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骂了一句,恨恨地把蓝牙耳机扯下来,咬牙切齿地嚼着口香糖。
“去死吧!”
过了几秒,她迅速抬头看了眼中美洲大陆刺眼毒辣的太阳。
“就那么一说。要下雷记得劈准点,别看错了。两个人是有点像,没有真的要他死的意思。”
纪翘轻声嘟囔道。
很快,耳机里响起一道不耐烦的男声提醒她。
“C6C6,能消停会儿吗?请保持频道清洁,谢绝打情骂俏,谢谢啊。”
理乍得没见过这样奇怪的女人。从雇佣兵队伍退下来后,他接过很多活,赚了不少钱,胆子大,手里又有两把刷子,这次的金主开价阔绰他不意外,他值这个价。
但头一次,委托方的要求这么冒险,跟着一起去的……还是个美女。
她第一天跟着黎幺进这间改造过的废弃仓库时,理乍得手下几个人眼睛都快黏到她身上。
理乍得觉得好笑又离谱,他本来就是移民二代,她跟黎幺的对话他听得明明白白,干脆切了中文跟她摊牌,核心就三个字,不可能。
人出事了是其次,免责协议对这种情况不适用,到时候找麻烦找到他头上,他跟谁说理去?
“不用你负责。”
离开前,纪翘从随身裤兜里摸出盒薄荷糖,拇指撬开盖子,倒出一颗来含在嘴裏,转身看着理乍得道。
“我们约的是18到20号。在那之前,你随时可以叫我。试试看,我行不行。”
“东西我自备,”纪翘抬眼扫了下二楼,那是他武器库的位置,神情漫不经心到有点欠打,“应该不会比你的差。位置……看你需要,通信我不懂,其他勉强可以顶上。”
行动小组最小编制是五人,可以适当增减,狙击手也不是所有时候都需要。
理乍得手下哪种能人都不缺,全看客户的需要。
客户自己要求顶个空位的,也就她一位。而她需要他们潜入的地方,是麦林市山里的庄园。
理乍得搬来C国的第一年,就知道那里。
位于远离市中心的南边,被山谷环绕,风景优美,安葬圣地。
那是麦林市那位大人物的老宅。
C国跟其他地方不一样,局势混乱,经常出现各据一方的情况。本来理乍得敢冒这个险,是因为纪翘钱出得多。但这不代表他同意她一切无理的要求。
纪翘不用等他回答,答案全写在理乍得脸上,即使只是细微的、一闪而过的不耐烦。
她扭头就走,转身在门口的拐角叫了黎幺。
理乍得转身往仓库里走。
突然,有人在他身后开口。
“哎,妖精,二楼门口挂黑牌的是你房间?旁边柜子上那瓶啤酒,你还要吗?”
理乍得没回头,额头青筋凸起:“我叫卓耀京。”
他是脑子进水了告诉她中文名。
“要不要?”
“要什么要,想喝就取——”
理乍得在哪儿都能保持英俊锐利冷静的形象,但客户太过难缠,他的形象也是会垮一会儿的。
他话音没落,敏锐地察觉到背后的危险,脸色骤变,就地翻滚进掩体,还没来得及拿枪,就听到什么东西打碎了,发出极清脆的响声。
砰——
理乍得应声抬头,看见十数米外的二楼,靠近拐角的地方,他改造过的办公室,门口柜子上的啤酒瓶已经粉身碎骨。
他有些僵硬地转身。罪魁祸首已经放下手中的东西,对着他轻松地耸了耸肩。
“可以吗?”
为了确定纪翘至少有自保的能力,卓耀京选了个相对轻松低调的任务让她试水,但纪翘的解决风格非常不低调。
望着这酒瓶,卓耀京跟她一起出任务时的记忆瞬间回来了。
他暗骂了声疯子。
卓耀京:“C6C6,能消停会儿吗?”
