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爱意永恒(2 / 2)

落下星 李丁尧 9644 字 4个月前

“我要你看到我,有一天你会的。不因我的渺小远离我,不因我的怯懦放弃我。就算跌入最深的地狱,我也会爬上来,干干净净地来找你。请相信我。”

梦醒了,纪翘坐在晨光熹微的酒店套房里,床头有一套干净的新衣服,身上酸痛,不过那不值一提。她拿起手机,看到了机票信息。今天去C国。

想了会儿,纪翘给祝秋亭发了条信息。

“等我。我会回来找你。”

“纪翘。”

纪翘听到有人叫她名字,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纪翘应了一声,对方没听到,仍然叫她。

“我在这儿。”

她又应了一声。没有用,她的声音就好像被四面不透风的墙壁打了回来。

接着,她发现了很要命的一点:是谁在叫她?

她分辨不出是谁的声音,下意识地却回应了。

纪翘慌了,这一声声越来越模糊,离她越来越远。她像是在水下,不,冰川之下的人,她努力地向上浮动,什么都推不开,费尽力气,徒劳无功。

“C6!”

有一声怒吼突然把冰层砸烂,她被一股力从下往上推起来,在水面冒了头。

纪翘眼皮子动了动,率先回笼的意识先帮她找回了痛觉。

第二秒她醒过了神,频道通信恢复了。可惜她刚应了一声,那边的声音很快变得断断续续,不到半分钟,又再次断了线。

她试着动了动腿,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胫骨处一开始肿得老高,被她草草处理后,现在存在感最弱。倒是背上和胳膊上的皮肉伤,虽然没有再淌血,但是一阵阵扯着,火烧火燎地疼,闹心。

有那么短暂几秒,纪翘觉得,睁眼就不得不往下走的话,还不如一直闭着算了。

在这鬼地方待三天了,要回想起全部过程并不难,难的是许多琐碎事还等着她去办。在开始之前,理乍得搞到了庄园以西,也是靠近山脉那一侧,地窖所在地的施工地形图。前期最麻烦的工作还是关于人,杰森谨慎到骨子里,这是他的常驻住所,安全设施加大量精锐都放在四周,守着自己这块一亩三分地。

三个最重要的大方向:一是摸清人员分佈,二是确定把守位置,三是看东边区域支援最快多久能来。但实际行动时,黎幺从摸进去探路开始,第一时间就跟他们说了,情况跟他们预测的不一样,明面上看,主宅少了整整三分之一的安保。

理乍得的态度是这次放弃,择日再说。像这样的情况,要么他们自己内部有紧急情况,人都被调走了,要么就是有诈。第二个可能性非常高。但怎么说,都是纪翘花了大价钱请了他,卓耀京还是切了中文低声问纪翘:“你要继续吗,考虑清楚?”

她的反应快得像是没有经过大脑思考,就做了回答。

“不变。”纪翘说,“如果你不放心,可以把C2、C4放在外面,如果有意外,也不至于缺少支援,至于我和……”

她顿了顿,不确定这句不吉利的话,带上黎幺合不合适。在短暂的犹豫间隙中,黎幺及时在频道里补道:“我跟C6一起。”

别说她是为了帮祝秋亭才冒这个险,就算不是,他既然跟来了,就得保证她全须全尾地回去。

纪翘的位置只比黎幺落后四百米左右,在跌进仿地窖的密室前,她已经发现不对,目标物有极相似的两处,可图纸上只标了一处。

还没来得及出声,她就被人从后面卡住脖颈,虽然逃脱了,但搏斗之际,不知道谁的拳脚碰到了什么,他们从缓缓张开的暗格中掉了下去。

纪翘目测这裏的挑高在三米以上,如果后颈直接落地,很可能瘫痪。跟她一起掉下来的人摔得人事不省,纪翘也借地窖里昏暗的光勉强确认,对方跟自己一样,应该不是庄园内部的人。

