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从河南府的夏走到广西府的秋,又从贵州府的秋走到云南府的冬。
历时四个多月,跨越三个省,路上走走停停;又因风寒耽搁数日,辗转兼程,其间换了两拨马车,才堪堪抵达曲靖府。进入曲靖府之后再往西,就算是进了云南的中心地界。苍茫大地,一片荒蛮之气扑面而来。
也许是在很早的时候,姚广孝就知道沐家在包庇沈家余犯,两位“明珠”便是预先埋下的伏笔,而今已是永乐二年,王朝之事暂告一段落,自然就轮到了沈家的这步棋。沐家却已经在云南镇守多年,滇黔这么一个山高皇帝远的辽阔地域,俨然成为一个小朝廷。沐晟全权掌管当地的军、政事务,统领布政使和都指挥使,可谓大权在握。但黔宁王府包庇沈家,等同于窝藏朝廷钦犯,论罪当诛。沐家也是靖难之役的功臣,包括沐英、沐春和沐晟在内的两代沐家子弟,都是燕王的追随者。
在这样的情况下,朱明月相信姚广孝让她以沈家女儿的身份来,也只会派她一个。明察暗访,代替朝廷,只为试沐家之心。
进入曲靖府的一路上,几乎见不到任何城镇村庄,官道就更少了。
马车过处是荒蛮开阔的原野,还有一望无际的油菜田。天空是湛蓝湛蓝的,像一块巨大而剔透的蓝宝石,俯望着这一片尚未开化的温暖土地。悠云如棉,有彝家女子穿着鲜艳而独特的彩绣黑裙,在梯田间的垄道穿行而过,一连串的笑语清脆。
已是冬时,这裏的晌午却犹如暖春。
朱明月顺着掀开的窗帘,望着外面完全陌生的环境——稍远处壮阔拔起的孤峰,天高云淡下的清澈河流,还有那些包着彩花头帕的少女耳垂上银光闪闪的耳坠……再将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团花绣淡粉褶裙的汉家装束,就像是一只江南的小燕子飞进了这苍茫辽阔的彩云之南。
马车经过辽阔无垠的田垄,沿着起伏不平的江边道,最后停驻在了黄土沙砾的江边。开阔无垠的江面,拦腰处却仅有里许宽,水浅的地方甚至能够徒步而涉。风从江面上拂过,在阳光下卷起一片粼粼闪烁的涟漪。
“过了江坝,再往前百里才是曲靖府的府城。”赶车的随从道。
朱明月问道:“那还要多久?”
“启禀小姐,约莫两三个时辰吧。”
随着车幔的掀起,扑面一阵凌凌的清风,阳光把黄土沙粒照耀得暖灿灿的。沐晟利落地下了马车,其中一个随从将车辕卸下,从四匹马中选出一匹来套上笼头,去南宁城里通报。
朱明月踏着江边的黄土,感受到风中清冽的气息,“这裏是哪儿?”
余下那名随从恭恭敬敬地答道:“白石江。”
她眼中隐有惊喜,“这裏就是诸葛军师七擒孟获的地方!”
沐晟掬了捧江水,抹了抹已有胡茬的下颚,道:“曲靖古战场已有千年的历史,从三国鼎立至大明建立,很多夷族百姓世代生活在此地。”
江面上吹来的风将她的发丝吹起,少女的眼底含笑:“可这儿却是白石江,也就是当年西平侯功成名就之地。”
洪武十四年,三十万明军在颍川侯傅友德、永昌侯蓝玉和西平侯沐英的统帅下,在石城的周围与云南梁王的十万蒙古残余势力展开了殊死搏斗。那一战役是明初战役中非常着名的石城之战,也称白石江战役。最后元军大败,大明统一山河;西平侯沐英,也就是后来的黔宁王,正是奠定滇西安定的第一人。
是他的父亲。
沐晟勾唇未语,深邃的黑眸里却透出一道亮泽。
“沈家也在曲靖府?”
