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东川疑云(1 / 2)

明月如霜 水未遥 13797 字 27天前

马帮的这条走货之路,从曲靖府出发,要一直走到巴蜀境内的成都府。四百多里的路程,需要途经其他两个府,过三条江,然后在朝廷专设的川蜀茶课司,缴纳茶税和办理通货文书;再入藏境,在藏边进行互市易货;最后会将换得的货物和钱帛带回来,交给茶商换取余下的银两。

云南本土的大多数商贾都是靠赶马帮起家,外省的茶商只要去藏边互市就会来云南进行中转,以避免课额,增加盈利。而通往藏边的官道很少,狭窄山路,凶险异常,所有货物的长短运输全靠人背马驮。马帮在进入思普之前,沿途一带山高林密,气候炎热,是有名的烟瘴之乡;路上又有峭壁深涧,山中有恶虎猛兽,河里有毒蛇蝎子,随时还会遭到土匪的骚扰。不知有多少赶马人和马锅头就这样弃尸荒野,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沐家军护送的这一众队伍却要从成都府转道,军队随行,多有车乘,因此专挑官道和城镇走,虽然大大增加了行程,却相对平坦。其中,东川府是第一站。

一个月后,就在即将抵达东川的前夕,当地官员在没有任何知会的情况下前来迎接。足有百余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几乎倾尽东川府衙。这些当地官吏显然没打算在外夜宿,于是正准备在山谷间安营扎寨的商队和军队,不得不趁着夜色往府城赶。

朱明月一直随着被服车,直到夜色阑珊,闻着淡淡的熏香气息醒来,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在沐晟的车舆上了。

纯白的丝裙,黑发如瀑,睡意蒙眬的面颊上,还有两道袖口压出的浅浅红印子。夜色阑珊,海棠春睡,衬得一张精致的面容明艳至美;眼角一粒浅褐色的泪痣盈盈,颤巍巍,若鲜活泪滴,愈加显出几许娇娆,很是动人。

“什么时辰了?”她揉了揉眼睛,问道。

“刚刚过了寅时,还有两个时辰到东川府。”

对面的男子拿着软布在擦拭佩剑,正襟危坐的姿势,举手投足间都是一股逼人的英凛之气。但显然是整宿未阖眼,眼底有淡淡的青色。

两个时辰之后,天也就亮了。朱明月掀开窗幔,外面漆黑的夜空下,那些随行的东川府吏打着灯笼火把,将两侧的道路照得一片明亮。

“这么兴师动众,又没有任何知会就急行军前来,假使让随扈士兵当成是沿途匪寇,引起冲撞,东川府可就弄巧成拙了。”

“穷山恶水出刁民,其治下的官吏必然也相对横行霸道,但如东川府这样拥兵自强的府城,在滇黔地界上却是不多。”

沐晟说到此,伸手将她后面的窗幔放下,道:“现在时辰还早,你可以再打会儿瞌睡。等天亮以后到了东川,给本王提起十二分精神来。”

朱明月并不明白沐晟话里的意思,而她实在是太困了,又困又乏,于是难得顺从地抱着锦衾再次和衣躺下。那厢,男子拿起火箸拨了拨熏笼,氤氲的烟气蒸腾而出,丝丝缕缕,让软榻上的少女逐渐进入了梦乡。

当晨曦的第一缕阳光顺着窗幔照进车内,马车已经行驶在东川府的官道上了。

沐晟早已离车,偌大的车舆内只剩朱明月一个人。席间备着盆盂和清水,妆奁也是现成的,还有桌案上堆叠整齐的崭新裙裳,外加一方装首饰的三重螺钿宝函。

彝族少女的衣饰非常华丽,热烈的色彩浓郁而奔放,极具民族特色。尤其是这一套,前襟、后襟和排襟以及袖口都用彩线挑有天河彩虹的纹饰,领口周围缀有纯银和珠玉的盘扣,另有彩色丝线缠绕的盘扣,下面是飞扬艳丽的百褶长裙——裙裾中部窄长的是红色,下节蓝色细褶均匀齐整,其下横间以红、蓝、黑细条纹,再下是青色,膝盖处百褶四散,轻盈飘逸。

自大明开国以来,因国姓始采用朱为正色,皂吏都穿青色布衣,平民女服用料皆不能以纻丝绫罗等,商贾之家更是要用绢布制装,只许用青、绿、桃红等色,以免与官府正色相混。像沈小姐这种身份,断不能穿这么艳色服饰的,倒是沾了西南诸蛮夷的光。

宝函里还有专门配的镶珠玉荷包,她取出两个挂在腰际,包面绣着奇异的花纹,下坠五色飘带,随着裙摆垂坠的璎珞撞击摇曳,一连串叮咚的悦耳脆响。

约莫她穿戴齐整,马车外响起随扈恭敬的声音,“小姐,王爷询问是否妥当。”

回答他的,是身后那道帘幔——

戴着雪白包头的少女探出半个身子,衣襟处缀着的是红缨和珠料的沿边,又以数百颗银泡镶绣而成,衬得一张巴掌大的小脸柔光若腻,肤白盛雪;弯弯的眉黛,点漆似的黑瞳,顾盼间眸光若月下湖泊,连浩渺星辰都不如她的一双美眸剔透。

马车在这时缓缓停驻,一袭甲胄的英凛男子利落下马,牵着马缰,到车辕前亲自扶她下车。

两侧的商贾和马队都齐齐等候在原地,三军俯首,肃整无声。

明媚的阳光让那一袭彝家彩裙愈加瑰丽,抖开的百褶裙裾,宛若大片盛放的花海;随莲足落地而激起千层粉浪,碎雪融冰似的,亮灿灿,明艳艳,流泻了一地的流光溢彩,更显得肤若凝脂,芙蓉照雪。美人如花隔云端,煞是引人注目。

“怎么让小女穿成这样?”