地窖底下左转,接了几百米的长廊暗道,只有两侧幽幽点着灯火。这个构造,虽然她没有刻意联想,但跟祝秋亭在国内锺意的类型好像,至少有三处的家,地下暗室是这个地形。

而且这裏没有改造成酒窖——认识到这点后,纪翘确认,这个地方不对,不会有她要找的那份资料。幸好黎幺和理乍得位置摸对了,他们听到她这边情况不对,本来想找人支援她,纪翘让他们别管,她自己可以出去。

当然,进都进来了,想出去没有那么容易。

裏面到底有多少人,她都没有确切记忆了,只记得从那一秒开始,她非常庆幸她带了足够的子弹,以及理乍得手下的通信员够强,他们对讲都叫烂了,频道愣是没半点回应。

其中有两个极难解决的男人堵在半路,金发蓝眼的那个只专心对付她,几发子弹打在她脚边,封掉她躲避的方向。纪翘在掩体后一动不动,只顾盯准对面位置,后面摸上来的人大概以为她无暇顾及,谁知道纪翘背后像长眼睛一样,右手肘击顺势拉下他偷袭的武器,拖着对方一起滚到了明处。

最后撑着一点力气,找到现在的角落躲起来时,纪翘手边没有任何医疗用品,幸好外伤不至于见骨,只有小腿胫骨被踹得有点变形,麻烦到会影响后续行动。只是天要助她,这个角落像是以前的值班人员废弃的地方,铁栅都被拆了。

她在席子底下摸到一本杂志,厚度足够,用这个做固定,撕下一条上衣布料,在小腿处缠了两圈,总算处理过了。

她试图联系过其他人很多次,全然没有回音。纪翘累到极点,靠在墙角时,本来只想闭目小憩,结果直接睡了过去。

闭眼之前一片寂静,睁眼以后依然一片寂静,这种安静让纪翘头皮发麻,她很不喜欢。

她撑着墙站了起来,清点了下身上剩余的装备。

有一把是祝秋亭常用的,纪翘顺了过来。握着刀柄,她莫名而起的烦躁情绪也被压下去些,就像人在身边一样。

再者,也是真的更好用。他把刀身重新打磨改装,刀刃处做了涂层。

纪翘无声地贴着墙边往外移,像一道影子。整个地下密室的暗道走向,她虽然没法画出全景图,但到目前为止走过的路,在脑海中勾勒出个东西南北,还是没有问题的。

这裏没有人,也没有风,连光都很暗。

纪翘现在的行动已经比之前缓慢不少,再遇到一两个人,她可能就撑不住了。但维持着现在这种境况,纪翘又觉得发毛,甚至暗自期待,还不如一次性来了,结果是生是死都好,别再吊着她了。

这时候才发现,疼痛真是好辅助,能让她保持清醒。

纪翘走了两百米,脚步忽然停了下来。

这个地方的用处是什么呢?

关人?布局有点像,但这裏连一个像样的单间也没有。把路做成迷宫,是为了好玩儿吗?纪翘刚才进来时一路都很混乱,她只顾着解除阻碍,根本没空观察。

现在她定下心来,看清了,连暗道两旁的烛火都做得精巧,周边甚至还镶嵌着两颗宝石。这片区域的墙壁上有连绵不绝的图案,摸上去凹凸不平,这感觉熟悉得有点像……

墓室?

