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川府的暮春三月,已经花开满树。
温暖中略带清寒的气息,催开了一树树的浮花浪蕊。花丛间暗香浮动,蔷薇蔓,木笔书空,棣萼,海棠春睡,绣球落。
巳时刚到,连翘引着朱明月顺着抄手游廊走过来。初生朝阳犹如轻纱一般的金光洒落湖面,又映照在红漆廊柱,廊内那白衫粉裙的少女,乌发如墨云堆砌,肌肤白皙胜雪,一双星眸莹莹生辉,显出眼角泪痣妩媚,莲步姗姗,正踏着阳光而来。
苑内正挎着竹篮采集花瓣的侍婢,见状忙迎上前。那少女伫立在垂丝海棠花下,浅浅微笑道:“我有事来找你家夫人,不知她起了没有。”
孙姜氏此刻刚刚穿戴好正打理妆容,听闻通报,连头发都没来得及盘完就从主屋出来迎她。朱明月不由道:“是小女来的不是时候,应该提前跟夫人打声招呼。”
孙姜氏一手扶着发髻,一手拉着她道:“小姐可千万别这么说,是妾身一直在盼着小姐的消息。如何了?王爷怎么说?”
朱明月蔼然颔首,“小女未尝负夫人所托。”
孙姜氏心口一块大石落地,脸上是喜出望外的笑容:“谢天谢地,菩萨保佑。来来来,小姐快随我进屋去,好生说说。”
那日在相思坞酒楼中提审张三,沐晟有言在先全权交给东川府处理,假如事后插手就等于出尔反尔,不好向禄氏土司府交代。于是孙兆康的请求,便在孙姜氏一来一往的斡旋中打了个折扣——由沈家小姐出面,倚仗的是黔宁王府,代表的却是沈家。毕竟被劫的是茶商,而沈家作为云南十三府的茶运总协办,从旁协助,顺理成章。
这样一来既不开罪土官,又把流官摘了出去,孙姜氏很高兴,孙兆康也很满意,之前被沐晟算计的事也就因此一笔勾销。
毕竟谁都不是傻子。沐晟在来东川之前分明就知道有张三这么个人,也知道孙兆康跟张三之间的关系,却故意做了一场故弄玄虚的局。而沐晟是不是有意经停在东川府已经不用明说。像这种明关照、暗陷害的做法,不是谁都能稀里糊涂蒙在鼓里,反过来还要感恩戴德的。但偏偏孙兆康置办私产是真,收受赃物也是真,现今有人要捅破这层窗户纸,就算是哑巴吃黄连他也吃得求之不得。
大家心照不宣。
“但是沈小姐毕竟是女儿家,亲自处理这种刑狱之事,实在有欠妥当。”孙姜氏拉着她的手,声音切切地说道。
“王爷在这件事情上是一定要避嫌的,而孙知府也不再方便出面,小女作为东川府中唯一的沈家人,代为处理是再合适不过。”
“说到底是妾身连累了小姐,否则像沈小姐这般矜贵的人物,怎么会去那等腌臜之地。”孙姜氏面露愧疚之色,一阵长吁短叹,“而那满嘴胡言的泼皮走货商,是个跑惯江湖的人,精明着呢,沈小姐年轻心思单纯,切不可被那厮反客为主给蒙蔽了。”
孙姜氏说罢抬头看她,双目闪烁着殷殷期盼的光芒。
朱明月怎会不明白她的意思,反将手覆在她的手背道:“夫人放心,小女去这一趟,不过是虚点卯数,走个过场。待将那人处置了,一切都会就此平息,再不会有人翻旧账。”
一番善解人意的话,直直说到孙姜氏的心裏。后者满脸的愁容舒展开了,拉着她的手道:“小姐这么说,妾身便真真放心了。也请沈小姐放心,妾身之前的许诺作数,我家老爷将永远感念小姐的大恩大德。辛苦沈小姐了!”
孙姜氏依依不舍地将她送出敞苑,看着她的神情就像是在看一尊再造之恩的菩萨。
其实一点都不辛苦。
虽然她被沐晟摆了一道,也因此获得了提前回沈家的机会。东川这件事显然牵扯很广,谁知道沐晟会在他自己谋划的这出布局裏面缠斗多久,届时他分身乏术,哪还能兼顾沈家?而等他的布局有了结果,说不定她在沈家的事情上也了结了。
府中派出送她的马车片刻都没耽误,出了府宅外的酒楼大街,直奔东川衙牢。之前孙兆康早就交代了上下官吏,李芳也亲自将衙牢的狱卒和看守打点好,等朱明月抵达,牢头已经翘首等候多时。
东川只有一座衙牢,就设在官署大堂的北角,离府城官邸有七八里路的距离。待她下了马车,牢头笑容可掬地迎上前,兜头就是一拜:“这位便是沈小姐吧。小的李柱,之前李通判已经交代好,一切都听从小姐吩咐。”
头顶上的太阳很烈,朱明月眯着眼道:“有劳李牢头,不知裏面可都安排了?”
“小姐且放心。”
朱明月颔首道:“请前面带路。”
咄咄逼人的青春,咄咄逼人的姿容倾国倾城。
李柱是个阅人无数的,又供职衙牢多年,很明白孙兆康准许一个外人来牢里意味着什么;之前又有李芳千叮万嘱,她的身份已经呼之欲出。但终究是个娇滴滴的姑娘家,任性逞能、贪图新鲜,等下进了牢内,别吓坏才是。
东川衙牢的监门内有一面照壁,朝外的一面平整干净,朝内的一面却坑洼得不成样子。等绕过照壁进了监门,潮湿的地面一侧是狭窄斑驳的墙壁,一侧则是关押犯人的铁栅,中间是逼仄的甬道。甬道的南尽头往东拐直角弯就是内监,专门关押死刑重犯。
“听说孙夫人之前来过一趟?”
李柱在前面领路,点头哈腰地答道:“是啊,专程来给小姐打前站的。”
孙姜氏是出身极好的大户闺秀,哪里见过这种地方。拿着绣帕掩着口鼻,在两边丫鬟的簇拥下,仍有些瑟瑟。右侧铁栅内关押着犯人,尖叫一嗓子冷不丁扑到近前,撞在铁栅上的响动就把孙姜氏惊得一哆嗦,逃也似地顺着原路退出去,再也不敢踏回来半步。
李柱原想这沈家小姐也是如此,随着他一路往前走,遇到犯人往栅栏上扑就拿着狼牙棒狠狠一抡。那犯人叽里咕噜骂两句脏话,又缩回去,待看到李柱后面跟着一个小姑娘,故作狰狞地猛扑上前,发出吼吼的吓唬声。
“沈小姐别见怪,这些腌臜的破烂货,三日不教训就不老实了。”
李柱手里握的狼牙棒,精铁制成,转圈全是倒刺,光是看一看就够吓人的。此刻他在朱明月的跟前,却笑得满脸谄媚。
“李牢头在这衙狱内多年,职位低却责任重,劳苦功高。想来孙知府也是有心提拔的。”
少女肤若凝脂,在黑暗中似莹莹生辉。李柱咽了口唾沫,满面堆笑道:“沈小姐真是太客气了。小的就是劳碌命,实在不值一提。”
他顿了顿,然后用胳膊夹着狼牙棒的提环,“那咱们……还继续往前?”
