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澈的山泉水从山上一路流下,在瑶溪村前汇成了一条美丽的河。几个妇人一边闲聊着一边敲打着手中的洗衣棒槌。
张嫂子忽然说:“话说,这明大夫和他家小娘子来咱们村里待了快两年了吧。明大夫医术那么高明,怎么没见着他家小娘子的肚皮有动静啊?”
李大婶接话:“哎哟,可不是嘛。何止快两年了,没听明大夫说吗,在来咱们村之前,他跟他家小娘子成亲都已经有六年了。”
王大婶惊道:“六年?!哎哟喂,这成亲都快八年了呀?那你们说这究竟是明大夫有问题还是他家小娘子……不能生养呀?”
李大婶压低了嗓音,道:“明大夫没问题,我家老头子前阵子看病的时候多嘴问过明大夫,明大夫说他们夫妻之前有过一个孩子,后来孩子没了。不过具体是因为什么孩子没保住,明大夫没说。”
“那这八成是明家小娘子没法再生养,这都快八年了。”
“唉,我怎么看都觉得明家小娘子的脑子不像是个正常人。”
“我也觉得。从来就没见着她跟人说过话,要么蹲在村头跟一群猫啊狗的玩,要么上人家田里扮稻草人,有好几次给我吓得哟……这如花似玉的明大夫真是可惜了。”
“别说了,就是小娘子脑子都成这样了啊,你看明大夫整天还把她当个宝一样给宠上天了,每次出门都要亲手给她包得好好的,生怕冻着,一日三餐还专门找人伺候着,衣服也从来没见她洗过,穿的永远都是咱们村里最漂亮的,她那好多衣裳我活了这么大都没见过呢。你们说谁家婆娘不烧饭洗衣做事,还能每天打扮得这么漂亮?这气人不气人?唉,要我说这明大夫是不是也脑子有点那个……”
“别乱说话啊。村里的人都指着明大夫呢。”李大婶十分着急。
张嫂子道:“要不,咱去给说个媒呗,让他纳个二房。明大夫人长得那么俊,玉树临风,又有一手好医术,总不能断了香火啊。再说了,咱们咱村里多少姑娘家惦记着他呢,他那小医馆每天都塞满了人。”
王大婶道:“我看,是你家大妹子惦记着吧?”
张嫂子道:“哟,说得好像你家小姑子不惦记似的。”
几个妇人说着说着全都笑开了,不一会儿一个个端着洗好的衣衫离去。
一个娇俏的身影忽地从树上跳下来,望着她们几个人的背影,怔怔地出了神。
纳个二房?那是什么意思?
“哎哟,我的棒槌丢在河边了。”李大婶走了老远,突然叫了起来,发现洗衣的棒槌忘在河边,连忙又回头。
她刚走到洗衣的地方,忽然瞧见一个身穿水蓝色曳地绣花长裙的美人儿站在面前,她吓了一跳,结巴着叫道:“明……明家小娘子……”糟了!方才她们几个七嘴八舌说她不能生养,还要给她家相公纳二房,怕不是全被听见了吧?
果不其然,只听小娘子一脸茫然地问:“你们要给我家相公纳二房?”
李大婶一脸惊讶,随后便是尴尬:“呃……我可没说这话呀!”原来明家小娘子不是哑巴,她会说话呀。自打他们夫妻俩来他们瑶溪村,整个村上能和明家小娘子说上话的人,大概也就是请去她家帮佣的鲁家婶子了。据鲁家婶子说,她也没和小娘子说过话,所以久而久之,整个村子的人都以为这明家小娘子是个哑巴。
“李大婶,有个问题想请教你,生娃娃很重要吗?”小娘子十分有礼貌,一脸认真地问道。
李大婶蒙了,这明家小娘子莫不是脑子坏了吧?居然能问出生娃娃重不重要这个问题。
“生娃娃当然很重要。谁家要是断了香火会被别人家笑话的,一个女人若是不能生娃娃,那还叫女人吗?会被人家背地里骂是只不会下蛋的母鸡……”李大婶惊觉说错了话,连忙捂住嘴,生怕明家小娘子怪罪她。
小娘子一脸迷茫,突然又问:“那请问怎么样才能生娃娃?”
“哎?”李大婶被这一问惊得下巴差点儿掉下来。这明大夫和她成亲都八年了,她还不知道怎么生娃娃?
“李大婶不知道吗?那我去问问张嫂子吧。”说着,明家小娘子便要去追那一行人。
李大婶望着她瘦弱的身板,心道:这明家小娘子怕不是真的是个傻子吧,所以这些年才没有生养?终于,李大婶确信这明家小娘子的脑袋是真的有问题。虽然她长得比她们全村的女人都好看,就像天上的仙女一样,可是脑袋不好有啥用啊,她不禁开始同情起明大夫。
“哎哎哎,”李大婶连忙拉住她,“小娘子,恕婶子多嘴问一句,你和明大夫……呃……”
小娘子一脸真切地望着李大婶,李大婶豁出去了:“你和明大夫难道不同房吗?”