以杰森的自恋程度,他当然不会是给自己做的。

那是——

没有任何意外,纪翘想起一个名字。她脸色在极短的时间内变了变,接着恢复了沉静,那沉静中有极扎人的锐利。没有任何犹豫,纪翘回头往刚刚的尽头走。那里绝对不会是尽头。

想给他造墓室?再等一百年吧。

纪翘紧咬牙关,气得连拖着走的伤腿都快了些。

她猜对了。

不到十五分钟,纪翘就找到了暗室开关。那道门从右手边的墙壁处轰然一声,缓缓地在她面前开启。

纪翘在门口站了三分钟。

面前的空间足有四百平方米以上,格局方正,修建得精美又粗犷,挑高惊人,墙体有三面,两侧还有阶梯各自通向二楼,在中间栏杆处会合,是非常漂亮的标本展览。

如果单独拍下来,她会认为这是哪个有品位的博物馆的一角。

这些标本做得也很细心,但并不属于哪种动物。

纪翘走进去,看了两处,就知道这些东西不是模型。

杰森做得出来。

旁边甚至有标签标着昵称或代号,就像胜利者的无声展示,那些让他费过心血的敌人、挡路的人,最终都会留下自己的一部分。

她稳下心神,开始极快地挑选,最好能跟黎幺再回来一趟,找到合适的、跟国内案件有关联的带走。如果补上这部分的证据,现在抓他应该也够了……

下一秒,纪翘目光倏然停留,停在了某一排,这个玻璃框里放着一张证件照。

轰——

实实在在的,她能感觉脑子里混沌一片,接着就没有了任何接收、解构信息的能力。

像是被一张巨大的网捕获了,随之砸下来的火焰弹将所有的一切化为乌有,任何目之所及的,能够触碰的,惧怕的,在乎的,都失去了意义。

纪翘感觉耳边嗡嗡作响,很吵,但又很安静。

很多标签都标着代号、符号或是两个简单的字母,这个框下方则写着全名,中文字体,手写——

纪钺。

她没有哭,也没有发抖,只是她伸手去抚那块框,想把框外的灰抹掉时,指尖忽然失去了力气。

纪翘不打算等出去后,再跟着黎幺再回来。

这是她唯一会带出去的东西。

接下来很久,纪翘都没有什么记忆了。直到上飞机回去前,黎幺在整理行李时,解释了半小时后,小心翼翼地要把她抱着的东西抽走——从四天前在庄园里找到她那刻起,纪翘就没有放下过。

不出所料,纹丝不动。

黎幺有些无奈,更多的是庆幸,庆幸祝秋亭现在在国内。

从前他是祝秋亭身边唯一知情的人,他们彼此都清楚,这个秘密即使到任务完成那天,也不一定能大白天下。所以祝秋亭眼里不放人,也不放事。

但从黎幺在祝家看到纪翘那刻起,就清楚地知道,祝秋亭已经打破了理智的一角,未来只会有更多次——他不具备任何抵抗她的力量。

飞蛾因为向光,总会扑火,总要扑火。

祝秋亭现在要是在这裏,纪翘开口,要求就不再是要求,是会被无限应允的承诺,只要她要。

“我已经打过申请了,这个可以托运回去,总不能这样抱着带上飞机吧?”黎幺观察了一眼她的表情,继续道,“等回去以后,可能局里那边还要借用一阵子,到时候事情解决完,我保证立马给你拿回来,你想抱一辈子都行。”

纪翘的目光垂落在地板上,没有动静。

她身上的外伤都没处理,只拿石膏包裹了小腿,整个人就好像一座雕像。

黎幺话音落了后,很久很久,客厅里都只有沉默。

“他联系你了吗?”

在黎幺准备放弃离开的当口,纪翘突然这样问。

黎幺愣了下。

“有,当然,他们那边有消息。”

说是重新调整了计划,加速处理,以免再让杰森听到风声,逃回老巢。具体的黎幺也不清楚,这种任务不可能告诉他所有细节。

这次黎幺把杰森C国的老巢摸索了一遍,得出两个结论:一是,杰森真是个老狐狸,光逃生出口,每幢都有,而且不止一个;二是,纪翘的预判准了,带他指纹的那份文件真的藏在酒窖内。

纪翘问道:“他们的消息,还是他的消息?”

撒谎是黎幺与生俱来的天赋,他大可以随口搪塞,但纪翘这么一问,他却很难开口。

情况恐怕比他们这边更乱,国内已经是一片狼藉,祝秋亭才会一个电话都没有。他们这次出来得这么容易,整个安保系统跟半瘫了一样,庄园混乱成一团,听说很多人都去麦林市的制造厂支援了。

黎幺的信心也不够了,说话气势都散了:“回去看吧。”他看了眼纪翘怀里的玻璃框和照片,“你要把那个给我吗?我在装箱。”

纪翘低头看了看,“嗯”了一声。

将东西递给他的当口,纪翘道:“还有个事。”

黎幺拉开箱子:“怎么?看上这裏的帅哥了?”