朱明月点点头:“烦劳带路。”
“不劳烦,不劳烦。”李柱用另一只手提着油灯,乐颠颠地往前面走。
通过阴暗潮湿的外监,再往里就是四合院构造的内监,东西南三面都空着,只有北面关押着一个张三。顺着墙角拐了个弯,裏面又旧又破的铁栅已经松动,露着光秃秃的铁毛刺,越往里还有股刺鼻的尿骚味。墙壁顶角的铁鈎上挂着一盏煤油灯,昏黄的光亮,显得四周更加黯淡。
甬道里很静,等走得深了,那“呜呜”的声音就变得明显。
李柱又快走几步,在前面的墙壁凹槽里把烛火点燃。昏暗的光线一下照亮了铁栅,也照亮了一尺见方角落里铺着稻草的囚室,还有囚室内正剧烈挣扎的男子——
双脚悬空,双手被反绑在身后,双脚也捆上了,整个人似一只蠕动的肉虫。挂在半空中来回来去地扭动着身体。全部的着力点,只有脖颈上的一根麻绳。
投缳自尽。
像这样的死法很常见,但眼前的人却是被迫吊着脖子,嘴用破布堵着,一张脸已经涨红得发紫。
蓦然亮起来的光线源头,是一袭纯白的丝裙,裙衫的主人有着很精致的五官:檀唇不点而红,俏鼻柔腻若鹅脂,漆墨般的黑瞳,浓密的眼睫罩下一层淡淡的阴影,仿佛只须她轻轻叹口气,周围的一切就会变成清晨露珠、湖光水色,而她乌发白裙,身姿纤细,亭亭伫立在那儿,当真是姑射群仙邂逅逢。
“沈小姐,您看这……”
李柱摸了摸后脖颈,拧着眉头,有些心虚。
朱明月面对这骇人的场面似是毫无所感,反倒是安慰李柱道:“特地在牢裏面做这样的布置,让李牢头为难了。但小女保证此事一了,绝不再给李牢头添麻烦。”
“小姐这是哪儿的话,能为小姐效劳是小的福气,您可千万别跟小的这么客气。”李柱陪笑道。
少女笑而不言,朝着那吊在半空的人望过去,一双眼睛凉而淡漠。这时李柱又在铜剔里添了些煤油,让灯盏更亮些。
“呜呜”的叫声,从强烈到微弱。
窒息感一波一波地涌上来,张三的瞳孔猛地紧缩,不断加深的痛楚和极度的恐惧,让他陷入深深的绝望。挣扎,死命地挣扎,直到悬挂在半空的身体扭得弱了,渐无生命迹象,那少女才摆了摆手,“行了,放下来吧。”
铁栅内被遮蔽的阴影里,即刻走出两个衙差,伸手擎着张三的下半身,像摘黄瓜一样,将他整个人扯了下来。片刻,李柱过去将栅门推开,朱明月略弯下腰,踏着地上的稻草施施然走了进去。
张三嘴裏的布已经被拿掉了,涨得紫红的脸色,两只眼睛都有些往外凸,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其中一个衙差朝着他的胸腹狠踹一脚,再一脚,张三猛地佝偻起身子,像弓着腰的大虾,整个人从地上翻起来,然后是一声剧烈的咳嗽。
“作为一个走货商,你真是挺聪明的,知道为自己争取,三选一,你选了孙知府。”
张三睁开充血的眼睛,离他三尺远的美丽少女睨着视线,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此刻若是落在禄弘铭的手里,鞭刑、烙铁,断手断脚。换做是沐晟也一样,活罪难逃,生不如死。选择了孙兆康,结果却是一了百了。
地上的人捂着脖颈,两只手都遮不住一道触目惊心的血色淤痕,声音嘶哑地道:“你是谁?”
朱明月静静地看着他:“我姓沈,是来帮你的。”
“帮我?”
“没错,我是来帮你的。但是我不喜欢浪费时间,更不喜欢听废话,所以你那套‘青天大老爷’的说辞,还是留给别人去听吧。而这些衙差的脾气都不太好,我希望你能够乖乖听话。”
张三眼眦欲裂,那些冤屈的、狡黠的、算计的表情尽数散去,沉下来的面目露出一抹凶狠,“我只是倒买倒卖,还罪不至死,你们对我动私刑不说,还把我吊起来往死里整,现在反倒让我听话!”
朱明月淡淡地看着他:“孙知府平生最爱宝贝,你却卖给他一堆赝品!上一次不仅是赝品,还是赃物。倒买倒卖,的确不算重罪,你却犯了忌讳,更因此连累了孙知府。”
而后者在上当受骗之后,还忙不迭地将那件赃物当成宝贝要献给黔宁王府,被抓了个正着。
“我能救你这一次,救不了你第二次。沐家军护送马帮去边藏互市,路过东川府只是经停,不日便要启程出发,能够留给你的时间就更少。”
朱明月说完,张三眯起眼睛,“你是黔宁王府的人?”
“能在东川府的衙牢里把你救下来,你不应该质疑我的身份。”
既是回答,又不算回答。这样的说话方式,熟悉得让张三心惊:“小姑娘说得可真轻巧,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孙兆康的人,还是其他什么人派来故弄玄虚的。我自知是个要死的人,也没那么多心思陪你绕圈子。说吧,究竟想要干什么?”
放肆的言辞让一旁的衙差瞪起眼,刚想去教训他,却被朱明月拦住,“我说过,我是来帮……”
话还没说完,就被张三龇牙咧嘴地打断:“我呸,就你这么个没长大的小丫头片子,还想学人家装神弄鬼、玩什么威逼利诱的把戏。我告诉你,想要从我嘴裏打听出那套白玉杯的来路,你想都不要想。你问死人去吧!”
到底是姑娘家,骄矜脸皮薄,被这么驳面子指不定会尴尬地哭出来。李柱在旁边小心翼翼地打量朱明月的脸色,生怕她下不来台哭鼻子。下一刻,却见她抬起皓腕,不紧不慢地从箩袖中掏出一张绢帛。
薄薄的白绢,轻得似乎没有分量。待舒展开来,居然是一副画像:背光的角度,映衬得绢帛上面用素线勾勒的轮廓柔和而鲜活,一颦一笑都散发着淡淡的墨香。
也是在那一刻,原本嚣张不可一世的张三陡然瞪大了眼睛。
“都说汉家画工的手艺出类拔萃,其实侗族师傅也不遑多让,这不才一盏茶的功夫,就已然落笔成真。而且你要仔细瞧瞧,这上面画的,可是你妻子?在你妻子怀里抱着的,可是你刚刚满月的儿子?”
内监里静得出奇,少女淡淡的声线恍如一轮森寒靡音:“听说你常年在外面走货,即便是妻子临盆都没来得及赶回家中,连你刚出世孩儿的模样都没见上。我特地让人画了这幅画,就是让你好好看一眼,否则等你出了这间衙牢,再想看或许都没机会了。”
从天窗里透下来的光线,照得监牢地面一片茫茫的阴影,阴嗖嗖的风拂动了那张轻薄的绢帛,随着青葱般的手指毫无留恋地松开,扑簌簌落在了张三的脸上。
“你放心,她们现在很安全。可事有万一,谁也不敢保证她们会不会一直安全下去,为了你的妻儿,我希望你接受我的帮助。”
……
张三被押着走出内监,通道的门外是一片刺眼的白芒。他抬手挡了一下,刺眼的光线透过指缝照得他一张脸惨白,蓬头垢面,衣不蔽体,露出浑身上下的累累伤痕。
朱明月的马车已经先他一步到了衙署,等他徒步走到府衙大堂,戴着铁镣的双脚脚踝已被磨出了血泡。
三层高的台阶,上面是白砖黑门的衙堂。正面四根柱子立在鼓形柱石上,柱枝衔接间无雀替,正脊两端微微上翘;并无吻兽相衬,垂脊也无角兽的装饰,只有门口两座石狮子威武庄严。等衙差将张三带进堂来,在“明镜高悬”的匾额底下站了许久的朱明月,转过身来,吩咐衙差将其按坐在堂内西侧的一张梨花木官帽椅上。
铺了软垫的官帽椅很舒服,椅子背还有个蓝烫绒金心靠垫。张三有些局促,挪了挪脚,脚上的铁镣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你把我带到这儿来做什么,我可没给过你任何答覆。”
他阴沉着脸,双手攥成拳,就像一只濒临绝境的困兽。
“我知道,我只是带你来重温一下故地。”她施施然走到官帽椅旁,“之前因为倒卖赃物的事让孙知府恨你入骨,王爷担心把你的家人交给他以后,会不会被他当成是泄愤的工具,故此亲自过来接人。但是孙知府不依不饶,不愿意放人。你说这可如何是好?”
穷凶极恶的人,目光如狼,是那种恨不能生啖其肉的怨毒。就如此刻的张三:“那东西是从我手上出去的,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婆娘和孩子根本毫不知情,你不要牵扯到他们!”
