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茶马互市(2 / 2)

明月如霜 水未遥 12535 字 1个月前

朱明月因为避嫌去了外间,闻言道:“西厢虽安静清幽,却接触不到太多的阳光,萧军师不如也住到中苑来!”

她说完,就听到拿着针灸布出来的军医道:“小姐此话甚是。军师这病最靠休养,多晒太阳、少见风。若住到中苑的东厢房,时时照到阳光也是好的。”

军医说到此,不忘朝着朱明月连连道谢。

其实该说谢谢的是她。是萧颜拖着病躯将茶商的事担待了下来,否则沐晟袖手旁观,她这个所谓沈家人被推到众人面前,恐怕难以招架,又如何能悠闲地坐在苑子里喝茶。

他什么都没说,她却不能当做不知道。因而此时他开口让她帮忙,她断不能置身事外。

等把两位军医送走,那厢,一袭黑金貂绒披毡的男子疾步匆匆而来。见到她,劈头第一句话便是:“他怎么样了?”

然后是“他怎么会在你这儿?”

朱明月将石桌上的提璧壶挪开,连头也不抬,“萧军师刚喝了药,正在休息。王爷担心的话,何不自己去看看。”

沐晟看了她两眼,似想说什么,最终还是转身掀开门帘进了屋。

不知是朱明月的话起了作用,还是萧颜已经虚弱得不能多动,从那以后萧颜就真的搬到了中苑。

同在一处的还有那四个彝族护衞,外加两个军医。沐晟的书房也在中苑。一个在南厢,一个在东厢,两个人的住处与她的寝房只隔着一道东西长廊。因此在往后的数日里,她房前的苑落成了两人对弈品茶的常来常往之地。

盛夏时的苑落阳光充足,明媚而刺眼的光线透过雕花窗扉落进屋内,又投射到雪白的墙面,连红毡毯都被晒得一片温热。

萧颜坐在东屋窗前的软榻上,正捧着两本书册看,一本是《纪年表》,另一本则是《云南志》。这时候沐晟从外面进来,他不由放下书道:“王爷去过府衙了?”

沐晟进屋就放下了遮帘,“这回的动静不算小,看来是要用老底子了。”

萧颜从他的眼睛里看到斗狠的光芒,不禁道:“王爷已经为此等了这么多年,并不差一时片刻。稳扎稳打,一个一个解决才是。”

“我知道,可咱们能等,就怕人家等不及了。”沐晟负手站到窗前。

萧颜摩挲着手里的书,“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想要彻底揪出硕鼠,动作太大,恐怕会碎了玉瓶。只希望此次沈小姐的出面,能够带来一些缓冲。对了,王爷是怎么找到她的?”

自从沈明珠失踪以来,沈家几乎将苏州城翻遍了。后来朝局动荡不安,又打了三年多的仗,等沈明琪也来了云南,就再无半点音信。

“找她还真是挺不容易的。年节前本王进宫伴筵,顺便带了明琪一道过去,恰好姚广孝也带她进了宫。皇上在筵席上论功行赏,轮到西侧殿,才看清楚她居然跟着姚广孝坐在了公主席上。可见就算没有去找她,这几年她也过得相当好。”

“寄人篱下,几多孤苦。”萧颜轻轻叹息。

“寄人篱下?是高床软枕、好吃好住吧。后来更巴望着进宫做女冠,鱼跃龙门。”沐晟唇角微挑,些许哂然道,“这回带她回来认祖归宗,人家倒好,反倒觉得是妨碍她飞上枝头、享受荣华富贵。”

萧颜捂唇咳嗽了两声,道:“王爷如此固执冷硬,回来的路上,沈家小姐一定受气颇多。但王爷与沈小姐共过患难,该是更善待她些。”

“宁陵的事,你也听说了?”

萧颜看着他的目光中带着肯定的答覆:“沈小姐年纪轻轻,却有着过人的胆识,又心思沉稳,可见姚公这几年功不可没。”

说到此,脸上露出惭愧道,“其实不该累及沈小姐的……她全不知情。”

“知不知情,也已经卷进来了。”

沐晟望向窗外的目光,透出几许萧瑟的苍茫,“那丫头自私冷漠,但好在胆大心细,经过宁陵县一场事,看得出对官场是非似乎又知之甚详。既然姚广孝已经将她培养得这么好,如今云南有事,又事关沈家,也该轮到她出些力了。”

在萧颜住到中苑之后,不长的时间里苑中的木芙蓉花就都开了。大片大片的粉色花团,花形如锺,重瓣嫩蕊,烂漫艳丽。阳光透过郁郁葱葱的花叶,洒在雪白的大理石台上,把上面的纹路晒得斑斑驳驳的。

到处弥漫着一股花香。

几根花枝顺着隔墙上的雕花琐窗伸进来,敞苑里的军医正捧着药罐在苑子里熬药。淡淡的药石冷香飘散在花草间,又顺着长廊弥漫到苑落其他几处,连那些攀爬的藤蔓也变得芬芳起来。

