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仁不知自己是怎么样回到陶然居的,将自己锁在屋里。
撑在桌上,她回忆着景升的话,心中的怒火便不断往上烧。她真的没有蓄意要杀景璇。他亲手写的诗是她不小心落了,她也知道被陈珏捡了去,后来知道陈珏送给了景璇,可她没有去要回来,为何?她发觉自己无法答上来。那个时候,她与景璇两人相互生厌,直到现在,她才意识到原来在潜意识里,她是在利用景璇对景升的爱,慢慢折磨着景璇。
对,景升说得没错,凭她的悟性,要参透那本曲谱并非难事。可是,她真的没有要杀景璇,后来她只知道景璇病得很痛苦,她不是风清影,她没有办法令景璇起死回生,她只想着或许听了那首曲子之后,景璇至少能够减轻病痛,她从来没有想过要杀景璇……
她辛辛苦苦追寻了那么久,就是想要知道娘当年是不是因为明经堂才犯的错,她虽然恨明经堂,恨他风流滥情、始乱终弃,恨他爱每个女人,恨他每个女人都不爱,但她决没有要下毒手杀他,她不知道明经堂不能受刺|激,她的良知并非完全泯灭,她只是刚好感觉到体内的真气,刚巧举起手掌罢了……
她将桌上的茶具扫落在地,委屈的眼泪夺眶而出,扑在床上,将脸埋进被子里,任由眼泪不争气地挥洒。此时此刻,她不用再克制,不用刻意地故作坚强,不用再戴上那张面具,她终于可以放下了,她终于解脱了,她的目的达到了,从此以后她可以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了,没有天一族,没有明家,没有仇恨,什么都没有了,可她的内心为何更加空落,更加难受……
他为何要怪她,为何要对她那么凶,为何要对她那么绝情,甚至连看都不愿再看她一眼……
渐渐地,她哭累了,陷入了昏睡之中。
她记得今年初春,孤山上梅花开得正艳,她不停地在梅树间穿梭奔跑,放声笑着,每走到一棵梅树下,都会笑着拼命地摇着那棵梅树,对不远处立着的人道:“我要将所有的梅花瓣都摇下来带回家,用它染线,用它沐浴,用它做香包。”
是景升,他立在那一片梅树之下,头束玉冠,身着一袭月牙白长衫,面容温润如玉,微眯着双眸看着她,嘴角露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
清风吹过,衣袂飘飘,花瓣洋洋洒洒地在他的身边飘荡。
她大笑着,将手中的梅花瓣全数散在他的身上,看着他那副羞涩的模样,禁不住哂道:“祸水!”
话语刚出口,便被他捉住,两人笑着,追逐着,双双扑倒在地上。
他口中含着一朵梅花,轻轻俯下,将梅花点在她的唇上,轻喃:“有没有试过用梅花泡茶……”
她眯着眼,笑意盈盈,以唇含着梅花,道:“可是你的独门秘方?喝了有什么好处?”
“嗯,不施粉黛而面若朝霞映雪,冰肌莹彻,且暗香袭人。”
她推开他,跳起身,立刻指着他嘲笑道:“好个祸水!原来你会这样,就是天天喝这茶的?”
他佯装怒气,起身捉住她,双手往她的腰肢袭去,惹得她尖叫连连,反手抓住他的大掌……
她嘟哝着道:“景哥哥,别再闹了,我不再笑你便是……”
“小姐,小姐,醒醒。”立在床沿的奉剑被抓着手腕,一脸尴尬,朝侍书挤眉弄眼。昨日美仁回来后就一直将自己锁在屋里,这会儿已经是晌午了,却还不见着出门,她急得找人将门弄开。这位大小姐倒好,还在睡着,方才她轻轻地触碰到她的腰肢,却被她死命地抓着手腕,还说着那样暧昧的话,用脚趾想,也知道这位大小姐在做着什么春梦。
侍书上前,轻拍了一下美仁的手,道:“小姐,该起床了,你睡了很久了,起来吃些东西吧。”
美仁长睫微动,双眼说不出的刺痛,转过脸,许久,才看清是侍书与奉剑,原来方才的欢声笑语,只是一场梦罢了。她在心中苦笑一声,一阵失落,她怎么会以为是景升呢?她的梦里从来就只有眼泪,怎么可能有欢声笑语呢。
“哦……”她支起身,接过奉剑手中的湿布,胡乱擦了擦脸,坐到桌前,扒着午膳,无论菜色多么诱人,都食之无味,忍不住还是问出了话,“二公子他……昨夜有没有回来?”
奉剑道:“没有呢,二公子的事,我们做下人的哪好去过问。”
没回来,也就是还在那个“竹芙园”里。
一思及昨日的事,她的脑袋便嗡嗡作响。明经堂,她的亲爹是被她活活逼死的,原本以为这个负心汉死了,她便算是给娘报了仇,可是她心裏一点儿都不快活,反而比之前更加难受。
眼泪又禁不住地涌了出来,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变得爱哭了,动不动就掉眼泪。放下筷子,她转身抱住左侧的侍书,倚在侍书的身上小声啜泣。
“小姐,你怎么了?”美仁这一举动真是吓坏了侍书与奉剑。
美仁低声道:“我是不是很坏?坏到让人唾弃,坏到让人无法原谅?”