朱明月微微笑着扶着椅背,“你现在坐的这个位置,就是你妻子刚刚坐过的。还有你儿子,整整三个时辰,不哭也不闹,安静乖巧得让人十分心疼。对了,还有这个长命锁……”她似忽然想起了什么,从箩袖里掏出一件物件。
“像这等成色的羊脂玉,必是要产于积雪覆盖的冰河中,出料稀少,异常名贵。你把它作为送那未满月孩子的生辰礼物,还打了一条那么细的颈链,想拿下来真是费了我不少事。”
油亮莹润的玉坠,颜色是纯正的白,玉质细腻无瑕。小小的一枚,雕刻成锁的模样,此刻正在少女的掌心裏散发着动人的光泽。
张三瞪着双目猛然抬起头,一下子就认出她手里拿着的正是自从儿子出生就挂在脖子上的物件。
像他这种混迹江湖多年又深谙门路的走货商,深知货值这么好,货源有很多,也就意味着接洽的上线下线必然也不会少。有能耐接手到赃物的上线,会有什么样的来头还用问吗?而张三从那上线手中把赃物接过来,这种掉脑袋的买卖都敢做,无论是胆量还是狠劲都要比一般走货商强很多。
朱明月略略靠近,让他更清楚地看到那玉锁上一抹嫣红的血迹:“其实像投缳自尽这种死法,有相当漫长的过程——先是头脑会嗡的发热、耳鸣,知觉会逐渐模糊;然后全身痉挛,四肢抽搐。挣扎得用力过猛的话,脖颈才会脱臼,然后人会在痛苦中窒息而死。百般恐惧,不过如是。你方才已经感受过了,滋味如何?”
张三刷地一下睁开赤红的双目。
朱明月脸上的笑容在他面前得到了无限扩大:“我想你的妻儿一定也会很喜欢。尤其你那白白胖胖的小儿子,不知道在白绫勒住他纤细的小脖子时,是不是就像这条颈链一样,他会不会哭,会不会蹬腿挣扎……”
“啊——啊——”
张三在那一刻歇斯底里地狂吼、尖叫,双手双脚在铁链的束缚下疯狂挣扎,仿佛要将所有的怨恨和恐惧都发泄出来。
“你要什么?你究竟想要什么?我都给你!放过我的家人,求求你放过我的家人……”
张三终于崩溃,嘶力竭地喊完之后,委顿地瘫坐在椅子上,失声恸哭。
午后阳光照进衙堂内,将雪白的大理石地砖晃得一片斑驳。朱明月转过身来,看着一直呆愣在原地魂不守舍的李柱,淡淡地说道:“行了,李牢头可以把人带回去了。劳烦这几日务必看好他,黔宁王府的人会很快过去提人。”
“是是是,沈小姐尽管放心。”李柱吞咽了一下,唯唯诺诺地答道,“小的保证在黔宁王府来人之前,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内监。”
“我不是担心他被杀,而是担心他自杀。”
这句话是临走前对李柱说的。
李柱摸了摸发凉的后颈,忙不迭地点头,然后殷勤地把她送出衙署。直到来接她的马车带着人走远了,李柱仍呆呆地望着那离开的方向,久久无法回过神来。
回到府城内的孙家官邸是在未时两刻。烈日焦灼地烤晒着大地,街道两旁的树木郁郁葱葱地透着一股闷热。阿曲阿伊在府门口的老槐树下等着她,坐在栓马石柱上足足有一个时辰,一眼瞧见出府的马车回来了,揉了揉酸疼发麻的腿,急忙站起来去迎她。
“帕吉美胆子也太大了点儿,一个人就敢去监牢那种地方。怎么也不说一声,让我陪你一起去。”
被阳光晒久的皮肤呈现出一片红晕,壮硕的纳西族妇女脸上更显得黑红黑红的。朱明月扶着她的手下车,看到她满头薄汗,不禁道:“你怎么在外面等我不在屋里?这府门口连个遮挡都没有。”
“我一直在树干阴凉底下待着,倒也不碍事。就是我心裏头担心着急,又不好去衙牢找你,只好在门口等着。”
“……帕吉美是不是不相信我?”片刻,阿曲阿伊皱着眉道。
府门口两名守衞瞟过来几道眼光,朱明月跨进门槛的身形一顿,转身看向她道:“你因何会忽然这么问呢?”
“帕吉美是养尊处优的富家小姐,却从曲靖随军千里去藏边互市,风吹日晒,翻山越岭,一路上啃的是洋芋,睡的是帐子,没嫌弃过也没喊过苦……就冲这点,我愿意跟着帕吉美、照顾帕吉美。但是去监牢提审犯人这样的事,根本不该帕吉美一个姑娘家去做,而帕吉美却是自己一个人去了……”
操着不甚流利的汉话,阿曲阿伊说得结结巴巴。
原来是因为这个。
而那些话从没有人跟她说过。
朱明月感动于她的体谅和直白,目光不由得柔软下来,“我一个人去,是因为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刑讯逼供过程中的种种方式,会让人觉得无比残酷、冷血,以至于无所适从,但那其实只是为达到目的不得已而为之的一种手段。”
听说是一回事,亲眼所见又是另外一回事,没有必要让事情变得更复杂。
阿曲阿伊听得似懂非懂,却在这番话中明白了一点:“原来帕吉美并不是不相信我。”
朱明月蓦地笑了,原来是她想得太复杂,而她只需要自己的一个认可,“最纯粹的想法往往能够还原一件事最本真的面貌,世人却总是想得太多。是啊,我并非是不相信你才一个人去的,而下一次你若愿意,我求之不得。”
……
经过两日的沉淀和缓冲,等朱明月再次抵达东川衙牢,外监和内监显然是做了适当修缮,与上一次的破旧不堪大不相同。独自被关在内监里的张三待遇也提高了。别的犯人一日两餐喝的是馊水、吃的是发霉的馒头,张三却是白面肉包子,很大,两个就能吃饱,给他的是五个,外加一小盆荠菜汤。
以至于每次李柱端着饭盆进来,张三都以为是最后一餐,吃完就要行刑了。
“看沈小姐年纪这么轻,又一副月貌花容,跟那黔宁王是什么关系?”
“小的知道,那黔宁王少年得志清贵显赫,是西南边陲少有的位高权重的主儿。但有句话叫‘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元江府真的不好惹。”
隔着一道铁栅,裏面的人翘着二郎腿坐在稻草堆上,大口吞咽着包子,吃得满嘴流油,另一只手端着那菜汤,嚼两下,又津津有味地喝起来。
铁栅外,一袭蓝裙白衫的少女就坐在梨花木敞椅上,足下踏着的是一方纯白的毡毯,衬得鞋履别致,莲足纤纤。埋头翻阅的姿势,只露出白皙若腻的额头,目不转睛地在看那本由张三口述、李柱代写的名讳册子,一页一页,唯有纸张沙沙作响。
跟她一道来的是阿曲阿伊,此刻就在衙牢外的马车里等着她,孙姜氏派给她的侍婢连翘也来了。一行三个女子来监牢这种地方,倒是相当惹眼。
“要小的说,还是沈小姐不清楚这裏面的门道。别看走货是个下九流的行当,其实裏面弯弯绕多得是。要不小的给沈小姐透一点儿内情,小姐得过且过,也让小的早早脱身怎么样?”
正滔滔不绝、自问自答的男子,捧着饭盆一边吃一边念叨,不亦乐乎。哪里还有之前在衙署时的狼狈和绝望。恢复了体力和精气神,也恢复了一贯的无赖痞相,三分调侃,七分狡黠。
半晌,却见少女阖上那本册子:“我对整件事的确是一知半解,但是我不想知道内情,也不关心这裏面的门道,而你所谓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在这上面落笔成字,全部是废话!”
张三咬着包子的动作一滞,视线中的少女衝着他扬了扬手里的名册,眸似冷星:“两日的时间已经富富有余,可经你供认的这些名讳、这些事,看似详细,数量众多,内容精彩,与云南十三府商贾遭抢的事却没有半点关系。你是在浪费我的时间知道吗?”