但此时此刻曲靖府的这处别庄,显然已经不是一个适合修养的好地方。因为不久之后,又一拨茶商将府宅围了个水泄不通。

这次不仅是茶商,还有曲靖府当地的马锅头。茶商们要趁着溽暑来临之前,将货物交给马帮,托付马队将布帛、茶叶和药材运到边藏之地去换取金银器具、马匹和动物皮毛,否则路途遥远,一旦耽搁至入夏,炎热多雨,很多货物都会因不易存储,不等走到半路就腐坏霉变。这样原本为了躲避朝廷课额、特地来云南走货的商贾们,忽然听闻有盗贼出没抢劫的消息,唯恐自己也会血本无归,专程赶来求助。至于那些马锅头,则是担心之前茶叶遭抢,若再出差错会影响马帮信誉,反被污蔑是监守自盗,特地来请求黔宁王府担保其清白。

曲靖府当地土官和流官没有办法,求助到曲靖的黔宁王府别庄。又因沐家军恰好来曲靖迎接藩主,茶商和马帮便声称迫切请求其沿途予以保护,自愿加纳茶税或上贡银。因此不论知府衙门派遣了多少衙差来驱赶,先是顶着太阳,后来又冒着大雨围在门口的这群人就是死活不走。当地官员也出面规劝多次,均是铩羽而归。

于是,黔宁王府在百般无奈之下,答应了这一请求。

骤雨过后的晌午,阳光正好。

沐晟跨进门槛时,敞苑里摆了满满当当的书:《诗经》《春秋》《左传》《周易》《论语》《孙子兵法》《鬼谷子》《黄帝内经》《神农百草》……厚重且庞杂,分门别类地堆放在石桌上、石凳下面,天井边,能放的地方都放了,却显得格外整齐。

那在花间埋头整理的少女,肤若凝脂,眸若春|水,摘了那朵开得最大、最美、最艳的金黄色芙蓉,随意地别在右侧耳间。明媚的阳光落在她的发间,芙蓉花瓣颤巍巍,衬出一张精致美丽的面庞,窈窕纤细,袅娜多姿。

沐晟随手从石桌上捡起一本书,上面密密麻麻的小篆,纸张上还有一圈淡淡的晕湿痕迹。

“你这在做什么?”

明显是在晒书。

“王爷来得正好,柜子上层的几本书帖也受了潮,还望王爷不吝举手之劳。”朱明月自花间仰起脸来,伸手指了指屋苑的方向。

沐晟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瞧见屋里那个下层空空唯留最上一层的架格。摆得不算太高,但显然超过她能够到的范围。

“昨夜的一场大雨没有毁了满苑子的花木,倒是把小女新买的书淋湿了,王爷这处府宅是时候修葺一下。”朱明月一边说着,一边把手里的书册摊开放在石台上。

这话若是让管家沐敬听到,必定要老泪纵横。

两年前才修建的高门大宅,到现在连廊柱上的红漆都是簇新的。分明是她打发了侍婢,自己还忘了关窗。

从来也没人胆敢指挥他做事,沐晟感到少有的新鲜,依言过去拿书。堆得一厚摞的书帖,被他一只手轻易抬在胳膊上,像是没什么重量似的。

“曲靖府里的互市多是夷族以货易货,想买几本汉书真是挺难的。而你索性连整间书店都搬回了府里?”

苑里摆着的光是《地方志》就有上百本,还有为数不少的经史子集,连些野史民间传奇都有。

“所以王爷将来送小女回沈家的时候,别忘了准备两辆车乘。”朱明月手上不停,一番话毫无客气之意。

换成任何一个人,绝不敢这么跟堂堂的云南藩王说话。然男子也不吝啬,勾唇回给她一个微笑,道:“一辆车就够了,因为你的书会先回去。”

朱明月诧异地道:“为什么?那小女呢?”

“你马上要根本王动身去茶马互市。”

黔宁王府已经答应了茶商们派兵护送马队去藏边互市的请求,于是作为云南十三府茶运总协办的沈家,自然要出一个人随行。这个人就是朱明月。在这个决定还没正式通知曲靖衙署之前,他首先就来告知她——云南府锦绣沈家的半个当家人。

“什么半个当家人,王爷何时认为小女是这个身份?”朱明月感到匪夷所思。

在无数沈姓族人为沈家鞠躬尽瘁的时候,她在京城安享荣华;在沈家商社苦寻她的下落时,她在费尽心思攀龙附凤,尽可能撇清自己跟沈家的关系。作为嫡系后代,她实在是太不孝了,有什么资格回来掌管大权,坐享其成呢。

“确实不够资格,但从现在扶持还不晚。”

扶持她做沈家当家?

“此事一旦由你出面,不仅是云南的茶商和马帮,就连外省的商贾都必然感念你的恩情,同时也向整个云南商道宣布了你这个沈家嫡长女的存在。”

他磁性清淡的嗓音,划出无限诱惑,同时给了她一个光芒万丈的前途。

而这就等于是趁着沈明琪不在,利用黔宁王府的势力,喧宾夺主、鸠占鹊巢。

“但是小女并不想去。”

朱明月伫立在花丛中,美眸中忽的一抹严肃,“而且小女也不认为这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为何?”