她问。
沐晟远眺着白石江那头的远山,平静的声线淡然,“当年沈家的当家被发配到云南,同一时间,沐家军南下到滇黔,沈家的旁宗就跟着一并来到云南府安家。在随后的几年中,遵照沈家当家人的意愿,嫡亲子孙被陆续接来。现在的沈家自然是跟黔宁王府在一处。”
他说到此,目光掠过远处的傲峰孤山、掠过江水里的倒影,最后落在她的面颊上,“而今沈家最后一个流落在外的女儿,也来了。”
让沈姓全部后人在云南安家,不仅仅是沈家当家人的意愿,应该也是当时的西平侯、后来追封的黔宁王沐英的临终嘱托。
朱明月道:“是以王爷在宁陵县时曾说,就算小女的人不回来,也一定会将小女的心带回来。”
阳光拖拽在河滩上,倒影出一抹纤弱美丽的倩影,花般绽放在了沐晟的眼底:“不可否认,宁陵之事,你让本王刮目相看。”
“但是也不足以让王爷在沈家的事情上,对小女网开一面。”她了然地说道。
沐家和沈家算是世交,沈家曾为沐家军筹措军饷,并资助滇黔战役,两代沐家人又都曾兼顾沈家后代周全——所以即便她在宁陵县有过相帮,他也必须将她带回云南;就像现在,如果她仍坚持拒绝认祖归宗的话,他亦不会讲情面。
心照不宣。
此刻的江面上泛着淡淡的薄雾,少女伫立在平阔的江畔,纤薄的身姿,箩花裙裾随风翩跹摇曳,任阳光白云将她的周身镀上一层金色。俊美倨傲的男子就站在她身侧的不远处,略微扬起的脸颊,下颚和薄唇勾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
寒鸟在两人的身边沾水而过,又扑棱棱地飞向更远处的江面,像是不愿打扰这一对极为相配的男女。
在白石江的坝子边上稍作休息,马车启程。继续往西走,经过未经任何人工开凿的旷野之地,再往西北就逐渐有了官道。衰草连天的道路尽头是古旧的城垣,连接着新砌的高高的红砖城墙、防御工事瓮城,曲靖府的府城即在眼前。
洪武二十年,朝廷下令在胜峰山下、交海之滨建造新府城,取代了那座迟暮衰老又遭战争严重破坏的石城,并召命当地官员在地方劝课农桑、抚民顺业。而后洪武二十七年,朝廷又将曲靖府升为曲靖军民府,府治仍在曲靖的老城南宁。
城门敞开,马车停驻,在城垣下面一行迎接的队伍已经久候多时。
鲜衣怒马,宝铠生辉,将士们脖领上的红巾鲜艳如火,在风中招展成一面面耀眼的旗帜。排成并列三纵的是戎装步兵,其后两侧是甲胄骑兵,两道队伍严阵肃整,矗立如山。打头的大纛上一面青蓝边、正红色旗帜,上绣一个硕大的“明”字。
朱明月被随从扶着走下马车,这时候,提着缨枪的英武校尉已经骑马来到近前,单膝跪在地上,朗声道:“末将恭迎来迟!”
随着这声恭迎,城门前的步兵立正,骑兵下马。伴随着甲胄撞击引起铿锵之音,还有不断高喝“恭迎王爷”的声音,缨枪和剑戟撞地声,一道道高亢而嘹亮的回响,在空旷的城垣下起伏不绝。军营的雄浑威武之气扑面而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那一袭雪裳的俊丽男子身上。清朗风雾,掀起他的袍裾翻飞如雪浪,只见他越过马车走到城垣下,在场的将士纷纷朝着他俯首,连战马也训练有素地弯蹄低头。随着他止步,仿佛有风雷翻腾,威凛煞煞的军营队伍就这样在他一个人的面前瞬间安静下来。
这样的场面,朱明月在京城校场中见过几次。只是不似眼前这般,苍山古城,少年将军,仅是弱冠之年,就让身经百战的众将士都臣服在其麾下。
在他的脸上仍有淡淡的倦色,却挡不住眉目间的傲岸不凡。朱明月望着那道逆光而立的背影,一直到他也转身朝着她回望过来,笼罩在烈烈阳光下的颀长身姿,雪缎锦袍宛如碧空中的纯白流云,映衬得脖颈上的红巾鲜艳如火——两人的目光越过阵前三军,就这样在空中交汇。
他是让她过去。
是允许,也是命令。
倨傲如斯。
此情此景换成是任何一位女子,都很难不怦然心动。三军阵前,无数的沐家军在一同匍匐仰望,作为唯一在他视线之内的她,要么就像一只蝴蝶般飞到他的跟前,要么就矜持羞涩地等在原地——
朱明月绾起裙袂,在城垣内外的少女们既羡慕又嫉妒的目光中,朝着沐晟的方向走了过去。
垂坠的水色裙裾随风翩然摇曳,亦如长安街初遇时,一个骑跨在马上,一个伫立在马前,互相对望,却又彼此对抗时的模样。片刻之后,沐晟先一步转身朝着城垣里走,朱明月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三军将士有条不紊地行在其后,马蹄踏处,步伐整齐划一。
城垣外的很多百姓不住地朝这边行注目礼。朱明月望着四周艳羡的眼光,低声问:“王爷今年年方多少?”
