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爱意永恒(1 / 2)

落下星 李丁尧 9644 字 2个月前

“金色雪松木,这儿的特色,尝尝。”

杰森两只腿交叠,搭在面前的矮桌上,头也不抬道。名字起得玄乎,其实就是海曼金酒加咖啡,在盛满了冰块的杯壁内呈现复合偏橙的颜色。

观景天台的吧台位即使到午夜,也是人满为患。今天被清场了,只有一个人落座。

祝秋亭是第二个,迟到了二十分钟。

站在那里,祝秋亭垂眸望了杰森几秒,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祝秋亭没碰那杯酒,在他侧边的单人灰色沙发落座。

“顺风顺水”四个字,就是杰森这小半生的注脚。手段毒辣,却总笑眯眯的。耐心不多,也不太爱发火。他的情绪很自由,来去如阵风,不留痕迹,更不受制约。

只有这一点,他们不像。

祝秋亭从前帮他时,就是操纵情绪的高手,极少发脾气,收敛沉默是底色。杰森清楚,咬人的狗不叫。

杰森只是错在太自信了,从没有人敢头也不回地甩他而去。

如果落在他手里,要让对方下辈子都不敢再背叛他,那样做才合理——杰森自己也觉得奇怪,祝秋亭明目张胆地跟他对着干,他的兴奋竟然比愤怒更多。

反正,他相信只要祝秋亭活着,总有一天得回来。主动也好,被迫也好。

他们是同类。

“昨天吴扉给我打电话了,东西到了,很顺利。”

杰森笑时黑眸微微眯起,和善又慵懒。见祝秋亭只是靠在单人沙发深处没说话,他从桌上小食盘里拿了两颗坚果,自己吃一颗,砸他一颗,小孩儿玩闹一样。

“怎么还不开心?” 杰森张开大拇指和食指,虚晃地比了个数字,带点嬉笑。

“这么多欸。下半年不用忙原料了。”

之前祝秋亭把吴扉狠狠摆了一道。

杰森早都猜到了,吴扉在祝秋亭这儿半分好处也讨不到。唯一算点意外之喜的是,吴扉带回非常重要的信息。

祝秋亭眼里,终于装了个人。他长出了阿喀琉斯之踵。

她不死,他也不会这么快回头。

“上半年的利润不行。”祝秋亭把玩着打火机,火光一闪一闪,短暂耀目地映出他的面容。

“所以你哪边的市场都不想放弃。怎么,买的庄园太大,养不起了?”

祝秋亭语气很平静,好像已经困倦了。

杰森也不在意,笑了笑,俯身捞起面前的酒杯:“差点忘了,你这几年在乖乖做生意,钱赚了不少。”

祝秋亭没回答,目光无意中往旁边一瞥,便顿住了。

杰森有几个贴身下属,常年站在三米以内。此时也是,分散着把守住他所有侧位和背后的位置。

见祝秋亭盯着一个方向没动,杰森眼神也跟了过去,一看就笑了:“怎么,喜欢?这个确实挺厉害的,待五年了,一直跟着我。”

那个下属站在花坛左边,强壮挺拔,目光阴鸷,右手小臂上有个狼头文身,狼眼是红色的。

祝秋亭说:“名字?”

对方没回答。

杰森余光扫过去,懒懒道:“卡尔,说话。”

祝秋亭抬手示意了下,意思是不用。

他摩挲了下沙发扶手,若有所思地望着那个叫卡尔的保镖。

杰森一直盯着祝秋亭,那眼神好像能穿透他的太阳穴一样。

直到他再次开口。

“我会回来,但你提了那么多条件,下半年做的事也挺危险的,我有两个要求,希望你做到。”

“我听听。”

杰森笑了笑,啜饮了口酒液。

“一,放了孟了奚,你本来就是拿那人抓纪翘,现在她对你应该没什么用了。”祝秋亭指了指卡尔,“二,这人给我。”