裙衫是准备好的,尺寸却似量身定做般合适。

除了衣裳还有首饰:腕上的金錾刻花纹银镯、耳珠上的银环坠子、脖颈上的层层叠叠的纯银项圈……周身能装饰的地方,佩戴得满满当当,直压得她抬起不起头来。

“不是挺好看的吗?”

他微微侧目,打量着她的精心穿戴。

“王爷这是恨不能让所有人都知道,小女是商贾出身呢。”朱明月抬了抬皓腕,上面银玉闪耀,一阵环佩叮当。

其实沐晟只命人去准备,并不知准备了什么、准备了多少,却也没想到她把所有备好的首饰几乎都戴上了,不由得轻笑道:“看在你如此配合的分上,本王会对你好些。”

脖颈上的银饰坠得沉甸甸,朱明月闻言抬眸看他,“什么意思?”

“此事结束后,就送你回沈家。”

朱明月不明白“此事”指的是何事,不由道:“茶马互市何止千里,结束之后,王爷自然要送小女回沈家。”

沐晟道:“不用等到互市结束。”

低沉的声音,让她为之一怔。却见他眼含认真,朱明月道:“除此之外,王爷以后不能再拿沈家的事处处指摘,与沈家有关的小女的一切事、小女回沈家之前的一切过往,王爷也都不能再插手。”

她的声音轻轻,语气却无比强硬。

沐晟睨了一眼,“得寸进尺。”

此刻一行人走在平坦宽阔的官道上,前面是鸣锣开道的东川府衙吏,中间是驾车赶马的马帮和商贾,然后是穿着红绒绦齐腰铠甲的沐家军。浩浩荡荡的队伍,放眼望去一片威武之色。引得东川府的沿街百姓无不争相观瞧。被簇拥着的赶马人第一次受到如此待遇,挺胸抬头,昂首阔步,连日来的疲惫仿佛都一扫而空。

待高矗的城门楼映入眼帘,身着官服的官吏们早已等候多时。

东川府位于曲靖府的北方,洪武十五年设立,属云南布政使司;又在十六年归于蜀地,最终脱离云南管辖。几年之后,朝廷再一次颁旨,要求东川府诸事皆报西平侯府,政归四川,军属云南。

洪武九年,朝廷改行省制为承宣布政使司以来,在疆域内设府和直隶州,形成了一个省、府、州、县四分等级和省、州、县三分等级并存的格局。设置都指挥使司、承宣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为各省军政司法权力体系,分管全省军政、民政、财政和刑法。

洪武十四年,西南地区纳入疆域,朝廷设置土司、宣慰司等,其中多有世袭土司家族,与朝廷直派官吏区分为“土官”和“流官”两种——云南府、曲靖府、澄江府、临安府、大理府、永昌府六个府,全设流官;楚雄、姚安、广甫三个府的流官任知府,以土官为辅,任同知、通判;寻甸、武定、广西、元江、景东、蒙化、顺宁、鹤庆、丽江、永宁、乌蒙、东川、芒部等十三个府以则土官为主,流官为辅。

所谓的“土官”,就是指当地的幕府土司,朝廷置其宣慰使、宣抚使、按抚使等武职,以及土知府、土知县等文职,由其家族子孙世袭。“流官”则是由朝廷派遣到地方的官员,有一定任期,期满调任。

东川府现任的知府孙兆康,便是这样的流官。

“下官参见黔宁王,黔宁王一路辛苦了!”

那正四品的府尹面朝沐晟的方向,一边拱手作揖,一边高声呼喝。

同时派出同知、通判两位正五品属官,又有衙署内百余衙吏倾巢而出。浩大声势,迎接的还是外省藩王,可谓做足了工夫。那孙知府揖完大礼,再次拱手道:“王爷远道而来,东川府上下不胜荣光。下官没有躬亲去迎接,实在是罪过,罪过。”

沐晟虚扶了一下,“本王途径东川,叨扰之处,请孙知府见谅。”

面部线条硬朗的男子,却风度翩翩,举手投足间自成一股高贵;俊朗至美的面庞,一双深邃黑眸,唇间依稀含笑。这般气度和风范,让在场的东川官吏一阵啧啧赞叹。

孙兆康脸上笑意深深,连声道:“岂敢言及‘叨扰’二字。王爷亲自护送走货商队,不远千里赶赴边藏互市,让吾等为人臣者煞是自愧。而王爷年纪轻轻,抚民恤困,夙夜匪懈,颇有老西平侯当年之遗风,朝廷幸甚,云南幸甚。”

千里调军,分明是劳民伤财,却说成抚民爱民。

而一向冷硬倨傲的黔宁王不但没有不耐烦,反而全神贯注侧耳倾听。两人一唱一和,一个热情,一个尔雅,一颦一笑都像是事先商量好的。

“瞧下官,光顾着说话,王爷快请进城。”

