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分道扬镳生思念(2 / 2)

眉间砂 唐家小主 5709 字 2个月前

辩真儿无话可说,他也恼过自己的冲动,可是要他再回去见柳追忆,他做不到。他对柳追忆说过那么重的话,柳追忆一定不会原谅他了。

突然,一阵马蹄传来,有明亮的女声在门口喊道:“小二,帮我把马牵到马厩好生喂喂,然后替我将马车上的行李搬上楼,开两间房。”

“好的,姑娘。”店小二还未反应过来,忙不迭地按照她说的话去做。

辩真儿看见柳追忆走进客栈,抬头瞧了他一眼,装作不认识的样子自顾自往楼上走来。走到云耀身边时,扭头凶道:“还愣在这裏干吗?回房间去。”说罢,她又往前走去,跟着小二进了自己的房间。

云耀望了一眼柳追忆的背影,道:“柳儿气得一口饭也没吃,我让她扭头回长安城去,她躲在房间里哭了一下午,跟我说要去找小和尚。我们沿着北线走了好几日才在这裏打听到你。”

“云耀!”柳追忆在门口大喊了一声云耀的名字,两眼却汪汪地怨恨地瞪着辩真儿。

辩真儿不敢看柳追忆,目光微微躲闪。

柳追忆又将目光落在辩真儿身旁的女子身上,女子一瞧见柳追忆凶狠的目光,立马吓得躲在辩真儿身后,一只手紧紧拽着他的衣角。

“几日不见,桃花真艳,哼!”柳追忆嘀咕着埋怨,将门狠狠地关上。

辩真儿几次欲言又止,最后都将话咽下了喉咙。

云耀叹了口气,道:“你这小和尚愚昧,谁待你好,谁待你不好,你看不出来吗?”

辩真儿垂眸,说:“云少爷,小僧一时冲动,对不住柳姑娘。多日以来,小僧知道柳姑娘待小僧有多好,只是那日说话伤了她,不知道怎么去面对,小僧愚钝,不会说话,怕会惹柳姑娘更生气。”

柳追忆虽关上了门,但是身子抵在门后,外面的人说了什么话,她都听得一清二楚。辩真儿说这番话的时候,柳追忆抿着嘴唇,微微窃喜。

“柳儿没有生你的气。”云耀道,“辩真儿,你留下吧。咱们再一起去闯江湖!”他说这话时,辩真儿身后的女子看了他一眼。

云耀忍不住问:“你这姑娘,为何躲在辩真儿身后不肯回家?”

辩真儿微微扭头看着女子,轻声道:“姑娘,恶人已走,你……”

“别赶我走……”女子害怕地缩在辩真儿身后,低声请求。

辩真儿猛然想起,这位姑娘方才说她家父母遭到了杀害,怕是无家可归了:“你除了父母,别无亲人了吗?”

“那群恶霸害了荀烟父母,荀烟没有去处,小师父,你们能不能带荀烟走?”女子说着就嘤嘤地啜泣起来了,模样实在叫人可怜。

云耀看着梨花带雨的狼狈女子,耸耸肩望着向自己求助的辩真儿,看好戏似的不愿帮忙。

辩真儿不知该说什么,道:“荀烟姑娘,小僧四海为家,沿途颠簸,怕姑娘受不了罪。”

“我不怕受罪。”女子松开手,盯着辩真儿,诚恳道,“小师父,今日得你搭救荀烟,我无以为报。但求让荀烟跟在小师父左右,伺候小师父。”

“人家是个出家人,哪需要一个姑娘家伺候呀?”柳追忆打开门,从屋子里走出来。荀烟身上衣不蔽体,长发乱糟糟地盘卷在头顶,泪痕兮兮下还看得出有张十分秀丽明艳的脸孔。

荀烟面有忧虑,说:“我……我知道,但是荀烟能想到报恩的方式只有这种。”

“小和尚你愿意带她吗?”柳追忆将目光投向辩真儿,把决定权压在他身上,辩真儿一时不知该如何抉择,说,“我……我不知道。”