不出所料,杰森答应得非常爽快,这些对他来说,连动动手指头的力气都不用。硬要说,他还觉得祝秋亭有点可疑,要求提得这么简单。

得到肯定回答后,祝秋亭也没看他,径直站起来朝卡尔走去。

从杰森的角度,能清楚看见男人站定,掸了掸卡尔身上的灰,又问了句什么。

下一秒,杰森脸色变得很微妙,目光陡然锐利阴狠起来。

本来还有下属心吊起来,不知道他为什么神态变化这么快。

很快,他们在一道声响中明白了。

祝秋亭像是……在向卡尔讨债。

尽管有无数枪口瞬间对准了他,但祝秋亭连眼皮都懒得抬,只是朝自己的位置走去。

杰森让人把受伤的卡尔拉下去,目光死死地盯着他,最后忽然哂笑一声。

“噢,对了,卡尔跟我一起去过晴江,把那个女人肩膀打穿了。那是我的错。

“本来该打头的。”

祝秋亭没被激怒,倒像是觉得好笑,慢慢悠悠道:“我能把你打死吗?可以的话我把枪捡回来。”

死一样的静默在空气中流淌,他却完全不在意。

“那次,这事脱离我的掌控了。”祝秋亭仰头靠在沙发里,闭上眼轻叹了口气,“我烦。如果一直烦,会影响我做事的效率。影响我效率,就影响你赚钱。这么简单的道理,应该不难懂吧。”

杰森勾了下嘴角,烟盒在桌角一磕磕出支烟,眼里很冷:“你是不是觉得我拿你没有办法?”

祝秋亭侧头,姿势一点没变。

“会吗?你那么聪明,应该知道的。”

祝秋亭的语气柔和得像情人低语:“一般来说,心愿达成后,我别无所求。”

杰森沉默片刻,随手捞起面前的酒杯砸了出去,朝着祝秋亭的方向。料他也会躲,杰森手上也没留力,速度力道都快得可怕,那又是个材质坚硬的酒杯。

但祝秋亭没躲,于是引发一声闷响。

杰森也有一瞬间愣怔,忽然想起来,祝秋亭选择重新回来以后,试验期这段时间,人已经遇到过几次车祸。不过祝秋亭没跟他提,他也当不知道。以前杰森做了就不介意承认,眼线太多,盯祝秋亭的人从不间断。如果祝秋亭确实不回来,那可能就是被人暗算了。

可这几次意外未免都太过巧合。想也知道,想制造意外的这些人,把祝秋亭看成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祝秋亭随手抽了两张纸,摁住伤口,起身淡淡道:“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临到拐角转弯前,听到杰森叫他一声,似是试探,又冷淡至极。

“如果当年祝绫要你回家——”

祝秋亭没转头,直接打断了他。

“没什么如果。”

“如果有如果,”祝秋亭抬头望了望江上的夜景,“从小生活在一起,我们三个裡总会疯一个。”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离开。

杰森点了一支烟,垂着眼。

祝秋亭说得没错。疯都算顺利的,死一个都正常。毕竟有的秘密,最好是永远埋入地底的意外。

祝绫早早抛弃的小儿子,不过是一夜春宵的结果。

直到祝绫和家人在海外遇到了一次爆炸意外,身边少了子嗣,祝绫又想起来他,想要接回来,却阻力重重。对方在内地早被军人收养,活在一个幸福的三口之家,跟祝家的世界格格不入,更何况,对方的养父母也不会轻易交出孩子。

曾经叱咤风云的祝家话事人,老了老了,竟也开始怀念起一个七年不见的幼子来。就算手上有那孩子全部的信息,但无论是生活照片还是入学证件照,都半点用没有。那时祝家已开始走下坡路,自顾不暇,更别说要回孩子了。

过了半年,祝绫秘密收养了一个男孩。

收养男孩的原因很简单,男孩跟他的小儿子长得很像。

在福利院里,大家都叫男孩的英文名,杰森。但是没人待见他,福利院里因为有他,一只活的动物都没有。

所有工作人员都默认,没人会收养他,也没人敢接近他。

后来他却天降大运,成了祝家养子。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是为了另一个人的存在而存在。就因为对方叫秋亭,祝绫给他也起了这个名字。恶心得要命。

