牙坚持到底,不会被动摇半分的平静。
黎幺揉了揉眉心,下颌绷得死紧。这就是他宁愿蹲海外线,时刻盯紧J.r动向面对危险,也不愿意回国帮祝秋亭的原因。纪翘就是个定时炸弹,变量极大。
钱和利益都拴不住她,只有人可以。
“我——”黎幺往窗边走,踢开了地上的零件,“我不知道他说了多少,跟你怎么说的。但他希望你怎么做,你应该清楚。”
纪翘蹲下,把他踢走的零件都捡回来,低低“嗯”了一声。
“我知道。”
她埋头道:“待在这儿多玩玩,等一切结束。”
纪翘的动作始终不紧不慢:“然后把他捡回去——如果有机会的话。”
“黎哥,你们怎么接的任务我不管。你也知道,这都三年多了,他把我当傻子耍呢。”纪翘把弹夹装进去,语气不轻不重,神色冷淡,“什么都不告诉我,我可以理解。但是,我只有一点要求。”
纪翘把组装完的东西扔到床上,一字一顿:“就算死,他也得死在我眼前。”
黎幺觉得嗓子眼有些发干。
“你到底想……”
纪翘轻笑了笑:“他在国内,杰森在国内,吴扉也在——那SA洲三角地区那块,谁在负责啊?”
黎幺瞬间明白了她的意图,不可置信地问道:“你……你是不是疯了?就凭你一个人?”
纪翘耸了耸肩:“又不是要捣老巢,就是去找点东西……瞿辉耀那儿证据不够啊。”
黎幺无言以对,纪翘坐到床上,嘴角一勾,视线在黎幺身上扫了一圈:“而且,这不是有你吗?黎哥,幺哥,你想当我爸也可以——你手底下的人,帮我凑齐一个战斗小组不难吧?”
祝秋亭跟黎幺再联系上,已经是一周以后了。
这周杰森把他身上的通信设备都断了,让他为自己最近在忙的计划出力,来检验他是不是真心想回头。
祝秋亭没提其他要求,只有一点,要提高分成比例。
杰森非常乐意,约他晚上在常驻酒店的顶楼谈事。
还差三个小时,祝秋亭接到黎幺电话,只“嗯”了一声,剩下的时间都在听他说。
黎幺汇报到一半,纪翘这周的行程还没报完,就被打断了。
“你在哪里?”
祝秋亭干脆利落地打断黎幺。
他那边的背景音很嘈杂,一听就是在酒吧附近。
黎幺答了个名字,尾音还没落,就听见祝秋亭轻笑一声,冷淡得没什么温度。
“是吗?今天真是开眼界了,那么密集的枪声,你们没人跑吗?”
祝秋亭是很难感知到时间流动的人。大部分时候,那种感觉就像,事情有很多,他也应该做,最后也做了,但它们并不能在他身上留下任何印记。只有这样,那些悲伤、哀恸、愤懑、恨意,才会像穿堂风一样,过了就过了。
只有坐在飞机上,航线有穿过山脉的时刻,那时候他从上往下望,雪峰山川极高地耸立,山尖之上云层以下,风卷过山脉,白茫茫一片,只是看着那些风景,也像被卷入了自然与时间的洪流中,能让人短暂地忘掉许多痛苦。
还有一些零碎的夜晚。这些年来,唯一能睡在他身边的那个人,也能带他感觉到时间的流动。
偶尔,祝秋亭会想,其实换一个人也可以。为什么非得是他?