沐晟手握在腰间的佩剑上,道:“过了年刚好弱冠,尚未婚配。谁若嫁给本王,就等同于坐拥整个云南,也就是身后这些沐家军的女主人。”
说罢,瞥了她一眼。
年纪轻轻就已经开府建制、拜将封侯,难怪跋扈恣肆,不将别人放在眼里。
朱明月抿了抿唇,没做声跟了上去。
等行至城垣下,一行人倏尔停下了脚步。但见敞开的城门楼处,抬出来一顶平顶皂幔暖轿,稳稳地停在城门中央。
轿帘半遮,裏面隐隐可见一抹纤瘦的人影。轿旁是四名面色恭谨的兵士,头帕短刀,均是彝家打扮。这样停驻在威武肃穆的军队面前,像是出来迎军的,又许是黔宁王府里哪位得宠的夫人。
姗姗来迟。
直到队伍在那顶轿子前止步,其中一个手执户撒刀的彝族兵士将轿帘掀开。
莹霜雕玉的手炉,裏面燃着清淡的茯苓香,被一双白皙伶仃的手握着;纯白的烟丝缭绕在修长分明的指骨间,经久不散。而手的主人就坐在交错的光线里。随着轿帘的徐徐掀起,那一张过分苍白、阴柔至极的容颜,含着一种盛极而凋的美。
美得不食人间烟火。
居然是个男子。
朱明月从未见过这般纤细单薄的男子,就像是从画裏面走出来的。嶙峋的骨架裹在雪白的绸缎里,似有浩淼的仙气。一股药石冷香氤氲在他的周身,不禁让人恍惚。
在场的侍衞和百姓纷纷低下头,然后那男子开口,嗓音碎雪融冰:
“属下拜见王爷。”
“西营的军报源源不断都来自藩邸,本王一直以为你仍在云南府司,不想你还是跑过来了。”沐晟走到轿边,看着轿中人的眼睛里有责怪,也有明显的关怀。
“主将一去数月,久未归营,属下岂有不来迎接之理。”
那男子微笑着说罢,就要起身出来行礼,却被沐晟拦了回去。
“得了得了,你身体不好,老老实实在轿子里坐着。”
沐晟说着,就让轿边的亲兵放下轿帘。
“掀着吧,好不容易出府一趟,这么清新的风真是许久都不曾吹到了。”轿裏面的男子抚唇咳嗽了两声,声音不大,却震彻胸肺,带着几分隐忍的痛楚。
风让轿帷里的一丝药石冷香散发出来,朱明月嗅到那股味道,不禁蹙了蹙眉。下一刻就听轿裏面的人又开口道:“方才于校尉先行来报的时候,带话说王爷已经把人给找到了,莫非就是这位小姐?”
朱明月望着他锺灵毓秀的面孔,颔首揖礼:“小女见过先生。”
“她便是沈家那不肖的女儿,明琪的亲妹妹,带回来先暂时住在曲靖府的别庄。”
朱明月已经习惯了沐晟挖苦的语气,倒是轿中的男子抱歉地看着她,“沈小姐远道而来,曲靖府上下蓬荜生辉。”
“先生客气了。”
“在下姓萧,单名一个‘颜’字。”男子含笑与她报了名讳。
朱明月没想到这蛮荒之地竟也有这般出尘的人物。但见沐晟对他的态度,又必定是黔宁王府中相当重要的人。
男子苍白的面颊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红晕,又咳嗽了几下,让侍衞扶他下轿。轿旁的侍衞见状,急道:“军师实在不宜走动。临来前军医嘱咐过了,不能见风,更不能过于操劳。”
原来不是先生,而是军师。
“她这一路上车马颠簸,好不容易不用坐车,现在恐怕也不会想坐轿子。”沐晟道。
“王爷说得极是。若能让小女多走走,却要感谢萧军师的成全呢。”
朱明月心领神会地点头道。
她的话很自然地出口,没有人注意到称谓已经变了。只有萧颜在那一刻抬眸,注视着朱明月的淡雅目光里,隐含探究,“都怪在下这不中用的身子,委屈沈小姐了。”
说罢,伸手款款做了个“请”的动作。
曲靖府的由来颇久,千年岁月里经历过太多次的战火,而今战事消弭,城内依旧保留着战时的很多防御工事。城内有约百家住户,彝族最多,间有汉家移民,都是翎羽帕巾的民族打扮。城中几处开阔的空地上有夷族共市,以货易货,来往商贾络绎不绝。
府城中的这一处沐家别庄是新建造的。青砖灰瓦的高门大宅,雪白的院墙一直延伸到东南角,围住裏面气派宽敞的院落。大门口镇守着两只威严的石狮子,三层大理石台阶上是朱红门槛,一座雕刻繁复的屏门影壁就竖立在门口。
连着两个多月来颠沛劳顿的朱明月,一眼望着这座高门宅院,忽然有种松口气的感觉。
府里的管家早早就在门口等着,远远瞧见一行队伍,忙命人敞开府门。
一行人停驻在府宅前,那抬轿的彝家戍衞将暖轿稳稳落地,等轿杆压实了,才将裏面纤细孱弱的男子扶了出来。
“少爷,您可回来了!”