为了获得祝绫的宠爱与身后资产,杰森一直留意着在内地生活的幼子,搜集对方的所有照片,他知道那人的名字,秋亭。

十七岁相貌基本定型时,他们只有六成像了。那一年,杰森找了整形医生。

他们必须相像。

这是祝绫在乎他的全部理由。

只是,杰森没想到风水轮流转这五个字这样灵准。

在他自己的帝国初见雏形时,祝秋亭出现了。他们的位置对调。祝秋亭对七七八八的不感兴趣,只想要钱,所以来给他做事。

从选择的路来看,那个养父对祝秋亭的影响近乎零,什么正义,都是狗屁。

杰森那时候想起来,都觉得好笑。遗传,真是要命的东西。

怀疑和恨意当然持续了一段时间,杰森骨子里本来就是睚眦必报的人,刚开始的一年,他以为,祝秋亭要么死,要么逃。没想到祝秋亭没死,也没逃,撑下来了,在一场意外的工厂爆炸中,还拼死保下了自己。

祝秋亭是可为他所用的。

这个事实本身就足够让他兴奋了。

祝秋亭在,才能提醒杰森,被背弃、被流放、拼命挣扎的那个人,不是自己,是祝秋亭。

人生这场游戏里,祝秋亭比他更可笑,更被动。这一点让杰森感觉兴奋,就算他们起点不同,可人生中路,他们终究是对调了位置,赢家是他。何况,杰森不能否认的是,祝秋亭确实太好用了。

敏锐又决绝,狠厉知分寸,守镇跟他打配合,祝秋亭大方地把所有风险背到肩上。

杰森越想越想得开。怎么看,这都是件利好的事。相处的时候总是给巴掌也不行,多少得给点甜枣。

反正,他这趟敢放心回国,也是因为瞿家那个废物瞿辉耀,祝秋亭手上握着那些能威胁到他的证据,也跟着烟消云散了。

他盘算着,是时候把祝秋亭稳一稳,不能再给祝秋亭离开的机会了。

比起杰森,祝秋亭回想起蹚过的这小半生,感觉总是很复杂。一个人在成年世界里浸染太久,容易忘却很多,模糊很多。就像人伸手想去触玻璃上的雨雾,一切都面目全非,他不可能透过玻璃分得清雨幕里的所有。

唯一一点痕迹是她,他不想去碰。于是远远看着,却一遍又一遍地发现自己只是凡人。凡人就是时光倒流多少遍,历史便会重来多少遍。凡人就是会受伤,有感觉,苦起来被很长的夜淹没与包裹,痛别离,憎爱恨。回首望一望,二十岁以前那样明亮到极致的时光,仿佛是个梦。之前和之后的日子,中间像存着一道跨不过去的鸿沟深崖。唯一存留下来的印记,是她。

为什么是纪翘?这问题很多人问过他,他只回答过一个长辈。在进入这个计划之前,对方就用她的名字作为最后的筹码,说服他加入。

“因为很容易。你见过她,就知道为什么。”

这是很笼统的回答,但也是真的。感知到她的妙处不需要很久,相处半小时足够。她天生的性格是自来熟、人来疯类型的,或者说,看上去自来熟的人。祝秋亭该跟谁说,又该怎么说呢?他很早很早就认识了她。在纪翘中学阶段的时候,他们那时候相识,就像这大千世界里所有的美好相遇一样,因为一些阴差阳错的误会,他莫名其妙地成了“学弟”。

遇见那个时候的纪翘,会发现喜欢她是件很简单的事,被她喜欢也很简单。本来都快了。他离开的时候,决定每个假期回去看她,每天最急的事是看她有没有回复邮件。那时候他父亲去世没多久,看她那些语无伦次的生活记录和照片,已经是生活里难得的慰藉。