C6是纪翘的代号。她自己选的,说是自己的幸运数字。
纪翘明显不熟悉他们的频道,私底下跟别人的通话,让他听全了。
当然,跟他一起出任务的其他人虽然也能听见,可惜语言不通,能听懂的就卓耀京一个。
他本来盘算着,结束后好好跟她算账,占她那个位置的人,最忌讳的就是分神,她未免太大摇大摆了一点。结果她两边不耽误,完成质量无可指摘。
回去的路上,卓耀京让别人开车,自己坐到了后面。
纪翘只要坐上这悍马,别的事没有,除了睡觉就是睡觉。
车经过一段没修好的路,颠簸得很。
纪翘却坐得很稳,鸭舌帽盖着头,头倚在窗上,偶尔随着颠簸幅度晃两下。
“打电话太危险了。”卓耀京坐在她旁边,似是无意道,分贝控制得很好,基本只有他们俩能听见。
“下次注意点。你想去的地方,没有那么轻松。”
纪翘好像在睡觉,但他知道她没有。
因为帽檐底下的唇抿了抿。
“嗯。”
她应了声。
也是只有他们听得见的声音。
卓耀京挺满意,因为超出他意料,她竟然答应得干脆。
“外人也不知道你在干什么,要是影响……”
卓耀京的话头戛然而止。
纪翘侧过头,鸭舌帽自然滑了下来,她抬起眼皮盯着他。他自认长得已经算压迫性十足,五官生得锐利,鼻梁眉骨都高,对视威慑还没输过,但现下,他竟然生出避开的心思。
“不是外人。”
“什么?”
纪翘道:“你下属不是问,为什么要去他的庄园给自己找事吗?”
她顿了顿。
“因为我要去帮人取点东西,只有那里有。那人跟我说说话,能让我集中精神,他不是外人。”
卓耀京没说话,一直到快下车时,才打破沉默开了口。
“谁?”
纪翘好像没听到,轻巧地跳下车。
走出两步,她还是回了头,一昂下巴,嘴角挑着点笑意。
“你就当我们是一个人吧。”
夏季烈阳照拂在女人面庞上,侧脸像画,眼角上翘,微笑时,热风也在她身上停驻。
那个姿态,像为享受光才来世上走一遭,自豪又骄傲。
这座城的江边夜景是一绝,这裏是绝佳观景地点。
祝秋亭晚到了二十分钟。当他坐到杰森对面时,有那么一瞬,强烈的不真实感扑过来,淹没他。
不是因为他们像。
或者说,不只是因为他们像。
当初他被说服参与这个计划时,副队把整件事切割为三个阶段:隐忍蛰伏在杰森身边是首要任务,然后就是取得信任,最后要切割出来,引蛇出洞,在这个过程中要不停地搜集证据。而利用祝氏的壳子做事,是最方便的。
他以为自己早就离开第二个阶段了,最漫长……也是最痛苦的阶段。
有很多个瞬间,他会错觉自己真的是杰森分出来的一部分。当然,这个计划刚提出来时,它的庞大,遭到了不少人反对,这是疯子才能想出来的主意。
而所有的所有,都寄托在一个前提上。
得真的像他。
杰森,祝家的小儿子,中文名祝秋亭。他从小性子乖张任性,智商奇高,祝绫把人宠得无法无天。即使祝绫心爱的宠物边牧出了意外,大发雷霆的男人发现罪魁祸首是自己小儿子后,惩罚也不过是关三小时禁闭。不到十六岁,他的反社会人格特点也越发明显。他开始尝试做药物实验,优渥的家境给他提供了挥霍的本钱。
在祝绫背后的祝家没落之前,他带着可以带走的所有资源,去了国外,中间只回了国内一次,待了不到一周,剩下的所有时间,都是用不同的身份,在各国间肆意游走。
把常住地换到麦林市,是他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之一。C国于他这样的人来说是自由的天堂,何况他有那个能力,辟出一条自己的路。
他最麻烦的地方,是情商太高,该笼络的人一个也不会落。愿意帮他顶罪的人太多,他用过以后随意丢弃的人更多。
需要模仿他,成为他,靠近他。
直到旁人分不清真假,许多事就可以打一个时间差,搅乱人们的判断。
也多亏杰森的人都忠心至极,无条件地信任着他。这让计划可行性又高了一点。只要那个模仿他的人,够像就行。
祝秋亭——他现在早已经习惯了这个名字。曾经他是连烟都不抽的人,被人叫去谈的时候,觉得这个故事跟天方夜谭一样。
长着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他有大好前程。