孙兆康说到此,一挥手让城楼上的守兵将城门大敞,迎着身边的几个人往城内走。等后面的队伍呼呼啦啦随着进城,衙差早已在前面敲响铜锣,一声高过一声,吆喝着行人回避。

热情而喧闹的场面,隆重气派,筹备精心。从始至终,这位来自云南的年轻藩王除了之前一句客气却敷衍的话,其余都是孙兆康在自说自话,却进行得欢天喜地,不亦乐乎。

按照朝廷规定,县一级的官员上街,要鸣锣七下;府一级的官员出行,鸣锣九下。鸣锣十一下的,则代表省、道一级的官员出行;皇帝出行,要鸣锣十三下。此刻迎接沐家军进城,衙差每一轮敲响手中的锣鼓,却足足有十二下。

东川府的内城气派而繁华,高低错落的房屋连片而建,街巷通达,显出当地百姓安居且住户甚多。垒石铺路的街道,沿街高高挂着招旗,店铺里经营热闹。偶有小桥流水,两边是开凿出吃水的莲池,有妇人三三两两拿着石槌在池边浆洗。顺着陌白街一路往前,绕过常明坊,便是由衙差把守、专人负责洒扫的宽巷,直通东川知府的官邸。

专程在府门前迎接朱明月的,却是孙兆康的夫人孙姜氏。

一袭青、紫、白三色的短式百褶裙,挑花侗锦的面料,很是鲜艳华贵。脚下踩的是银丝镶边的翘头花鞋。发髻饰环簪、纯银钗,戴蝙蝠寿鹿的纯银冠,还有配挂着的多层银项圈、耳坠、手镯、腰坠等,均是银饰。华佩彩服,喜气洋洋,脸上隐约皱纹,显出已不年轻的岁数。

这么隆重的打扮,倒像是来迎亲的。

“车马颠簸,姑娘一路辛苦了。”

孙姜氏笑得一双眼睛眯起。

朱明月交叠着双手,朝着她款款揖了个礼。

“早前听闻黔宁王从京城带回来一位绝美的侍妾,就是这位?”

“听说还是锦绣沈家的半个当家呢,被那年轻的云南藩王引为知己红颜,十分宠爱。这不,为了给她立威,亲自率领沐家军护送商队过来了。”

……

那些细碎的议论声,孙姜氏没听太真切,悉数进了朱明月耳畔。

打扮得如此花枝招展,不是侍妾,又是什么?以至于不让她从正门进,要拐到这侧门来。但站在门口迎接她的是府里的当家主母,又显出对她这位“娇客”的重视程度,侧门台阶下的四抬平顶软轿也是早就准备好的,一侧丫鬟点头哈腰,礼数周全。

只是她这祸水,当得好生冤枉。

“说了半天话,却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孙姜氏这般询问,客气而小心翼翼。

“小女沈氏。”

“原来是沈姑娘。”

孙姜氏领着她跨进门槛,经游廊,过垂花门,然后往内宅的西厢走。忽然间像是想起了什么,不经意地笑言道:“姑娘既是来自京城,知不知晓沈姓在滇蜀可是大姓呢,尤其是云南。姑娘也是沈姓,莫非与云南府的那个沈家是同宗?”

未等朱明月开口,后面紧跟着跑上来一个书吏,闻言忙道:“夫人眼拙,这位正是锦绣沈家的嫡长千金!”

“居然是沈小姐。”

这惊讶的表情太过明显,朱明月颔首道:“夫人实在客气。”

安排在西厢的这间客房,也是事先布置好的。锦帘绣缎,红毯铺地,宝器堆叠;外阁的花罩里特别搁置了一张美人榻,铺着名贵的雪色貂裘。隔着一道摇曳剔透的水晶珠帘,可见裏面的镶嵌翡翠的四扇屏风,屏风旁是描金镶银的青玉案、妆奁宝镜。都是女儿家的用物,无一处不宝光熠熠,美轮美奂。

几个丫鬟在屋苑内进进出出,有的熏香,有的洒扫,见到她都是恭顺地问好。

孙姜氏让人给她奉了茶,才投来略略打量的目光,道:“早就听说,沈家锦绣山庄坐落在西山峰下、滇池之畔,坐拥天光云影、千顷碧波,原来更出落了一位神仙般的女孩儿,‘明珠’二字果真是小姐才配得。”

朱明月低下头,“夫人谬赞了。”

孙姜氏拉起她的手,脸上是一抹难以掩饰的欣赏,“小姐不必太过自谦。平生得见小姐这样一个人物,实在算是有幸。若蒙小姐不嫌弃,定要在府裏面多住些时日,也是咱们府上蓬荜生辉的好事呢!”

这些话,即便对待系出名门的官宦闺秀都是极高的赞美,何况只是一个商贾之女。对方还是堂堂的知府夫人,当真是给足颜面。

朱明月道:“夫人如此抬爱,小女区区家世,实在是愧不敢当。”

“小姐此言差矣。放眼整个滇黔,谁人不知云南府的锦绣沈家——多年跟官府打交道,又承揽十三府城的茶运生意,虽为商贾,实则贵不可言。而妾身知道沈家的眼界绝不仅限于此。小姐如是有意,将来东川府的大门,可随时为小姐的商队敞开。”

孙姜氏涂脂抹粉的脸上,挂着跟孙知府如出一辙的笑容。

朱明月抬起眼,清澈的眸光若月下小池,“小女离家在外多年,不懂经商,亦无兵可带,又何来商队一说。”

少女般的愚钝和羞涩,让孙姜氏笑得花枝乱颤,“懂与不懂,有何要紧;现在无兵,更不要紧。有那猛虎之师的沐家军作为依仗,小姐想要怎样的商队要不来呢!”

