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mall>好梦留人睡。</small>
<small>明月楼高休独倚,</small>
<small>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small>
珠玉般的唱词,婉转悠长,入耳颇有几分烟雨江南的味道,让人的心都跟着醉了。
沐晟手里拿着与上次一样的杯盏,盏中却是刚刚起坛的陈年佳酿,淡淡的绯色,盈盈流光,鲜亮可人。这便是相思坞的镇楼之宝。据说由一对情人在殉情前所创,酿制方法神秘独特,埋在合欢树下。每年起坛时,都会引得无数文人墨客前来凭吊品尝。
相思情,相思酒。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端的是很应景儿。
此刻的席间也是静静的,伺候的侍女执壶,款款斟酒,举手投足间,让人赏心悦目。孙兆康手握酒盏,徐徐地说道:“之前听有幸进宫述职的承宣布政使傅阁老说,那时的席上佳酿,有一款与这相思酒甚是相像,不知王爷可有品尝?”
沐晟将远望的目光调回来,淡淡地说道:“傅阁老说的是西域的供奉,葡萄美酒。”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王爷曾随老黔宁侯征战多年,半生戎马,比起吾等文官,必是更加懂得这其中三昧。”李芳道。
汪大海起身,给众人斟了一遭酒,“依下官看,不仅是美酒醉人,美人更醉人,否则王爷也不会被羁绊住脚步,乐不思蜀。”
说罢,别有笑意的目光从对面两人的身上一扫而过。
看来不仅是转道河南的行程,就连之前沐晟奉旨留京改良火器的事,在西南地界上也仍是秘密。
朱明月抬眸看了他一眼,正巧对方也朝她看来,搭在她身后椅背上的手同时抬起,轻拂过她的耳梢,然后很自然地落在她的肩头,“美酒佳酿的确是让人流连忘返,但好酒无杯,总让人多少有些遗憾。本王听说前段时间孙知府正好收了一套周穆王时的夜光白玉杯,何不拿出来给大家一饱眼福?”
这样的姿势,朱明月被半搂进了他的怀里,很亲密。
孙姜氏笑盈盈地望着这一幕,款款道:“王爷真是消息灵通,我家老爷素来喜欢宝器收藏,尤其是那套夜光杯。据传是周穆王时,西胡以鸳鸯白玉精雕细琢而成,杯壁薄而剔透,玉色透明鲜亮;以其盛酒,犹如月下对饮,照出盏中淡淡酒色。我家老爷自得到之后,爱不释手,简直要当成传家宝呢。”
孙姜氏说完,孙兆康咳嗽了一下,道:“没规矩,王爷什么没见过,区区一套玉杯就拿到王爷跟前卖弄。”
那厢,孙姜氏悻悻地噤声。朱明月浅笑道:“看来孙知府断是不肯轻易示人。”
“既说了是要传家的东西,自然奉若珍宝。”
那厢,男子淡淡地接口。
孙兆康急忙扯出笑脸,道:“王爷言重了。什么宝不宝的,既然王爷有这个兴致,那下官权当是献丑了。”
因为一套夜光杯,品酒的地点一下子从相思坞酒楼转换到了知府官邸。在回去的路上,李芳和汪大海都以有事为由告辞,于是品鉴的就剩余下四人。那守门的衙差像是早知道出行的马车会提前回府,已在府门口准备好了踏凳,等马车就近停驻,连翘跑上去将挂帘掀开,扶着裏面的朱明月下来。
当然,东川知府孙兆康珍藏有春秋时玉杯的事,并不算什么秘密。
这位附庸风雅的知府老爷,极嗜收藏,除了夜光杯之外府里还有很多奇珍异宝。
以往朝廷每派京官来地方巡查时,当地官吏都会献上真金白银,或赠以良宅美妾。太祖爷时期贪贿之风甚重,惩治手段残酷,就演变到了后来投其所好,悉数成为官员们喜爱的金石玉器、古玩字画。于是挂起这样一道遮羞的珠帘,贪赃枉法、私相授受也变成一桩雅事。
谓之“雅贿”。
绕过府门后的影壁进府,直接就回了内厅。厅内少有伺候的随侍,就连苑中的洒扫仆从都打发了,体现出孙兆康的细心。同时也说明,孙知府做这种事已是轻车熟路,府里的下人们也早见怪不怪了。
锦盒是由孙姜氏拿进来的,上面还矇着一层深红锦缎。孙兆康小心翼翼地接过来,当着沐晟的面将盒盖掀开,一道瑰丽的光晕扑入眼帘。
相思酒,夜光杯。
一个是绝世佳酿,一个是稀奇珍宝。
若是不懂酒的人,根本品不出那相思坞酒楼里的相思酒,其实正是御前供奉;如果不懂珍宝收藏,也断不会看出这精致的玉杯究竟有多重的身价。
当锦盒内夜光杯的宝光映照得众人的脸一片迷离灿灿,孙兆康低下头,掩饰住眼睛里的一抹意味深长:什么重若传家宝、不肯轻易示人,不过都是铺垫、是噱头,若这位黔宁王看得上眼,这件价值连城的宝贝,便是他酬神用的岁钱。