张三在朱明月冷漠的目光中感到一丝胆怯,眼珠子一转,哭丧着脸道:“小姐实在是冤枉小的了,像小的们走货这种买卖,人多且杂,小姐让小的供认上线下线,小的能想到的、知道的,都老老实实告诉给李牢头了啊……”
李柱不知细情,两个白昼下来听得津津有味,等张三讲完了,还觉得意犹未尽。
朱明月轻笑一声:“如果你想将你在相思坞酒楼中跟孙知府说过的话,再跟我说一遍,大可不必了。我知道你的上线很多,也知道一件货物在落到最终买家手中之前,经手的人也很多。但那只是常理,仅针对一般物件。”
一般货物的追查,查出一个人,会牵出来一串人。常年经营在走货这条路上的马帮肯定是跑不掉。这对于正在调查的人来说无疑是一个死穴。但沐晟没有被要挟,反而表示黔宁王府不介意随便给他安一个罪名,更加不介意顺着他的供词往下查。
所以张三不敢跟沐晟死磕,在三人当中选择了孙兆康。
“白玉杯不是一般的东西,价值连城,却是赃物,见不得光,没有几年的走货经验、没有大门路,是不敢收的。一旦经手必然慎之又慎,会不会再轻易出手给别人,作为转,?你心知肚明。这回如果不是你直接与匪寇接洽,那么你的上线,就还有一个人,且只会是那一个。”
张三敢把东西卖给孙兆康,必有十成的把握不会露馅。实际上,若不是沐家军经停在东川府,孙兆康想要巴结沐晟,那套白玉杯不会出现在众人面前,也就没人知道那东西是件赃物。
张三的手里还剩半个包子,也不吃了,攥着那面团,半天揉捏得不成样子,“沈小姐这么言之凿凿,怎么不说我就是那伙匪寇的同党?”
她当然希望他是同党,这样事情会变得更加顺利。
“你与匪寇有关联,却关联不大。否则也不会活到我来审你的这日,连同你的家人在内早就去见阎王了。但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还是识时务些吧,别仗着那点小聪明耽误大家的工夫。”
沐晟说,张三只是鱼饵。
用来钓谁?
第一个要钓出的,就是那个将白玉杯从匪寇手里转出来给他的人。
张三低着头,好半晌才漫不经心地笑道:“好吧,就当沈小姐说的这一切都是事实。可你们如今抓了我,消息在东川府里传开,所有货商都销声匿迹、不敢再露面,就连货源都断了。就算小的上面真有人也早藏起来了,还让小的怎么去找?找得着吗!”
质问的口气让朱明月从梨花木敞椅上起身,在离铁栅半步远的位置,她亭亭玉立,一双美眸清冽如冰:“看来是我太客气,让你以为自己还有讨价还价的本钱。你怎样做,做不做得到,我都不感兴趣,我只要结果。如果你给不了我想要的结果,那么我也只能跟你说声抱歉了。”
说罢,她随手将那名册搁在敞椅上,然后毫不犹豫地迈开绣履——
张三也有死穴,这个死穴就是他的妻儿。待那道倩影眨眼间就要消失在拐角,张三激灵灵颤了一下,手脚并用地爬到铁栅前:
“你……你等等,你等等!”
他抓着栅栏朝外面大喊,却没有得到任何回音,这才着急了,扯着嗓子道:“好好好,我做、我做!但有一个前提,就不知沈小姐能不能办得到?”
最后几个音抻得很长。好半晌,拐角处传来一抹清淡的嗓音:“说。”
“放了我。”
……
三日后。
陌白街对角的一座茶楼里,人声鼎沸,喝茶的、听曲儿的,来往茶客络绎不绝。茶楼外,沿街都是高声叫卖的商贩,一声高过一声的吆喝,夹杂在油炸的“呲啦”声里,又被走街串巷的货郎的杀价声压下去。对街花楼前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一下一下招摇着香帕,离老远都能闻到一股甜得发腻的胭脂气。
朱明月和沐晟两人坐在二楼的雅间,凭栏远眺,几条街上来来去去的人都收入眼底。从对面的歌馆楼上不时传出一两声唱词,婉转娇娆,端的是让人骨头都酥了。
“怎么选这么个地方?”
面北朝南坐的男子,端起桌案上的粗瓷茶碗抿了一口,一嘴的茶叶沫子,皱眉酝酿了半晌,还是咽了下去。
“王爷不是要钓鱼吗?水太清了,鱼也不敢上鈎。”
越是下九流的地方,就越是不引人瞩目。何况像张三那种穿着打扮,这裏再合适不过。
坐在对面的少女,正从碟盏裏面挑着瓜子和红枣。沐晟仍皱着眉道:“让他带着人来投诚,弄得倒像是碰面交换情报。”
朱明月笑了笑,淡声道:“那厮狡猾得很,能不能把人带来,端的是看咱们给的威吓和好处,而不是他应该付出的诚意。”
她今日穿的是一件荷花绣百褶裙,外面罩着杏黄色的小坎肩,如瀑黑发用一支白玉簪绾着,几缕发丝坠在耳畔,露出小巧的耳廓以及两串珍珠耳饰。分明是一身小家碧玉的妆扮,硬是让她穿出了大家闺秀的味道。
沐晟闻言唇角挑起一些:“‘信守承诺’这四个字,在商人眼里一向是一文不值。像张三这种买空卖空、专门牵线搭桥走货的,又是商人中最低的一等,就更没有什么信誉可言。”他说到此,似是想起了什么,又道:“本王忘了,你也是商人。”
朱明月看了他一眼,低头用茶盖撇了撇茶末,片刻,无所谓地道:“小女听说最近王爷正安排让沐家军继续启程,一点兵力也没打算留在东川。这么自信的做法,看来是一切成竹在胸,稳操胜券。”
沐晟微微一笑:“本王不让他们走也不行了。城外军队加上马帮和商贾,五千多号人,再待下去,怕是要把东川府给吃空了。”
一行浩浩荡荡的队伍总驻扎在城外不是办法,光是每日的耗粮都惊人,于是沐晟让几个得力的副将带着人马先行上路。孙兆康得知后喜出望外,号召全城百姓在当日敲锣打鼓地去城外欢送。
“可小女听孙夫人说,知府衙门还要献出几百石的军粮,以表犒军之诚意。”
沐晟眼底里有淡淡哂然:“孙兆康现在恨不能把本王也送走。名为犒军,实则意在打发咱们也尽早上路。你不会看不出来吧?”
朱明月淡笑道:“起码孙知府将表面功夫做到了十成。不像王爷终于一尝所愿,也就不介意明明白白地告诉人家,护送走货其实是幌子,经停在东川府才是目的。”
当初义正词严为了云南茶运和纳西族马帮的兴衰存亡,这才亲率沐家军不远千里赶去藏边互市,一时间引来歌功颂德,赞誉无数。而她还记得当初他是如何大言不惭地跟她说,各府州县都没有匪寇的线索,查起来耗时费力,当务之急是安抚余下那批茶商,护送他们完成茶运。
现在看来,孙兆康是垫背的,而她这个冲冠一怒为红颜中的“祸水”,则充当了炮灰。
“你放心,在本王眼里茶商永远是重中之重,就算本王因匪寇的事绊在东川府,走货的行程也不会因此耽误。但现在离本王所求尚有十万八千里,‘一尝所愿’的说法,实在言之尚早。”
沐晟说到此,搁下手里的香茶,“如果此事进展顺利,你功不可没,换成是别人,也不一定能做到如你一般出色从容。而这一切是本王在你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强行加诸在你身上,于情于理,本王在感谢之余都应该说声抱歉。”
雾气从他的面前徐徐退开了些,一张阳刚俊颜突显出来。离着这么近的距离打量他,不得不承认,这男子拥有世间男儿少有的卓然气质,龙姿凤章,硬朗至美。
“王爷能把答应小女的事兑现,小女便别无他求。”朱明月剥完两粒花生,抬眸看他,“而且礼尚往来,黔宁王府不也扶持小女成为沈家名正言顺的半个当家人——”面子裡子都有了,银货两讫,很公道。
最好以后再无瓜葛。
沐晟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脸上,似沉吟着道:“其实本王一直在想,你这个当家是在茶商遭抢的情况下临危受命,一切都以茶运走货顺利进行为前提。倘若不顺利,你在十三府茶商心目中树立的威信就会荡然无存。”
朱明月听得一怔,即道:“什么叫‘若不顺利’?沐家军不是已经跟去互市了吗?”