管家沐敬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前,“自打您觐朝远去都城,一度年节过去,就是不见归期。后来军师要来曲靖府,才知道少爷总算是要回来了!”
沐敬一边说,一边抹眼睛。
跟着沐晟一同走来的,是个绝色少女。
薄衫粉裙,杏色襟带,乌黑的发丝用珍珠簪子束在耳后;还有一缕柔顺地垂在耳畔,耳顶上绾着金錾刻累丝蔷薇单簪。简单配饰,露出令人惊叹的美丽面庞。形容有些消瘦,却比平时增添了几分温婉,盈盈顾盼间,柔情绰约。
此刻她正望着高悬着的匾额,风从脸颊上吹过,带起乌丝轻轻拂动。
管家愣愣地看直了眼,后面的话都忘了说。沐晟看了他一眼,然后迈开长腿跨过了门槛。
“少爷,您慢着点儿,让老奴给您领路!”
沐敬猛地回神往裏面跑。一边跑,一边频频回头。
绕过府门外的一道垂花门,再绕过挡在正中央的一道屏门影壁,开阔堂皇的府宅在面前展露了真容。仿江南的建筑,同时保留了唐宋風采、古朴粗犷的流风余韵,府内玉沟纵横,活水长流,又可见彝族、白族和纳西族传统的民族特色。
沐晟在前面走了几步,在书房前的长廊处顿住脚;沐敬一个不留神,狠狠地撞在他身上。前者岿然不动,后者反将自己弹撞了回来。
朱明月在后面扶了他一把,换来沐敬一抹感激涕零的笑。
萧颜忍俊不禁地走上前,温声道:“这裏是黔宁王府在曲靖的府邸,平时作为别庄用。沈小姐可以先住些日子,等明琪到了,一起回云南府司。”
这番话对朱明月说,却无疑向管家解释了她的身份。
沐敬露出恍然的神色,看向朱明月的目光更加热切了。
那厢,朱明月有些诧异:“还没回来?”
没记错的话,沐晟说沈明琪先他们一步上路,而他们又曾经停河南,居然比沈明琪还要早。
“跟你一样,在半路病倒了。”
沐晟道。
一路上的车马劳顿,因跨越地域而水土不服,让她刚离开河南府就开始闹病;而他则不得不时时经停,又是找大夫又是抓药,真的是相当遭罪。
“可否先送小女回沈家?”
曲靖府和云南府之间有段距离,而沈家的锦绣山庄就坐落在云南府的滇池畔,水浮云掩,碧波万顷,坐拥湖光山色。
沐晟闻言挑了挑眉,看她:“着急?”
“不急。”
朱明月抬眼看他,容色坦然,“只是久居王爷的别庄,终归不是办法。”
“据书信来报,明琪还有段日子才能回来,你确定要一个人先去沈家?”