当然,沐晟就是那尊神。
孙兆康在心裏打着如意算盘,面上却挂着几分舍不得,“这玉杯原有五只,不断的王朝更替,流传到现在只剩下这么两个。下官也是在不久前无意获得。”
圆润的杯身,吞口很大,薄而剔透的玉璧,自杯脚往上盘旋着雕刻虺龙。细致滑润的玉色使得那虺龙仿佛活了一般。
朱明月看了半晌,摇头道:“夜光杯诚然珍贵,可孙知府不愿意示人,推辞便好,不用拿个赝品来糊弄人啊。”
话音刚落,引得孙兆康和孙姜氏双双抬起头。
“小姐何出此言?这东西是下官真金白银买回来的,一直悉心保管。若不是王爷抬爱,哪里肯轻易拿出来。”
孙兆康吹胡子瞪眼,有些被冒犯的恼火。
朱明月道:“那便是货郎愚弄了孙知府,因为这盏玉杯根本就不是春秋之物。”
知府夫妇面面相觑,愈发感到荒谬之极。却见朱明月将那玉杯拿在手里,“孙知府且看,这玉杯的杯脚上刻着的是双线虺龙纹,昂首睁眼,两角后翘,通身鳞纹,的确是秦汉之前君王御用青铜器和玉器的代表纹饰,可这杯身的浮雕却有些问题。”
红袖添香的小小佳人,忽然摇身一变成了熟识古董的行家,让孙兆康一时错愕,“什、什么问题?”
“春秋战国时的龙纹雕刻特点是龙头似马头,上唇下卷,下唇上卷,似斧形或鱼尾形,口露厉牙,多用透雕结合细阴线刻的技法。”
孙兆康面沉似水,不以为然地说道:“春秋时期确是如此没错,直至隋唐时也一直沿用,可凭此就断言这东西是赝品,下官不敢苟同。隋唐时同样习用的是镂空技法,龙头却相对较长,头上还有鹿角呢,丹凤眼,口大张。以上种种在这个夜光杯的身上并无体现。”
摆弄古玩多年,孙兆康自认眼力不差。
朱明月抿了抿唇,“正因如此,这东西不但不是隋唐的,反而还要往后。”
青葱似的一根手指,摩挲过剔透的杯脚,停顿在杯身雕刻着的纹饰的嘴上,“元朝时的龙纹,上嘴唇明显拉长,向上翻翘。当然五代时期也是如此。然而从元朝至今,玉器的雕刻用得最多的就变成了高浮雕,这样雕刻出的纹饰比普通的雕刻技法都更为凸出,雕纹鲜活,栩栩如生……”
她说到此,孙兆康的额头忽然沁出汗来。
“而高浮雕,是不作镂空的。”
随着那玉杯被重新放回锦盒中,孙兆康的脸色也跟着褪掉了一层。是啊,高浮雕的手艺直到元朝才出现,根本不可能出现在元以前更早的年代,更别说是春秋战国。
那厢,少女喟叹道:“玉是好玉,可惜虚报了年份。孙知府若花了高价,真真是不值呢。”
岂止是高价,他用了天价!
可这些话孙兆康没法说出口。花了冤枉银子倒在其次,重要的是他这个堂堂的知府竟被愚弄了——向来自诩眼力刁钻的人,居然看走了眼!孙兆康的脸色一时青一时白,气得哆哆嗦嗦,像是随时都能昏厥过去。孙姜氏急忙扶住他,拍着他的背替他顺气。
其余的两人在这时走出内堂,等跨出外院,沐晟看着她道:“让人印象深刻。”
朱明月道:“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事实证明那玉杯是赝品,就算王爷不要,恐怕也当不成传家宝了。”
沐晟立在花下,唇瓣一抹淡淡的玩味:“但是孙知府一心想巴结黔宁王府,即便不是白玉杯,也会再送来其他的好东西。届时你可以再帮他掌掌眼,也省得他拿假货来糊弄本王。”
朱明月望着他,“王爷好像真的不知情。”
轻薄的花瓣在他身后徐徐洒落,长身玉立,更显得卓然挺拔:“本王只是听说,除了这套夜光杯,孙知府府里还有两件战国时期的玉勾云纹灯和一块玉镂雕龙形佩。”
……
东川府短暂的经停,就这样在闹出了一段真赝玉杯的轶事后,变得引人入胜。而孙知府对待沐晟的态度愈加恭敬了,连带着驻扎在城外的沐家军和马帮也受到妥善的照顾,有城中官吏负责每日送饭送水、安排一切生活配备;偶有东川府的百姓出城犒军,馈赠些粮食土产,比出征打仗时还要受到爱戴。
孙姜氏则日日往返朱明月的寝房,恨不能把府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搬来让她看一遍,顺便也让她选出几件称心如意的。且正如沐晟之前所说,孙兆康挖空了心思淘弄来的这些宝贝中,当真有他提到的那两件。于是在预料之中,朱明月忽然嗅到了一丝让她不安的气息。
时日又延迟了三个昼夜。直到临近沐家军离开东川的前一天,当地的土官姗姗而来。
鲜艳的红毯铺地,黑裙花帕的侍女洒着鲜花开道。紧跟着的是一辆八人抬的花梨木步辇,雕梁琐窗,装饰着颜色鲜艳的烟罗纱和琉晶帘,衬托出纯金打造的圆顶。步辇的两旁跟着数十名彝家打扮的奴仆,后面则是手执户撒刀的土司府护衞,赫赫声势,气派非常。
“禄老爷来得可真是时候,下官正想着如何为王爷送行。禄老爷要是隔日过来,或许还能看到沐家军离开的盛大场面。”
