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美仁醒来的时候,已经下了萧山,正坐在马车里,倚在景升的怀里,而景升则是像以往一样,闭目养神。
在看到景升手中的纯钧剑之后,她直觉是要将它夺回,但无论她使多大的力,都微不足道,拉扯了半天,那把剑还是紧紧地攥在景升的手中。最终她放弃了,挪了挪身体,尽量远离景升,倚在车窗旁,两眼茫然地望着远处。
“这个,收好。”景升依然闭着眼,却将一面铜镜递给了美仁,冷淡地又道,“纯钧剑的锋芒过于凌厉,会伤着你,我先替你收着。”
握着手中的弯刀,美仁抿了抿嘴。
她终于明白昨夜他说的话,他听进去了。昨夜虽气恼他将那把剑嵌进了石壁里,但今晨还是取下了。如今她连提起纯钧剑都要费一番气力,她真的和一个废人没什么两样,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稍稍费力的事都要需要假他人之手。
他居然细心地知道这剑会伤了她,可偏偏却是以另一种令人讨厌的语气和方式来交代。
这是在乎她吗?
心真的好烦、好乱,原以为不再受那邪功控制,她会轻松一些,可是眼前完全变了。身旁的这个男人,凡事都会看穿她,又凡事都会替她擅做主张地先做了,这令她很不自在。
来日方长,她不信她取不回纯钧剑。
偏首望了他一眼,美仁忽然想到他不是明经堂的儿子,那他究竟是谁的儿子呢?是养子吗?但又不太可能。脑中突然浮现出在竹芙园的时候,他送她清风,清风之上所刻的小字,以及之前她的猜测,会不会那个人才是他的生父?
她好奇地问道:“你到底是谁?明经堂不是你爹,该不会竹芙园里的那位才是吧?”
景升挑眉,道:“想知道?”
废话,这还用问吗?美仁轻蔑地哼了一声。
孰知,景升云淡风轻地道:“来日方长。昨日你累了一天,眼下不累吗?离杭州城有些距离,好好休息吧。”
什么叫她累了一天?美仁反讥:“我看是你累了需要休息才对吧。”
话音方落,她便被一双强劲有力的臂膀紧紧困在怀中,灼热的呼吸直喷在她的耳后和颈间。
美仁偏首狠瞪,却见他还是紧闭着双眸,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她愠道:“明景升,你信不信我将你一脚踢下去?”
“我娘名唤风清影,与我爹、叶二叔、鱼三叔为同门师兄妹。”双臂紧收,景升的声音柔浅如风,低沉如磁。
风清影,江湖人称瑶琴仙子,脱凡出尘,端庄娴雅,与明经堂、叶声泉、鱼海浪为同门师兄妹,从小一起长大。风清影弹得一手好琴,且有一把奇特的古琴名唤清风。
传闻,瑶琴仙子救人不用药,不费一两银,只凭一把琴,只凭一首曲;瑶琴仙子杀人不用剑,不沾一滴血,只凭一把琴,只凭一首曲。
当年,年轻气盛的明经堂与叶声泉都极为爱慕这位超凡脱俗的小师妹,但风清影却只锺情于有着“紫玉公子”美称的明经堂。在众人羡慕的祝福下,风清影嫁给了明经堂。
二人成婚后未久,风清影便有了身孕。明经堂日渐成熟,凭着俊朗的相貌、显赫的家世,喜欢他的女人数不胜数,甚至有的甘愿做小倒贴上门,只可惜畏惧他有一个杀人于无形的妻子。
对于明经堂这种就算是不四处招惹女人,女人也会追着他跑的日子,风清影渐渐习惯了,反正不论明经堂身边有多少个女人,都始终会回到她的身边。
日子过得很快,长子景轩出世。
叶声泉从风清影郁郁寡欢的神情中,看出她活得并不快乐,他虽然心痛,但只能远远地守着。
直到有一日,明经堂带回了一个女人,对风清影提出要纳那个女人为妾,因为那个女人怀了他的骨肉。风清影只是凄凉地一笑而过,没太多反应,默默地回到房中。
那一夜,明家上下,都听见了一阵飘忽的琴声,琴声忧伤凄楚,似在诉说着一个失意女子的哀愁。
次日,那位新进门的二夫人明明好好地赏着花,却莫名其妙地凄厉哀号起来,不多会儿,双腿之间便流出了艳红的鲜血。很快,大夫被请来了,却只是拼命地摇头说回天乏术,无能为力,救不了那位新进门的二夫人,告知早些操办后事。
明经堂急匆匆赶回府上,找到风清影,质问她弹的究竟是什么曲子。对于那位新进门的二夫人突然流产及暴毙的事情,风清影供认不讳,二夫人确实为她昨夜弹的曲子所伤。长久以来的压抑让风清影在一瞬间暴发,她警告明经堂,若想纳别的女人为妾,除非她死,否则的话她将会将那些女人全部杀死。
明经堂不检讨自己的过错,一味地怪罪风清影,受不了一直以来温柔贤淑的妻子居然有如此残暴的一面,愤然离开。
风清影一怒之下不但砸了整间屋子,同时也砸了追随她多年的清风。
美仁在听闻这事时,忍不住嗤笑,原来景承的娘并非明经堂的第二任夫人,原来早在此前就已经有一个死去的二夫人。而后,她不禁又深皱起眉头,传闻说明经堂那些老婆死得离奇,莫不是与风清影有关?对于明经堂这种滥情的行为,致使妻子走上不归路,作为女人她真的很同情风清影。
美仁问:“清风已经被你娘砸了,可你怎么还送了我一把清风,还说是你娘生前的东西?”
