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升拉着美仁去的地方是明家在京城的别苑竹芙园,其实两处相隔并不是很远,美仁倒是第一次来到这裏。不过听下人提及,景升会经常到这别苑来。之前与他水火不容,为了避免碰面,这别苑她倒是未曾探过。不过眼下,她与他表面上看来风平浪静,其实她认为还是水火不容。
虽叫竹芙园,但并没见着像水竹苑内成片的茂密竹林。
进入园内,眼前一片豁然开朗,一池碧水跃入眼帘,朵朵清莲浮于水面,翠绿的垂柳静静地伫立池畔,凉风拂过,千丝万缕的枝条拂过水面轻轻荡漾开来。
远远地,便望见曲迴的长廊连着弯弯曲曲的竹桥,一直通向湖中心一座竹建亭台,这园内最具特色的便是建在这一池碧水之上的竹建亭台。
曲廊的另一头连着的是一座竹屋,是这园子的主屋。
这别苑幽静宜人,倒是很适合修身养性,不知他带她来这裏有何目的?
这时,一名妇人从主屋中走出来,见着他二人,连忙迎上前恭敬地道:“二公子,您来了。”
这妇人,前几日美仁在祠堂见过,当时景升受罚,祠堂内的几位明家人当中便有她,叫如妈。
景升问道:“嗯,如妈,二叔今日可好?”
“还是与以前一样,老样子。”如妈恭敬地回道。
二叔?
奇了!来了明家这么久,美仁却从未听明家的下人提起过这位“二叔”。难道是那位坐在轮椅之上、满面胡楂、头发乱糟糟、目光痴獃、乱流口水的中年男子?
“好,我自己进去看看。”说着,景升便往主屋走去。
美仁很好奇,景升带她来这裏,莫不是就要见这位二叔?她跟着他往通向主屋的竹阶迈去,忽然在竹门外闻到清新淡雅的竹香中混杂着一股浓重的药味,于是止步。
那药味……让她很不舒服。
见美仁立在竹门外一动不动,如妈对她道:“少公子不随二公子一起进屋吗?”
“呃,不了,我还是在外面等景哥哥好了,我想他与明二叔应该有些话要单独说说吧。”听景升叫那痴痴的中年男子一声“二叔”,她叫一声明二叔也不失礼。
如妈微微怔然,很快又道:“好的,那少公子请便,老奴还有好些杂事,先退下了。”
美仁轻点了点头,迈下竹阶,踏上竹桥,听着竹桥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一步一步慢慢走向湖中心的亭台。
竹的屋子,竹的曲廊,竹的弯桥,竹的亭台,竹的圆桌,竹的圆凳……满眼都是竹。
红的莲,白的莲,粉的莲;一朵莲,两朵莲,三朵莲……满眼都是莲。
竹香混着莲香。
竹芙园,有竹有芙,果真名副其实。
眺望池畔,眼前的美景却让美仁不禁皱起眉头,虽然这裏的景色素淡雅致,但一想到那位痴痴的“二叔”、冷淡的如妈,还有景升的神态……她便觉得哪里不对。这裏的气息,那混着浓重药味的气息……她不是很喜欢,完全失了先前那种怡然之感。最怪异的是,她总觉得这裏并非如表面上看来这么平静,给人一种莫名的压抑,就像是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人监视着一样。
被人监视?她猛然回过身,身后除了美景,依旧是美景,并无人影。
正想着,景升优雅轻柔的说笑声从不远处传来。
他推着一个竹制的轮椅出了主屋,往竹桥这边来。轮椅之上,正坐着那位痴痴的二叔。景升抱起二叔上了竹桥向竹亭走来。如妈搬了一把靠椅放在美仁的对面。景升将二叔轻轻放在竹椅上坐好。
这一次,这位二叔再无上次的邋遢之相,他换了一身清爽干净的灰色布衣,头发齐齐地梳在脑后,束在头顶,原先那满脸胡楂也被刮得干干净净,不再流口水,若不是眼神依旧如上次见到一般痴痴獃呆,倒不失为一个俊朗的中年大叔。
景升在美仁对面的竹凳之上坐了下来,缓缓开口,道:“他是我叶二叔,名唤声泉。那日在祠堂之内你也见过,与我爹、鱼三叔同为师兄弟。十多年前,二叔从马背上摔下来,跌成了这副模样。”
原来不姓明,而姓叶。
美仁望了叶声泉一眼:“原来是叶二叔。”
“陪我下一盘棋吧。”景升说罢,便让如妈端来了棋盘。
美仁怔怔地望着眼前的黑白子,眈了景升一眼,挑了挑眉,道:“你怎么就知道我一定会下棋?”