禄弘铭,东川府的彝族土官,禄氏土司府的现任当家。
亦是太祖爷时期朝廷钦定的世袭首领,曾由元朝统治者亲封为武略将军,又以军功授昭勇大将军,加资散大夫、云南行省左丞,配三珠虎符,领有东川之地。
这样的身份在东川可谓是位高权重,孙兆康却似乎并不买账,朝着来人略一颔首,连礼都没行。
那从步辇上下来、一路踏着红毡毯走近的男子,约五十多岁的年纪,两鬓已有白发,却虎背熊腰,双目生威,步伐铿锵有力。身上穿的是彝族正宗的黑色窄袖右斜襟上衣,多褶款裤脚长裤,头前部正中蓄小绺长发头帕,右方扎一钳形结,肩膀上还披着纯白羊皮披毡,腰间斜跨一把长约八寸的景颇尖刀。
“禄氏来迟,还望黔宁王见谅!”
双手一抱拳,嗓音里都带着彪悍的气劲。
来人说罢,不等对面的人做出反应,朝着身后的家奴一招手,即刻有人捧着木盘子上前,盘里是三个纯银酒碗。
“为了给王爷赔罪,禄氏老儿在这裏先自罚三杯。”
禄弘铭说罢,端起中间的一只碗,仰脖就喝,待饮尽后,将碗朝下一摔,而后双手并用,又一手拿着一个碗,一口气连干三碗。
这时沐晟走上前,淡淡扬眉道:“早就听闻禄氏土司府里的藏酒出名,禄公饮尽三碗,可有留给本王的?”
禄弘铭朗声大笑,三下响亮的击掌,身后有彝族黑袍的奴仆端上红缎木盘子,“素知云南府的黔宁王嗜好美酒,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面前的银碗吞口颇大,寻常男子都要怯惧几分。沐晟从容不迫地端起,一连也饮下三碗。那禄弘铭见状,又陪了三碗。算上之前的痛饮,酒量甚为惊人。
站在后面的孙兆康撇了撇嘴,暗道了一句“粗鄙”。
豪饮之后,禄弘铭抹了一把下巴,道:“孙知府刚刚说禄某人来得及时,此话其实说得也对。之前禄某受人之托,而今总算是忠人之事,经过半月查访,整件事情已有了些眉目,特地赶来向王爷禀告。”
孙兆康听得三分糊涂,“禄老爷说的什么?”
“就是前段时间云南十三府的茶商被半路抢劫,滇黔之地各府、州、县的商贾一直人心惶惶,萧军师寝食难安,故此修书一封与禄氏土司府,托付禄某代为查探。”禄弘铭说到此,朝着孙兆康抱歉地拱了拱手,“应该提前跟孙知府打声招呼,但事关重大,禄某唯恐打草惊蛇。还望孙知府不要介意。”
一句话,激起了千层波澜。
在场众人的面色惊疑莫定,其中最惊愕的莫过于孙兆康。在东川府里查案,他这个四品知府居然半点不知!然而既是萧颜的授意,还能跨省调动东川的土官家族为之效命……孙兆康忽然感到是这位年轻的云南藩王沐晟。
“殊不知禄老爷查得如何了?”孙兆康不阴不阳地问道。
“在托付给禄某人以前,萧军师就曾做过严密的勘察,发现除了在来云南半路上被阻截的,部分的本地茶商遇袭之地,正好处于曲靖府和东川府的交界处。于是在接到手书之后,半个多月的时间,我禄氏的家仆前往附近的各个府城、州县,多时奔走,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个关键人物。”
禄弘铭说到此,摸了摸胡子看向孙兆康,“那个人,孙知府刚好也认识。”
禄弘铭的到来,实在是起到了一鸣惊人的效果。而他表明态度是拜会沐晟,没有要踏进知府官邸的意思。孙兆康也不愿意去禄氏土司府。既不能去衙署,也不便在大街,于是听禄弘铭叙述经过的地点选在了相思坞的酒楼。
这次是整个清空。酒楼的沿街都是把守的衙差,连商铺里做生意的伙计都不允许随意出入。手执撒户刀的彝家侍衞则在楼中严阵以待。
三楼宽敞的雅间里,摆着一座唐代锦绣花卉雕红木落地屏风,原是供娇客休憩之用,这下成了衙门断案的内堂。等跟着一行人走上楼来,孙姜氏直接拉着朱明月往屏风里躲。
寻访,查案。
一切似乎都回到了河南府。
这次不是人命案,却更加离奇。在各地的商贾们走了几十年的运货路上、在当地马帮都没发现任何风吹草动的情况下,所有来云南中转的茶商几乎在同一时间悉数遭抢。作为镇守云南十三府的藩主,黔宁王府责无旁贷。离奇的却是这查案的契机。之前一点蛛丝马迹也无,偏偏是刚刚经停东川府;一直以来也没有任何消息说黔宁王府要查,突然之间却都摆在了明面上。
原来不是不查,而是一切都进行得悄无声息,同时更让人措手不及。
上堂用的方端石梨花木大桌案和四把敞椅早就摆好了,两边的墙上还布置着大旗,一边写着“替天行道”,一边写着“忠肝义胆”,不像三堂会审,反而有些山寨里歃血为盟的味道。桌案前中间的地上,跪着一个人,五花大绑,被彝族家奴按着匍匐在地。
“王爷位高尊贵,还请上座!”