孙姜氏含笑的一双眼睛,像是蜜糖般甜腻得透光,却是言尽于此,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便施施然离去。临走前还特地嘱咐那个站在苑中许久的丫鬟,在寝阁中贴身照顾,伺候周全。

晌午的阳光在浓绿的树荫下变成一片斑驳的疏影,打扮得喜气洋洋的当家主母扭着腰一步三摇地走了。经她吩咐的那个貌不惊人的丫鬟就站在树影儿里。过了好半晌,朱明月才抬头看过去,对方刚好也在望着她,视线一经接触,对方马上低下了头。

朱明月蹙了蹙眉,忽然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一直到酉时的时候,东川知府在府宅中厅前的琅台上设了接风宴。孙兆康作为东道主,其治下的正五品同知汪大海、通判李芳,还有东川府各县县官悉数到场,专程宴请远道而来的云南藩王沐晟。席间陈酿美酒,美味佳肴,来来往往的都是东川最体面的人物,衣着光鲜的侍婢穿梭在宽敞得可容纳百人的亭台间,到处是一派灿烂辉煌。

作为负责照顾的丫鬟,连翘不敢马虎,替朱明月绾了发,又拿来好几套簇新的衣饰。

团花嫣红的花冠罗裙,雕琢精致的金簪银佩,都是之前孙姜氏精心准备的。朱明月从镜子里看着那上下忙活的丫鬟,一张无甚特色的面容,配上毫不出奇的五官,掉进人堆里几乎找不出来。

这时候,阿曲阿伊从外面进来,后面还跟着两个抬着檀香箱子的随扈亲兵,进屋见到桌上摆得琳琅的裙衫,不禁愣了一下,“帕吉美,我把你的随身物都拿来了。”

朱明月看到箱子里的东西,道:“看来要辜负知府夫人的好意了。”

连翘有些犯难,“但是夫人那边?”

朱明月看着她。

下一刻,连翘咬了咬唇,道:“小姐若着实不喜,奴婢便与夫人说,准备的裙衫不太合身。”

这样既不驳了主人家的面子,也不会勉强客人。朱明月露出一抹微笑,“如此便多谢了。”

“奴婢分内。”

那丫鬟说罢,恭顺地伏了伏身,便抱着满桌子的东西下去了。

东川知府的府宅按照侗族的建筑风格,三坊一照壁,四合五天井,其间廊腰缦回,亭台水榭,九曲回廊绕着错落的屋苑,显得娟丽而堂皇。几处苑中都开辟出一道山水,堆砌叠石是清一色的青灰色太湖石,巧如云,如奇峰,近视则玲珑剔透。假山上有古柏,山下有池塘,碧绿的池水将整座山体衬映得格外灵秀。

朱明月由连翘引着抵达中厅前的琅台时,裏面已经坐满了人。视线逡巡了一圈,文武官员按各自品阶依次而坐,高矮胖瘦,面目不一;间或土官知府,貂裘披毡,额戴毡帽,扎着辫子,各个满面油光,壮硕得膀大腰圆。

反观那坐在主座上的男子,一袭黑金暗纹束身蟒袍,胸前用羊脂玉扣串成对襟;黑白比照,越发显得周身英气逼人。鬓若裁刀,眉若墨画,斧凿刀刻般的五官轮廓,被一团灯火晃得三分阑珊,端的是丰神俊朗,出类拔萃。饶是席间人头攒动、华服晃眼,不用仔细去找,也能一眼得见。

他的话很少,经常一沉默就是一整天,又傲慢自持得很,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看上去就很难接近。稍有觉悟的人,都会敬而远之,很少愿意去碰钉子。可这样的男子,偏偏生得一副甚是出挑的相貌。

满苑伺候的下人们来来往往,那些故意从他身旁经过、悄悄打量着他的侍婢,一个一个都微红着脸,就连一侧的小厮都巴巴地望过来,既仰望又羡慕。而那煊赫尊贵的男子,长眸含笑,手持美酒月光盏,脊柱挺直端正,在觥筹交错、气氛热烈的场面中自成一道风景。

“小姐原来在这儿,怎么不进去呢?”

这时候,孙姜氏从后面走上来。与晨曦时迎她的装扮也不一样,深青色绣花霞帔的品服大妆,用金线绣的云霞孔雀纹。

朱明月见到是她,不由道:“在座都是官员,小女一介商贾之女,如何当的。”

孙姜氏笑着揽起她的肩,“小姐可是咱们府上最金贵的客人,自然也就是这席间的贵客,小姐不当的,还有何人当的。”

说罢,稍稍用力,不由分说带着她往前,“何况今个儿是专为黔宁王接风洗尘,只谈风月,不讲身份。走吧,别让王爷等急了。”

一般内命妇在大红底色的大袖衫上披挂霞帔时,都要用深青色绣花霞帔。若有品级,其差别主要就表现在上面的绣纹。孙姜氏这身品服正代表着她是正四品的诰命夫人。

席间官员见她来了,纷纷起身拱手见礼。

朱明月被安排坐在沐晟旁边,也是主座的位置。等她步入琅台,四周投来一道道或惊诧或惊艳的目光,少数地方官员面上的表情更是羡妒交替,丰富多彩。

沐晟看着她款款落座,道:“看来你跟知府夫人相处甚笃。”

“还不都是倚仗王爷的颜面。不过那孙夫人却是极周到、亦客气,没有一点命妇的架子。”朱明月绾着裙裾,身后的侍婢忙递来金心烫红团垫。

少女一贯清淡的脸颊上染着浅浅绯色,也不知是灯笼晃的,还是当真赧然,却映衬得眉目婉约,面如中秋明月,色若春晓之花;尤其是一双点漆似的瞳仁,眸色浩淼,泪痣盈盈。

桃花美人颜,恍若画裏面走出来的。

沐晟望着她被灯火照红的侧脸,“怎么你也有伏低的时候?”