难道由朝廷军队出面保护的走货生意,还会中途受阻不成。
沐晟微微笑道:“这回跟着,难保下回也能跟着,你不是也说过,本王不可能回回都派兵护送,你却要长长久久地待在沈家。想要坐牢沈家当家人的位置,仅出这一次力怕是不够的。”
原来他说的是这个。朱明月看了看他,道:“不这样又待如何,让小女帮着出兵剿袭匪寇?一举歼灭倒是一了百了,但小女没有这个本事不是吗?”而她并不会长久待下去,眼前小利才是她最想要的。
沐晟用茶盖撩拨着香茗,笑而未语。那厢,一直望着楼下的朱明月眼神忽然定了定,然后朝着沐晟示意道:“来了——”
张三来了。
他是从陌白街的北巷走出来,沿着坊间的墙根一直到南街这边。一身藏青色的庶民深衣,头顶上带着土黄色的方笠,看不清神色,脚步却不紧不慢。经过每个巷口时,几乎是三步一回头,等走到茶楼门口,张望了许久,才急匆匆地上楼来。
“噔噔”的脚步声,急促却不凌乱。
等绕过雅间的门扉,张三摘下头上的方笠,刚想耍无赖地跟美人讨口茶喝,一抬头就瞧见了沐晟,讪然地道:“原来王爷也在啊。”
敞椅上的男子也不抬头,挑着茶叶末道:“怎的你是不想看到本王,还是觉得让本王等了这么久,你很有成就感?”
张三摸了摸下巴,悻悻地找了把圆凳坐在了门口,“小的一路上都怕被人跟踪,实在不敢马虎。王爷可千万别生小的气!”
他说罢就自顾自地找茶喝,桌案处传来一道清亮的女音:“因何就你一个?人呢?”
张三扭头委屈地看了朱明月一眼,搓着手道:“小的这几日一直提心吊胆、东躲西藏,原来惯去的客栈和酒楼连面都不敢再露,走在街上更是生怕被认出来,然后悄无声息被灭口。小姐一上来就直奔主题,横眉冷对,半点笑模样都没有,难道小的就这么不招人待见?”
朱明月终于用正眼去看他,未待她说话,那厢,沐晟开口道:“本王向来不介意动粗,对待不知天高地厚的泼皮,更是不吝啬。”
说话间,已经从座上离席。
此时张三正端着茶碗喝水,下一刻就被陡然拎住了衣领,男子颀长的身躯覆下一层压迫的阴影,“刚刚是问你为什么一个人来,你哪儿那么多废话。”
男子说完狠狠地扼住他的咽喉,那只手如铁钳一般,猛然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张三惊得瞪大眼睛,一边“呜呜”地叫着,一边蹬踹着两条腿,涨红发紫的脸,双手不断地使劲抠抓。
对沐晟来说,一只手掐死他轻而易举,须臾,却松开了手。张三摔在地上,慌不迭地爬到屏风底座,用手捂着脖颈,惊惧地看着雅间里的两个人。
“现在可以说了吧,没把人带来的原因。”
桌案边的少女将茶盏放下,淡淡地睨过来视线。
张三筛糠似的点头,“人、人小的已经找到了,但是他不来……”
尾音拽住一抹哭腔。
朱明月跟沐晟对视了一下,前者道:“看来你不是没白听我的话,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张三几乎是爬着跪到朱明月跟前,“小姐您听小的说,您听小的说。那人小的确实是找到了,一直就藏在离东川府府城不远的一个小县城。小的使了非要命关头不得用的暗号,好不容易昨儿个夜里才与他联系上的。”
“那他现在在哪儿?”
张三颤巍巍地道:“小的怕被跟踪,把他安置在了一个稳妥的地方。此番过来就是特地跟沈小姐和王爷说这件事。小的可以带你们二位过去。”
前提是,先把他的妻儿给放了。
朱明月觉得这种一步一个要求、精打细算毫不吃亏的做法,实在是商人的通病,让她感到分外的熟悉。那厢沐晟挑着眉看过来,显然也明白了张三的意思,而这不正是她一贯用来对付他的嘛。
“知不知道你已经被跟踪了?”少女握着粗瓷茶盏,轻轻吹拂上面的热气。
过于平淡的语气,似乎是在述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张三激灵灵一怔:“小姐说什么?什么时候?”
“就在刚刚,你出现在陌白街的那一刻。”
像走货这种营生,常年游走在三教九流之间,靠的就是识人断物的本事。张三又专门经营古物,眼力极毒,这么多年来走街串巷,最擅长蹲点儿、踩脚印,甚少被人察觉,怎么就被人跟踪了?
“小的方才一路小心再小心,可是连半个尾随的鬼影儿都没发现,跟踪的人在哪儿呢?”
看到张三狐疑而又不以为然的目光,朱明月淡淡地说道:“你混迹在东川府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对当地住户的了解想必跟巡街的衙差不相上下。你且仔细看看,这街头巷尾的百姓,可有一人是你见过的?”
茶楼门口,叫卖的商贩仍在吆喝,却生意冷清,无一人前来光顾。旁边油炸糕下锅的声音还在响,颜色不是黄澄澄的金色,像是油放少了,又像是炸得时间太长,老了,实则是已经下锅炸了一遍又一遍。而那原本走街串巷的货郎,分明没了主顾,还挑着扁担,徘徊在茶楼对面不肯走……
若留心观察,凡是沿街的商贩,都在时不时地侧目向楼上这边瞟来几眼。凡是街上行走的百姓,无不慢条斯理地从街北走过去,隔了半晌,又顺着去路走回到了街南。
所有人!
张三已经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慌慌张张地问道:“这、这些都是王爷的人吗?”
“沐家军带着马队和茶商都驻扎在城外,正在准备明日启程的事宜。”朱明月提醒他道。
“那、那他们究竟是什么人?小的可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张三跌坐在地上,满头的冷汗。
“以前没见识过,是因为这样的阵仗绝不会用来对付一个无名小卒。如今都摆上了,针对的也不是你——”朱明月说到此,侧眸看了沐晟一眼。大动干戈地清空整条街面,可是不小的手笔。这是在向黔宁王府挑衅呢!
张三紧锁着眉,忽然将脸埋在膝盖上不吭声,不知在想些什么。
朱明月望着他的动作,不由淡笑道:“你想得没错。无论这帮人监视的是谁,都看到你偷偷摸摸地来见我们,就算现在我们把你放了,这些人看到从我们身边全身而退、毫发无损的你,会做何想?”
张三是什么身份?沐晟又是什么身份?在这个节骨眼上,没将他关押起来治罪,反而破天荒地任他在外面走动,总不会是因为可怜他吧!
“当然你也可以跑,从此隐姓埋名、销声匿迹。可你要往哪里跑?你本人是禄氏土司抓的,你的家眷是黔宁王府的亲随找到的。府城连绵,关卡数道,你自认有多大的本事,在两处朝廷势力的眼皮子底下,再携老带幼,躲过那些人的追捕?”
淡淡的嗓音,让张三骤然抬起头来,“沈小姐早就知道是不是?小的一直在尽心尽力为小姐办事,小姐却故意将小的引到此,让小的暴露身份,还将小的全家老小置于凶险境地!”