朱明月道:“直到目前为止,纳西、大理、顺宁的茶商,一时间全都围堵到了曲靖府来。还有贵州安顺府、湖南凤凰厅、宝庆府,甚至连山东济南府的茶商都遭到了阻截,一并归流到了小小的曲靖。”

少女的容色淡淡,说的话却让人心惊,“从东到西,几乎横跨了整个大明疆域,如此广袤的势力范围,丝毫没有惊动地方的官衙,甚至连一贯消息灵通的马帮也未发现任何风吹草动,王爷真觉得,仅是茶运受到滋扰这么简单?”

萧颜之前的话说的对,什么样的匪寇有这么大的能耐和势力?又怀着什么样的目的?因此受到牵连的沈家固然不能袖手旁观,但是黔宁王府不一样。而他已经离开云南府司将近一年,才刚到曲靖就被茶商缠上,一时片刻都不得脱身,谁知道又会发生什么变故。

她也不想代替沈明琪的位置,然后再把拥有的半个沈家卖给朝廷。想要追查沈家后人,想探查锦绣山庄的底细,有很多方法,绝对不是占山为王这种无比漫长的方法。

“看来你并不像你表现得那么唯利是图,反倒是一心一意想回沈家。”

沐晟负手立在花下,轻薄的花瓣洒了他一肩,嘴角边有似明未明的笑,清隽而俊美|逼人。

“小女是想回沈家,”朱明月坦然地看他,“但小女同样知道,如果王爷不能够解决这件事,恐怕沈明琪会一直‘水土不服’、‘染病’耽搁在半路,小女也就无法踏进沈家的大门!”

清冽冽的声音,让正从外面进来的几个人,眼底顿时有数道精光迸射。

被护衞搀扶着的萧颜不禁再一次侧眸,这位沈家小姐真是好玲珑的心窍。

将最后一层窗户纸捅破的少女,言罢便再不语,似乎是等对面男子的答覆。

却见沐晟略微勾唇,不紧不慢地说道:“如果你觉得,仅凭三言两语就能让本王改变决定,本王只能说黔宁王府镇守云南,而沈家是云南茶运的总承办,全省的茶商货物都出了事,两家谁也跑不了。何况还牵连到曲靖和丽江的马队。要是茶商因此不再信任滇黔的马帮,不再将茶叶转到马帮手里中转,要是纳西族马帮就此迅速衰败一蹶不振,影响边藏互市的生意不说,对云南也会有很大打击。”

茶马的交易,在云南古来有之。洪武四年,户部确定以陕西、四川茶叶易番马,在各个产茶地设置茶课司,定有课额。又特设茶马司于甘肃的秦州、洮州、河州,四川的雅州等地,专门管理茶马贸易事宜。朝廷同时规定,严格控制茶叶的生产和运销,并严禁私贩。各级地方官员均有监督之责。

沈家云南十三府的茶道总协办就是这么产生的。云南被沐氏平定之后,朝廷未在当地设立监管茶马互市的官署,但凡云南茶商,需经川陕的茶马司进行易货。因路远烦琐,于是由一个沈氏全权负责——每年的课额都由沈家告知给各府、州、县茶商,然后再由沈家统一将茶叶归类、过秤,协助走货的马帮将文书呈给茶马司官署。

直到建文年间,民间的茶马互市逐渐兴旺起来,燕王登基以后,朝廷设立的茶马制度崩坏日甚,很多官员私下给予方便,将私茶放行,使得很多茶课司和茶马司等同虚设。沈家便从推举的接洽专员,变成名义上的协办,多年来已经几乎不插手其他茶庄的买卖。没有想到一向表面维持平静的茶马互市,会突然出这么大的事。

“现在不是一两个茶商的货物蒙受损失,而是全省的茶商被阻截。”沐晟静静看着她道,“阻截的地点,就在沐家军途径的曲靖。一旦黔宁王府听之任之,助长了匪寇的气焰,最后就会闹得不可收拾。”

朱明月看他良久,又听他说了良久,忽然不知该从何反驳。她不能说他讲的这些错了,可这些顺理成章且从大义出发的言辞,又让她隐隐地觉得哪里不对劲。

朱明月揉着因搬书而有些酸疼的手腕,半晌才道:“既然如此,王爷应该出兵剿匪才对。”

沐晟道:“敢在云南地界上杀人越货,黔宁王府断然不会留他们活路,但现在各府、州、县都没有匪寇的线索,想要揪他们出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而今更重要的却是余下那批茶商的走货。”

茶运是云南赖以生存的命脉之一,若断绝一时,不知要有多少商户家破人亡、多少赶马人丧失生计。

“那王爷能不能找沈家其他人?”

这么重的担子压下来,朱明月只好退而求其次,问道。

“来不及。”

沐晟将石桌上那本晒得暖烘烘的书阖上,“从云南府到曲靖府一来一回会耽误不少时间。而本王既然决定答应茶商们的请求,几日内就会带着队伍整装出发。”

就是说非她不可!