“人贵有自知之明。若非王爷悉心铺垫,小女怎会受此优待。”朱明月摩挲着琉璃盏。

沐晟听着她一语双关的话,不由得淡淡笑道:“不然你以为本王为何要扶持你做这个沈家当家。若想得到,必要付出,何况此事对你来说并不吃亏。”

枉担了一个祸水红颜的名头而已。随之而来的身份、地位和颜面、底气,都是平凡商贾女儿可望而不可求的。

“王爷这一厢情愿的毛病,还真是改不了了。但小女不禁好奇,究竟是什么事让王爷这样的人如此谨慎刻意,非要用小女做挡箭牌不可?”

沐晟像是丝毫没把她刻薄的话放在心上,唇间泛起一抹微笑,“你真想知道?”

朱明月隔着额间纯银流苏去看他,那种狡黠而又揶揄的神色让他整个人都更亮眼,深邃眸底飞扬的是一种自信从容的神采。此刻席间所有的人都若有若无地注视着这边,竖着耳朵,瞪大双眼,像是恨不能从他二人的脸上戳出个洞来。而这时从对面孙姜氏投来的目光,更是别有笑意。

朱明月不由得轻轻叹气,“王爷非是姓沐,合该姓韩。”

沐晟提壶倒酒,“哪个韩?”

“韩信的韩啊,”她拿着银箸,夹了片乳扇放在玉盏里,“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这招‘声东击西、假意诱敌’,难道不是深得韩将军的真传?”

两人比肩而坐,一个明艳,一个英凛,目光相错时,谁都没有先调开视线,像是心有灵犀,又似脉脉含情。

片刻,耳畔传来沐晟似笑非笑的嗓音,“这么说来,那你不就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说者无心。

朱明月眼底刺芒闪过,片刻,淡声道:“好歹也是同坐一条船,若王爷能够时时照拂,小女怎吝处处配合,只是这配合却有条件。”

沐晟看着她,“适可而止吧!”

朱明月微微而笑:“小女的条件很简单,只跟王爷讨一个人情。”

沐晟挑眉等着她往下说。

“沈明琪,”朱明月提盏在唇畔,“只消王爷答应事成之后,将小女的兄长一并送回沈家,小女定当尽心竭力。”

先是她回沈家的机会,后来是他不能插手沈家家事的保证,现在又轮到沈明琪。同一件事,她却提了三个要求。

沐晟端着琉璃盏的手从她背后伸过来,绕过她纤细的腰肢,与她手里的酒杯碰在一起,发出清脆响声,“好,本王准了。”

蓦然亲昵的接触让朱明月脸一红,“王爷莫要趁机戏弄。”

沐晟继续揽着她单薄的肩,动作暧昧,面色仍旧淡淡,“做戏做全,何况本王也不能白让你提了那么多条件。”

朱明月抬眸看他,不怒反笑道:“王爷若是这么说,就别怪小女贪得无厌了。”

沐晟眼睛眯起,不动声色地放开她,“商人本色。”

随着席间官员不断前来敬酒,一杯接着一杯,桌下堆放的酒坛足足有七八个,主座上的男子已经有些曛然。等到夜色阑珊,桌案上灯烬酒残,杯盘狼藉,朱明月扶着沐晟先行离席,起身相送的官员满面含笑,一声声“恭送”走出琅台前的院落还依稀可闻。

唯有一个人,从始至终都未露面。

隔日,天边泛起第一丝红霞,已然巳时。待朱明月洗漱完毕,连翘已经将她要穿的裙衫熨好了,又熏了香,淡淡的栀子细芬。阿曲阿伊摸着考究的面料,操着不流利的汉话道:“汉家装束就是讲究,这一件衣裳要好几两银子吧。”

月白缎的短褙子,外护袖镶锦绣,配着一件浅绯色宽褶玉罗裙,还有一双菱纹绮履。

那厢,连翘温顺地说道:“对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小姐,这身衣裳的确是端庄体面,美则美矣,却不甚实用,还是咱们的挑绣粗麻别致大方。”

朱明月正从内屋出来,听到阿曲阿伊憨憨笑道:“连翘姑娘真是说笑,那些粗麻料子用来糊窗屉都嫌碍眼,哪能给千金小姐做衣裳呢。”

“你懂得真多,可不像是常年在路上走货的。”

阿曲阿伊抓抓头发,“是这一路上跟着帕吉美,唯恐不周,生怕怠慢了她,来之前特地跟一个汉家嫂子做了些打听。”

踏青,赏花;论棋,品酒。

当地官员招待外来要员时,必要安排的几样行程。

东川府的时令刚刚到早春,万物复苏,料峭春寒,早晚仍有些微微的凉意,并不适合游园赏花。府城中却有一家极负盛名的酒楼,名曰“相思坞”,楼中有温室花坊、有雅间棋室,更储藏有百年陈酿。其中很出名的是一种相思酒,醇厚芳香,回甘醉人。