“不对不对,王爷理应坐在案首。”
孙兆康怎样安排都感觉不对,于是扭头瞥了一眼禄弘铭,没什么好气儿地问道:“人是禄老爷抓的,这案子是禄老爷审啊,还是下官来审?”
禄弘铭看了他一眼,“王爷在此,自然是王爷审。”
孙兆康被他噎了一下,又回头去看沐晟。那清贵而煊赫的男子坐在阳光的影儿里,一袭云纹蟒袍被照得泛着白光,却显得五官奇俊,眉目英凛如墨画;不说话也不笑的时候,有一种无形的威慑力,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孙兆康咽了口唾沫:“那王爷的意思是……”
“孙知府是主,本王是客。主审的位置自然是孙知府的,本王旁听即可。”
沐晟的话很客气,却让本就心裏没底的孙兆康,蓦然感到一阵口苦。
在他即将期满离任的当口,忽然之间发生了吴成海的事,现在又多了一桩茶运要案,祸不单行,不由得万分后悔当初为何要留沐家军在东川经停。等片刻落座,才发现案上没有惊堂木,孙兆康幽幽一叹,索性以掌代替,“砰”的一声狠狠地拍了下桌案。
“堂下所跪是何人?抬起头来!”
地上那人哆哆嗦嗦,好半晌,道了句:“小的张三。”
待那人把脸抬起来,淤青的眼眶、满是血的嘴角,还有高高肿胀起的颧骨,像是打翻了五味瓶,青紫红黄,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
孙兆康还是在第一时间认了出来:
“是你?”
孙知府张大了嘴,难以置信地道:“怎么会是你!”
让禄弘铭说对了,这人他确实认得。正是那个用假夜光杯愚弄了他的走货商人。
“大、大老爷,小的可是正经的买卖商人啊。一不偷、二不抢,从来不做犯法的营生,青天大老爷要给小的做主啊!”
张三显然也认出是孙兆康,像是遇见了救星,一边号啕大哭,一边磕头作揖。
孙兆康冷笑一声,“这些年来,光是卖本府假货赚的银子,就够你置办不少田产的吧?”
地上的人颤抖了一下,噤声不语。孙兆康目光冷冷,又狠狠地一拍桌案,“大胆刁民,事到如今,还不从实招来!”
其实孙兆康更想说的是,这杀千刀的居然敢用假货诓他!之前几年里买入府的东西经他手的不少,到底哪些是真哪些是赝,还是大多数都是赝品?孙兆康一阵痛心疾首。
“大、大老爷,小的可是正经的买卖商人啊。一不偷、二不抢,从来不做犯法的营生,青天大老爷要给小的做主啊!”
“……”
孙兆康没话可说,那厢,禄弘铭冷冷地递去一记眼色。于是那彝家的奴仆上去就是一脚,又准又狠,直直揣在张三的心窝上。地上男子痛苦地呻|吟一声,顿时蜷缩住身子。
紧接着禄弘铭大喝一声,“知道在你面前的是何人吗?云南十三府的藩主、列土封疆的黔宁王。还敢装疯卖傻!”
张三抬起头,这才从肿得眯成一条缝的眼睛里,认真打量着桌案后面的几个人。
“黔、黔宁王……”
彝家奴仆扬起手,又是狠狠地一巴掌,“知道是黔宁王还不快说!”
“大老爷要小的说什么?”
“那些假货都是从哪里来的!”
孙兆康忽然气急出声。
他更想问的是:究竟是谁在背后捣鬼,胆敢蒙骗堂堂的四品知府!?
而禄弘铭想知道的却是:明明是一个不起眼的贩货商,为何一出手动辄就是价值千金的稀世珍宝?