他幻想了很多次。等再晚一点,等她上了大学,他就去找她。直到这件事找上了门。命运如密云,不出声时就是在酝酿风暴。每每回看他都觉得无奈,在那个当口,并不知道等着他的是什么,曾经他也离喜欢的人那么近。

几个假期的距离,一段飞机的距离,一个邮箱的距离。但在那些暗无天日的年月里,遍体鳞伤被人一脚踩在泥水里的时候,被恶狗在训练场追到角落撕咬搏斗的时候,他都会留一丝理智庆幸,还留了一点属于她的东西,材质优良不易沾水的照片,裁剪成很小的部分反贴在胸口的位置。最后把他激到发疯的,也是那些照片被发现烧掉。他们要他不是他,要他无限地贴近他需要模仿的人。从那以后,属于她的最后一点东西消失了,物理性质的消失,却让她的面目越发清晰起来。

一点一点地清楚展现在他面前的,是那样深的鸿沟。她早已不是她本身,是他所有可望而不可得的幻梦集合。

祝秋亭也没说过,在她身边出现的所有人他都羡慕。她经过的那些地方,他在屏幕上的地图上标上标记,坐在那里一看就是大半夜。到早上五点半天色将亮,他看着窗外,知道她快去菜市场固定的摊位买早餐了,两个油饼两份鸡蛋灌饼,给孟景也会带一份。那种感觉他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羡慕到像心脏被密密麻麻的小虫啃咬,想用一切去换。查完孟景,他甚至产生了嫉妒到极致的感觉。为什么他不行,受了这样的苦,连这一点都得不到吗?

所以没有人知道,也不会有人知道。那一晚,当她在车下出现,投奔而来的时候,他是什么心情。烟灰在抖,抖在她手背,因为他的手在抖。

“留着呗。去查查她是谁。”

九个字,他轻飘飘地出口,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她是谁,他再清楚不过了。有时穷尽一切创作者的想象,也描绘不出一个最普通人的心思意念。人性之幽微复杂,远不是人所能及可一探到底的。他头脑清楚明白地活了很久,那晚跟她同车同路,却难得一片空白。

命运还是把她送到了他面前,是好运,还是厄运,他那时并不清楚。

他只是迫切地需要,需要这一点光。他的黑夜太长太久,半点星光也没有,再继续下去,他怀疑自己会跟那黑暗永远融为一物。

祝秋亭帮杰森把事办成后,杰森在醺桥包了三天全场庆祝。

凌晨一点半,全黑的宾利慕尚停在醺桥门口。

门口站着一位刚被经理骂过,出来透气的女人,一身贴合曲线的红裙,靠在玻璃门上,眼睛发酸,烟点到一半,看见豪车徐徐停下,心裏一股逆反气蹿上来。

打火机上火星倏地一闪。

微弱火光后,车门打开,后座下来个人,看得她连烟也忘记点。

那人一身黑,黑色衬衫和西裤。

男人显得冷淡又自我,他不看谁,谁也不在他眼里。

她注意到,他睫羽很长,黑眸抬起,压迫感极重,是类似上位者的施压气质。

这些都不太重要。

重要的是,他明明跟这个世界有层屏障,却又能轻易地改变周遭环境氛围,把普通的触目所及都盘活,让经过的人相信,自己是大幕开场的主角,因为自己正在另一位主角旁边。

她心念微动,有种遇见命定之人的激动,看见他离玻璃门越来越近,理好头发迎上去:“您也是叶总邀请的吗,还是楚总?我是阿铃,不是阿琳……”

可惜在抱住他手臂之前,她就被挡开了。

“让一让,谢谢。”