纪翘说:“我托理乍得帮了个忙,他们这段时间不是刚好挺乱吗,基本全去东边了,我就让他帮我在庄园那儿收个尾。”

黎幺拉链子的手一顿:“收尾的意思是?”

纪翘的声音轻不可闻:“你猜的意思。”

黎幺头疼:“我阻止你,你会听吗?”

纪翘淡声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得多出一笔钱,大概70万,我手头上没那么多现金了,只交了一半给他,你那边……”

黎幺虽然花天酒地造得多,但也会理财,手头比她要活。

不过合着她也不是来问意见的,黎幺头都大了,手一挥:“知道了,去去去,一边去,烦死了!”

纪翘说:“行,我回去马上还你,利息按1.5个点给,不会亏你的。”

她说完回房,快要转弯时,听见黎幺的声音从身后悠悠地传来:“利息就不用了,你们办酒席的时候,我就不交份子钱了,OK?”

纪翘站在阴影处,过了好一会儿,才笑了笑。

“成交。”

天气预报显示,雨天要持续一周。

飞机落地的时候,却是难得的艳阳天。云层薄而明亮地飘在天上,天也是澄蓝的。

黎幺下飞机的时候,看了眼最上面的信息,笑了下:“哎,不用叫车了,有人会来接我们。”

纪翘回头:“谁?”

黎幺:“不是他,是我一个朋友。他哪有时间啊现在,你最近也躲好点,让杰森那边发现你活蹦乱跳,他也不用继续待了,等于自爆……”

注意到纪翘的眼神,黎幺自知失言,硬是把后半句咽了回去:“换一般人肯定不行,他……你比我更清楚。”

接机人是黎幺的朋友,很多年没见了。自从黎幺跟着祝秋亭进了这个局,跟很多人都被迫断了联系。这个算是例外,对方是负责前期收集信息的工作人员,祝秋亭闭关训练那段时间,他可以把控细节,也算是清楚大部分环节的人。

“老方,以前的酒友。”

黎幺勉强压住兴奋,见到人先拍了拍他肩膀,给纪翘介绍,具体的没多说。

“纪翘,呃,是……”

黎幺卡在介绍她这一步上。

纪翘示意了下:“你要不……先看下你朋友。”

她拄着拐杖,勉强单脚站立着,用手肘捅了下黎幺,他是过于兴奋了,压根儿没注意到对方情绪不对。

老方长得很周正,头发剪得很短,能看出来一身的疲惫,眼圈也是通红,但眼泪被死死地压在眼眶里。

黎幺这才注意到,嘴角的笑意渐渐消失,脸色也跟着沉下来。

“走。去车上说。”

纪翘指了指不远处的厕所:“你们先聊,我等会儿——”

“他不会有告别仪式。”

老方盯着黎幺,语气很轻,却像费尽了全身力气,才能完整说完这八个字。

黎幺蹙眉,太久没听到这个词,陌生到有些荒诞好笑:“告什么——”

他的话头戛然而止。牺牲的人都会有,牺牲的人才会有的。

“你说什么,说清楚点。”

黎幺眼神阴郁,语调也冷了下来。

老方没有看他,只盯着他们的行李看,或者说只是找个地方死死盯着:“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怎么想的……”

有人一把抓住了他的小臂,手指冰凉。

“方先生,”对方语气非常冷静,“你慢慢想,组织好语言再说。别在这儿。”

纪翘拿拐杖敲了下双眼冒火的黎幺:“行李。”

车开上了高速,到达目的地之前,方余已经把一切勉强说清楚了。

既然抓不到杰森动过手的把柄,证据链不完整,那就让他亲手犯一次罪。只有在紧急情况下,才能击毙他,这个紧急程度,也许要一条命来换。

杰森当时在等一个大单完成,尾货应该是吴扉和麦林市的人一起负责,但他让祝秋亭替了吴扉的位置。他们之间的信任打破过一次,要想拼起来,得靠一次次的利益交错,在血与火中再拼凑,没有十次八次他都不会完全相信,祝秋亭心甘情愿地回了头。祝秋亭确实回了头,只不过是在杰森山边的别墅里,他靠在能看清山林景色的地方,捅破了一切。