“堂堂男儿有什么好犹疑的?带则带,不带就不带。”柳追忆瞪着辩 真儿。

辩真儿匆匆瞟了一眼柳追忆道:“我是怕你再生气,怕带了你不高兴。”

柳追忆平静的神色下裹着不以言表的笑意,她清了清嗓子,走到荀烟身边,问:“你叫荀烟?你都会什么呀?你看啊,小和尚会弹琴,不至于一路无聊,云二少爷脸皮厚能赚钱,我呢,会烤鱼会点小医术。你呢?你会什么,我们总不能带一个累赘上路吧?”

荀烟小心翼翼地对上柳追忆的眼睛,说:“我会女工下厨,还会制香。不知道……不知道这些算不算。”

“你会下厨啊?”柳追忆凑近她问,“那你做的饭是不是特别好吃?”

荀烟面露羞色,说:“会些家常菜,平日做给父母吃。”说到这裏,荀烟的眼眶又湿了起来。

“只要支起一口锅,你就能做出好吃的菜吗?”柳追忆歪着脑袋,双手背在背后问道。

荀烟被问得有些不知所措,她抬头望了一眼辩真儿,回答道:“可以。”

“那你就跟我们上路吧。”柳追忆直起身子,微微转身,将手往后伸向荀烟,荀烟不明就里地看着她,两眼一眨。

“带你去换件衣服。”柳追忆轻声道。

荀烟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声音细如蚊蝇:“谢谢姐姐。”

柳追忆将荀烟带进自己的房间,叫小二烧了些热水,然后挑了自己最好看的衣服给她。

辩真儿跟着云耀进了另一件屋子,云耀看着辩真儿睹琴思人,便坐下来给他倒了杯茶,问:“这琴弦要用什么草药才能编织啊?”

“不知道,师父没有告诉过我,只说是草药。这一路来我试过很多次,都未能成功。”辩真儿叹息道,又将焦尾琴好生包裹了起来。

“你别担心,我们都替你想办法。”云耀安慰道辩真儿。

辩真儿面有愧色,说:“云少爷,我对不住你们。”

“说什么客气话,你是柳儿在意的人,也就是我云耀的朋友。”云耀喝了一口茶,大方说道。

辩真儿回头望了一眼房间门窗,说:“我应当跟柳姑娘赔个不是吧?”

“她现在心裏不怪你了,你若是肯为那日去道歉,她心裏一定更欢喜。”云耀道。

辩真儿点头说:“我是应该去道歉。”

他心中的不安憋了一路,不知为何,让柳追忆难过了,他竟然会茶饭 不宁。

另外一边的荀烟沐浴完,穿上柳追忆的衣衫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柳追忆正坐在桌前,倒着茶壶里的茶水玩儿,一见荀烟出来,刚倒进茶杯的茶水一下子淋在了桌上。

那小妮子比她想得还要好看。

“你这细皮嫩肉的,你确定你会做饭?”柳追忆站起来,拎着荀烟的手看了看,质疑道。

荀烟有些拘谨,说:“会呢。”

柳追忆紧蹙眉头,靠近荀烟,说:“模样长得比如意楼的姐姐们好太多了,我告诉你啊,跟着我们可以,但是你别打小和尚的主意。你这么好看,小和尚要是多瞧几眼,指不定就喜欢你了。”说着,柳追忆不禁埋怨了 起来。

可是辩真儿又不是云耀,他怎么会因为一个女子的外貌就喜欢上她呢?

忽然,房门被打开,云耀走了进来。

“呀,荀烟姑娘……”云耀看见娇羞的荀烟,两眼一亮,看向柳追忆,“生得正好看。”

柳追忆白了他一眼,双手环胸走过去,道:“肤浅!”