警校拔尖的苗子,父亲虽然去世得早,但留给了他精神遗产——江湖一条正道走到底。那劲头有点类似于,老子是干这个的,儿子也得干这个。他父亲是在升大校那一年去世的,他也是那一年被找上的。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块硬骨头比正主也不差,难啃得很。他张扬肆意地过惯了,随便过过,都是光芒万丈的人生。
就算只需要三年,他当时也真诚地回绝了。所以谁也不知道,他的工作到底是怎么做通的。
最方便的一件事,是他本来的名字,好死不死凑了巧。
他姓秋,父亲叫秋昱赭,难读,但不难听。他父亲贪方便,给儿子起了单字一个亭,秀气得过分。
他们的名字冥冥之中都是巧合,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命运压着他走了这条路。
剩下所有的事,没有一件是简单的。
一切都要与目标人物保持统一。那意思就像是……他之前的人生,统统不算数。训练要从当狗一样开始。绝对拼命,绝对服从,绝对麻木。绝食训练四天是极限,他硬是在暗无天日的训练室里找到老鼠,从窗沿上扣住它,当了一天的口粮,延长了时间。
这些甚至还算是相对轻松的事。
复盘杰森的做事逻辑和手段,那个训练持续了快两年,差一点失败。
当时国际刑警那边已经互相通过气,都知道到时候会有个人来配合他们的计划。对于把他招进来的人来说,为了尊严也好承诺也好,这件事只能成功。
那次却险些出事。
他身上没有任何武器。监视器后面,等察觉不对的上峰冲进去时,教官险些丢了命。
所有人都忙着看顾教官,查看状况、大吼着呼叫医疗,另一边他一个人靠坐在墙边。
有人想起他了,走过去把人拽起来,免不了惊怒和埋怨:“到底怎么回事?!”
男人身上都是旧伤,这次教官没有伤到他分毫。
从前的抗审讯训练他都闷声不吭,打到骨折也只是护着头,反正他确定自己不会丢了命,也从不开口说什么,痛叫都没有。
他脸色平静得要命,眼里却一片血色。
“我能是人吗?”
祝秋亭被揪着衣领,垂下睫羽,整个人安静得像一道影子。
“你们一遍遍地说,让我不要学,不要模仿,我就是他——我算什么?”
他把上峰的指关节一根根掰开,轻声道。
“你知道,我为什么答应你。你不能把我骗到这裏走这条路,又把桥撤了。
“你总得让我是个人,不是牲畜,我才能回去见她。要么就放我走吧,当我弃权。”
这场风波后三天,传来纪钺死亡的消息,在他想要彻底离开前。
请了两天假,他在酒吧里偶遇了一个人,看清她的一瞬,他错觉听到了血液冻结的声音。
对方好像想要一|夜|情,又想要反悔。他没有给她那个机会。
那种环境下,按理说,什么都看不清。但他都看清了,她的痛苦不是因为当下,沉迷不是因为酒精。
只是单纯地想要淹没在痛里,恨不得在下一秒钟死去的沉迷。
痛苦是此刻的高潮,摩肩接踵的人潮作庞杂背景,把死亡的绚丽抹去,只剩下荒诞的余音。
因为他也一样。
其实他曾幻想过无数次,他们会如何相逢,如何相爱,如何融入彼此的人生。他能开口说,纪翘,我知道你。
一切都成了泡沫幻影,只融入了彼此的无数第一次。第一次,在接触彼此时,就想着亲吻终点,好像那一晚是世界末日。
他的人生,从那晚起,往前看,是已经离得好远的茫茫一片,往后看,是离得更远的一片茫茫。
他本来想着,全部结束后,也许还能回到秋昱赭的儿子这个身份。如果他能成功,就能保护好她,但她也不知道那个渣滓长什么样。他到时候再回来,认认真真地认识她。
但从那一秒开始,就断绝了任何可能。他竟然还极力想抗拒,觉得自己还能活在阳光下,能堂堂正正地见她。
他都忘了,如果做着一样的事,抱着一样的心态,造成了一样糟糕的后果,那不就是同一种人吗?
可笑就可笑在,他本来想尽全力让她远离地狱的。
结果自己掉了进去,还不小心把她拽了进来。
看到她躲在车底下那晚,祝秋亭的心情很微妙,微妙的平静,没什么大|波澜,又觉得有点隐约的可笑。
命运,就是这么个好笑的存在。每当你以为这就是最坏的时刻时,它不介意用现实抽醒你,说恭喜你,猜错啦。
一点也不值得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