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川府里无端出了一件赃物,还是不久前茶商遭抢的东西,这在走货行当里引起一片骚动。随后证明,东西是张三出手的,行里的人却都知道李四才是他的货源。于是在官府不分青红皂白地大肆搜查之下,不愿意被连累的同行们纷纷把人给供了出来。
而一直没再露面的禄弘铭,就是奉了沐晟的命,在全力抓捕川蜀的走货商。
“老三被抓了,然后知情的、不知情的走货人,全部被禄氏土司府的武士带走审问,一夜之间,走货行内被王爷搅得天翻地覆,任凭我狡兔三窟,也再没了容身之地。而元江府的人又一直在挖地三尺地找我,要杀人灭口。我成了众矢之的,现在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李四痛心疾首地说完,沐晟冷冷地笑道:“原来你不是来示威的,是来投诚的。可你这么心不甘情不愿,也就不必勉强了。”
沐晟说罢,冷冷的目光从他身上扫过去,“这样吧,你留下一条胳膊、一条腿,本王就放你生路,让你带着你这个同伴,从哪儿来滚回哪儿去。”
现在走,就是一个死。
张三吓得跪地磕头,痛哭流涕。李四捂着被扎出两个血窟窿的胳膊,挣扎着爬到张三身边,煞白着脸道:“行了,别磕了。老三,落到这步田地是我对不起你,你若想走,我就把这胳膊腿赔给黔宁王府,也算是对你的补偿。”
张三号啕大哭:“现在还说这些干什么!当初跟你说别给元江府做事,你偏不听,现在好了吧,把命都要搭进去了。”
李四喊道:“我不像你,我全家老小都在元江,不想做也得做,身不由己。我能怎样?”
这些话,明显是说给沐晟听的。
那厢,男子睨着视线,淡淡地笑道:“可真感人啊。但是雇你的那户人家,也知道你鼠窃狗偷,吃里爬外,用东家的好处来填自己的私囊吗?要是知道的话,第一个死的就是你‘全家老小’吧,那你还在这儿号丧,不赶紧滚回元江收尸去。”
那件白玉杯是怎么流到外面的?如果不是李四在抢完货物之后,手脚不干净,黔宁王府很难找到将匪寇与元江府连接起来的蛛丝马迹。而张三一直是安全的。因为被抢的货物多是由李四经手,分门别类,上面的人不会知道究竟有什么。以至于在白玉杯的事情发生之后,元江府没有贸然出动。可李四在闻到风声时就藏了起来,从此脱离元江的掌控,而今随着他的现身,元江那氏自然也跟着浮出水面。
一旁的张三听得直抽冷气。
李四紧紧地抿嘴,露出一抹阴森森的愤懑来,“没有小的吃里爬外,王爷怎会知道那伙所谓的匪寇,其实是那氏族人假扮的……没错,这回曲靖和东川交接处那批货,是小的领人去抢的,埋伏在半路,很顺利就得了手。事后货物分半,散货一批、值钱的一批。”
东西太多,路途甚远,不可能全部运回元江府。除了其中最值钱的器皿、皮毛、药材和绸缎被来接应的人取走,其余的像茶叶、马匹……有地方藏的就藏起来,没地方藏的都就地销毁。还有一部分也直接卖给了当地的走货商。
李四说到此,盯着地上的某一处,恶狠狠地说道:“除了部分散货,小的也有自己的藏货地。如果王爷能保我二人和家眷离开云南、远离那氏家族的势力范围,小的愿意把几处地点都告诉王爷。”
不仅是他的,还有另外几个头目的。
如此明显的分赃暗示,碰上刚强直理的廉官,早就火冒三丈、拍案而起,换成孙兆康之流,也要摆个面子,然后在心裏默默地盘算同流合污。沐晟闻言,却说出一句连李四都没料到的话:
“好东西都进了人家嘴裏,留下的不过是残羹剩饭。你以为黔宁王府就是这么好打发的?”
李四古怪地看着他,“可所有值钱的货都已经在元江府了。”
“本王知道,”沐晟睨着视线,“本王还知道,劫掠来的赃物一般不放在土司府宅,而是运到了广掌泊,在南弄河畔。”
“广掌泊”是摆夷族语的说法,意为“白象山”,与“南弄河畔”一样,都是那氏土司的家族禁地,一直被讳莫如深,就连那氏贵族都不允许随便进出。
李四一脸难以置信地问道:“王爷怎么会知道得如此清楚……”
沐晟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所以,眼光要放得远一点。”
什么意思?不是要给那些被抢的商贾讨回公道吗?或者说给元江府一个狠狠的教训……
李四和张三交换了个眼色,前者道:“王爷好大的胃口啊,不光是衝着那批东西,莫非还要把那氏土司府连锅端了?”
那氏一族雄踞在元江百年,百年经营,家底厚得吓人。若真将那氏连年积累的财富收入囊中,足够黔宁王府雄霸整个西南。可沐晟是云南的封疆大吏,而沐家军是朝廷的军队,这样的做法,跟土贼盗匪又有什么区别?
但转念一想,地方官兵出动剿匪一向不是因为这个吗,捉了贼,才好分赃。
“凡世间财路,多归于权门。纵容了几十年,也该好好管教一下了。”
阳光刺破水面万点波光如碎金,那临湖逆光而立的男子隐约含笑,乍暖还寒。
李四惊目:“可是这么多年来,就算云南府也一样惹不起元江府。王爷又是新嗣位的藩主,拿什么跟人家硬碰硬?”