他很礼貌,但一眼也没落在她身上。

不过幸运的是,一个小时后,阿铃在轮房的过程中,又在最大的包厢里看到他了。

这次她知道他的名字了,祝秋亭。

他还有个双胞胎哥哥,在一楼。

他们长得很像,但气质很不同。刚才她特意去送酒,另一位被簇拥着,要随和些,常挂着笑,祝秋亭身边冷清很多,但她就是觉得,他更特别。

这人长着一张不会被世俗征服的脸,冷淡漠然低气压,压迫感反倒激得人浑身过电。

她端着酒盘进去,却发现裏面簇拥了一大堆人。

其中一个最过分的,装醉挂趴在他身上,求他照顾一下自己的业绩。

阿铃站的地方,能看清女人装可怜的所有细节,女人还说……

她跟着轻声读出来,脸唰地黑了。

我想跟你……

阿铃稍微了解了下,这个祝秋亭脾气阴晴不定,今天情绪又明显不太好,这种行为其实很危险的。

她一边在心裏咬牙切齿,等会儿被暴力对待了怎么办——事实告诉她,越是人模狗样的越变态,一边又觉得,非要代替同行承受这一切,也不是不行……

砰——

忽然间,玻璃碎裂的清脆声响砸醒了所有人。

“滚出去。”

祝秋亭轻声说:“谁还要留下来?”

他指了指地上。本来得了临时性软骨病的人们,忽然间可以直立行走了,从包厢门鱼贯而出。

包括之前装醉的女人,也乖乖爬了下来,准备贴边溜了,可惜没成功。

她领子被揪住,让人抓了回去。

“滚回来。”

男人的语气怎么听都有点咬牙切齿的意味。

阿铃关门前,特意慢了半拍,看到被留下的那个脸皮最厚的女人,嬉笑着就凑过去亲他了。

她捶胸顿足,刚刚在大门口应该再主动点的!

这辈子到目前为止,纪翘没有见过祝秋亭这样糟糕的脸色。

包厢的灯光很暗,她望着他,在门被合上的刹那,像是望见一个人神经崩开断裂的瞬间。那个人还是祝秋亭。

像遍体鳞伤后的疲惫,突然落空的茫然脆弱,失去焦点后决定放弃的那一秒。

他俯下身来,将说出“业绩”两个字的尾音还没完全消失的纪翘拥进怀里。

就好像他们是上辈子的爱人,攒了许多许多年后,第一次拥抱。

纪翘的手下意识地在他背上摸了两下,能感觉出来,人瘦了,瘦得能摸到突出的肩胛骨。

她的确快一周没联系他了,跟黎幺和卓耀京定路线都花了三天,具体花了多少力气就更不用说了,她两次差点回不来。而且要提前搞定麦林市庄园里那套复杂的安全系统,负责技术的人说,最多只能黑掉两个半小时。

纪翘在最后定行动日子时,忽然想起来,让黎幺联系一下祝秋亭。

没联系上。

花了好一番力气,绕了圈从苏校那边联系上以后,纪翘一听到电话里男人的声音,直接跟卓耀京说:“理乍得,我要先回国一趟。过四天这一批安保精锐刚好放年假,至少五天吧?那期间行动最合适,那之前我肯定回来。”