男子的黑眸中,一闪而过的是似有似无的唏嘘,这让朱明月看了很久。
到底是长时间的形影不离,使得她能够在那双一贯淡然傲慢的眼睛里,看到了其他很多情绪,譬如几不可察的想法、心机,于是淡淡地垂眸,道:“还是等他吧。既然王爷不嫌弃小女的叨扰,那么小女便却之不恭了。”
沐晟满意地点点头,朝着书房走去。
萧颜落在后面,若有所思的目光从两人身上扫过,微微而笑。
朱明月被安排住进了中苑,离沐晟的书房很近,据说还是沐晟本人的意思。萧颜住在西厢,整个府宅中最清幽宽敞的地方,苑内除却四个彝家随从和两名军医,其他人等均不得靠近。
曲靖府在云南的最东面,夏无酷暑,冬无严寒,早晚凉爽,晌午则暖如春日。当地多种植玉米、荞麦、大麦等,食物以鸡、羊、猪肉为主。烹制用料简单,淡且多辣。各民族在这裏杂而混处,相待和睦。彝民喜吃羊,羊肝、羊胃用来祭祀祖灵,然后烧食,也有的生食;羊血用萝卜丝拌后腌做咸菜,放在饭上蒸熟吃,味道特别鲜美。客家人喜猎野味、昆虫。摆夷族喜食糯米,现舂现吃。而纳西族人则忌吃狗肉、马肉和水牛肉。
沐晟没有再限制她的行动,于是她空出大段时间出府闲逛。明媚的阳光照耀着这座小小的府城,街上往来的百姓穿着独具风情的民族服饰,纳西族、彝族、白族、景颇族、拉祜族、瑶族……色彩鲜艳,热烈奔放。开阔的空地上还有市集,体态壮硕的藏人守着马栏里膘肥体健的藏马,不用吆喝,就引来买家竞相叫价。
日子在对沈姓男子的等待中,静静地流走。
也是在这段时间,朱明月在距离京城千里之遥的西南边陲,度过了永乐二年的年节。
然而,尚未等到沈明琪,一群贩茶的商贾就先找上了门。
嘈杂声从前门一直传到后苑,格外刺耳。朱明月在睡梦中被吵醒,撩开床幔就唤了一声“红豆”,忽然想起已经离开京城,不由得闭着眼叹了口气,摸索床头上挂着的中衣。
辰时两刻。
云南日出的时辰比应天府要晚,此时的窗外仍是灰蒙蒙一片。
她坐到桌案前去拿圆木盘里的提璧壶,就听见两下叩门声:“吵醒小姐了吧。”
是管家沐敬给她安排的丫鬟佩蓉。
朱明月给自己倒了杯水,“外面出什么事了?”
“好像是一群茶商上门来告状,管家已经带着侍衞过去了。奴婢刚刚起来,也没听太真切。”佩蓉说完,又低低补充了一句,“小姐不必担心,王爷那边儿也起了,马上要去处理。”
朱明月怔了怔,什么茶商这么不识好歹,不去衙署喊冤,却天不亮跑到直隶藩邸来哭闹。
放下瓷杯,她淡淡地说道:“这裏没别的事,你去睡吧。”
显然她并不担心,也不关心。如果不是嘈杂声太大让她无法入睡,她不会特地点上灯。然而在一声高过一声的吵闹中,府邸里的灯笼逐个被点亮。后来西厢的灯也亮了。彝家打扮的侍衞提着一盏灯笼走出来,后面跟着的孱弱男子身披大氅,由随侍搀扶着,不住地咳嗽。
这一行人经过中苑,正好迎面便碰见了要返回自己屋的佩蓉。
“是不是吵到你家小姐了?”
萧颜又咳嗽了两声,朝着佩蓉招了招手。
佩蓉低眉顺眼地跑过去,也不知小声禀告了什么。但此刻朱明月寝房里的灯盏没来得及熄灭,还阑珊地亮着,照亮了整片菱花轩窗。一道窈窕的倩影投射在窗纸上,勾勒出的美好轮廓显露无遗。
朱明月轻轻叹气,将披在肩上的中衣裹紧,随即起身去打开房门。
“军师也醒了。”
萧颜伫立在淡淡夜雾中,宛若一尊莲纹錾刻的绝美玉雕,“外人无状,惊扰了小姐的好梦。”
从他住的西厢到正门有两道苑路能走,他却绕到中苑来,还特地从她的房门前经过。惊扰她好梦的,不仅是外面的人吧。
朱明月道:“既然军师也起了,不如一起去前面看看。”
说罢,招手让佩蓉去取屋里的薄锦披肩。
被灯笼照耀得通明的朱红门槛内外,偌大的府宅三层石阶已经被蜂拥而来的茶商挤得满满的。管家沐敬整个人都被围堵在人堆里,挥舞着双手,正在焦头烂额地解释着什么。
沐晟披着一件黑金雪貂披毡站在石狮子旁,面无表情地望着跟前一众群情激奋、唾沫星子直飞的茶商,像是还没从梦里清醒。这时候看到从影壁后面走出来的朱明月和萧颜,才放下环着的双臂,淡淡地说道:“你来得正好,还没等你踏进沈家大门,全省的茶商都找了过来。”
找她的?