朱明月一笑:“尽心尽力?是阳奉阴违吧。”
张三眼眦欲裂:“小姐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作为一个老江湖,你真的很聪明,又奸又诈,跟泥鳅一样滑不留手。多日前我在内监和衙堂裏面的那些威逼、恐吓,或许起到了些作用,但是彻底地让你死心了?恐怕不仅没有,反而还让你找到了一线生机——”
“无奸不商”这个词,形容张三这样的货商再合适不过。而他能在走货行当里混得风生水起,靠的自然不是一套嬉皮笑脸、插科打诨的把戏——之前在东川衙署内他表现出来的悲痛绝望歇斯底里,其实多半是装的,都是演给她看的。这样表面应承下来,取得她的信任,才能另图他法。所以就有了后来说书一样的交代,却被她拆穿了,于是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为了保护你的安全,我向孙知府借了几个人,你前脚刚出衙牢大门,就一直跟在你身后。没想到居然被你察觉了,轻而易举就甩掉了其中一个,而后又用‘仙人跳’的把戏甩掉了另一个,让我们再无法掌握你的踪迹。”
不得不说,他那几招花活玩得十分漂亮,在市井坊间更是如鱼得水,就连几十年的刑侦老捕快都让他蒙混了。
地上的人却繃着嘴角,表情是冤屈的悲愤,“小的冤枉。分明是那些衙差借故冤枉栽赃小的,给孙知府报倒卖赃物被连累的仇,小的对沈小姐和王爷的忠心,日月可鉴,绝无半点虚言!”
信誓旦旦的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朱明月看着他片刻,淡淡地笑道:“不过是夸你几句,你就倒打一耙,怎么,真当自己那么有本事睁眼说瞎话!你在外三日,三日内你换了五个落脚地,用了三个不同的身份,接触了七个人。在这七人当中,有三个是古董店掌柜,两个是走马人,另外的两人,则是东川府城的守城士兵。用不用我把他们姓氏名谁也说出来给你听听?”
张三咬着牙抬起头,少女的一双眼眸黑似点漆,眼底刺芒让人不敢逼视,启唇又道:“你通过你的这些老关系,三日之内,打听到了你妻儿的下落,并对你留在东川的宝贝存货做了处置。就在来这裏见我们之前,你却是在与守城士兵安排打点。让我猜猜,等明日沐家军带着队伍启程出发,你的存货也就能裹挟在马帮的货物里跟着一起离开,对不对?”
孙兆康早就说过,当日要率领全城百姓去欢送。届时城门口人头攒动,又是货物、又是军粮的,就算混出去什么人、什么东西也没人知道。至于他的家人,刚刚不是已经在用条件交换了吗?一旦她松口答应,他就会马上安排她们离开,另一边抛出些无关紧要的消息让他们去查,等他趁机打点好一切,连同自己在内都会逃之夭夭。
缓兵之计,金蝉脱壳。
一步一步,小算盘打得极好,可惜她向来谨慎,凡事总会留一手。跟孙兆康借的那三个衙差也没让她失望,教过一遍,连做戏都有模有样。
“看来小的是遇到对手了……”张三嘴抿成一条直线,自嘲着摇头,“不、不应该说是旗鼓相当,而是沈小姐技高一筹,让人惊叹。”
褪去了惶恐、忐忑、委屈和悲愤,张三的一双眼睛精光乍现,“小的混迹这么些年从未失过手,想不到王爷刚到东川就出事了。沈小姐更是了不得,年纪轻轻,老练得如同一个走惯江湖的老人儿。小的引以为傲的障眼法,在沈小姐眼中原不过是雕虫小技。”
可恨她又将计就计,让他自以为得逞而沾沾自喜,这样他才能够如约在这裏跟她碰面,却怎样都料不到还有其他人在暗中盯着。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到头来究竟是谁利用了谁,谁又被谁利用,原来人家一切都心裏有数。
朱明月看了看地上的人,冷淡地说道:“我跟你说过,别仗着自己的小聪明浪费大家的时间,你偏偏不听话,一直上蹿下跳,装神捣鬼,却不知机关算尽损人不利己。你但凡存些敬畏心思,以你的眼力,也不会对陌白街上如此明显的布置全都视而不见。”
此时此刻,街上的行人还在来来回回地折腾着,也不知道应该换身衣裳、变个打扮。是啊,他这一路上光想着如何应付沐晟和沈明珠,一步三回头,根本是在做样子。心裏还有些得意忘形,哪有心情去注意旁的什么人。
所谓作茧自缚。
一切都说开了,胆敢一而再再而三地哄骗堂堂的黔宁王,张三就算不去掉半条命,也理应被好好教训一下。但出乎意料的是,沐晟并没有动手的打算,冷冷瞥了张三一眼,吓得后者连打了好几个冷战,后怕地往墙角缩,沐晟却理都没理他,带着朱明月离开了酒楼。
张三后知后觉地想到一种可能,或许这两人早就洞悉了自己那点小把戏,权当是看猴戏了,半点情绪的牵动都没有,哪还会恼羞成怒教训自己?
张三连连苦笑,巨大的挫败感让他感到无地自容的同时,又暗暗松了口气,也随着他全部计划的落空,真正的坦白,从这一刻开始。
……
回程的时候,已经将近申时。宽敞而气派的车舆,熏笼里已经点好了淡淡的香料。驾车的车夫是知府衙门的人,看到两人出来,恭敬谦卑的模样,连眼皮都没敢多抬一下,殷勤地将帘幔掀开。
朱明月扶着沐晟的手上去,转身的那一眼,茶楼的招牌在阳光中明晃晃的,楼里的那些茶客几乎不约而同地瞟过来视线。
“王爷不想去打声招呼?”
紧跟着上车的男子,直接坐进车里,然后没有任何迟疑地放下车帘——显然是不想。
朱明月无所谓地一笑,伸手敲了敲车辕,“走吧,回知府官邸。”
车夫甩起马鞭“喝”了一声,马车缓缓催动。朱明月放下两侧的窗帘,无意间发现车内的铺毯都是新换的,丝质的毯面,触手温且软,居然是一水儿的宣州造。
这时沐晟已经在小炉上煨好了一壶茶,朱明月挪了挪茶杯,底下的薄垫也是宣州造。
“想什么呢?”
茶好了,沐晟递过来,朱明月半晌才反应过来去接,“王爷听没听过红线毯的故事。”
“什么毯?”
“红线毯。”
朱明月从檀香木隔间里取出备好的糕点,揭开屉盖,格子里是蝴蝶酥、梅花凉糕、松子糖、燕窝酥……香香甜甜的气息,让人食指大动。
沐晟对她推过来一盘茉莉香糕敬谢不敏,又推了回去,“先喝些茶润润。”
席间若无人用膳,就该以帕掩口,或干脆不再进食,这是闺阁千金应恪守的礼数。像这样与外家男子共乘一车,既无隔屏也无挡帘,就更是大忌。她却在长时间的车马颠沛风餐露宿中,习以为常。此时腹内空空,便掰开一小块水晶饼,就着香茶细细地咀嚼。
沐晟看她吃了一会儿,唇角边沾着一点饼渣,想也没想就伸出手,用拇指的指腹抹了一下,“红线毯?唐时的那首酸诗?”
朱明月怔了怔,放下手里的糕点,用帕子拭了拭手指,片刻道:“那可是当时的翰林学士、一代诗王的作品。”
而那诗王作过一首《红线毯》,裏面有这样的句子:
择茧缫丝清水煮,拣丝练线红蓝染。
染为红线红于蓝,织作披香殿上毯。
披香殿广十丈余,红线织成可殿铺。
美人踏上歌舞来,罗袜绣鞋随步没。
宣城太守加样织,自谓为臣能竭力。
百夫同担进宫中,线厚丝多卷不得。
宣城太守知不知?一丈毯,千两丝!
地不知寒人要暖,少夺人衣作地衣。
孙兆康安排的这辆车舆,裏面铺的就是那声名赫赫的宣城红线毯。一丈毯,千两丝。比起太原毯的涩硬、蜀都褥的冷薄,宣州毯线厚多丝,无论冬寒夏暑都受用得很。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容他什么翰林诗王的哼哼唧唧。”
自古吴王好剑术,国人就多伤疤;楚王好细腰,宫中就多饿死。那披香殿上不过就是多铺了几张毯子。
沐晟不以为然,其实朱明月也不见得有多感触。就如名门富户和贩夫走卒,官宦人家和平头百姓,身在其位,高人一等,为何不能心安理得地享受这种得天独厚。尤其所谓的盛世江山,民间百姓的贫疾苦病,从来都在所难免。
以此类推,反观到东川府。
东川的城中入眼之处几乎是处处规整、处处和乐,百姓安居,生业兴旺。府城之繁华,街道之气派,比之富庶江南也不遑多让。难怪孙兆康不过是区区地方官,其正室孙姜氏居然被朝廷封为正四品的诰命夫人。
“为官的优渥阔绰不难,难的是当地百姓也生活富足。”朱明月道。
沐晟将窗幔掀起来一些,慢声道:“一张毯子就引发你这么多感慨,连带还能与眼前所见扯上关系。接下来你是不是要说,且不论元江府为何有这样的实力哺养东川,对滇蜀的百姓而言,元江的贡献,都是不言而喻的?”