显然孙兆康是投其所好。

相思坞的掌柜早早地就将三楼腾了出来,等两辆马车抵达时,但见孙知府引领着一位清贵男子往里走,于是心领神会地吩咐伙计上菜、温酒。

一行几人皆是便服,除了孙知府夫妇,作陪的还有同知汪大海和通判李芳两位五品属官。东川府身份最高的人都在列,相当惹眼。孙姜氏拉着朱明月上楼时,也没错过从四周投射过来的视线,不禁些许感叹,青春少艾,占尽春光。

“王爷能够赏脸,下官真是不胜荣幸,这间相思坞更是蓬荜生辉。”

孙兆康一边领路,一边笑容可掬地说道。

沐晟走上三楼时,听闻这话,不禁道:“据说这间酒楼是孙知府的私产?”

孙兆康一怔,连连摆手,“王爷可千万别误会。相思坞是东川府最出名的酒楼,尤其在川蜀之地极负盛名,下官只是略尽地主之谊。”

沐晟神色淡淡地落座,“但本王怎么听说,不仅是这间,府城中其他几处也都在孙知府名下。”

孙兆康额头上沁出汗来,“王爷容禀,小官真是冤枉得很。”

“王爷明察秋毫,此事必定是有人在背后嚼舌、泼脏水。要知道朝廷命官向来严禁入商、营商,孙知府身为地方父母,岂敢以权谋私,罔顾朝廷法纪。”那厢,李芳帮衬道。

汪大海道:“还是王爷在来东川之前,接到什么人的诬告?”

“自东川府脱离云南管辖以来,军归云南,政归川蜀,就算有人要状告孙知府,也告不到本王跟前。但是本王的确是收到了一些消息。”

沐晟面色清淡,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东川府的前一任五品通判,几个月前被调迁回京,而今已经有了委任,听说是一个闲职。”

对面的几个人齐齐抬头看他,须臾,坐在右侧的李芳道:“王爷说的可是于去年告老还乡的吴成海、吴公?”

沐晟点点头。

孙兆康有些奇怪地道:“吴公与下官同僚多年,亦是李芳、李通判的前任。都说他年老体弱,卸任之后一直在乡里养病,如何去了京城?”

沐晟把玩着手里的杯盏,“冬至的大朝会前有一批地方官奉旨进京待诏,过完年吏部就下了具体的委任。那吴成海自然就是病愈之后,谋到机会,重新出仕。孙知府的消息似乎不太灵通。”

孙兆康是地方四品流官,并没有进宫伴筵的资格,不由得讪讪地说道:“不知吴公被遣任到了何处?”

“他进了科道。”

话音刚落,孙兆康讶然地出声:“都察院?”

“其实像孙知府这样的地方任上,山高皇帝远,很多事往往都传不到京城,但偏偏京城流出的消息有些许跟孙知府有关。正所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倘若中间有什么误会,孙知府还是尽快说清楚才是,省得在这一两句议论上头吃亏。”

沐晟的面色淡淡,语气仿佛谈论天气般平常。

孙兆康却连脸色都变了,急急地问道:“刚刚王爷提起下官私产的事,莫非就是应天府传出来的谣言诬告?”

酒尚未温好,煮茶的泉汤已沸。等侍婢沏了新茶,沐晟就着热气抿了一口,不置可否地说道:“本王说了,就算有诬告,也不会告到本王跟前。”

言下之意是,地方官吏一旦被谪罪,朝廷不会等罪名落实就会直接贬官拿人。

然而像置办私产这样的事在官员中间比比皆是,孙兆康在四品任上多年,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一直顺风顺水。吴成海刚一调任到都察院,就出了这种传闻。而作为东川府最高一级的知府,孙兆康出事,下面大大小小官吏都撇不清关系。

李芳的心裏咯噔一下,道:“可王爷说吴公还是闲职,那他……”

“虽是闲职,却从属给事中,往后或有作为也未可知。何况能进都察院,可见吴成海其人颇得赏识。”

在场几个人面面相觑,谁的脸上都没有了笑容。汪大海沉不住气,刚想开口,却被李芳扯了一下,然后朝着孙兆康的方向努了努嘴。

一贯从容不迫的四品知府,此刻面沉似水;然只是一瞬,忽地又笑了:“说起来这吴公原是咱们东川的属官,而今被提拔进京,也是东川的荣耀。同僚一场,咱们理当道一句‘恭喜’。”说罢,扭头朝着李芳道,“是吧,李通判?”

李芳心领神会地说道:“孙知府说的没错。吴公是下官的前任,给下官做了一个极好的榜样。但他又是耿直之辈,秉性执拗,难免清傲了些,心热却面冷,很难不得罪人。此番在京城出仕,也不晓得脾气改了没有。”

孙兆康道:“李通判曾跟吴公多年,从前的吴公,的确不怎么喜与人结交。”

闻弦歌而知雅意。沐晟的视线从对面一唱一和的几个人头顶飘过,然后很随意地将手搭在朱明月身后的椅背上,“这么说,吴成海在任时,与三位相处并不融洽?”