云耀一见漂亮姑娘,本性就全部暴露。他走到荀烟身边,自我介绍:“荀烟姑娘啊,在下姓云名耀,你可以叫我云耀也可以叫我云二少爷,姑娘你今后跟着我们呀,我云耀保证……”

“一副臭嘴脸,见着好看的人就跟牛皮糖似的。”柳追忆嘀咕着往门外走去,她才不想留在那里做一个第三人。

刚一走出房门,柳追忆就碰见了迎面而来的辩真儿。

二人对视了片刻,辩真儿微微伸手,刚想叫住柳追忆,柳追忆就傲气地别过头,“哼”了一声,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斯时,屋外夜幕沉沉,只有一轮圆月悬在夜空,周遭散发着白色的 微光。

柳追忆爬到了客栈的屋顶,躺在瓦片上赏着月光。

过了一会儿,身后响起了脚步声,柳追忆坐起来往回一瞅,见是辩真儿,便没好气道:“你来做什么?”

辩真儿在柳追忆身边坐下,说:“小僧……小僧来给柳姑娘赔不是。”

“赔不是?你哪儿不是了!”柳追忆语气仍旧不好。

辩真儿腼腆着脸,说:“那日不该对柳姑娘动怒,事后,小僧很是自责。”

“那你自责还不回来找我们。”柳追忆嘟囔着嘴,眼眶红了起来。

辩真儿努努嘴唇,不知从何说起。

他自己心裏的思绪连自己的理不清楚,又怎么跟柳追忆说呢?

柳追忆抱着自己的膝盖,有夜风来轻轻拂动她的长发和衣衫,她褪去外表伪装的凶悍,小声喊道:“小和尚……”

辩真儿微微扭头,看着柳追忆的侧脸。

柳追忆将脑袋埋得更深,说:“我知道我任性,脾气也不好。那天其实是我的不对,我又好面子,你一凶我我就倔了起来,对不起小和尚……我下次再也不这样了,好不好?”话音一落,柳追忆的脑袋埋得更深。

辩真儿心上动容,缓缓抬起手,不经意地落在了柳追忆的后背。柳追忆的瞳孔渐渐放大,辩真儿手心的温度正透过薄薄的衣衫传向她的后背。

辩真儿收回手,喃喃道:“柳姑娘,你想听焦尾琴和我师父的故事吗?”

柳追忆侧头,柔声道:“你讲,我听着。”

辩真儿微微仰头,月光余晖落在他的眸子里,深不见底。

“从我有记忆起,我就跟着师父了。师父是个还俗的和尚,他背着一把琴,心裏念着一个人……”

辩真儿的记忆停在十三年前。

那一年,辩真儿还不叫辩真儿,明阳大师刚过而立之年。

在一片被烧毁的村落里,三岁的辩真儿坐在废墟上,胖乎乎的小脸上抹着黑色的灰烬,他瞪着铜铃似的大眼睛,盯着来到这儿的明阳大师。

明阳大师走过去,伸出手指温柔地逝去他脸上的灰烬,问:“小孩儿,你怎么一个人在此?家里人呢?”

小小的辩真儿一点也不惧生,他指着身后的残垣,声音清亮地说:“在下面!”

明阳大师望着这片淹没在废墟下的村落,将辩真儿抱了起来,问:“家里人都在下面吗?有多久了?”

辩真儿双手搭在明阳大师的肩上,吸了吸鼻涕,认真地说:“太阳升起了三轮,星星出来了三次。”

明阳大师有些心疼,道:“你害怕吗?”

辩真儿摇了摇头,说:“娘亲让我不要害怕,所以我不怕。”说完之后,辩真儿又睁着圆碌碌的眼睛,小心地问,“你有吃的吗?我好饿呀。”

明阳大师将自己身上的干粮和水全部给了辩真儿,辩真儿吃得狼吞 虎咽。

吃完东西辩真儿拍拍小肚皮,满足地说:“好饱呀!”