朱明月看着沐晟,又望向围在面前的商贾,“是来找小女,还是找小女兄长的?”
沈万三后人流落在云南的事,仍是秘密。但沈家在云南十三府经营得风生水起却是众所周知,尤其在茶运方面。
“宋家的、方家的、赵家的茶商……都口口声声要找沈家的当家人。明琪如今不在,你作为沈家的嫡女,也算是半个当家人,自然是找你的。”
沐晟把话说得理所当然。
朱明月蹙了蹙眉,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回答。这时旁边的萧颜走上前,略带责备地说道:“沈小姐离家多年,才刚回来,你让她如何去周旋那些素未谋面的茶商。”
说罢,示意身边的侍衞搀扶自己过去。
围堵在府邸门口的茶商不仅来自云南的各个县城,还有其他省赶来互市的,却都在运货的半路上遭到阻截,在货物交托给马帮之前全部遭抢,血本无归。又不知从何处得知沈家当家就在曲靖府的消息,纷纷赶来求援。
求的是沈家,奔的却是黔宁王府。结果大批茶商蜂拥而至,在府宅门口越聚越多,最后整条街都被喊冤的茶商给堵上了。
“黔宁王,您可一定要给我们做主啊!”
“我们的身家性命都投给了那些茶叶,这下全都没了,让咱们可怎么活!商社不能不出面管管的!”
“沈家是云南十三府的茶商总协办,是咱们的倚仗,现如今一定要出来主持公道!”
茶商们越说越激动,纷纷扑倒在府前的大街上。
府门前的灯笼照得大理石台阶一片嫣红,跪在地上的人磕头作揖,哭声震天。萧颜不得已亲自走下台阶去扶,刚扶起一个,却跪下去更多。
此刻若是沈明琪在场,面对这样的情形会怎样处理?
而沈家作为一介戴罪之身,怎么敢堂而皇之地出面组建商社,还做起了云南十三府的茶商总协办?
“莫非,是王爷开的方便之门?”朱明月问他。
沐晟看了她一眼,道:“沈家在云南经营多年,从隐姓埋名逐渐发展到后来的全部漂清,其后更是重整旗鼓,将几桩生意打理得颇具声色。茶运方面就是受到了多数商贾的推举,一跃成为众商之首,多年来一直负责和掌管茶马的朝廷官署进行接洽。”
居然还是半个皇商。
“怎么,是不是有些后悔。还是心动了?要是早知道沈家在云南原来这么厉害,其治下的商社又遍布各省各地,奈何会因为区区进宫出家的机会,就错过回来做一个当家人。”
沐晟的询问中带着不可否定的音调和些许轻慢,“但早知道又怎样,明琪为沈家劳心劳力的这些年,你却在姚广孝身边贪图享乐、苟且偷安,无论将来你站在任何一个沈家人跟前,都抬不起头来吧?”
刻薄的字句,让朱明月为之一怔。
直到此刻她方才明白,沐晟不仅是在指责她,更是代替所有殷殷期盼沈明珠归来的沈姓族人说话。可他的确是误解了。
当初为了消除他对自己身份的怀疑,她的确故意将最不堪的一面表露无遗。结果他信以为真,却变成现在只要一提起跟沈家有关的人和事,必是冷嘲热讽,百般责备。
“王爷是不是忘了,是谁在宁陵县给王爷出谋划策,跟着王爷多处寻访;又是谁在德安府提心吊胆、冒着被抓的危险等着王爷回来?”
她提起旧情,斥责他的翻脸不认人。
沐晟直直地看着她,长眸微敛,眸光比月光还清淡:“本王念着你的好,但这不代表你忘族弃宗、认贼作父的行径没有发生。而今你马上要回沈家了,是不是应该想一想怎样弥补自己的过错,而不是事不关己,漠不关心。”
朱明月望着他好半晌,忽然被他一本正经的模样逗乐了,冷笑道:“王爷是贵人多忘事吧。用不用小女提醒你一下,回来沈家非我所愿。现在已然回来了,配不配做一个沈家人、怎么做一个沈家人,就不再是王爷说了算。您还是留着那份好心吧!”
朱明月说罢,推开挡在前面的沐晟,提着灯笼转身进府。
沐晟冷不防被她推得一个趔趄,刚好这时萧颜从台阶下走上来,从后面一把扶住了他。
“何必这么对沈小姐。”
摇曳的灯笼在门口的地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后者一直望着那道离去的倩影,静默未语。
在门外茶商的吵闹折腾中,天已经大亮了。
佩蓉跟着朱明月回到屋苑,一路上战战兢兢不敢吱声,直到门扉从裏面阖上,才想起来还没问是否要准备早膳。不由得隔着窗棂朝裏面问道:“小姐,你用不用再睡一下?”