“王爷有所不知,在东川府里,那吴公的倔劲儿可是出了名的。脸皮还薄。就在他离任之前不久,就曾因为户籍归档的事跟几个书吏发生过争执。书吏因他官职高,不敢还口,吴公却硬是要革那几个人的职。事情闹到后来,也没分出个是非对错。”

说话的是汪大海,一口气说下来,连气都没喘。

李芳睨了他一眼,像是责怪他多嘴,解释道:“其实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孙知府深知吴公的脾气,见那架势,只当是劝说几句,给了颜面,都好下台。事后那几个书吏都被吴公以不同的理由,罚了俸禄。再后来吴公离了任上,也就不了了之了。”

一段往事,三个人的描述。

一个心胸狭隘、善计较、犯口舌的狷介官吏,跃然纸上。如果从未接触过吴成海本人,仅凭前后的这些话,就已经可以盖棺定论了。

“科道”二字,属于言官范畴。科,是六科给事中;道,则是都察院下设的十三道监察御史,负责十三省监察之职。六科和都察院里的官职都很小,却行事自主,往往能够以小搏大。吴成海从堂堂的正五品一下子降到了从七品,看似贬谪,实际上却等同于升迁。

倘若这位前任通判当真是“心胸狭隘”又常“犯口舌”,此番掌握实权,就非常耐人寻味了:要知道都察院管的就是监察百官、巡视郡县,且不受地方牵制,是专门往下砸人的。官阶小,却连一、二品的大官都能弹劾,莫说是区区的地方官。

孙兆康的心裏很不是滋味:他在东川府的任期马上就要满了。作为地方知府的流官生涯挨到了头,就等着朝廷新的任命通知。选官、授衔的事,自然要经过中央、经由吏部;但是像科道那种地方,同时能够参与的,恰恰正是官员的谒选和拔擢。

“吴公的性子是冷了些,但吾等同僚多年,即便在任时有什么,也不涉私情,是公务,是职责所在。想那吴公不会这么斤斤计较吧?”

孙兆康这般道。

他在阐明立场,替自己也替别人,要表达的意思却是:吴成海真的对东川旧同僚作出指摘,便是怀恨在心、公报私仇。

那厢,李芳道:“孙知府此言差矣。孙知府宅心仁厚,顾念旧情,殊不知这世道凶险,人心难测。历来官员都靠政绩说话,尤其像那等京畿之地,无人不想鱼跃龙门、争得赏识。吴公本就要强,再加上新官上任,政绩压人;别说之前还有过误会,就算没有,也难保证人家心裏是不是跟咱们一样,顾念着同僚之情。”

李芳把话说到这儿,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于是汪大海端着酒盏起身,面朝着沐晟道:“要不是王爷途经东川,咱们被人算计了还蒙在鼓里。但求王爷给咱们主持公道!”

铿锵的话音落地,举起杯盏一饮而尽。

其余两人同时投来殷切的目光,那坐在明媚阳光下的年轻男子扬眉一笑,双手对顶在一起,将手肘搭在扶手上,淡淡地说道:“原来孙知府不是请本王来喝酒的。”

站在原地的人尴尬地端着酒杯,也不知是该放下好,还是不放。李芳狠狠扯了一下他的后襟,让他落座。孙兆康讪讪地陪笑道:“王爷说的哪里话,自然是来喝酒的。”

“既然是来喝酒的,便应只品佳酿,不谈公事。”

孙兆康心想,想喝酒什么时候都行,把这间酒楼双手奉上都行,“王爷莫怪,汪同知是个急性子,言辞间冲撞了王爷。”

沐晟淡淡而笑,“冲撞谈不上,只不过汪同知拜错了庙。本王管的是东川府的军政,是都指挥使司,而孙知府隶属文官,归的却是民政,有什么事都应该去找四川承宣布政使傅行之、傅阁老。”

此趟出府名为体察民情,实际上是品酒踏青,安排的是相思坞的三楼,整层清空,虚位以待。通往三楼的楼梯也是独立出来的,从正门进,却不用经过一楼,彰显着客人的独特和矜贵,不可谓不花心思。只可惜事与愿违,不仅没有尽兴,还打了脸,让花了大价钱的孙兆康等人铩羽而归。

然而,吴成海的事已经在孙兆康的心裏埋下了猜忌的种子,尤其吴成海在东川府供职多年,最了解的就是东川任上的这些事,上至文官知府,下至衙差小吏,会不会仍有把柄在他手上?吴成海又会不会制造一些把柄、用以成就自己的政绩?职权之内,公务之便,也该有冤报冤了。

同时孙兆康也是万万没想到,明明让他解甲归田,居然一下子把他排挤进了都察院。

于是在那之后的第三日,孙姜氏来找朱明月。

“还去?之前不是去过一次了吗?”

朱明月在屋苑内做刺绣,雪白的绷布上是莲叶田田的绣样。

孙姜氏拉住她走针的手,“明日刚好赶上相思酒起坛的日子,很多文人墨客都云集到东川府,专程来赴这场盛会,十分热闹。沈小姐好不容易来一趟,不如也去瞧瞧新鲜。”

朱明月道:“这不好吧?王爷只是暂时经停,平白流连在坊间,恐会惹人非议。”

“怎会呢,就算再忙也要偷个清闲不是。何况参与民间盛会也算是与民同乐,王爷又是爱酒之人,上次没喝尽兴,我家老爷心裏很是过意不去呢。”

孙兆康想再次向沐晟发出邀约,又怕被拒绝落了面子,再无商讨余地,于是就让孙姜氏来央求沈家小姐。

孙姜氏说到此,又趁热打铁道:“何况从曲靖出发的这一路上,小姐和王爷跋山涉水,风尘仆仆,怎能不好好休整一番。”

朱明月面露难色,“但是小女一贯不插手王爷的事。”

“沈小姐这么说便是妄自菲薄。”孙姜氏压着嗓音道,“妾身当小姐不是外人便说一句直的。其实像朝廷军队护送走货这样的事,可谓是旷古烁今,王爷为了小姐却都做了。小姐在王爷面前,还不都是一句话的事吗?”