“同房?同一个厢房吗?”小娘子点了点头。
李大婶方要舒一口气,却听小娘子又道:“不过那已经是一年多前的事了。”
李大婶这一听,眉毛挑得老高。难怪小娘子没有身孕,这夫妻两人都不同房哪能有孩子呀。
“那不行啊,这夫妻要同房才能有孩子啊。这不同房,怎么能有孩子?”
“同房……”小娘子一知半解。
李大婶想了想,明大夫医术高明,谈吐有致,看着就是一个聪明人,不可能对这种事不懂,怕是小娘子傻不拉叽的不开窍,于是便道:“总之,你每天晚上跟明大夫睡一张床,就能生娃娃了。”
小娘子望着李大婶的眼神飘移,似在用力琢磨着李大婶的话。
李大婶看了看她,心想着家里还有不少事要做,教明家小娘子也只能教到这裏了,说再多,怕是这傻娘子也不能理解,于是她摇了摇头转身离开。
“明大哥,我从昨日晌午之后就又开始头疼,你快帮我看看,我这是不是又受了风寒?”
一个身形纤瘦的妙龄女子将手腕伸向明景升,声音又柔又酥,听得一旁的病人个个浑身起鸡皮疙瘩。这王家酱油铺的小姑子什么时候起这么矫揉造作了啊?
明景升指腹轻搭在王姑娘的手腕处,不一会儿眉头轻挑,道:“没什么大碍,注意保暖吧。”
春寒料峭,气候不稳,天气忽冷忽热,这位王姑娘平日里爱漂亮,还没有入夏就开始穿得极少。前阵子冻病了方好,这又故病重犯。
“明大哥,不用再看看吗?”
“不用。”
“可是我真的觉得很不舒服。”
“若是到了明日还不舒服,再来吧。”明景升用眼神示意,她身后还有好些等着看诊的病人呢。
排队的病人中不知谁终于忍不住叫道:“王家妹子,你还是回去多穿点衣服吧,别整天没事找明大夫的麻烦。”
“关你什么事!”这位王姑娘白了一眼,不甘心地起身。
另一位胖姑娘赶紧佔着凳子坐下。
明景升看了一眼眼前这位胖墩墩的张家姑娘,笑道:“阿香,你昨个儿才来过,就是吃多了,回去少吃一点儿。”
“我……”阿香一句话都没说呢。
“嗯,少吃一点儿,胃就不会撑得慌。来,下一个。”明景升不给阿香开口的机会,目光直接落在她身后的一位大叔身上。
众人立即笑了起来,一个个调侃开来。
“你们这些小丫头片子,整日装病跑咱们明大夫这儿看病,也不嫌害臊。都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几个小丫头一个个冷着眼,气得冷哼一声走了,还有两个单身的寡妇这可就不一样了,一人拎着一壶香油,另一人提着一袋小米过来。
“明大夫,这油下面炒菜都好。”
“明大夫,这小米刚好煲粥喝,养胃,瞧你这忙得都顾不上吃饭,这对胃不好。”
说是来感谢明大夫的,其实也是找个借口过来瞅瞅,心裏舒坦。
明景升淡淡地笑着。
隔断后,一个纤细的身影立在那儿看着他。从一睁眼开始,他便一直忙到现在。入春以来,看病的人变多,但大多数都是一些未婚的姑娘家,还有几个寡妇。这些未婚的姑娘家和寡妇们,有事没事,总是会藉着各种毛病跑来找他看病,美仁几乎都能背下那些毛病和理由了。
“夫人,饭好了,你要不要先去吃饭啊?”鲁家婶子中气十足的声音惊醒了她。
哦,这么快又到了晚膳的时间。她点了点头,看了一眼正在给病人看病的景升,于是跟着鲁家婶子去吃饭。
明景升分神看向怡符衣,这几日说来也怪,平日里她十分安静,不喜欢人多嘈杂的地方,所以自打前屋改成了一个小小的医馆后,她几乎就不曾踏入。但这两日他似乎总是能在前屋的医馆里看到她的身影。
自从一年多前她醒了之后,这身子骨就一直不大好,总是畏寒。这几日病人较多,他也顾不上她,生怕她吹了风着凉,抽空说上一句让她多穿些衣衫。
有一点挺好的,那就是她的胃口极好,可是不管怎么吃,就是不见她长肉。不管如何,多吃一些是好事。所以,他请了全村手艺最好的鲁家婶子来烧饭菜,她果然很喜欢吃鲁家婶子烧的饭菜。
“这是我家孙儿今儿才从河里摸上来的草鱼,可新鲜了,尝尝。”鲁家婶子将烧好的红烧草鱼端上桌。
怡符衣用筷子夹了一块鱼肉,细细咀嚼,好半天没再动。
鲁家婶子见她没什么食欲,便道:“怎么,这鱼烧得不好?”