裏面没有任何回音。
半晌,就听见像是叹息般的声音:“你自去吧,不用候着我。”
佩蓉喃喃地“嗯”了声,踮着脚望了一眼,提着灯笼走了。
此刻若换成是红豆,必定非要留下来陪她说话,或者端来各色糕点来哄她开怀。朱明月望着外面渐行渐远的身影,淡淡地垂下眼帘。那个心思单纯的姑娘被她留在了京城,当初她跟着自己在宫中五年,而今好不容易回归简单平淡的市井生活,将来再嫁一个平凡老实的丈夫,相夫教子,实在是个不错的选择。
就像她代替沈明珠来云南,沈明珠本人却在后宫柔仪殿的大佛堂中出家,从此青灯古佛,孤寂一生。此时此刻就算她受到再多的苛责和质疑,也无法弥补她对沈明珠的间接亏欠。
等府外面的吵闹声归于平静,街面上的小贩又开始了一天的生意。原本堆满了空货车的府前街道上,瞬间就被清理干净,等到城南城北的铺面开张,几乎找不到任何茶商上门的痕迹。却不知萧颜是如何处理的。不过既为军师,对于这些事应该是游刃有余。
待萧颜回府,才不过晌午刚过。
朱明月望着那道羸弱的纤细身影,不由得感叹连沐晟这么一个莽夫身边,都有如此出类拔萃的人物相助,她爹爹执掌刑部,却在长时间里连个称心的文书都找不到。
萧颜回来时,走的仍是中苑;以至于让坐在窗口看书的她,一眼望见。
“萧军师操劳了半日,不回去休息,就是来下棋的?”
萧颜苍白的脸上一抹柔光,“沈小姐还在生气?”
“原来军师是来说情的。”
朱明月将书翻过一页。
热茶已经烫过两道,淡得几乎没有味道了,萧颜才就着热气喝了一口。举手投足间,每一个动作都优雅得可入画,“王爷的秉性冷直,往往词不达意、胸无芥蒂,在无意中伤了别人,又经常为自己的莽撞后悔,但说者无心。”
原本就苍白得过分的虚弱面色,因劳顿而几乎没有血色。两句话说完,不住地抚唇咳嗽。
“王爷代表黔宁王府多年来对沈家甚为照拂,而今更是收留小女在府上暂住,是以就算没有萧军师的提醒,小女也懂得应该知恩图报。”
对自己莽撞的行为后悔?
那姓沐的什么时候在意过她的感受。恐怕他也不觉得自己是在伤人,一番话永远说得理直气壮、义正词严。
朱明月抬了抬手,示意佩蓉将刚摆到桌案上的棋盘撤下去。
“看来小姐同样在生萧某的气。”
清澈的目光落在棋盘上,修长白皙的手指取出一枚棋子,又放回那侍女手中托着的白玉棋碗里。神态间自成贵气,极尽优雅。单是这样一个动作就让佩蓉红了脸,怔愣愣地站在原地,好半晌才反应过来端着棋盘下去。
朱明月阖上书册,清淡地说道:“萧军师着实是过虑了。只因小女从不与人对弈——”说罢,视线落在他手中的绿釉茶盏上,“就如同军师从不喝浓茶一样。”
萧颜抬起眼帘,诧异一向是他脸上的稀客,此时却难掩喟叹:“沈小姐真是观察入微。”
其实像他这样锺灵毓秀般的人,只需轻轻勾起手指,就不知有多少女子前仆后继、为其倾尽满腔柔情;若能博他一笑,得他一顾,怕是将整颗芳心揉碎也甘之如饴。可这样的男子却因她的一句话,亲自动手斟了一杯浓茶。
“但若能令小姐开怀,萧某便改了习惯,权当是替王爷向小姐赔罪。”
说罢,徐徐倾盏一饮而尽。
朱明月没想到萧颜会做到此,片刻,扭身去招呼已经出了门的佩蓉。
“先别撤了,赶紧去西厢把两位军医请来,萧军师染风寒了。”
前脚跨出门槛的侍婢,闻言下意识地往回望了一眼。但见苑内男子面颊上晕着绯红,如桃花落雪,愈发清寂得出尘了,也不知是因喝了浓茶还是怎的;却不敢耽搁,连忙将手上的棋盘交给别的丫鬟,提着裙子急匆匆地出了中苑。
萧颜对朱明月少有的细致体贴,投之以感激一笑,而后又轻轻叹道:“我这副身体时时需要照顾,当真是累人不浅。”
朱明月从石凳上起身,将柔软的毡毯披在他肩膀上,“身体是自己的,其余都是身外之物,军师何必这么拼呢!”