空穴来风这种事,一旦经由默认就会变假为真。朱明月望着孙姜氏笑靥如花的脸,犹豫着说道:“既然夫人都这样说了,那小女便试试。”

孙姜氏握着她的手,“就知道沈小姐是菩萨心肠。小姐只管去说,成与不成都由王爷。”

说罢,从腕上撸下来一枚通体油亮的玉镯,塞到朱明月手里。

孙姜氏踏着满地婆娑的树影跨出屋苑门槛,正巧沐晟正从外面进来,那张涂脂抹粉的面上挂着心满意足的笑容,迎面见到沐晟,急忙敛身道了个万福。而朱明月伫立在琉晶珠帘内,摇曳的碎光照耀在她的发间、肩上,待四目相对时,她抬起纤细的皓腕,摇了两下,腕上一枚鲜亮的镯子明晃晃的。

扑面而来的阳光明灿灿,连同玉镯油润的光晕一同投射在他的眼底。沐晟挑了挑眉,道:“怎的,一个镯子就把你收买了?”

“王爷在后面装神弄鬼,小女自然就在前面狐假虎威。何况这可是良渚玉镯,白果青色,晶莹滋润。王爷瞧,年头够久了,却没有丝毫的沁色,可见价值不菲。”

沐晟走上台阶,执起她的手端详了一下,神情还很认真,“你是不是觉得无论如何明日本王都会去,所以不介意跟孙姜氏做个顺水人情?”

朱明月转着腕上的玉镯,“假使王爷拒绝了孙知府的邀请,就意味着对吴成海的事袖手旁观,那样不仅伤了孙知府的颜面,还会跟曲靖府的文官们交恶。王爷是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呢?”

在相思坞酒楼中提起吴成海的,是沐晟;而后甩手不管的,也是沐晟。这种抛砖引玉的行为,难道不是在等孙兆康这只鱼愿者上鈎吗?

迎着刺眼的阳光,她微微眯着眼,两弯似蹙非蹙的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的含情目,泪痣盈盈,明媚胜却星华。沐晟望着她片刻,凑近了几分,耳畔低语道:“本王发现,你很擅长扮戏,每一次不用事先商量,都被你处理得妥妥当当。”

那一刹的寒冰消融,都化作了他眸中、唇瓣上的淡淡笑纹。朱明月却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层薄薄的冰,就像是春日里封冻许久即将开化的湖面,看似一踏即碎,其实冻得十分坚硬,几可伤人。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东西。

朱明月仰起面颊,视线不离他那深邃的黑眸,“世人也都认为黔宁王是个不折不扣的莽夫,王爷真的是吗?”

《军形》中说,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她一直以为这话形容李景隆再贴切不过,露拙藏巧,假痴不癫。如今看来能够决胜千里、克敌制胜的军中统帅,并非个个如她爹爹那般耿直憨厚,只懂拼命。实则更多的却是像当年的燕王、像李景隆,还有面前这位年轻的黔宁王。

若论扮戏,怕是彼此彼此。

朱明月忽然生出一种庆幸,庆幸自己生性谨慎,面对坦途仍步步小心。否则如身边这位,一旦先入为主,恐怕早已被拆穿了身份。

孙兆康的心思没有白费,早早预定了相思坞的位置,一掷千金的布置,然后成功地将贵客再次请进了门。却并非是因为吴成海的事,都察院的权力再大,总硬不过六科,上下打点一下,谁都别想只手遮天。所以孙兆康不担心吴成海公报私仇,而是怕黔宁王府落井下石。

当然,黔宁王能帮他美言一句,离任后的仕途则会更加顺风顺水。尤其这次黔宁王府护送马队走货,其间情由是不会不报到御前的,东川府作为途径的第一站,自然也会出现在奏疏上。

两日后的天气也是极好的。和风丽日,阳光轻暖,街巷边杨柳垂垂,叶落不沾地,又轻飘飘地落进了街道两边的莲池里。一路上乘马车而来,经过的街巷都很热闹,等到了相思坞酒楼前,沿街来往的都是慕名而至的酒客,一楼人头攒动,二楼雅间早已坐满。掌柜的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桌椅,沿街摆在外面,等到美酒佳肴一上桌,整条街都是醉人的酒香。

三楼的布置比上一次还要雅致清净,两道孔雀雕饰的花梨木屏门挡着,落地几座六扇屏风,隔绝了喧闹和嘈杂。从楼上凭栏眺望,能俯瞰到远近错落的屋苑、井然有序的街道,道旁小桥流水,花树烂漫。在外间一扇雪织锦美人绣的屏风后面,还安排了个唱曲儿的姑娘,怀里抱着一把琵琶,唱的是北宋范仲淹的《苏幕遮》:

<small>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small>

<small>波上寒烟翠。</small>

<small>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small>

<small>更在斜阳外。</small>

<small>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sma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