景升笑道:“继续听。”
自那以后,明经堂每每见着风清影,两人不是冷言相对,便是恶言相冲。失去清风的风清影也不再弹琴,整日失魂落魄,以酒麻痹自己。
这一切看在叶声泉的眼里,他痛在心中。
终于有一天,叶声泉忍不住,强行夺下风清影手中的酒坛,大骂了她一顿,说她再如此糟蹋自己,永远都回不了头。
风清影仔仔细细地看清了面前的二师兄,同样俊朗非凡,比起明经堂,有过之而无不及,对她更是温柔以待。他从小到大什么事都向着她,由着她,宠着她,从来不会严词责备她一句。可是那么多年,她的眼里除了明经堂之外,根本看不到其他男人,她竟然没有注意到在她身边一直守着的还有这个温柔的二师兄。
被叶声泉骂醒之后,风清影决定不再折磨自己,于是干脆搬到清静的别苑竹芙园,对明经堂的那些风流韵事眼不见为净。
自那以后,叶声泉成了风清影无话不谈的知心朋友。
因纳妾一事致使风清影搬去竹芙园,不肯回明家大宅,明经堂有些后悔。虽然他在外面有很多的女人,但他最关心最担忧的还是风清影。为了挽回风清影的心,他命人从南方移植了满池各色各样的睡莲。
风清影虽然为之动容,但因明经堂始终都没有放弃外面的那些女人,所以她坚持住在竹芙园。
叶声泉也费尽心思,找人按照原来的清风又做了一把一模一样的琴送给了风清影。风清影怀着复杂的心情,收下了那把琴,依然给它取为清风。
美仁在心中念道:难怪现在的清风之上有着那么一首诗,被她猜中了,原来真是叶声泉送给风清影的。
“琴上原来有一句诗,你可知道?”美仁道。
“嗯,是我娘后来刻的。”景升轻道。
“你娘刻的?”美仁惊道。她只当是叶声泉刻的,却没料着竟然是风清影刻的。美仁不禁挑了挑眉,继续听景升说。
一直以来,喜欢叶声泉的姑娘家也很多,只可惜叶声泉的一颗心全都放在了风清影的身上。风清影知道二师兄一直都喜欢她,可是她的情全部给了明经堂。她见他多年孤身一人,却迟迟不肯娶妻,便擅作主张,挑了好些姑娘的画像,问他中意哪家的姑娘,岂知叶声泉大怒,将那些画像全部都撕毁了。
是夜,叶声泉独自一人喝了好多闷酒,越想越觉得心有不甘,便冲到竹芙园找到风清影,声称他叶声泉此生只会喜欢一个女人,那个女人便是已嫁作他人妇的小师妹风清影。
风清影一时间乱了,未曾预料二师兄叶声泉会同她表白。事情愈演愈烈,叶声泉竟然趁着酒性想要强|暴风清影。本来风清影完全可以躲开,却因心中对明经堂怨气难消,想要报复他,半推半就便遂了叶声泉。
次日,当叶声泉酒醒,发现自己做下禽兽不如的事,追悔莫及,不声不响地便独自去了西域。
不久,风清影便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她心中充满矛盾,是否要将这个孩子生下。回想着往日叶声泉对她的好,那夜的错误并不能完全怪罪于他,更多的在于她。若不是她,他也不会被耽误了那么久,一直不娶妻。如今为了避她,他远走西域,她内心满是愧疚。最终她决定,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不仅还了二师兄对她多年的情分,还要让明经堂一辈子蒙羞。
七个月之后,风清影诞下一名男婴。明经堂并不知情,满心欣喜,给次子取名景升。
听至此,美仁倒觉得自己的脾气与这风清影有几分相像。
“那这么说你的亲生父亲应该是叶二叔?”
景升轻应:“嗯。”
咬了咬唇,美仁艰难地问出了她最想问的话:“你怎么就那么肯定叶二叔一定是你的亲生父亲?”
景升突然将美仁抱紧,道:“是我娘在临死之前亲口告诉我的,不过那时我不明白她究竟在说什么,后来长大了我才知道,她是在说我的身世。”
“她说了什么?”
“月影风清听泉声。”
“你娘很绝。”美仁由衷佩服。
风清影居然在临死之前告诉自己的儿子,他是她红杏出墙与别的男人生下的,还是以这么隐讳的方式。她留了这么个难题给自己的儿子,是想他知道,还是不想他知道?
景升道:“她还留了本手札给我,藏在清风里,裏面记述了她这段过往。我长得像我娘,加上我当时是早产,所以所有人都以为我是我爹的儿子。”
乍看景升,从这张脸上的确找不到明经堂的任何影子,景承就不一样,一看便知是明经堂的骨肉。再细看,他的眉峰还有下颔,确实像极了叶声泉。仔细琢磨着景升的话,忆起当初她故意诬陷景升与她有染,害得他被明经堂又是毒打又是处罚,险些丧了命,是不是明经堂早就知道景升其实不是他的儿子,所以才会那样对他?
美仁忍不住还是问出口:“那你爹,不,那明经堂知不知道其实你不是他的儿子?”
这一句话将景升问住了,半晌,他方低低地道:“他……知道,只是一直不说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