之前在孙兆康府宅中发生夜光杯的事,禄弘铭并不知情,但那玉的确是好玉,虽然虚报了年份,价值仍是不菲。而这件价值不菲的东西,恰恰就是这次云南十三府商贾遭到抢掠的一件赃物。
边藏互市,不仅以茶易马,还有药材、动物皮毛、丝绸和古瓷玉器。尤其是遭抢的这一趟,之前萧颜在曲靖府的衙署清点出来的货物劫掠清单里,就有一件元末的高浮雕虺龙纹白玉杯,价值连城。随后不久,坊间流传出东川知府近日又添了新宝贝,据说是秦穆公时期的鸳鸯白玉夜光杯。
事实证明,所谓的夜光杯,正是那件裹挟在遭抢货物中的元末白玉杯。
“伪造个年份,不仅将赃物洗白,还能卖个好价钱。倒是不愧为行家里手。但是你又有胆子把赃物倒手给朝廷官员,可见在你背后有足够厉害的势力作为倚仗。”
沐晟睨视而来的目光很淡,说的话却让在场的人心惊。
屏风后面一直在聚精会神听着外面情况的孙姜氏,闻言差一点没昏过去。
“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你,居然卖给本府赃物!”孙兆康大惊色变,气急之下隔着桌案探出半个身子,“你说,之前那些云南茶商的货是不是都让你给抢了?胆敢隐匿,本府活剐了你!”
张三有些惴惴,却也不慌,“青天大老爷明察,小的就是个走货商,弄到些什么,自然就卖什么。什么年份,什么洗白,小的可不懂,也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去行抢啊!”
“你的确没能耐抢掠,却参与了销赃。”
沐晟淡淡地开口,睨去的视线凉若秋雨,“这样的买卖不缴关税,不缴市税,净赚不赔,却有着相当高的风险。而且并非任何货商都有接手的机会。但那件东西偏偏流落在你手里。无疑说明,你不是中间人,就是那伙匪患的同党。”
一句话说得孙兆康瞠目结舌,而后愣愣地点头,“王爷深谋。”
地上那人却始终低着头,闻言哆嗦着肩膀,像是在笑。“青天大老爷容禀。小的常年在外,经手的货物不知过了多少人的手、倒卖几次才到了小的手上。不管是同党还是在中间对缝的什么人,小的都是最末梢的一个。大老爷最需要问的,应该是那些赶马人吧!”
那人说罢,张手匍匐在地,高声唱喏道:“大老爷若要查,小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像走货这样的买卖,一向专门跟各地的马帮和藏边居民打交道,以贱价或是低于货物本身买进,回到城里再高价出售。赚的就是中间差额。一旦遇到自己消化不了的宝贝,就卖给途径较广的货商,这样不断倒手,货物本身的价值也在不断攀升,就看谁有更出得起银子的主顾。当然,有时也会做拉纤的营生,倒买倒卖的专是一些见不得光的东西。
一旦去追踪货物来源,拔起一个来,就会连带着好多。相互攀咬,查无可查,最后一定会落到曲靖府的马帮头上。等闹将起来,商贾们就会以为是马帮监守自盗,使所有的马队都会失去信誉。到头来损失最大的还是云南自身。
这张三显然精于此道,又在东川府里混迹多年,熟门熟路,有自己的一块金字招牌,否则不会接触到像孙兆康这类的四品大官。可饶是这样的人,却如此不小心地将赃物原地消化,还是在商贾遭抢之后的不长时间,可见是多么的有恃无恐。
“一件赃物是偶然。两件,十件?本王说你销赃便是销赃,如同说你参与抢掠,明日你的头颅便会悬挂在东川府的城楼上,以儆效尤。”
咄咄逼人的言辞,沐晟却说得甚为平淡,如同一件寻常事,“刚刚你说你是最末梢的一个?好,那你就把你所有的上线都交代出来。你说一个,本王即刻就去查一个,无论揪出多少个人,一旦发现有任何对不上的地方,你本人立刻身首异处。怎么样?”
用马帮来相要挟,的确是很聪明的做法。可惜他不过是区区平民。
地上的人陡然抬起头,龇牙咧嘴道:“黔宁王位高权重,小的无权无势自然是惹不起。但这裏毕竟是东川府,是川蜀的地方!王爷恐怕不能想管哪儿就管哪儿吧。”
沐晟看着他恼羞成怒的模样,淡淡一笑,“这么说来,他是你的人?”
被他视线扫过的孙兆康,脑门上的汗刷的一下就下来了,“不不不,东川府民淳朴和善,从没有作奸犯科之辈。他绝不是东川的人!”
更不是他孙兆康的人。
“但是小人将那批货悉数卖给孙知府却是事实!”
地上的人显然也急了,大声喊道。
“你放屁!”孙兆康又急又怒,气得拍桌子大骂,“本府受你蒙蔽,花高价买的都是赝品,本府也是受害者!”
“倒买倒卖,罪不至死!但孙知府明明接手了赃物,却说是蒙在鼓里,那小人是不是也能说自己不知道那些东西的来历?”张三说到此,眼底一抹阴冷划过,“既然孙知府的命是命,小人就是贱命一条,咱们倒不妨好好说道说道。”
倒打一耙的行为,让孙兆康怒火中烧。
那厢,禄弘铭哼笑一声道:“小兔崽子,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这是开始耍混了。行啊,你不是说你自己不归云南吗?在东川的地头上犯事儿,由我禄氏土司府来审你总没话了吧!”