“王爷根本没打算征求小女的意见,反倒是将强加的这些,当成是对小女的恩典,但是一个云英未嫁的女子就这么随军上路,王爷有没有想过小女会落得什么名声!”朱明月气愤地说道。

带她离京是这样,随意转道去河南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一种前所未有的懊恼和沮丧,让朱明月不禁满腔愤懑,从曲靖去边藏的路途,比从应天府来云南更为遥远,如果她当真随军前往,不是意味着她对沈家所有的打算和计划都化作了乌有?

“这不是理由,”沐晟道,“你本就是商贾出身,平民的女子没有闺阁千金那些讲究,何况这裏还是云南!”

云南当地多是夷族,不比汉人那般传统,而她只是商贾之女,士农工商,“她”的家世排在最末,养在成国公府,就连出身都忘了,变得娇纵又矫情?就算她矫情,也不代表她能抛却根深蒂固的规矩和约束,时刻受他的任意安排!

朱明月很想将手里的书都砸过去,或者搬出一些圣人云斥骂他的决定,于是下一刻她转身就走。

却被沐晟一把攥住,“本王心平气和地跟你说话,你这是什么态度?”

朱明月陡然转眸,“那用不用小女跪地谢恩?”

陡然僵持的两个人,横眉冷对,互不相让。

就在其中一个即将说出更伤人的话之前,倏尔,一声轻咳打破了凝滞的氛围,萧颜被两个彝族侍衞搀扶着走过来,后面跟着抱着棋盘的管家沐敬。一行四人看着满苑子堆放着的书籍,还有书堆里的两人,明显都有些傻眼。

“王爷原来与沈小姐在这儿晒书,难怪我去书房都没找到人。”

萧颜似是没察觉两人之间的争执,款款地走到花树下,随手拈来一根含苞待放的花枝,“瞧这木芙蓉开得多好。记得去年的这个时候,府宅里到处都是枯枝败叶,杂草丛生。想来是沈小姐的到访,才让此处花开满苑。”

沐晟看到萧颜,挑眉道:“你不在屋里好好歇着,又跑出来晒太阳?”

说罢,瞥了一眼萧颜身后的沐敬。

沐敬缩了缩脖子,抱紧棋盘。

“想找王爷下棋,但左右敞苑里都不见踪影,就猜测王爷肯定是到沈小姐这儿来了。”萧颜略显苍白的脸上,两片薄唇也没什么血色。

沐晟放开朱明月,“军医都交代你应该卧床静养,想下棋让侍衞过来说一声不就得了,何必非要自己出来折腾……”

他的话伴随着他的人,已经逐渐消失在月洞门外。管家沐敬抱着棋盘赶紧小碎步跟了过去,一路走还碰落了两旁花丛中新抽枝的花苞。

萧颜经过朱明月身边,仿佛是提点般,徐徐地说道:“王爷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沈小姐非与之硬碰硬,不仅讨不到好处,反而还会吃亏。”

朱明月抬眸看了他一眼,后者又道:“何况沈小姐想回沈家,永远都绕不开黔宁王府的。”

当各处的茶商得知了黔宁王府答应要沿途护送马队去藏边互市的消息后,激动得悲喜交集,纷纷携儿带女跑来犒军;曲靖当地的彝族居民更是搭棚子,设烤架,好酒好肉摆了整整一条长街。很多沐家军都得到了百姓们送来的红巾,连战马脖子上都拴着红绣球和两串銮铃,锣鼓喧天,载歌载舞,简直比送亲还热闹。

而按照大明所实行的衞所兵制,曲靖府是衞城,有守军五千六百人;云南府是都司城,城内驻防着四个衞,再算上黔宁王府的原有兵力,有六万余人。从云南府司赶来迎接藩主的沐家军号称两万,其实只有不到三千。那么除却留守的士兵,沐晟能带走的只有四千余人。而颇具规模的草寇山寨,一般最多是千余人。一对一,对于沐家军是手到擒来,别说还是以一敌四。

但是沿途保护,说得容易!

朱明月翻阅过《云南志.地理》,云南的地形极为复杂,西北部是高山深谷,东部和南部是高原。互市之路将从曲靖一路往北,途径东川府,一百二十里过徐州府,一百三十里到达巴蜀境内,二百七十里至成都府,在朝廷专设的茶课司缴纳茶税和办理通货文书,再入藏境,在藏边进行互市易货。如此遥远的路程,只是云南境内的一个东川府,高山与峡谷相间,其地势雄奇险峻,盘踞在山峡之间的又多是草寇、流匪,还有部分土族居民,很多山寨因此连成一片。这样无论哪一处受到攻打,几处山寨都会出动。

所以,反之亦然。

除此之外,还有粮草辎重。这不是打仗,但浩浩荡荡的一行人,总要吃粮的。整件事来不及禀告朝廷,半路上会不会有地方官来接济?一旦遇到匪寇,很可能就是两败俱伤。当然,寻常流匪不会轻易与朝廷为敌。怕,就怕万一。