周围埋伏着的杰森手下,早就替换成了特警。

杰森在朝祝秋亭开枪后,便启动了别墅内部的摧毁装置,把自己和祝秋亭一起留在了那座坍塌的别墅里。

“当时我在频道里,”老方苦笑了下,比哭还难看,“他靠在那里边抽烟边说,每多说一句,灰狼都觉得他神经搭错了。最后阿秦他们被看见了……灰狼才相信。灰狼这辈子没有发过疯,那天真是眼看着疯了。”

杰森那扭曲的骄傲让他根本不愿去想,祝秋亭完完全全是站在他对面的人,是站在光亮里的人——怎么可能,就为了毁灭他,花这么多年伪装、匍匐、步步为营?

“我这几天睡不着,就一直想,是不是非得同归于尽。可灰狼那个性格,被抓了也会想办法脱罪,到时候一个环节出差错,死刑改死缓,死缓改有期。没法接受的,只有这一件事。他可以接受秋亭是他的敌人,只是永远不会接受自己猜错了,从一开始就错得彻底。要他承认输了,他死也不会认。”

“司机,”一直沉默的人忽然开口了,“麻烦停下车。”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眼后座,又转头观察了下方余的神情,才道:“这裏是高速,要不您——”

纪翘的语气很冷:“下高速。”

黎幺接着她话头,直接道:“老方,下去。”黑色轿车在第一个路口停下,纪翘甩门就走。

走了几步,她又折回来,从后备厢里翻出行李,在侧面方格处拿了个相框出来。

方余本来想拉住人劝一劝,看到纪翘取的东西,傻了,无措地看向黎幺。

黎幺正低头给烟点火:“人家的东西,打过报告的。”

纪翘取完,走到方余面前:“我有最后一个问题,确认一下。”

方余嗓音有些沙哑:“你……你说。”

纪翘一字一句地问道:“人没了,这事你确定吗?一点都没留?”

黎幺也跟着纪翘看向方余。

“确定。我们当时已经封山了,爆炸前就封了,”方余苦笑道,“肯定在找,前两天的事。”

纪翘“啊”了一声,笑了笑。

“提前就封了,听你说的,真没人料到他想怎么做吗?他想这么做,所以这结果……算了。”

纪翘这一句都说不完,笑容也撑不住了,眼里很淡:“我不想再看见你,后会无期。”

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方余望着她背影,说不出来的憋屈:“我……我理解她心情,可她这个态度也太……”

黎幺靠在车身上,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定定地望着远得像望不到尽头的林荫路:“你知道祝秋亭是什么人。你跟我加起来,脑子也不一定抵得上他的。他看上的人,你觉得会是什么样的?”

黎幺伸手,虚点了下没走多远的纪翘。

“比他更聪明,比他更会演,比他更能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我一直在想,这事她能猜出来多少,待在跟灰狼那么像的人身边,不怀疑不担心,有可能吗?唯一的可能,就是她一开始……一开始就能认定这个,再多假的都不会扰乱她。她等的就是结束的这一天,他们都可以不用再向对方说谎了。你知道,这次回来之前,她拿到了父亲的遗物,但精神还行,也没崩溃,就是靠这个撑到现在的。现在让她怎么办?”

方余张了张嘴,神色黯淡:“认识他的不止你,我也……”

黎幺很轻地牵了牵嘴角:“你什么都不知道?像她说的,他要做什么,你们真的一点也猜不到吗?只是大家都觉得,这是最好的结果,不是吗?”

黎幺最后吸了口烟,抬手扔到垃圾桶里,声音淡了很多:“老方,如果不是找到他的痕迹,最近你也别找我了。”

“唉——”

老方喊住他,挫败又低落:“我知道你怎么想的。这个,我不好意思见人家姑娘了,你到时候转交吧。他拜托我的事情,就这一件。”

黎幺在道路尽头找到了纪翘,也没多留,就戳了戳她肩,把信封递过去,又递给她一个方方正正的小收纳箱,透明的。

“他给你的。”

纪翘头从膝盖里抬起,直直地看着黎幺。

黎幺:“是……很早之前留的。”

黎幺心裏暗叹了口气,她暗藏期待的眼神像刀一样能伤人。

纪翘垂眼望着路灯照着的地面。

“孩子能安顿好吗?”