“只有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才能对得起你这‘像美人’三个字。请!”景升淡淡地笑着,将白子递向美仁。
美仁翻了翻白眼,嘴中嘟囔着,虽有不甘,但为了弯刀,她忍了,于是随手执起一子,摆入棋盘之上。
美仁执白,景升执黑,所谓棋逢对手,两人渐入佳境,激战正酣,这时,如妈端了一壶茶及三个茶盅过来,打断了二人的兴致。
“二公子,您要的樱桃茶。”如妈将茶壶与茶盅放在一旁,便退至叶声泉的身旁守着。
“樱桃茶?”美仁不禁好奇地望着那壶茶,她品过许多茶,这樱桃茶倒是第一次听闻。
景升浅浅笑着,斟了一杯樱桃茶递给如妈。如妈接过茶盅,慢慢喂给叶声泉。满满的一杯茶,叶声泉喝得一滴不剩。
这使美仁不禁好奇,这茶当真如此好喝?
景升又斟了一杯,递至美仁的面前。
美仁见那血红的茶水,不禁愕然,不解地深皱眉头,未曾饮下。
景升为如妈斟了一杯后,最后为自己斟上一杯,轻啜一口,朗朗有声:“如今正是樱桃上市时节,樱桃可入酒,可做茶,无论是酒或茶,都掺杂了樱桃之味。”他忽地顿了顿,望一眼还在发愣的美仁,眸中神情复杂,“甜中带酸,酸中含涩,犹如男女之情,故此茶亦称情人茶。”
景升的话在美仁心底激起了涟漪,让她不禁想到她与昕大哥之间那种微妙的情缘,终于忍不住端起眼前血红的樱桃茶,缓缓倾入口中。
茶刚入口,她不禁微微蹙起眉头,好酸好涩。
景升握着手中还余下的半盏茶,问道:“可品出了甜?”
美仁咂了咂嘴,嫣然一笑。
的确正如他所说,此茶初入口中,仅有酸涩之味,待入腹中,正当弃啜,又有一种甘甜之味,甜中带酸,酸中含涩,正好比她刚刚尝到的男女之情的滋味。
好一个情人茶。
好一个绝妙的茶名。
“没想到这樱桃泡的茶竟有如此绝妙的滋味,这种喝法,是你想出来的?”这一次,未待景升为她斟茶,美仁便主动提起茶壶,为自己又添上一杯。
唇畔略带苦涩,景升一口倾尽杯中茶,方道:“不是,这是我娘最擅长泡的樱桃茶。”
这是第一次听到景升提起他娘。
他的娘亲,乃明家曾经的当家主母,如今她这个别的女人所生的私生女却与她的儿子喝着她留下来的樱桃茶。
品着口中的樱桃茶,美仁却觉得更加酸涩。
景升执起手中的黑子,继续之前的残局。
一时之间,两人都沉默下来,只有手中的棋还在落着。
不知不觉,已是夕阳西下。
自喝了那杯茶之后,美仁竟连输了景升三局。这一局,激起她争强好胜之心,定不可以再输。
一阵清风拂过,池水中倒映的夕阳之光随波荡漾,正好刺入她的眼眸,抬首方惊觉她在这竹芙园里已耗了半天,然而自己的弯刀始终未见踪影,况且今夜她还打算去东水门跟踪昕大哥,看看究竟有何隐情。
于是,她便放下手中的白子,对景升道:“景哥哥,今日天色已晚,我有些乏了,想早些回去歇息。”
景升专注于棋盘,连头都未曾抬,沉声道:“下完这盘。”
二话不说,美仁又落了一子。
未久,景升忽然将手中的黑子随手丢入棋盒内,一脸失望地凝视着美仁,淡淡地道:“下棋原是养性之趣,贵在玩中取趣。若失了兴趣,这盘棋不下也罢。”