说话间,即刻就有彝家侍衞上前来拿人。
地上那人见到这架势也骇了神,红着眼睛死命地扒住桌角不撒手,下一刻又被彝族侍衞堵了嘴,嘴裏呜呜也不知喊着什么。正推搡间,沉默了片刻的孙兆康忽然伸出手,一把将人拦住:“禄老爷,此事还应从长计议。”
“还有什么可计议的?”禄弘铭虎目圆睁,“这厮负隅顽抗,再问下去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也不劳烦知府老爷操心了,就让我带回土司府去,不信他开不了这个口!”
禄弘铭自顾自地说着,孙兆康却忽然转身,朝着沐晟就是一拜,“王爷,既然禄氏家族已奔波多时,下官身为地方父母,理应负责审理此案!”
一直避之不及的态度,忽然就积极了起来。禄弘铭当时就想反驳,又被孙兆康抢白,“更重要的是,下官也深受其害。如此被人戏弄,却不能亲手惩治,往后下官还有何面目再面对东川的百姓!”
说罢,竟是掩面而泣。
晌午的阳光顺着琐窗照进来,晃得地面上的雕饰都有些花了。孙兆康也跟着晃了晃,像是要摔倒。禄弘铭不耐烦地推了他一下,就错过了说话的时机。再想开口争取,那厢,沐晟已经起身离开。
经此一场,东川府的流官和土官就算是在云南藩王的面前达成了一致,那名叫“张三”的走货商由禄氏的彝族家奴和衙署的衙差押着,出了酒楼,直接送往了东川府衙牢。而同一时间,相思坞酒楼里如此大的阵仗,有三位身份显赫的大人物驾临坐堂的消息,一时间在东川府小小的府城中传得沸沸扬扬。
回到府宅时,孙姜氏仍是气息恹恹。
朱明月扶着她下了马车,没见到伺候的奴婢,只好自己搀扶着她往府里走。等跨进主屋的内阁,有侍婢拿着披风过来接,孙姜氏始终攥着她的手,到底也没放开。
朱明月扶着她躺到软榻上,“夫人是不是有话要跟小女说?”
那打扮得贵气的妇人躺在软榻上,阮烟罗的丝绸也没让她的脸色好看些,片刻垂下泪来,“沈小姐善解人意,慧质兰心,又是菩萨心肠,这次一定要救救我家老爷!”
“夫人言重了,究竟是所为何事?”
自然是刚刚的事。
孙姜氏拿着绢帕,长吁短叹地抹泪道:“小姐有所不知,像这次商贾被匪寇抢掠的案子,可大可小。但这毕竟是云南十三府的事,是黔宁王的事,现如今,却统统压到了东川府来,我家老爷,恐怕晚节不保……”
朱明月道,“夫人多虑了。既是黔宁王府的职责,孙知府不过是代为审理。”
“可那走货的商人看似平凡不起眼,实则大有来头,根本不是我家老爷能够招惹的!”
孙姜氏说到此,哭得满脸的妆容都花了。朱明月伸手帮她顺气,“那夫人可否与我讲讲,到底是这么一回事?”
等朱明月回到自己的屋苑,已经过了晌午。孙姜氏非要留她一起用膳,然而等侍婢将膳食端上来,她自己却食不下咽,连带朱明月也没了胃口。等她出了主屋,顺着抄手游廊走到西厢,没跨进门槛就感到腹内空空,感到更饿了。
西厢的敞苑里,飘来一股扑鼻的饭菜香气。
粉蒸肉!
朱明月顺着那气味望过去,正是她自己的寝阁,窗扉和寝门都敞开着,离远就能瞧见屋内的桌案上摆着精致的盘盏。尤其是那道粉蒸肉,由笼屉盛着,红白相间,显得嫩而不糜,五香味浓郁。待略略走近了,还能瞧见肉层下面是以老藕垫底,色泽分红,粉糯而清香。
屋内的男子侧坐在檀香紫檀木桌案前,英阔剑眉,双目炯然,半张脸的轮廓已是无可挑剔,褪去了初见时的张狂、蛮横,余下的瑰丽和庄严、阳刚和不羁都在他身上得到了最完美的融合。分明是拒人千里之外,却又引人入胜。
“有没有人说过,王爷其实很贴心?”
她迈进门槛,视线落在桌案上摆着的各色菜肴。
东安鸡、金鱼戏莲、腊味合蒸、姐妹团子、麻仁香酥鸭……清一色的湘菜,香、酸、辣,扑鼻浓香,勾人津液。
“本王知道你很辛苦,特地犒劳一下。”
沐晟说罢,将一副银筷摆到她跟前,“说说吧,这次又是什么?”