侍书轻轻地帮美仁拭去眼泪,道:“怎么会呢?小姐是个好人,否则我和奉剑也不会一直跟着您这么久了。您待人和气,经常会和侍书、奉剑说一些笑话,逗得大家都笑得直不起腰,也不会乱找下人麻烦。若是谁惹着我们了,您一定会替我们出头。有什么好东西呢,更不会忘了侍书和奉剑。还有,您啊,不但人长得美,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不知有多让二公子着迷呢。”
好人?她从来就没觉得自己是个好人,她杀了那么多人,为了生存,利用完一个又一个。长这么大,她才发现自己原来是这么孤独,甚至连一个可以说知心话的朋友都没有。为了她心中一直坚定的亲情,她狠心刺了昕大哥一剑;为了心中的不平,她甚至在无形之中,害死了自己的亲爹,就连一直包容她宠着她的景升到最后都觉得累了,不想看到她。她怎么能是个好人呢?
“谢谢,我没事了。”她抹干眼泪,重新坐好,扒了两口饭,手中的筷子又停下了。
奉剑凑了过来,道:“唉,小姐,虽然奉剑不知小姐为了何事不开心,但见您睡梦中都在叫着二公子的名字,还有一醒来就问二公子去了哪里,想来您心中的不快,多半也是与二公子有关了。其实,只要二公子喜欢小姐,小姐喜欢二公子就可以了,天大的事也会变成没事。小姐要乖,好好地吃完了这顿饭,然后好好地梳洗打扮,精神饱满,美美地去找二公子,有什么不快,两人说开了就没事啦。”
美仁的手微颤,刚夹到的菜便掉落下来。
她在睡梦里叫着景升的名字?她喜欢景升?不可能,她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他。会和他在一起,是因为她太孤独了,那种一个人独自承受寂寞煎熬的痛苦日子她过够了。她没有喜欢他,从来就没有喜欢他,没有,没有,没有……
她心慌意乱地匆匆扒了几口饭。
“小姐,您不用害臊。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您喜欢二公子。”说完,奉剑与侍书两人抿嘴笑着。
她慌张地丢下碗筷,道:“我……出去走走……”
她怎么可能会喜欢他呢?她只不过是想束缚他罢了,她什么都给了他,所以她要从他身上索取回来,想要他守着她一辈子,保护她一辈子,看,她就是这样一个自私的人,怎么还能算是好人?
美仁死命地摇着头,不要再想了,所有的一切都过去了,以后她就可以过上安生的日子了。
她要去一趟“竹芙园”。
其实她的心裏很不好受,她也不想明经堂死的,其实在她的内心深处,是多么渴望能够叫他一声“爹”,可是因为娘的死,心中的怨恨却叫她无法原谅他,但她真的没有想过最终的结局会是这样。
她匆匆赶到“竹芙园”,却是空无一人。昨日满屋狼藉,今日已是空屋空园。她将整个园子全部找过,景升不在,万镖不在,其他的下人也都不在,更不用说明经堂的灵堂了。
他们会上哪儿去?难道是回陶然居了?她刚巧错过?一定是的。
当她赶回陶然居,奉剑迎上来,道:“小姐,你总算回来了,方才陈珏带着人回来匆匆忙忙地收拾东西,侍书去打听,才知道原来二公子找着了庄主,只是……只是……庄主他已经过世了……”
她喉咙中仿佛卡了什么东西,轻应:“我昨日就已经知道了……”
“啊——”奉剑惊讶,“原来是这样,怪不得小姐昨日那么悲伤。咦?那小姐为何不随二公子一同去永安呢?”
“去永安?”美仁瞠大了双目。
奉剑道:“是啊,陈珏说二公子昨日便动身去了永安,操办庄主的丧事。”
原来他去了永安,却没有告诉她,她今生注定与明家子孙这个称谓无缘。
“不过,今日陈珏很忙,听他的口气,好像是要离开杭州了,好像是二公子要回京城了。太好了,这样我们也可以回京城了,奉剑很想念……”
“你说什么?他要回京城?什么时候?”这个消息让美仁彻底怔住了。若说他不告而别去了永安,她能理解,但他不说是要回京城,她便慌了。她知道他终是要回京城,但他承诺过,何时回京城他一定会告诉她,一定会在回京城的前一日陪她去孤山共赏日出直到天明。
“奉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小姐可以去问问陈珏。”
美仁惊慌道:“陈珏在哪儿?”
“应该还在中院的书房吧。”
转身,美仁便往中院奔去,恰巧碰见刚从书房出来的陈珏。陈珏抱着好些书卷,挑着眉,一脸敌意地望着美仁,不说话。
美仁问道:“他是不是要回京城了?”
“是的。”陈珏淡道。
“你们何时走?为何我不知道?”
“早在一个多月前,公子便已经接到了圣旨,那时他就该走了。”
一个多月前,那不就是景璇还活着的时候吗?
陈珏看了她许久,索性将所有事和盘拖出:“因为向姑娘,公子已经耽误了好些时日,甚至让圣上动了怒,非常不满,直到后来四小姐病逝,圣上才宽限了时日,公子又坚持留在这裏多待了一个多月。向姑娘与公子之间的事,陈珏并不想多事,但有一句话陈珏还是要同向姑娘说,陈珏只觉得向姑娘在公子身边多待一日,便是会误了公子,只要有向姑娘在,公子便不是公子。陈珏并不知向姑娘与公子之间究竟发生了何事,只知道公子吩咐陈珏即日动身回京,而公子也不会再回杭州,他会直接从永安回京城。”
他不会回杭州?他就这样离开了?就这样丢下她了?
美仁死死地看着陈珏,不愿相信他所说的是事实。景升不会一句话都不交代就这样离开。她急道:“你骗我!一定是你在骗我!”
“陈珏句句属实,若是向姑娘觉得陈珏骗了你,向姑娘不妨在这裏守着,看看公子还会不会像上次一样急着赶回来。”陈珏的语气极为冷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