其实祝秋亭也没跟黎幺说什么,只是黎幺问了一大堆,他只回答了状况怎么样这问题,不痛不痒两个字,还行。

反正一切快结束了。

挂电话前,祝秋亭说,让瞿辉耀活着,就是因为一份最重要的资料。关于杰森个人,把他抓回来要想定罪,证据链条上必须要有那份资料,那是杰森难得亲自参与并留下痕迹的案子。

他太谨慎,游走在边界上,总有人帮他办事。

黎幺理解,如果把人引到国内来,抓住了,却被迫放走,那比任他逍遥更痛苦。

现在瞿辉耀被J.r那边抓到,可以说一切都功亏一篑。

祝秋亭没有疯,都算好的。

黎幺总觉得,祝秋亭最近两年就是靠一口气吊着,告诉自己快到终点了,快到终点了。

在临近终点时,裁判按了铃,提示你下一程即将开始,咣又回到了起始状态,搁谁谁都得弃权。可惜他走的不是条能弃权的路。

纪翘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关头飞回来一趟,她没空分析,全凭直觉。

这几年来,无论有意无意,她痛苦到撑不下去的时候,他基本都在身边,用各种各样的方法,伸手够她一把。

既然现在位置对调,那就换成她来拉他。

而且她的私心是,如果她运气不好,他们连最后一次正经通话都没有,太可惜了。她还不知道收了骨灰给他放到哪个墓园呢。她花了大价钱找人帮忙买的,可不能白费了。

算一算,纪翘攒的全部身家,都花在了同一个人身上,怎么也不能白花了。

纪翘本来有些话想说,适当卖卖惨——她第二次去调查周围环境,弄了一身伤回来,低调地提一下她跟黎幺要去做什么,风险多大什么的。

一看见他的脸色,她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半天,她摸着他背,也不调侃了,倒是有点像惹怒了伴侣的男人,手足无措:“怎么了嘛……不行就算了,我知道你累,不要逞强,我也不是那么想做那个,开个玩笑啊——”

俯在她肩膀上的人终于开了口。

“闭嘴。”

纪翘从善如流:“哦哦。”

他确定了,她还活着,没怎么着,活蹦乱跳。

这个事实足以把他从虚浮的空中拽下来,摁在地上。

这也是一股力,能撑住他再走那么一段。这段时间跟杰森打交道,已经到了他的极限。当初从J.r离开,他发誓,发誓再也不回头了,要一把将杰森摁到底。

现在却要接着演。这么多年,为了安全考虑,他保持着几个月联系上面一次的频率,大部分时候要做什么,细节全是他自己定的,那边只负责收取他交出去的情报。这一次,他被误抓,从警局被保出来时,算是今年来第二次跟他们联系。第一次是跟纪翘在M国那次,他跟对接人之一成严在刺青店见面。

祝秋亭首次有了二十岁时的冲动——

他不想干了,想弃权。

祝秋亭的家换了很多个,独浴的洗手台上从不装镜子。他不想看见镜子里的那张脸,可是对于从纪翘的瞳孔倒影里看自己这事,又上瘾得很。

他好像只有在那个时候,才算脚踏实地地活着。

她气急败坏地看着也好,冷然地冲他烧着怒火也好,怎么都行,会让他觉得……自己活着。

祝秋亭记得有很多次,她目送着自己的车远去。他会在适当时候回头,反正车窗不透明,能放肆地望着停留在街边的人,直到那身影越变越小,而后消失。接着期待下一次这样的时刻到来。

这一次,有八天又九小时,他失去了跟她的所有联系。

定位器失灵,黎幺失联,上面那群跟她的安保,早被纪翘甩飞了。

祝秋亭大概能猜出来,她可能想干点什么,一定要避着他,大概是他绝对不会同意的一些事。联系不上她的每一秒,那种感觉像钝器在凌迟折磨着他。

纪翘安静地抱着他,能感觉到怀里的人极轻微地颤抖。

如果是平时,她肯定觉得,完了,癫痫了,赶紧找覃医生来。

但此时此刻,他这个状态,纪翘觉得,给什么反应她都不奇怪。

从知道祝秋亭“回”J.r灰狼手下那刻,纪翘就希望他能有这么一刻。

有些东西憋着出不来,心理防线再一倒,整个人就算废了。

“别担心。我们能赢。”

纪翘小声说。

“但是得换个地方,这裏不太方便。”

杰森就在一楼,一旦听到任何关于她相貌的描述,都麻烦至极。

纪翘带着祝秋亭开了房。刷掉钱的那一刻,她若有所思地盯着余额。

在前台礼貌地注视下,纪翘感慨道:“原来这就是找帅哥的感觉,好爽啊——”

前台怔了片刻,眼神在面无表情的帅哥和一脸满足的美女之间静默地转换,最后扯出一抹职业的微笑:“祝二位今晚愉快。”

“会的。对了,这附近有药店吗?”