为此朱明月想过一百种拒绝的理由,但是萧颜有一句话说得对,不管她有多么抗拒随军远行,想要回沈家之前都必须通过沐晟的允许。而这次沐晟显然没给她拒绝的机会。

初十这日,是黄道吉日,彝家杀鸡宰牛。

赶到曲靖府来送行的队伍足足延续了十里长街,敲锣打鼓,鞭炮齐鸣,整装待发的是身着鸳鸯战袄、挎长军刀的沐家军骑兵,骑着威风战马,愈发显得声威赫赫。还有很多没穿军服的步兵,扎着纳西族的青蓝包头,穿着羊皮披肩大襟长衫,混迹在马帮的队伍里。

萧颜却病得更重,就连喝送行酒也坐在那顶皂帘暖轿里,瘦削的脸颊,眼眶深陷,隐约有几分不吉之相。

而沐晟就这么走了。等他再回来,也不知还能不能见到这位锺灵毓秀的军师。

冬日的云南温暖如春,湛蓝蓝的天,晴朗得万里无云。浩浩荡荡的一群队伍里,有四驾和两驾的车辆,有穿着披毡、骑着高头大马的马锅头,还有牵着马的赶马人。很多自愿随行的商贾,有人靠牲口供驮货,有人只能靠双手推着货车,徒步跋涉。

朱明月坐的车却是用来装军需被服的。裏面不太宽敞,她就交叠着双腿,坐在外面的车辕上。

厚重的帷帘挂在车顶鈎角,露出裏面成摞的布帛,蒙在最上面的是葛布,整排的线穗子随着车轱辘滚动一掀一掀的。头顶上明晃晃的日头,迎面吹来的风凉凉的,夹杂着红土沙砾的味道。一切都仿佛回到了来云南的路上,烈日、风沙,还有陌生的官道,道旁寸草不生的盐碱地。

其实像朝廷军队护送马帮这样的事,从古到今闻所未闻;纳西族的马队走货,一贯使用滇马驮运,山路虽崎岖难走,但为减少行程会尽量避开官道。像这样又是车又是军队,还专挑平坦道路的走货,简直是匪夷所思。但事情偏偏发生了,还是由堂堂的云南藩王亲自护送。

朱明月摩挲着胸前佩戴着的一串麝香,很特别的玩意儿,雕镂成花球的形状,别具奇巧,就像这无奇不有的云南。

滚滚的车轮掀起漫天的尘土,这时从前面跑来一个头戴厚巾的小校,跑到车前,仰着脖子道:“沈小姐,王爷让您过去一趟!”

靠着结实的车舆的少女,将黑缎面的包头往下扣了扣,遮住大半张脸:“烦劳告诉你家王爷,小女腿脚不济,没办法过去。”

驾车的是个身体壮硕的纳西族妇女,闻言拉了拉马缰,让马匹缓下几步。她驾车的手法相当稳,朱明月却坐在车辕边上,这下不得不伸手扶了她一下。不禁道:“阿曲阿伊,你这是要把我掀下去啊?”

戴着七星披肩的纳西族妇女咧开嘴笑,操着不甚标准的汉话口音道:“帕吉美,您是玉龙雪山上最美丽的一朵雪茶花,东巴神会保佑您的!”

“帕吉美”是纳西语,纳西族人对云英未嫁少女的称呼。朱明月也跟着笑了,然后就听那小校满脸为难地说道:“可是王爷说,如果小姐不听话,王爷不介意亲自来‘请’。”

亲自过来的意思,无非是让前面的马车停下来。现在整个队伍排成一字形赶路,一辆停驻,后面的就都要停。这样大家都会知道是因为她一个人,导致所有人不得不拦马驻车、等待重新开拔。朱明月于是抿了抿唇,朝那纳西族妇女道:“没办法,让我下去吧。”

阿曲阿伊攥着缰绳,朝着马匹高“喝”了一声,用胳膊将缰绳拉紧。等朱明月稳当当落了地,又扬鞭继续前行。

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是擎着黑色大纛的沐家先锋军。有少数骑兵断后,中间则是步兵,将马帮的队伍包围在中间。等朱明月提着裙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到前面那辆车舆,已经满头是汗。

扶着车辕上了车,坐在对面的男子递了一盏凉茶给她。

朱明月摘掉头上的缎翎包头,接过来抿了几口,不由得喟叹道:“原来是普洱小金沱。”

黑茶的味道甘醇,汤色透红,显得鲜活可爱。而她喝的这道是生茶,又因年头久远,甚有浓香。

“茶商拿来孝敬黔宁王府的,自然都是最好的。车厢后面还有很多,你若喜欢喝,可以都抱走。”

对于一个素来饮酒、从不喝茶的人来说,再名贵的茶都是一种滋味,又涩又苦。

朱明月道:“原来朝廷军队并非是分毫不取,早知黔宁王府如此不拘小节,当初不如拿了茶运课额,直接将商队送去边藏,又何必路远迢迢赶赴巴蜀。”她说到此,放下手中茶杯,“何况沈家就是卖茶的。以后小女成为半个当家,还能缺这几口金沱?”