谁说他是莽夫。
朱明月淡笑道:“除了曲靖府和东川府,其余的地方小女都没去过。但仔细想一想,剩下的寻甸、顺宁、普洱府,甚至是乌蒙和芒部,比之眼前的东川府,也不会差到哪儿去吧!”
一切都是元江府的手笔,一切也都是元江那氏的功劳。
“不是这些的话,元江多年来屹立不倒,地位超然,你以为是因为什么。”沐晟瞟过来一眼。
朱明月道:“小女看王爷的架势,分明是衝着元江府去的,但元江有此等能耐,不得不让人投鼠忌器。王爷步步为营,步步谨慎,是否就是怕牵一发而动全身。”
既然怕,为何不继续忍。
元江府再骄横跋扈,起码让几大府城的百姓安居乐业。
“再难捕的鼠辈,也终究是鼠辈,时机成熟了,自然要除之后快。否则养鼠成患,终酿大祸。舍眼前小利,才有将来的长治久安。”
沐晟的几句话,像是品酒谈天一般不经意地说了出来,却道破了太多的殚精竭虑、深思远谋。
朱明月也没有想到他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不禁抬眼看他。却见对方端详着自己半晌,下一刻,忽然俯身凑过来,在她的额头亲了一下。
“给你个奖励,算是多谢你刚刚在茶楼对张三的收服。”
“……”
朱明月吓得往后躲了一下,却没躲开。男子温热的气息拂在她的眼睫,然后额头上一抹柔软的触感,一吻即过,蜻蜓点水一般。
就这样,在陌白街上发生的事仿佛一场匪夷所思的梦,一觉醒来,不留丝毫声息。整条街上的人在一夜之间被全部更替,又在一夜之间全部换回来,隔日清早,各家各户,亦如往昔。这样的效率和手段,利落得让人生畏。
而不知从何时,东川府的街巷中已经流言四起:从最初沐晟冲冠一怒为红颜,不远千里赶去互市,英雄美人,良缘佳话,被津津乐道了好一阵子,然后变成孙兆康献宝不成,被当场逮到收受赃物。到了现在,元江府贱民大闹东川府衙,禄氏土官与流官知府打对台,土官禄弘铭与流官孙兆康面和心不合,元江府与东川府隔省勾结……
坊间闲聊,一件事会有几十种说法,传什么的都有。挑挑拣拣,总会出现这么三个关键词:茶商、沐家军、元江府。
与此同时,更引人震动的消息却是:在沐晟亲自护送马帮经停东川的时候,云南十三府的军师萧颜以病弱之躯率领一支仅有百人的队伍,剿袭了勐佑的一伙匪寇。勐佑在凤庆县西部,离云县不远,而那伙匪寇恰好也是摆夷人,盘踞在顺甸河畔的一个小村寨。有人因此说,这就是抢劫茶商的那一伙人;也有人说,云南地界上的很多匪寇其实都与那氏土司家族有关系。
元江府勾结贼匪?云南藩王要动手收拾那氏了?元江府凭借雄厚的势力,会不会拥兵自重、跟朝廷对抗……之前很多没有被提及的人和事,都渐渐浮出了水面,尤其针对元江府褒贬不一的争论更是甚嚣尘上。津津乐道变成了人心惶惶。就连这次沐家军的护送之行,都被人说成是暗中调兵的一种掩护。一时间,流言在整个滇蜀大地传得沸沸扬扬。
此刻与所有流言相关的那个人,却悠然地在石桌边下棋。
自己跟自己下。
张三蹲在石桌旁,两腿发麻。他被关在知府官邸的柴房两日,顿顿稀粥腌菜,连个馒头都没有。吃不饱,饿得腿发软、双眼冒金星。
“小姐,咱们究竟在等什么啊?”
当然是在等鱼上鈎。
朱明月坐在藤桥一侧的缠枝木桩上,闻言转过头来,笑靥清淡地看着他:“自然是你的那位朋友。”
张三仰着脸,只觉得面前少女的一张脸都是金光点点,分外灿烂,“已经过了两个时辰,他怕是不会来了……”
他好饿,饿得头晕。
“他若不来,你全家就一起去跳红河吧。”
那厢,飘来男子凉凉的话。
“小的、小的……”张三整张脸都垮下来,委屈地蹲到一边。
这回与上回不一样,他不敢再折腾,尽了十分力、十二分的力,能用的老关系都用了,不惜代价地找,挖地三尺。以至于寻而不得,心焦上火,急得满嘴都是燎泡。
“有些事,不是尽力就行的。”这位天仙儿似的小姐,与他这么说。
而她还说:“但我不关心你怎样做,我只要结果。”
张三越想心裏越苦,然后很自然地想到一直被关着当人质的婆娘和刚满月的儿子,忽地红了眼眶,悲从中来。
等他哭了一会儿,抹了把脸,又觉得没人搭理他,也没什么意思,于是肿着一双眼睛跟朱明月套近乎:“沈小姐怎么不跟王爷下棋呢?”
阳光透过树梢筛下安静的树影,朱明月在树荫下正捧着一本线装书在看,忽地想到了什么,转身与他道:“我对下棋没什么兴趣,我比较想知道的是……之前那幅唐代的《围棋仕女图》绢画,可是你卖给孙知府的?”
为了选一件名副其实的宝贝献给黔宁王府,孙姜氏几乎把官邸里的所有珍藏都拿来给她掌眼,那幅绢画是其中之一:高约四尺,托裱画心,卷轴镶覆,画工淡雅优美,栩栩如生。一眼看去,险些当成是真迹,然细细验看,才发现同样是赝品。
“是、是……小的。”
张三咽了口唾沫,心虚地别过脸。
“都说没有胆量,发不了横财。但你造假的手艺当真不错,与那白玉杯一样,孙知府自从买到手中,听说一直如珠如宝爱不释手。”朱明月淡笑道。
与寻找真迹比起来,仿制和造假有时候更难。尤其像假造绢画这样的工程,要仿人物、仿书法、仿图章,还要做旧。没有手艺不行,手艺不精不行,工序繁杂,相当费神。当然,做出一幅好的赝品,就会像张三这样一本万利。
地上的人咧开嘴,终于露出了几分笑模样,显然是提起老本行,本能地有种优越感,“每个时期的绢画都有自身特点,细看之下,总会有些小痕迹。外行人看不明白,内行人若马虎了也瞧不出来,像沈小姐这么年轻,又眼界宏阔识见精深,一定系出名门。”
张三是在捧她。可他并不知道面前的这位,是真真正正的名门闺秀,还是暂代过宫中六局一司的掌席女官。
朱明月有几分好奇地问道:“那你是怎么造那幅画的?单是丝就不好挑,织成绢要透而薄,唐以前还一律用生绢……经纬粗细,还有光度……若要做旧,最起码你一定是见过真迹的。”
唐时用绢作画,唐玄宗以前都是生绢,到唐玄宗时才开始用半熟的热汤入粉,并把绢丝捶扁,到了宋朝就把绢煮熟加浆了。宋时的绢画经纬皆是单丝,经稍粗,似双丝。宋中期,经纬丝粗细相同,颜色与藏经纸相似——孙兆康手里的那幅既是生绢,丝线细而纹理稀,手感精润密致,年头也够,有鲫鱼口和雪丝,丝毫不像是伪造。不过是其中的一个字用错了,真真是美中不足。
朱明月想到此,琢磨着看他:既然做了赝品卖给孙兆康,必定不止仿造了这一幅,那么《围棋仕女图》的真迹十有八九是在他手上。
张三摸了摸脖子,讪讪地道:“其实那幅画也不是小的仿的。单是看年头就不可能是本朝的东西,小的寻到后,也差点以为是真迹,却是其中一个假字被用成了真字。后来小的仿造着做了几幅,都没能盖过了原画去。不过沈小姐喜欢的话,小的自当把那幅真迹寻来送给小姐……”
价值连城啊。
张三说完,一阵痛心疾首。
朱明月的眼睛却亮了一下,“不是本朝的东西?”