朱明月唇畔的笑靥淡若悠云,“孙夫人答应小女事成之后,往后的东川,沈家商队将会畅通无阻。”
沐晟挑眉看了她一眼:“孙兆康的任期马上就满了,再过不久孙家阖家就要离开滇黔地界,这么个酬谢法真是很便宜。”
“王爷说得没错,但下任的知府是孙知府的得意门生,只消孙知府一句话,东川府照样会对沈家大开方便之门。”
朱明月说到此,给两人盛了汤,“而且孙夫人也一再向小女保证,将来无论孙知府去哪里任职,都会时时照拂着沈家商队。”
这么诱人的条件,比起几样古玩字画来划算得多,而她也能够给那一直都未露面的沈明琪一个顺水人情。
夹了一块粉蒸肉,入口滋润,美味极了。
“孙兆康的意思就是,张三的事既不从他手里过,也不能交给禄氏土司府,待本王全权处理之后,与抢掠赃物有关的一切也都要与东川知府撇清关系。”
沐晟放下银箸,似笑非笑地看她。
朱明月道:“孙夫人许给小女的是重诺,自然就希望获得对等的答覆。除此之外,孙夫人还说对黔宁王府这边的答谢,也必定不会让王爷失望。”
“那么张三的身份……”
“元江府的人。”
朱明月脱口而出,说罢看向对面的男子,对方显然没有丝毫惊讶的神色。
孙姜氏说,那看似不起眼的走货商,实则大有来头。他既不是东川府的人,也并非外省流民,而恰恰就是云南元江府的摆夷人。《云南志》中的《土司卷》对西南地区的土司家族有比较详尽的记载,尤其是元江府:
洪武十四年,那直率众投诚纳款,输赋于西平侯、沐英为奏;
洪武十五年,朝廷设置元江府;
洪武十七年,土官那直来朝朝觐,贡献大象,太祖皇帝任命其为元江府知府,钦赐官服、绶带;
洪武二十年,摆夷族作乱,太祖欲发兵剿之,未果;
洪武二十七年,知府那直等再次来京朝觐,纳贡。
……
云南管辖着大理、临安以下,元江、永昌以上。孟艮、孟定等处为司,新华、北胜等处则为州,或设流官,或仍土职。自元江府正式归于明朝管辖以来,已经过去了二十几年,那直死后,土司之位由其子那荣继承,一直至今。
与元江一样,滇黔地界上所有的土司府都由皇上亲自任命:广西、广南、姚安、武定、景东、镇沅、大理、丽江、永宁、永昌、蒙化、顺宁……土司与土司之间官职相当,其权力却有很大的差别:如有些土司官能够对所属的长官司、副长官司、守备、土舍、巡检等军事官员进行分封、授权,而其他很多土司官都做不到。而在这其中,元江府又是极为特殊的一个:罗必甸长官司、它郎甸长官司、马龙甸长官司的分封都是由那氏家族一手掌控的;甚至是周围的土司府官选任,那氏同样可以插手。又如普洱府、镇源府的使司和知府官,也都为那氏家族所控制。
只手遮天说不上,独霸一方却是事实。
之前姚广孝之所以会让她来云南,是因为西南边陲有一个沐家,坐拥滇黔;而在云南十三府中同样有个那氏土司家族,雄踞元江,地位超然。
“与此同时,孙夫人还提到一点,若论身份,那张三是元江府的人,无论他如何狡辩,都归云南管辖。而今虽在东川倒卖赃物,但审理定案的理应是黔宁王府而非东川府。”
放下碗筷,菜肴还余大半,她已相当饱足。
侍婢进来将盘盏都撤下去,又奉上一壶沏好的新茶。朱明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汤透着醇郁的褐红色,是专门用来销滞的普洱。
“照你说的这些来看,那孙兆康非但不敢招惹元江府,而且对元江的惧怕更甚过敬畏本王。这回宁愿花钱消灾,也要把黔宁王府推出去跟元江府死磕。”
沐晟眼含戏谑,哂然之余却并无过多恼意。
这也是她想说却没敢说的话。被他毫无芥蒂地道出,让朱明月略微怔了一下,继而道:“自打孙夫人从相思坞酒楼回府就一直长吁短叹,几乎是以泪洗面;而堂堂的正四品流官知府也是满面愁容,坐立难安。那副模样可不像是装出来的。”
她也有这个同感,但沐晟的话也很奇怪,东川是云南十三府之一,理应以黔宁王府马首是瞻,何来死磕一说?而孙兆康连东川的世袭土司禄弘铭都不放在眼里,居然会如此忌惮一个外省的土官家族。
“来东川之前,本王曾说穷山恶水出刁民,其治下官吏自然就相对横行霸道。还记得这话吗?”他道。
朱明月点点头,“但是东川当地甚为富足。”
“比曲靖府如何?”