她此刻穿着纯正的彝家黑裙,外面还套了一件雪白的兔毛坎肩,衬出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宛如银月堆雪。又因跑得额头细汗,脸颊红扑扑的,显得冰肌玉骨愈加剔透。

沐晟的视线落在她扎着的两根辫子上,不以为然地说道:“本王能扶持你上去,也能把你拉下来。你骄傲个什么劲!”

铜炉里熏着淡淡的草药香料,朱明月拄着梨花木案,扬眉看他,“王爷不知道吧,见缝插针一向是商人的拿手好戏。小女在沈家当家的位置上一日,便有一日威风,届时很多事木已成舟,王爷再想干涉,可就不那么容易了。”

不惜调遣沐家军一路护送马帮互市,也要为她“争取”沈家当家的名分。若传到坊间,定会以为云南藩王色令智昏、冲冠一怒为红颜。

沐晟却没看她。手中握着黄杨木做的茶杯,杏色的杯面打磨得很润,“你不用一直想着激怒本王,已经带你出来了,还能再把你送回去不成?一直负责伺候你的丫鬟呢?”

朱明月首先想的是红豆,然后想到是佩蓉,漫不经心道:“她不愿意来。”

沐晟“嗯”了一声,表示疑问。

朱明月摊了摊手,道:“小女已经跟她解释了很多次,此行只是护送马帮去藏边走货。可她始终声称自己不愿意跟着来送死,央求小女千万不要带着她。”

沐晟将那黄杨木茶杯放下,“这么说来,你跟你的丫鬟是一个想法,生怕半路有人劫杀,故而宁可去坐简陋的被服车,也不上本王的马车?”

这话乍听起来有些奇怪,朱明月却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一抹了然的嘲讽。

就算路上真出什么事,目标也一定是茶叶和粮草,没有人会去抢被服车。擒贼擒王,首先遭难的又肯定是最堂皇的车舆,也就是沐晟的这辆。到时候躲在被服车上的她则有时间逃命,不会被殃及误杀。

而被服车也有被服车的好处,军需被服怕潮、怕霉变,一定会保持绝对干爽,不能受雨淋,因此车辕车板严密厚实。驾车的纳西族妇女又是马帮出身,一手利落的赶车技艺,让她这一路上稳稳当当,不用担心遇到坑洼地被突然掀车。

何其聪明。

“怎么会有人来劫杀呢?”朱明月理了理额前的发丝,“王爷能出兵护送一次,两次,可能永远跟着?而马帮却不会因此而放弃走货的营生。既然如此,哪支匪寇会这么想不开,非要来跟朝廷军队硬碰硬。”

有能耐阻截商旅,并且行动迅速到不被附近的官衙察觉,必定有人暗中相帮。既然互市路上的这批货早晚都是囊中物,何必急在这一时。

从少女嫣红的唇瓣里,道出的话犀利而刻薄。沐晟却是一笑,笑得毫不在意,“所以,你觉得本王此行不仅没有意义,反而还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

朱明月看了他一眼,点头。

“贪生怕死。”

沐晟一扬手,撞得案几上的茶盏直晃,发出清脆的声响。

“小女是怕死,但这世间又有谁是不怕死的?”

她在宫里做过多年策应,一直如履薄冰小心谨慎着,从不敢说过头话、做过头事,就是因为她怕死,更怕酷刑。她无法承受失败的后果。

朱明月望着窗外倒退而过的景色,思绪也跟着渐渐飘远。

这时候,一把精致的腰刀“咣当”一声扔在了案几上。

朱明月回眸看来,却是那日城南酒楼巧遇李景隆时,他带上楼的那柄漂亮弯刀。

“这是龙雀,景颇尖刀。”

从窗口投射进来的阳光,在刀鞘和刀身上折射出不同的光彩。刀鞘是红漆绯色,刀身也是绯红的,刀柄上雕刻着繁复花纹,薄而锋利的雪刃,刀尖略微上翘,带着明亮的流光。

朱明月好奇地问:“为什么这刀是红色的?”

沐晟道:“它还有个名字,唐时又称‘宝钿’。”

最后两个字出口,让朱明月的眼睛亮了一下。她记得《周礼.考工记》有言,“造百辟宝刀,以重柔铤,其彩似丹霞,名曰宝钿。”

久仰其名。

朱明月非爱刀之人,望着桌案上绯色流光的利器,也觉得异常夺目。小心翼翼地拿在手里,温润的刀背,刀身凉凉的,隐约泛着寒光,似蕴藏着一股凛冽的杀意。

沐晟伸手扶住她的手肘,另一只手就着她的手握住刀柄,道:“这柄龙雀是滇藏之宝,刀柄加刻了黔宁王府印记,寻常人见到它,都不敢轻易碰刀的主人。一旦遇到危险,它可以救你一命。”

给她的?