当那些人找上门来,请求他加入他们,打乱对方的步伐时,他并不知道,那是一个新身份的开始,也是一段旧时光的结束。
但看着她沉静的睡颜,不可推卸的答案就显现在眼前。
杰森是个天生的犯罪者,缜密,圆滑,冷血,举重若轻。某种意义上来说,杰森认为自己是无懈可击的。而这个人,很长一段时间里需要他。
——来帮我分担一些吧,你做得更好。
杰森幽然的声音,像是从地狱深处伸出的一只手。而杰森语气里的虚虚实实,他不探也知,让人恶心。
所以祝秋亭压根儿不想,也不会让她靠近。即使分析的人一条条列给他看,纪翘入了局,会是多么得力的帮手,她的能力中有天赋的部分,更有纪钺和他在其中培养的作用。当年她独自一人,潜入了靠近J.r当年设立的301分点,给刚加入J.r的吴扉留下了多年的噩梦。
但祝秋亭这边一丝商讨的余地也没有,他说“不行,让她入局,我会退出”。
他是从这条路上走过来的,比谁都清楚这是怎样一道能冲垮人的洪流。跟杰森那样的人交手,学习成为杰森,装作为杰森所用,几乎要耗尽他的能量。接近恶本身的人,自己也容易被斩杀得片甲不留。
而纪翘,他最珍惜她的部分就是热烈的生命力。前期他们相处时,她那看似温顺乖巧,带着三分讨好的目光下,藏着冷淡锐利的审视。她的视线时不时游走在他身上,试图剥开他的外壳一样。没人敢怀疑他,但她会,她怀疑他到底是谁。
这种怀疑让祝秋亭得以呼吸,像在水里窒息前握住了一线生机。
他让黎幺带她,是为了让她有自保的能力,他对她的期待,从来就只有三个字,活下去。
三年多她也只是在外圈做点力所能及的事:给祝缃教教课,在他视线所及范围内活动。
这一个月,他的期待已经被打破过。
杰森直接去晴江堵了纪翘,给她留下肩伤,又放回他身边,不过是想试探,她到底是不是他的弱点。
他费力气牵好线,想把人丢到最安全的范围。
现在电话一响全泡汤。
黎幺那边,嘈杂的背景音中有明显的被掩盖的枪声,而且听扫射的子弹声,火力不轻。
就像在贴近话筒的地方,放了录好的音乐,为了遮住其他的动静。
黎幺听他撂了这么一句,呼吸都下意识慢了半拍。在他脑子飞速转动想对策的时候,又听见对面的男声,没什么情绪起伏地响起:
“报你的位置,或者滚回来,选一个。”
“我——”
“祝总,”安全通道外,有人敲了敲厚重的门,礼貌地提醒道,“您要上去吗?人已经来了,在餐厅等您。”
裏面没声,于是报信的下属又敲了两下,还没开口,安全门被人一把拉开了。
祝秋亭问得还算礼貌。
“他多坐几分钟,人会坐没吗?”
“不……不会。”
祝秋亭握着电话,笑了笑,语气温和:“能滚了吗?”
重新接听电话,那头却已经换了人,换了他想听到的人。
“祝秋亭。”
纪翘的声音比平时更哑也更低,带着点劳累过度的慵懒劲儿。
“前几天蹦迪蹦得太晚了,找帅哥过夜也无聊,今天黎幺找到个游戏厅,就音效太吵了。你对他瞎发什么火?”
纪翘把电话拉近了一些,枪声的效果听得更清楚,点射和游戏提示音效也更大了。
那边没发出声音,但纪翘知道他在听着,就自顾自地往下说。
“我最近过得挺爽的,这几年还没这么爽过。可能是因为离你远了。”
纪翘笑了笑,话语一顿,呼吸随之一停。她右手垫在左臂上,眯起一只眼睛,动作极其稳定。
“但你要是想找我……”
纪翘倏地勾唇,笑得有几分不怀好意,好像他就在眼前一样。
“也不是不可以。我这边提供情景扮演服务,剧本客人您挑,按分钟计——”
“纪翘。”
他忽然打断她。
“干吗?”
纪翘声音低了一点。
“没什么,叫一下你。”
祝秋亭说:“挂了。”
纪翘话还没来得及说完,电话就被挂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