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隋邑县城待了三日后,李砚便萌生离开之意。
他在这儿不声不响地待着,心底多少也希望能与夙轩衾再见一面,但那日一番浅谈之后,他们二人便再没见面,许是夙轩衾有心避而不见。
显然也无再待下去的必要。
这日一早,李砚将守在门外的伍一叫进了屋内,道:“与你家主子知会一声,我该回了。”
待到午膳时分,伍一才回了话,道:“明日一早,我便送砚少离开。不知砚少欲去哪儿?”
李砚回之以笑,道:“淮都。”
这个答案早在伍一的意料当中,他想了想,说道:“殿下让我奉劝你一句,回燕京才是明智之举,边城毕竟太乱了。”
“替我谢过你家殿下,我本就是要去淮都的,你也无须送我到那儿,只需将我带出隋邑便可。”回燕京固然安全,却不在李砚的考虑范围内。
伍一遂沉默。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他将要离开的缘故,门外伍一对他的看守忽然放松了下来,晚膳之后便再也没看到他的身影。
李砚开了门,几四周无人,便走出了房间。自他到这儿后,就不曾走出过房间一步,如今有了机会,他当然不会放过。
此时已入了夜,府中的灯笼多已熄灭,让整座宅邸顿生出几分荒凉来。李砚住的院子门口挂着两盏大红色的灯笼,映出的光线都是红色的,这样一种柔和而喜悦的颜色却无端让人觉得清冷。
出了禁闭了他十几日的院子,也不知往哪个方向走,宅邸极大,这一路上却未曾见到几个下人,静得有些吓人。
漫无目的地胡走一通,远远看到一座院子中有光亮,便走了过去,看到院子门口的匾额便猜测那亮着灯的地方该是书房。
屋门口也挂了两盏灯笼,房内亦点着灯,光亮绰绰,从屋内淌了出来。吸引李砚的,却是那名身着大红衣裳的小女娃。
小女娃将自己那小小的身子趴在门上,试图推开那厚重的门,试了好几次仍是徒劳。她扁扁嘴不愿放弃,改伸手去拍门,可惜力道过小,并未发出什么大的声响。
李砚看着她那模样,不由暗笑在心底。
小女娃并未发觉到不远处有人,仍在努力拍门,许久后见还无动静,嘻嘻一笑,竟抬起小短腿去踹门,那门便开了。自然不是娃儿那点小力道踹开的,而是里头的人听到了外头的声响,上前来开了门。
小女娃似乎很高兴,扯着他的头发,甜甜地喊了声“爹”。
门内的男人将险些摔倒在地的小女娃抱了起来。李砚藉着灯光看清他的脸时,大惊,赶忙躲在了院门旁。院门旁的围墙将他很好地遮挡住,故而那男人并未发现他。
光线虽昏暗,但那张脸他决然不会记错,确实是那早已在闻府大火中丧生的闻不悔。而那小女娃,他猜想就是让怡和长公主遍寻不着的女儿。
李砚靠着墙,大惊过后,仍不敢相信自己方才所见。许是太过震惊,他无意间撞 到门板,发出突兀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尤为大声。
院子内的人听到这声响,便抱着小女娃过来查看。
躲在门后的李砚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思索着该怎么脱身。此时,忽有一只手拍在他的肩上,让他一又是一惊,看过去,竟看到了一整晚都未见到的伍一。
伍一低声道:“砚少,你该在屋里好好待着,而不是四处乱跑。”
李砚尴尬一笑,指了指院内,伍一看了他一眼,旋即走到院门口,朝男人说道:“闻老爷,是我。”
他这一声“闻老爷”让李砚愈发确定自己没认错人,也断定了那女娃便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常安公主景姮。
闻不悔见是伍一,淡淡说道:“原来是伍侍衞,这么晚了,可有事?”
伍一道:“方才巡夜,正巧路过此处,听到动静遂过来看看,却发现是小姐在玩闹。我本想趁你们不注意先离开,不想还是弄出声响来了。”
闻不悔笑了笑道:“辛苦伍侍衞了。”
“打扰闻老爷了。”伍一赔礼,随即又道,“若无他事,请容许伍一先行告退。”
闻不悔颔首,遂抱着手中的小女娃转身回了书房。
伍一看了李砚一眼,率先迈出了步伐,李砚忙跟了上去,二人一前一后,朝着李砚住的方向而去。
闻不悔阖上书房的门后,低头亲了亲怀中小人儿的脸蛋,神色十分柔和。他捏了捏她的小脸蛋儿,问道:“绾绾今天乖不乖?”
小娃儿嘴一扁,不悦道:“是姮儿。”
景姮这名字虽好听,却总让闻不悔有几分排斥感,这个名字总是若有似无地提醒他,自孩子出生那时至今,他不曾参与过她的成长。故他为她另取别名,但她却只认原来那个名儿。他虽不喜,却总是拗不过她,最后也只好顺着:“好、好,是姮儿。那么,姮儿今天乖吗,可给奶娘惹麻烦了?”
“乖。”景姮笑嘻嘻地在他怀中乱蹭,随即指了指自己的肚子,蹙起了小巧的眉头,道:“爹,疼!”
闻不悔脸色乍变,问道:“姮儿乖,爹看看。”
他拉起景姮身上的衣裳,检查她肚子上的伤口。剑在她身上划出了长长的一道口子,伤口早已结痴,变成了一道狰狞的疤痕,在昏暗的烛火映照下,像恶鬼的脸那般阴森恐怖。
见他紧张,景姮竟咯咯笑出声来,然后越发偎向他怀中,道:“爹笨笨,姮儿骗爹了。”
闻不悔望着她那骄傲的小模样,想训她,却又舍不得,末了叹了口气。他将景姮的衣裳拉好,手抚在那伤口上,眼中闪过无数复杂的情绪,心疼,也心酸。
景姮刚送到他身边时,尚在昏迷中,脸色苍白毫无血色,身上那伤口总是动不动裂开,而后淌血。
那时他极端地恐惧,总是害怕这孩子尚未睁开眼看他就再也不醒来。
后来她终于醒来,让他总算安了心,却无法入睡,每每入睡总会因为身上的伤口而哭着喊疼。
他身上的伤口逐渐愈合的那一个多月,他夜夜守着她,哄着她,才换回今天这般活蹦乱跳的小女儿。
他一直都记得这个孩子睁开眼时,弯着眉眼喊他“爹”的模样,是那么的可爱……
“爹,姮儿困了。”景姮在他怀中打起了小哈欠。
闻不悔抱着她在案桌后坐下,轻拍着她的背,低声道:“睡吧,爹陪着你。”
夜色更深,书房内的烛火忽明忽暗。不知过了多久,景姮终于在闻不悔的怀中睡着,睡得极为安详,不知过了多久,在他怀中蹭了蹭后,竟睡梦中喊了声“娘”。闻不悔低头看着景姮纯净的睡颜,心却莫名地抽疼。
姮儿虽然小,却像极了她。
眉眼尤其像。
有那么一瞬间,他好似又看到了她,想起她浅笑的模样,想起她整眉冥思的模样。记忆中似乎没有她生气的模样,他想了又想,最后不得不放弃。
确是没有她生气的模样。
就连她说要与他和离时,也是那般轻浅平淡。
骑马驰于道上,可见道路两旁多数田地已经日渐荒芜——各国战乱数东勒受烈冲击最大,与大毓的数场战役损失了东勒太多兵马,大多数东勒百姓家中已无壮丁,田间劳作者多是老弱妇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