“赏你的。”

男子含笑道。

朱明月推了推刀柄,下意识就想开口拒绝。下一刻,他陡然抬手扯了一下她的腰带,猛地把她拽到自己跟前——车内的坐席又长又宽,两人原本坐得就不远,她被他这么一拽,连惊呼都来不及,直接就坐到了他的腿上。

陡然拉近的距离,使两个人最大限度地贴近。而他明明看上去颀长精瘦的身躯,此刻显得格外壮硕魁梧。那种专属于男子的阳刚气息,隔着布料强烈地侵入她所有的感官。

朱明月瞪大眼睛看着他,这回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你说得对,这世上所有的人都怕死,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有能耐决定自己的生死。”

淡然的声线,不苟言笑的脸色,仿佛是谈论天气般平常。朱明月瞪着近在咫尺的那张俊颜,若非这样的姿势、这么近的距离,她恐怕都要以为是自己想多了。

“虽然你没有底子,但手上力道不错。那日你朝本王掷飞刀的时候就能看出来。”沐晟望着她绯红的脸颊,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他勾起唇角,道,“本王教你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方法。”

朱明月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下一刻恼怒地问道:“王爷在军中难道都是这么教人的?”

强烈的挣扎也没挣开他的禁锢,反而被一把钳制住了双手。沐晟睨着她,眼底的神色隽永而倨傲,“不是谁都能得到本王的这把龙雀。而龙雀是把杀人的刀,出了鞘,就要见血。若你不懂得用,杀不了别人反而伤害自己。”

男子说罢,目光落在两人同握的刀柄上,“想杀人,最重要的就是快、准、狠,在恰当的时机下,一旦锁定目标,就毫不犹豫。”

伴随着尾音落地,他的手肘紧接着就制住她的肩,然后另一只手非常利落地撤腕——电光火石之间,朱明月只觉得整个人颠倒一旋,被他压在了身下。

刀尖儿,离自己的眼睛只有两寸的距离。

她都没看清楚他是如何把刀夺走的,已经在他的钳制下不能动弹。绯色刀刃寒气逼人,仿佛只要她反抗,就随时让她血溅当场。

“看明白了吗?”

朱明月的面颊已经红得滴血,不得不点头。

沐晟移开刀柄,禁锢着她的手肘却没拿开。整个人压在她的身上,脸凑近到几乎与她的鼻尖相抵,“看明白了,就给本王做一遍。”

低沉的嗓音落在耳畔,朱明月挣扎了一下,咬唇道:“先让小女起来。”

曛红的桃腮,连耳垂都染上了浅浅粉色。沐晟缓缓撒开手肘,揽着她的后背将她带起来——就在他移开力道的同时,不料身下的少女忽然猛地发力,背后的手腕陡然将他的胳膊拧过去;然后用脊柱的力量将他向另一侧反掀。

只听“砰”的一声,两个人同时狠狠地撞向坐席。

然后就变成截然相反的情况。

沐晟似是没有反应过来,好半晌怔忪之后,忽然放声大笑:“看来是本王走眼了。你不仅手上有功夫,同时专门受过这方面的传授。”

朱明月眼含薄怒,用手肘狠狠抵着他的胸膛,“王爷不觉得用这样的方式来试探一个女子,实在是欺人太甚了吗!”

被钳制住的男子没有丝毫的愧色,反而挑了挑眉,似笑非笑看着她道:“本王到现在才发现,你身上的秘密着实不少。要不是之前朱家的女儿进了宫,本王真得怀疑你究竟是沈明珠,还是别的什么人冒名顶替。”

少女近在咫尺的美丽面容,泛出一抹冷笑,“王爷现在才想起来怀疑,太晚了点儿吧。而且小女奉劝您一句,下回在试探别人之前,先想想对方是否真的没有还手之力,别聪明反被聪明误,反被别人杀了。”

朱明月说罢,腾地一下从他身上起来,将那柄龙雀狠狠地摔在桌案上。

“这刀削铁如泥,能轻易断人筋骨,更可穿透盔甲。多少人想要拥有它,你却丢之如敝屣。”沐晟从软榻上起身,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襟。

朱明月瞥也不瞥一眼,冷冷地说道:“小女练过箭术,就算用最普通的利器也能取人性命。王爷既然舍不得这个宝贝,那就自己留着吧。”

“你学过射箭?”沐晟若有所思地问。

朱明月转眸看他,“学两招防身的能耐,出门在外才不会吃亏。尤其是防止被居心叵测的人戏弄。”

她是将军的女儿,自然有一手弓马骑射的本领。

而她尤其刻苦学过箭术。要想写一笔好字,需要手上的劲道稳、沉,尤需臂力。练箭是最好的方法。当时为了防止手上长茧,练习时总会包上柔软且坚韧的绢帛。以至于她只有食指和中指的指腹有茧,那是常年练字磨出来的。

“本王把它送给你了,是丢是扔都随你高兴。”沐晟也不在意,说到此,抬眸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而且,本王还得感谢你那日的手下留情。”