说罢起身,他抱起早已倒在竹椅上睡着了的叶声泉,踏着竹桥,缓缓走回主屋。
从一个人的棋路便可以看出下棋之人的心态。之前她急于求胜,专以制人棋路为招,招招必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杀招,尽显张扬乖戾之气,若是达到攻城略地的目的,必要浪费精力,而在意识到天色已晚及自己前来的目的后,便急于落败,早早结束这棋局。
美仁看着他的背影,一脸莫名。想想从昨日起,他便有些莫名其妙,今日|逼她在这裏陪着他这么久,她不过是想早些回去,他却又莫名生气。到底闹哪样?她也很忙的好吗?
她将手中的棋子丢进棋盒,起身,大步追至主屋。刚欲迈进屋内,便与景升撞了个满怀。
景升错过身,未看她,便往园外迈去。
美仁追了过去,好言道:“景哥哥,我的弯刀……可以还我了吗?”
顿住脚步,景升薄唇紧抿,淡淡地道:“从今日起,你不用再去三学院了,以你的学识,那里的先生没什么可教你的。教武场那儿也不用去,日后习武,便在这竹芙园内即可。再过些日子,爹与鱼三叔便要回来了,他们自会教你更多的东西。”
“什么意思?”美仁不明所以。
景升继续说道:“根据明家家规第七条戒训,凡明家子孙,如流连青楼者,当禁足一个月。重则逐出家门。由于你昨夜犯了家规,理当受罚,从今日起一个月内,不得迈出这竹芙园半步。”
美仁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个家伙,根本就不适宜什么先礼后兵,应该直接兵临城下才对。是的,对他这种人,完全就是要以恶制恶、以暴制暴。
她叫道:“什么狗屁明家家规?我又不姓明!”
景升浅浅一笑,讽道:“猫爪终究还是忍不住露出来了,原本还想看看你究竟要忍到何时?”
“莫名其妙!你整天拿明家家规来压我,家规家规,怎么就不规那整夜住在万花楼里、你们明家的三公子明景承?最可笑的是,我并未承认是你们明家人,你们倒是整天往自己的脸上贴金。”
“景承是万花楼的老板,他住在万花楼里并没什么不对。根据明家家规,爹已经将他逐出家门。至于你是不是明家人,等爹回来了,自会有定夺,也算给你和你娘一个交代。”
难怪金万花那个老鸨对她客客气气,甚至还有些畏惧,原来景承是万花楼的老板,果真验证了她之前猜测他与万花楼关系非同一般的想法。否则,单凭银子怎能在怡素广邀比试的情形下,独上二楼雅室?
“交代?交代什么?我娘都死了十年了,我难道就稀罕明家女儿这么个称呼?”
“我说过不论你是什么理由,既然待在明家,就要遵从明家的规矩。若是不情愿,那么就请离开明家,今后是生是死,也与明家无关。”
“你……”美仁紧咬着牙,攥起拳头,恨不能狠狠地揍景升一顿。
“屋子已为你准备好,若是累了,就去休息吧。”说完,景升头也不回,离开了竹芙园。
美仁正要追出门,这时,忽然闪出两名高壮的青衣男子,目不斜视,对着美仁恭敬地道:“少公子,请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