沐晟的问题,让朱明月一笑:“自然是天壤之别。”
曲靖城里的屋苑大多古老陈旧,东川城里的却几乎隔年修葺一次。曲靖府街巷破败,垒石成堆、土块开道;一旦阴雨连绵,就会泥泞不堪,很难行走。反观东川,街道平整,台阶是用一水的端石堆砌,路面用的是青石板,随便一座石桥点缀的都是太湖石。
而东川府当地的蛮夷民族居多,城中屋苑除了部分砖瓦风格,大多是土木结构,没有钉子,全靠木桩和木扎,遇到天灾时会越摇越紧。然而沿街小楼楼柱的包绳都是半成新的。不像曲靖府里的年头久,长时间浸泡雨水和日晒,全都发霉开烂。这就说明那包绳是经常更换的,而更换包绳则是为了洗刷和重新铺设板条。一两座如此尚可说是富户居多,可几乎包括所有的住家小楼在内,包绳都不旧。
还有一点就是,像酒楼大街那等繁华之地,居然看不到行乞之人。即便是京城应天府,也做不到这一点。曲靖府与东川府,根本不在一个层次上。
“所以本王也说,像东川这样多有自主又拥兵自强的府城,在滇黔地界上可是不多,而这一切都是元江府的手笔。”
香茶的热气在他的脸上氤氲弥散,显出雕琢斧刻般的面容,一双黑若深潭的眼眸深处,隐有簇簇的星火。
朱明月难掩错愕地看着他,“元江府在资助东川?”
“不仅是东川,还有寻甸、顺宁、普洱府,甚至是乌蒙和芒部。”
沐晟拿着杯盖撇了撇末,凑到唇边喝了一口,“元江以一府之力,同时哺养六大府城,且触手广布云南的西南、西北,势力之广,就连相隔在千里之外的东川都囊括其中。要说孙兆康不忌惮害怕,连本王都不信。”
朱明月有些默然地看他,半晌,开口道:“那么王爷用吴成海的事带出了一套元末白玉杯,不久之后,禄公刚好就抓住了倒卖那玉杯的走货商人张三。而张三的现身,同时又牵出了两条线索:云南十三府茶商被阻截的要案,元江那氏土司府。”
让她猜猜,这才是他此趟护送马帮走货的真正目的。
外面的人因此都说云南府的黔宁王为博沈家小姐一笑,甘愿倾尽所有;认为他色令智昏,深陷温柔乡不能自拔,殊不知这其实都在掩人耳目。而她相信这是沐晟与萧颜共同布下的一盘好棋,布局的时间可能比沐晟离开云南还要早。两人一个在明,横冲直撞,招摇过市;一个在暗,春风化雨,润物无声。等到与之相关的人和事都被算计在内,又不动声色,一招一招杀人于无形。
在这其中,她充当的既是花前月下时最美的一幅画,也是混淆视听的一块挡箭牌。
“吴成海只是块引玉的砖,张三也只是钓鱼的饵。到目前为止,一切都才刚刚开始。而本王并不想强人所难,可惜的却是在这局棋里没有丝毫退路。每个人的扮相和戏词都是事先准备好的,怯场与否,只要堂锣一敲,都必须傅粉登场。”
所有蒙在男子眼底的迷雾散开了,露出深黑的瞳,以及瞳心处熠熠迸发的光束。而这微露的锋芒,裹挟着一种惊艳夺目的魅力,摧枯拉朽般趁势而来,所向披靡无往而不胜。
所谓欺世盗名,又岂止是她。
朱明月望着他良久,淡淡地说道:“小女说过从不与人对弈,而这不代表小女愿意成为他人手中的一枚卒子,行进停退,全凭他人指挥。”
“但是小女同样也知道,如此一来,王爷答应小女的那三个要求也都会悉数收回。由此关于沈家的一切也将变得不可估计,前途渺茫。可王爷就这么相信小女,甫一开场,便由小女这么一个不相干的人来挑大梁。”
哪里来的自信?
沐晟眼底一抹淡笑:“都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你极聪明,有城府,有心机,表面略显浮躁却内心坚定,本王也相信你有这个能力!”
其实朱明月很想说,她实在是怀疑他和萧颜的能力。但棋已开局,戏已拉幕,她再想要独善其身退避三舍,已经是身不由己。撒泼哭闹?任性离开?从她身在东川府的那一刻,沐晟就没给她安排悔棋的余地,亦如当初他带着她离开应天府时一样。
“王爷想让小女继续往下配合,也不是不行,但小女有言在先……”
沐晟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不作过河兵、不作沉底炮,不解杀,不应将;中局之前,全身而退。”
她说得极干脆且不客气,表明立场不参与两方争斗,作壁上观独善其身。对面的男子淡而平静,微笑着慢条斯理地说道:“很合理。而且你也放心,任何人在没有本王的授命之前都不能轻易加入战局,你永远在棋局中保持着最超然的身份,无论成败与否,本王都会遵守之前的约定。”
阳光中被风拂动的琉晶珠帘撞击出零零碎碎的轻响,抖落了一地盈盈的光影。朱明月坐在阳光影儿里苦笑,须臾,淡声道:“好吧!那么接下来,不知王爷想要小女如何走这棋。”
沐晟将那象牙箸往前挪了一下,“兵车行。”
“三进一,仙人指路?”
沐晟端起案上琉璃盏,与她手里的茶盏轻轻一碰,“祝你旗开得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