他小小年纪不懂失去亲人的痛苦,唯一记得的就是娘亲临死前护他到安全之地,要他别害怕,他就真的一点也不害怕。

明阳大师宠溺地笑笑,站起身来想四处瞧瞧,辩真儿误以为他会走,连忙抓住他的裤腿,央求道:“别走别走,你别走嘛。”

明阳大师揉着辩真儿的脑袋,说:“我不走。”

那天,明阳大师真的没有走,他再次上路的时候,身边牵着一个小 孩童。

孩童问:“爹爹爹爹,我叫你爹爹好不好?”

“贫僧不可做你爹爹。”

“那我叫你什么呀?”

明阳大师想了很久,领着小辩真儿在夕阳下越走越远。

他说:“师父。”

从此以后,他们就成了师徒。

明阳大师给辩真儿取了这个法号,要他谨记世间真善,辨别是非险恶。他学着师父的一言一行,渐渐地也学成了一个小和尚的模样。

可他终究不是佛门中人。

明阳大师一直背着一把焦尾琴,每月十五日都会拿出来弹一首名为《锦瑟》的曲儿。明阳大师告诉辩真儿,他喜欢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有一个温柔的名字,叫邀如。

其实邀如并不温柔,她狡黠开朗,但是温柔女子会的琴棋书画她一点也不生疏,她什么都会。

每个月的十五日,父亲就会将邀如送到五台山上吃斋五日,为多病的继母祈福。邀如与继母不合,每次都心不甘情不愿。

直到遇见明阳。

那时,明阳在五台山上只是一个掌灯的小和尚,邀如吃斋的日子里,就是明阳为她掌灯。一来二去,邀如发现羞涩的明阳十分好玩儿,便爱调戏他,问:“明阳小和尚,你说我美不美?”

十七岁的明阳总会将脸藏在烛火下,腼腆道:“施主……施主长得好看。”

“那我是你见过长得最好看的女孩子吗?”

邀如又问。

明阳的脸更红了,他说:“好看……最好看。”

邀如喜欢这样的回答,更喜欢这样回答她的明阳。

“那我让你多看看好不好?”邀如打趣明阳,明阳的脸颊红得像个娇滴滴的姑娘一样,快要溢出血来了。

明阳偷偷瞟了邀如一眼,说:“小僧怕、怕多看姑娘一眼,是对姑娘的不敬。”

可小僧又怕少看姑娘一眼,不尽喜欢。

“那你就不多不少地看我!”邀如看着明阳深埋脑袋的模样,声音似黄鹂鸟儿一样笑了起来。

那时起,邀如干脆住在五台山上不回去了。

他们认识的半年,邀如送了明阳一把焦尾琴,在五台山最高的磐石上,邀如手把手教明阳弹了一首曲子,名叫《锦瑟》。

等明阳学会了这首曲子,邀如就让他弹给她听,然后,邀如坐在一边 唱歌。

唱:“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后来,父亲和五台山上的方丈知道了这件事,一个将邀如绑回去锁在闺中,准备将这败坏门风的女子下嫁出去。另一个被方丈鞭打了一天一夜,丢进了柴房中,每日从五台山下挑水上去。

于是,他们再也无法见面。

邀如天天请求父亲放了她走,父亲就是不肯,她夜夜以泪洗面,想念着五台山上的小和尚。

明阳每次精疲力竭地躺在柴房,总会点起一盏青灯放在旁边。因为他觉得,点着青灯,才像邀如就在身边。

后来,明阳听闻邀如要嫁人了,跪在佛祖面前三天三夜请求还俗。婚礼那日,明阳冲到现场想要带走邀如,却被邀如的父亲派人打得半死。

邀如苦苦哀求父亲放了明阳,她日后绝不会忤逆父亲的半分。

父亲放走明阳,明阳站在门口亲眼看着邀如和别人拜堂成亲,成为别人的结发妻子。

他一直在门边喊着邀如的名字,可邀如没有回答他一句。

红鸾之下,邀如泪眼婆娑。

红鸾之外,明阳心如死灰。

邀如成亲的那天,明阳背着那把焦尾琴,一个人踏上了余生不归路。

他再也没见过邀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