怡符衣摇了摇头,放下筷子,道:“我还不怎么饿。”
鲁家婶子一脸惊讶,呀,小娘子会说话了。“这都晌午了,还不觉得饿?”难道小娘子是有喜了?前两日她才听村里几个多嘴的大姑大婶说长道短,让她怼回去了。
怡符衣又摇了摇头。平时,她最爱吃红烧鱼,可是今日不知怎的就偏偏没有胃口,一想到他每天对着那几个姑娘那么温柔地看诊,她心口就怪怪的,很不舒服。哪里不舒服,她又说不上来。难道她也生病了?她下意识地捂住心口。
鲁家婶子以为她心口痛。
她又摇了摇头,道:“你等下叫他来吃吧。我真的不饿。”说完,她便起身离开。
鲁家婶子瞧见,心道:这位小娘子,平日里看着就病恹恹的,这赶上春寒,莫不是生病了吧。
明景升听到鲁家婶子的报告,看完最后一个病人,连忙出门去寻找怡符衣。
“符衣!符衣!”景升叫了许多声,最终在家门口的河堤旁找到了怡符衣。她正抱着村里的一只狸花猫,坐在河端口头的台阶上。
怡符衣听到他的声音,回过头看着他,眼眸干净清澈。
他走过去,蹲下身,轻声问:“怎么了,没有胃口?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她还是那样,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什么话也不说。其实,大多数时间她更喜欢独处,就连面对他,也绝对不会超过三句话,便会低着头静静地走开。有时候,她能在村里逗小猫小狗逗上一天,有时候能在田间看着菜花看上一天,有时候,望着山间流下的溪水也能望上一天。只是她同他在一起的时间很少,他总觉得她好像在抵触着什么。
一年多前,就在他以为她再也醒不过来了的时候,他几近绝望地抱着她准备一起跳崖殉情,孰料在喂她喝完樱桃茶后,她竟然真的醒过来了。直到现在,他只要一想起那一天,依旧还能感到心尖上的痛,连着十根手指都跟着一起隐隐作痛。回想过来,他有些后怕,若是当时他再快一步,他和她便再没有今日这般安定的生活了。
他抱着她痛哭,控制不住地亲吻她,然而迎接他的却是她结实的一巴掌。也是这一巴掌让他陷入了另一场绝望之中,她是醒过来了,可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何以筋脉尽断的她,醒过来之后却忘了他,忘了所有的一切?起初,他试图解释,可是她始终离他远远的。到后来,他再解释,他们是夫妻,他深爱着她,不会伤害她。可是她却不懂什么是夫妻、什么是爱……
他偶然间救了瑶溪村的一位村民,受邀去村上做客,她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裏。他看得出来她喜欢这裏的风景,于是留了下来。一年多过去了,虽然她还是那样不怎么与他亲近,但也不再像最初那般排斥他,偶尔会对着他笑,偶尔会将捡到的受伤的小动物带回来给他医治,偶尔高兴了还会摘些山间的野花送给他……
平凡而又宁静的生活,是他们俩一直以来共同追求的。虽然他不知道她何时会想起一切,想起他,但是他相信他等了整整六年,才将她盼醒,这一两年又算得了什么,哪怕再等上六年,哪怕是十六年,只要她平安地在他的身边就好。
“天黑了,回去吧。”他向她伸出手。
她低眉看了一眼他的手,依旧抱着怀中的猫,手捋着猫毛,没有他预期的动作。
他的心房微微刺痛了一下,深叹了口气,有些失落地收回手:“我知道了。”
说完,他转身走上台阶,很快猫儿轻叫一声从他的脚边跑过。他继续往前走,就在要走进院门时,忽地,他的衣袖被拉住了。他回过头,她正拉着他的衣袖。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拉住他。正当他心中感慨万千,忽然掌中多了一只冰凉的小手。
院门前灯笼里透出的微弱烛火映照在她的脸上,朦蒙胧胧的,她衝着他眨巴着眼睛,依旧什么话也没说。
他内心无比的激动,轻勾了勾唇角,紧握着她的手,同样什么话也没说,牵着她一同进了院门。
两人回到膳厅,他陪着她一起用晚膳,虽然全程她都没有同他说过一句话,可是这一顿却吃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