张三点点头:“绢画很难保存的,若通过新旧和光泽度来辨认真赝,也不对。装裱得当,存得时间会久些;保存不好,一定是没了韧性,变脆而脱落。小的转手给孙知府的那一幅,是元朝初年的画匠,仿了唐中期的东西。”
那便是了。
元朝的经纬也是单丝。辗转到本朝,年头久,绢色深入绢素,光泽暗,颜色深,丝上的绒毛逐渐褪掉,与真迹画作流传下来的模样,已无二致。
朱明月阖上线装书本,看着张三道:“听说,东晋顾恺之的名画《女史箴图》也是在绢上作画的,古色古香,沁人眼目,曾一度被收藏于元朝的皇宫大内,后因战祸遗失。该不会……你恰好也知道那件真迹的下落吧?”
张三一听那名字,脑袋就耷拉了下来,要多委屈有多委屈。这时候,被一道忽然响起的声音给打断了:
“小姑娘年纪轻轻的,倒真是好大的胃口啊!”
明媚阳光下的落叶扑簌飞舞,又打着旋儿徐徐落在水面。那一道阴枭而冰冷的声音,随着飞叶沾水,凉凉地飘了过来。
来了。
朱明月抬眼,等的就是你。
与此同时,沐晟将那最后一枚白色棋子落在宫格里,手抬棋落,“啪”的一声脆响。
张三不明就里,闻声脖子一缩,整个人都跟着哆嗦了一下。下一刻,就见来人的脚步也是一滞,然而周围除了落叶流水,既没见到意料之中冲将出来的随扈,也没有大批手执利刃的侍衞。让人不禁怀疑是不是看错了。
“黔宁王真是好气派!”
那人声似抽丝,语调阴阳怪气的,一步一摇地端着方步往这边走。
石桌前的男子挑着目光,淡淡地说道:“找你可是挺不容易的。千呼万唤始出来。”
是啊,一波三折。
朱明月侧眸看了张三一眼,后者笑脸一僵,讪讪地摸了摸鼻子。
来人约四十多岁,一身刻意的富贵打扮:红缎子长褂,外面蓝缎的开襟敞衫,腰带上弔着两枚斑铜的坠饰。高高瘦瘦的个子,微有些驼背,满是麻子的脸上,五官平平无奇。头顶裹着一圈巾帕,脑后留着一撮头发,扎成小辫。
这样一副打扮,无论在哪里都很扎眼。却透着古怪,让人看不出路数。一双眼睛且怪且邪,眯缝着,透出两分阴恻恻来。
那人闻言咧嘴一乐,道:“王爷神采艳艳风姿卓绝,果然是名不虚传。在下是何德何能,让您费心思。”
他走到半路,就被小碎步跑过去的张三拦住了,后者像是想拉一下他的袖子,又似不敢,“你这次害死我了,知不知道!”
“我害你?怎么不是你害我吗……”
那人似笑非笑的质问让张三胆怯,结结巴巴地说道:“你、你,我……可是当初你把那东西给我的时候,根本没说是赃物啊。”
话里有怒音,却是嘟囔出来的。
难怪在茶运遭抢风头正紧的时候,他还敢在东川府原地销赃。
“老三,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当初你收货验货的时候,怎地就没仔细问一下?现在想起来找后账。东西值钱不就行了,管什么赃物不赃物的……”
他还没说完,紧接着肩胛处剧痛,就是“嗷”的一声惨叫。
尖厉的叫声在耳边炸开似的,吓得张三一个趔趄。随后就见上一刻还拍着他肩膀称兄道弟的人,下一刻已经摔在地上,一只手捂着左边肩膀,疼得满地打滚。
在他的肩胛处钉着一把柳叶似的匕首。刀身整个没入,只留了半截花梨木缠枝刀柄,鲜血洇湿了内衫,染得那件蓝缎子短衫红不红、蓝不蓝的。
张三惊骇地转过头,正遇见沐晟冰冷的目光。
对方已经从石桌旁起身,走到跟前时俯下身,握住露在血肉外面的刀柄,像是削南瓜一样,使劲将那把刀从地上那人的膀子上横着一挑,刀出骨裂,顷刻间血涌如注。对方扯破嗓子不停地嚎叫,一声惨过一声,浑身疼得抽搐。
“知不知道现在所有的人都在找你,更多的人却希望找到的是一具尸体,而不是有气儿的活人。本王当时放出风声的时候,你首鼠两端、犹豫不决,现在走投无路送上门来,还拿腔作势的装模作样。”
沐晟不紧不慢地将刀刃抹了抹血,然后刀锋朝下,又狠狠插|进他的右肩膀,“那咱们现在就好好清算清算。”
不仅是黔宁王府,还有孙兆康、禄弘铭、那氏土司府……所到之处,无不是对他除之后快的海捕文书。权衡利弊之下,他现身在了沐晟跟前,却没有痛改前非的觉悟,于是堂堂的云南藩王一定会给他个下马威。这也符合沐晟一贯的作风,直截了当,绝不拖泥带水。
地上的人痛得声嘶力竭,上半身浴血一般,触目惊心。旁边的张三已经吓傻了眼,两腿发软地坐在地上。而沐晟那两刀均是对着肩周的筋脉,刀进筋断,两条胳膊就这么都废了。
“王、王爷这么费尽心思引我出来,难道不、不是因为我有大用处么!”那人睁着通红的双目,青筋爆出。
沐晟冷笑着看他:“你活着的确有些价值。你死了,对本王来说一样受用。云南的茶商被阻截,不仅货物被抢,还有伤亡,死的都是十三府本地的本分商人。你说单是这笔账应该怎么算?”
“他们不是死在我手上……”
“就算人不是你亲手杀的,但你纵容手下去行凶,跟刽子手有什么区别?”沐晟这么说,眼底流泻出阴枭的目光,一脚踩在那人左肩的伤口上。
“名字。”
那人痛苦得面容扭曲,满头大汗,却死活也不吭声。于是沐晟脚下狠狠一蹉。
“啊、啊……李、李四!”
沐晟闻言眯了眯眼,脚底又用了几分力,那人疼得哇哇惨叫。
那厢,传来少女清淡的嗓音:
“是不是还有王五和赵六……”
这都是些什么名字?
沐晟不耐地皱眉。这时,就听张三带着哭腔喊道:“是是是,但他们几家都没迁到滇蜀。祖上传下来几代,现在就剩下小的们两家……”
沐晟朝她看过来,朱明月道:“李四是真名,他们俩是杭人的后裔。”
百年之前,杭州曾先后作为五代吴越国和南宋的都城,后历经战乱变迁,人口流动频繁。相传杭人只留下了张三、李四、王五和赵六,即所谓的“四姓十八家”,其余多是绍兴移居过去的。而今真正的杭人后裔少之又少,抓到一个张三,现在又出现了一个李四。
朱明月不由得多看了地上那人两眼。
“在下不过是在那氏府上讨口饭吃。王爷如何就这么咄咄逼人、赶尽杀绝……”李四疼得浑身颤抖,抻着脖子嚎叫。
沐晟冷笑道:“靠得大树好乘凉,可你贪心不足,明抢暗偷,这口饭,吃得有些牙碜吧!”
一句话就戳到了软肋。李四紧咬牙关,死撑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年头不论是马帮还是走货商人,无非都是刀尖儿上舔血的日子。投奔了那氏土官府,起码有个依仗!”
打狗还要看主人。
沐晟不怒反笑,从他肩上抬起脚:“这么硬气,那你来这儿作甚?”
李四得了些喘息,吐了两口血沫,道:“还不是王爷的计谋高啊……大张旗鼓地来了东川不说,立刻就抓了一个张三,利用他在东川附近的几个府城里到处的搅和。几日来,走货的老线儿不断地放出风声,在下不露面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