黎幺愣了愣,小心道:“祝缃啊?你放心。”

纪翘垂下眸,语调很轻:“我不放心。她夏令营也快结束了,如果送福利院的话,不如让我带。”

黎幺烦躁地来回踱步,又走到她跟前:“不是,纪翘,你能不能给点属于人类的反应?你要哭要闹,要发泄要花钱都行,你……”

纪翘捏着那封信,双手搭在膝上,晃了晃小臂,信差点掉在地上。

“给谁看?

“你先走吧。给我点空间行吗?”

黎幺:“可以,你保证你不会做傻事,把老方抓回来,掐死泄愤什么的。”

纪翘没说话,她已经失去了回复任何话语的力气。

黎幺转身走了以后,在快消失的地方,回头看了眼她。纪翘靠着棵大树,头在树干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磕着。

路灯照在地上,像太阳。

纪翘拎起那小收纳箱看了眼,笑出了声。他说烧掉了的东西,完好地待在她怀里。她放在训练基地宿舍的奖状证书,叠得很整齐。她翻开盒子,还看到了不属于她的东西。那是一张酒吧宣传单,已经泛黄。

原来不是梦。那时候,她在长凳上看完就扔下了,又被人捡回去了吗?

“我要你看到我,有一天你会的。不因我的渺小远离我,不因我的怯懦放弃我。就算跌入最深的地狱,我也会爬上来,干干净净地来找你。请相信我。”

她捏着信沉默了很久,久到云层把月亮重新遮住,她才打开那封信,很短,只有几行,短得她都觉得可笑。

“死都死了,不留点值钱的,”纪翘喃喃自语,“等我看完就烧了,烧完明天就去找新男人,帅的那么多,谁要在你这一棵树上吊死。”

她展开信纸,压在抱着的相框和小收纳箱上,看见了熟悉的字迹,笔力遒劲有力。

纪翘:

我很早就知道,有一天我会被架到审判台上,愚弄、欺瞒、毁坏、颠倒黑白,都是我的罪名。我觉得,我并不是在假装他,那些也是我的一部分。

只是人活着,总要有点念想。

我大海捞针,从这样的人生里,捞了点光上来。藉着爱你,我相信神有时眷顾我。

这样的眷顾,一生只需要一次。

一次就够了。

我没有别的想说,纪翘,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名字。我已经完成了我该做的。

希望你好好活着。

纪翘盯着这些字,泪也砸在字上面,墨迹已经干了,没有影响,但纸被打湿了。

她知道他在说什么。完成这件事对他来说,是彻底的解脱。人往黑暗的地底钻,身上怎么会干净如初。

纪翘把信贴在额头上,耳边好像听到了声音。

她好像听到了清朗不羁的男声,不停地重复着“成功了,成功了”,接着一个箭步冲到她病床前,正要说什么,对方大概才意识到她纱布没拆,叹了口气,又走近了她一些,说:“真为你感到可惜,没有看到我刚才的比赛,亏大发了!”

那是照顾过她半年的人。那时,纪翘打比赛眼睛受伤,作业卷子学习资料,都得学校安排人送来。她以为他是学校安排来的“学弟”,不知道对方只是学弟派来帮忙的人,那学弟从头到尾都没来过。来帮她的男生声线很有磁性,度过了一开始的尴尬期后,他们发现每天都过得飞快。在那段时间里,他们说过太多太多话,搭过很多完整的火车轨道,有时候他放学早,当天天气好,他就把她推到阳台上,让她感觉夕阳的余温,给她详细描述光线的颜色与变化。纪翘就没见过那么自信的人,他就好像从小到大没受过毒打,简直就是团兀自燃烧的火焰,像是一路被光照耀长大的人。他说自己的未来,肯定会是十年横刀立马,十年火树银花。他会在给她兴致勃勃地削完苹果后,问她:“你看过最近播的那个剧吗?一千年的晚上,如果有一天出现星星,那所有的人就会相信天堂。”

纪翘那时仅存的乐趣,就是跟他斗嘴。

她说:“你语文好差,上九十分了吗?火树银花不是这么用的;那剧是去年的了,我也看过,你真看懂这台词了吗?”