在晌午开灶做饭前,朱明月回到了阿曲阿伊的被服马车上。等车帘从外面被放下,将绫罗花袖撸起来,看到自己有些青紫的手腕,肿了一大圈,生疼生疼的。

那把名叫龙雀的景颇尖刀也带回来了。厚重的刀鞘咯着她的后腰,这种触感让她忽然有了安心的感觉。

等整个队伍驻扎下来,马帮已经把所有的锅灶都埋好了。走货路上的伙食很简单,起灶落灶也甚为利索。曲靖当地的这支纳西族走马队比起沐家军来,反倒更像是一支训练有素、组织严密的军队。马锅头和赶马人按部就班,各司其职——歇梢时,先给马匹填料加草,让马先食,然后才轮到自己吃;马队朝哪个方向走,生火做饭的锅桩尖必须正对这一方向,烧柴必须一顺;开饭时,马锅头坐在饭锣锅正对面,也是面对要走的方向。大锅头第一个添饭,添饭时平平地盛添最上面一层。添完饭,勺子要放平,锣锅不能翻扑。

每顿的主食几乎都是干饼,还有风干的挂肉;大锅架在火上,熬着只放了盐巴和辣子的汤,香飘很远,喝起来却没什么滋味。

朱明月没有带侍女,阿曲阿伊自告奋勇地负责照顾她。当她将汤碗端到朱明月跟前,后者双手接过,毫不犹豫地喝了个精光。

极淡且辣的热汤,滋味不算很好,但阿曲阿伊非常开心地笑了,眼睛很亮很亮。这让朱明月感到很释怀,随即又喝了一碗。

从山谷平原吹来的风是冷飕飕的,从帐子上吹过,吹起原野上枯草如浪,又吹到每个人端着的碗里,汤气里的辣子热热的,熏得人睁不开眼睛。马帮称这样的露营为“开亮”,要在天黑前埋好锣锅、烧好饭,卸完驮子,打好帐篷,晚上还会点起篝火,木柴和干树枝噼里啪啦地响,浓黑的烟轻飘飘地升到苍穹中,直至不见。

入夜时分,朱明月坐在火堆边,抱着膝盖望着天幕的星星。

一颗一颗,一闪一闪。

西南边陲的夜色其实很美,天可以这么低,低到仿佛能擦着帐篷的顶儿;夜空中繁星灿烂,洋洋洒洒,就像是揉碎了一汪粼粼涟漪。

步履压断干树枝的声音,陡然响起,朱明月抬头见到沐晟,他手里还拿着一个皮革酒囊。

“想什么呢?”

他坐到她身边,将皮酒囊递给她。

拧开囊塞,裏面扑鼻一股浓烈的酒香,泛着热气儿,显然是烫过的。只是酒囊粗糙的面上绣着简单图案,用粗线缝的皮革边缘已经磨得泛白,也不知用过多少年。

想她自小在京城长大,后来进宫伴读,平生用惯精致之物,尤其是在宫中的那段日子,稍不合意的东西,碰都不会碰一下。可不知从何时起,就这样一直跟着他东奔西跑,受尽颠簸;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几乎已经将半个大明疆域跑了个遍。现在更是随着马帮一路穿越高原、山谷,在荒僻无人之地扎营,吃这些干硬粗梗的饼子,天为被地为床。

“喝两口,暖暖身子。”

沐晟见她一直抱着酒囊发呆,半天也不动,又道:“是本王的。”

话音刚落,朱明月端起酒囊仰头灌了一大口。沐晟怔愣了一下就抓住酒囊,夺过来,后者还是辣得直摇头,鼻尖泛酸。

“让你喝两口,没让你使劲灌。较什么劲!”

沐晟说罢,就见少女扬起脸,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很放肆的举止,但她忽然觉得很痛快,连带着长久以来郁结在心裏的愤闷和委屈也散了不少。

沐晟拿着木柄拨了一下火堆,让裏面烧得更旺些。火光照亮了那张年轻英气的俊颜,也照得那一双深邃黑眸很明亮,“待会儿你去本王的车上,今晚本王带人守夜。”

朱明月的脸颊被烈酒呛得泛红,连檀唇也是红的,但醇烫的酒液顺着喉咙淌入胃腹,连带着胸中蒸腾出一股融融暖意。

“不,阿曲阿伊都已经把帐篷搭好了。”

其实沐晟那辆车舆更宽敞更温暖,裏面用貂裘和厚棉布裹得严严实实,还有厚席软枕,草药香炉,比宿在帐子里不知舒适多少,可那也是他的专属行辕。出门在外,有些礼数还是应该在意的。

这时候,阿曲阿伊拿着大氅走过来。朱明月就着她的手站起来,掸了掸裙裾,而后朝着篝火旁边的那个帐篷走去。

那里的地面已经被火堆烤热,再在上面架起帐篷,铺上干草和被褥,睡起来也相当暖和。

阿曲阿伊拉开束绳,进去之后再用力一拽,两边又紧紧地绷在一起。风一点也吹不进来。等朱明月宽衣躺下,阿曲阿伊拿来一张雪白的薄毯盖在她身上。

“是用小羊皮做的,裹在身上会越来越暖和,夜里受用得很。”阿曲阿伊说完,又补充了一句,“王爷特地让人送来的。”

火光将这个纳西族妇女的脸照得一片温暖的橘色,朱明月将脸埋在柔软的被褥里,心满意足地阖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