纪翘潇洒地挥了挥手,末了又问一句。

在车上她才注意到,他身上烫得可怕。

“有的,您在网上下单预约就可以。早上就会送来。”

“太晚了,”纪翘揽过祝秋亭的腰,满不在乎道,“还是我来焐热吧。”

前台微笑着目送他们离开,然后立刻跟小姐妹发了消息,大帅哥里还有受用土味情话的,以后要多加复习背诵!哪天说不定就能碰上眼瞎的帅哥呢!

纪翘把人拖回套房的大床,扔麻袋一样放下他,累得气喘吁吁。

“看着那么瘦,怎么这么重。”

纪翘叉着腰看了会儿祝秋亭,他今天难得地乖。

是的,乖。

能对他用上这个字,纪翘确实也觉得自己出息了,人生了无遗憾。

当然跟常人的乖还是不太一样,他只是话更少,目光几乎不动,就在她身上黏着,安安静静地看,虽然他眼睛都烧红了。

纪翘喂他水,他也咽下。喂他吃的,他也吃。

这段时间她虽然也累,其实也不能确定,他们需要的证据是不是在定位的地窖里,在极度的焦虑中一遍遍推着方案,路线图重新定了无数次。

但是祝秋亭这个样子,消瘦了少说有十斤,五官轮廓显得更深,眼下的青色,眼底的血丝,脖颈和手臂的青筋,手腕、十指都修长得过分。

就像是会随时蒸发的雪山一角,飘落到海平线尽头,一点点融化消失。唯一托住它的,只有无边无际的深蓝海洋。

他一直盯着她,好像她是那片海。

纪翘受不了了,把他衣衫解开:“走了,洗澡。我放热水了。”

在黑暗中一无所获是什么滋味,她清楚。

说给祝秋亭听,他大概也不会信。其实她从来没怎么怀疑过他——在一开始偶尔会——后来就完全没有了。她无时无刻不在观察,在对比,找到她最初始的直觉。当年被绑架时,那个男人跟他是有极相似的侧脸,但他们给她的感觉完全不同。

后来在纪钺死后,遇见孟景之前,她独自行动过,摸到J.r的临时住处,吴扉手下三人都折在她手里。她差点出不去,周围的警报系统已经启动,她力气用尽了,差点逃不出侧方的墙头,同时后面有人追了上来,在千钧一发之际,追击者忽然就没了声响。有人撑住了她的腰,轻松托一把,把纪翘扔到外面,给了她逃跑机会。

她的直觉让她待在祝秋亭身边。

尽管恨得让人牙痒,但是没有一次,纪翘身陷囹圄、要丢小命时,他选择放弃她的。

一次也没有。

她是务实派,小命在,万事好商量。

祝秋亭最后还是没去泡热水澡,她只是解了他上衣,给他耐心地擦着。

她也忘了,怎么就擦着擦着擦到了一起……

不过这不是很正常吗?

她被他索吻,那种索要和纠缠的疯劲,似乎要烧灼掉她骨髓。

纪翘被他从上吻到下,好像宇宙的中心都落在这一件事上:跟她在一起。

他让她看着,对着镜子,仔仔细细地看,那样温柔,过一会儿又扭过她的头,去寻她的嘴角,亲得绵长。

昏昏沉沉,纪翘实在不知道纵容了这个发烧的人几次,只记得在意识消弭前,她记得自己抱着他脖颈说:“祝秋亭,我好想你。”

有一滴温热的水滴落在她锁骨上。是汗水吗,还是在浴室里,太潮湿了,才会有水?水滴那么重,滴在她锁骨上,连她心脏都扯着疼。

纪翘做了一个梦,梦到一段过往。

第一次去酒吧买醉后,她晃过凌晨的街道,找了个夜宵摊坐着,手里攥着张字条。

她刚刚经历完人生两件大事。纪钺死了,她在酒吧买醉,跟撞到的人接了吻。

字条是那个接过吻的人塞在她手里的,字迹匆忙而凌乱。

那几句话就写在酒吧活动宣传单背面,像个笑话。

写这个的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