对方当时笑了笑,声音清亮又懒散,说:“爱默生啊。”他把切好的苹果塞她嘴裏,顺口背道,“如果繁星在一千年中,只在一个晚上出现,那么人们将会怎样相信,并崇拜和长久地记住天堂。”

纪翘沉默了一会儿,咬住苹果,问:“那你相信吗?”

他的答案让纪翘记了很多年。

——我不相信。但我信命运,如果我一辈子都见不到星星,那就是命,说明……我不需要它的光也可以活得很好。

拆线摘纱布那天,她才得知,那个被学校派来照顾她的学弟,忙着集训,一天都没来过。

而真正来干活的人,早就出发去了外地读大学。那天晚上她气得晚饭都没吃,纪钺还特地给她加了两个大鸡腿。

那是在医院的最后一天,她关了灯望着天花板,还是气。气到一半,她发现天花板上都是星星——

一颗颗粘上去,金色的,会反光,一共一百七十九颗。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一天晚上,纪翘终于再次抬起了头。

城市里早就没有星光了,她也不会再相信天堂。

八月的S国西边,沿海公路上,凯撒宫是最显眼的地标之一。这家酒店建得很早,是希腊罗马风格的建筑,放到现在来看,风格似乎有些古板了,不过仍然能吸引很多顾客。酒店的圆形大厅处有战士驾驭着马车的雕塑,纪翘很喜欢。

所以她每过三个月都会来一次,到今天为止,已经第四次了。

黎幺笑话她,手里钱太多,没地方花就多买点祝氏股票,别全让徐怀意接手帮忙,徐怀意花高价请了经理人来打理,公司整体结构没变,业务范围也没缩小。

纪翘也没说什么,她现在话越来越少了。刚回国那阵子,前几个月她过得不人不鬼,瘦到九十斤以下,眼看着快要瘦没了,过了某个节点,她像是突然翻过杠来了。纪翘把祝缃接到身旁,给她重新找了所国际学校读,之前不闻不问的事也接过来了。他留下的不动产和个人存款,全都转到了纪翘名下。

“你们是夫妻。”那时候律师笑着说,“您不想要,他能给谁?而且我的客户把这几份保险受益人全填成了您,祝太太,您还是坚持说你们不熟吗?”

纪翘看了眼,基本都是死了以后能兑现的。她想骂都没有对象了。只有在被人群包围的时候,纪翘才觉得,挺好的。

这个地方好,吵吵闹闹的,所有人都在干一件很纯粹的事情:玩游戏。忘掉门外的真实世界,是很纯粹的快乐。

没有他的气息,没有跟他有关的所有,他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

纪翘这次玩得比以前久,到最后一天,她又去买了很多东西,小女生爱用的,包、香水、衣服、皮带、首饰……花了不少。

买完,她去吃了一顿好的,然后去了顶楼看夜景。

这裏的星星要亮好多。

一年。

她用了一年,把一切都安顿好了,祝氏剥离出来正常业务那部分,她给了徐怀意不小一笔钱,拜托徐怀意找个经理人管起来。

钱也分好了,捐出去的,分给不同人的,包括以后得管祝缃的黎幺,她多划了不少。

纪翘掰着指头算,算到最后迎着夜风满意地收起了手。

“差不多了。”

“差一点。您还差379的房费没付。”

身后传来一道懒散的男声,最近听多了,挺熟悉的当地英语口音。

但这道尾音上挑的男声,纪翘本来已经快忘了,这下听得她气血上涌,又不敢转过身来。

“没钱付了吗?我来还也行。”

对方换了中文,轻笑了笑:“就是得麻烦您转个身。”

她没有动,他就主动走向了她,在月夜下,把人拥住,拥入了骨血,也拥入了未来的长梦。

“纪翘,好久不见。”

祝秋亭从来都能抖落一身雨,再临风雪。

纪翘唯一希望的,是雨幕雪地里,从此能有两个人。

她终于,在八月末的夏夜,重新住进了这双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