本来就气虚体弱,偏要在晨曦风邪最厉害的时候出门。
萧颜抚额苦笑道:“我这个病秧子已经枉担了军师的名头,再不做些分内事,岂不是白费了王府里的水米。”
朱明月道:“王爷应该更希望军师安心养病。”
冰雕雪凿的面颊上是极尽精致的五官,堪比女子清美,一双眼眸却于漫不经心中透出冰雪似的清透。朱明月见他握着茶盏款款望着自己,半晌都不开口,不禁叹道:“好吧。萧军师有何要求,不妨直说。”
拖着病躯登门造访,还借故逗留,不光是替沐晟赔罪而来,必是有事相求。
萧颜面上没有丝毫被洞穿的窘迫,笑靥反而舒展开了:“萧某真是惭愧于沈小姐的开门见山。实在是因为晨曦时茶商围上门的事,萧某很想听听小姐的看法,又不知如何开口,但毕竟是关云南十三府的茶运,而小姐才是将要执掌云南茶运的正主。”
朱明月闻言微微一怔,即道:“不过是王爷的一句戏言,揶揄更多过取笑,萧军师怎的真当了小女是沈家当家人不成?”
萧颜道:“王爷的话虽不中听,却说得七分准确。沈家的长房一直人丁稀薄,传到明琪这代仅剩了他这么一个男丁,小姐是明琪的亲妹,又是沈家长房唯一的嫡女,沈家家业自然有小姐的一半。”
此时此刻假使是沈明珠本人在场,会不会因为萧颜这番话而激动得狂喜?朱明月淡淡笑道:“萧军师是不是太抬举小女了?”
萧颜搁下手里的香茶,微微笑着摇头:“这云南的茶运生意说大不大,说小却也有十三个府城共同支撑。而这次围上门来的这些茶商来自云南不同的府司、县城,有的更来自外省,地域跨度何止千里?却都在来曲靖的半路上、在马帮接管货物之前被阻劫。什么样的贼寇有这么大的能耐和势力?是衝着沈家还是黔宁王府,小姐难道没有一点好奇?”
原来还是来摸底的。
“听萧军师的意思,是觉得那些茶商有古怪。”朱明月拿起提璧壶,给他沏了一杯热水。
“沈小姐又是怎么看?”萧颜不动声色地接过来,抿了一口。
“军师这是非要小女接触此事不可,可小女恐怕没有兄长那样的能耐。”朱明月把话说到此,见萧颜欲要开口,又施施然接下去道:“但承蒙萧军师抬爱,若有用得到小女的地方,倒是愿为军师分忧解难。”
在这之前朱明月并不曾想到会有人将马钱子、藜芦那样的毒药用来当治病的良方熬制服用,但那日城垣下初见,轿内隐约传出的一股药石冷香,便让她知晓面前这谪仙似的男子已经病入膏肓。而今又染了风寒,无疑让原本孱弱的身体雪上加霜。
可他也是整个云南举足轻重的人物。云南第一任藩王沐英在镇十年,大兴屯田,劝课农桑,传播中原汉室文化。云南设立府、州等行政机构以后,沐氏仍保留西平侯世袭的爵位和西南军权。太祖爷甚至多次下旨,要求云南地方官员在处理重大政务时,务必征求黔宁王府的意见。燕王即位以后,更把云南军政两大权力都交予了嗣位的黔宁王沐晟。
云南所辖十三府司,其间州、县势力错综复杂,当地夷族居民杂而混处,几大土司家族各自为政,盘根错节。沐晟这样一个秉性倨傲、脾气恶劣的莽夫能够在云南王的位置上稳坐多年,必定不乏萧颜这位“贤内助”的功劳。
如今,这位贤内助疾病缠身,却硬撑着孱弱的身体赶到曲靖府。朱明月望着花白胡鬚的军医给他把脉,纤细的手腕,仿佛一掐就断了,上面青色脉络显得肌肤几乎透明。
“待会儿让王爷看到,定又要发怒。”
军医叹道。
萧颜躺在被衾里,抱歉地说道:“都是我这副病躯,不仅让你们跟着操心,还要借用小姐的卧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