张三使劲拽了李四一下,示意他小心说话。李四却不听:“几百年了,那氏土司府存在了几百年不是没有道理的。别人不知道,小的这两年在府裏面担任一个守备武职,亲眼所见来府中纳贡的土司就不下七八个,更别说还有数量不少的幕府家族都与那氏一直交好。”
西南这个地方,几方土司府连成一片,伤一个,会连带着牵动很多个。而当今天子初登大宝,百废待兴,根本就不宜动兵,否则元江府假冒匪寇抢掠了十三个府城的茶商犯下此等大罪,黔宁王府早就请旨攻打了。
李四说完这些话,连一侧的朱明月都不禁侧目。
想不到在走货这一行里,还藏着一个韬光养晦的人。
“都说元江府不好惹,所有的人都避之而唯恐不及,有多厉害?”
沐晟转过身来,眸深如渊:“那九幽的确是个人物,在他的经营下元江府日益强盛,却也胆大包天,肆意妄为到连朝廷都敢不放在眼里——正所谓物极必反、月盈则亏,一个元江能被分割为澜沧和勐海两大势力,其实就已经很说明问题了。而今的那氏土司府正处于极盛时,也意味着覆灭的时候就快到了,不是吗……”
那个名字,让四周陡然冷窒了下来。
写在朝廷诏书上、皇帝御笔钦封的元江府土司,是那直的长子,世袭土知府职位的那荣。从来都不是那个名字。然而“那九幽”三个字却似有无限的威压,张三吞咽了一下,大气都不敢喘;李四则是整张脸变色,繃着嘴角有些噤若寒蝉。
“王爷这是想做什么?”李四惶惑道。
沐晟负手立在近处,眼底淡淡含着的笑不带一丝温度,“你有一句话说得没错,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元江府坐拥金山,想要分一杯羹,是不是就得跟那氏土司府拼命?西南边陲的势力这么多,到时割据混战的景象一定会相当好看。”
……
李四究竟有多重要?能让沐晟、禄弘铭、孙兆康等人洒下弥天大网费尽周折去找的,其意义不言而喻。而这样的人对元江府来说,不能留为己用,便只能斩草除根。
东川府城的这处郊外,因人迹罕至而衰草连天、凫趋雀跃。两辆马车停在溪湖畔,赶车的仆从是知府府宅里的,除此之外连个随扈也无。几个时辰过去了,车顶满是林间筛下的落叶。
“你也挺有本事的,藏匿了这么久,居然没让元江府的人抓住。”
张三捂着磕出血的脑门,晕乎乎地说道。
李四咧了咧嘴:“藏得再久也没用,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尤其躲不掉你的连累。自己没本事就算了,非要把我也拖下水。”
张三耷拉着脑袋,不知该怎么说。李四杵了他一下,阴嗖嗖地问道:“听说,还是栽在了一个小姑娘手上。就是她?”
目之所及,那少女伫立在马车旁。披着浅蓝斗篷的身影,露出裙摆的一抹纯白,乌发玉簪,纤细婀娜,盈盈动人。
“有几分姿色。”
李四的话刚出口,就被张三一把捂住,“你小声点儿。”
李四嫌弃地扯开他的手,恶狠狠地道:“你这么紧张干什么?眼看着连小命都快没了,还不能多说两句。”
张三眼皮一跳:“什么意思?”
李四哼笑着道:“当初你供认不讳的时候,难道就没想过,让我也跟着东窗事发会有什么后果?元江那氏那帮人心狠手辣,我一旦陷进来了,你以为他们在杀了我之后能放得过你?”
张三听得心惊肉跳,本就热,这下出了一身潮汗,“可是咱们都在王爷这儿,他是堂堂云南藩王,还有人敢来行刺不成?”
“黔宁王身娇肉贵,谁敢动他,咱们俩一介贱民,死了还不是白死。”李四瞥了一眼,冷冷地说道:“怕就怕不光是你我性命难保,还有咱们的全家老小跟着遭殃。”
张三跌坐在地上,傻眼道:“王爷答应我要保住我的妻儿,我现在什么都交代了,也没有退路了,他可不能食言啊。”说罢,一把拉住李四,咬牙道:“老四,要不咱俩现在跑吧。”
李四看了看两个手脚细长的车夫,又看了一眼四周静得只能听见鸟鸣的树林,“咱们现在跟黔宁王府拴在一起,撇都撇不清,还往哪儿跑,是死是活听天由命吧。只希望那黔宁王看在我还有可利用的价值,保咱俩平安过关。”
这时,沐晟已经从每辆车上卸了两匹马,四驾马车就都成了两驾。
李四两只胳膊都废了,只能坐在车里,于是朱明月坐另一辆,沐晟和张三两人骑马。
车舆行驶在不算平坦的林荫小道上,车轱辘磕磕绊绊,速度极快。赶车的车夫也很着急,一声声鞭响,一声催似一声。等经过了两道树林,拐个弯,往前再有五里,是东川附属的一个小县城。往常要一个时辰的路,眼下几乎只过了几盏茶的功夫。
偌大的林间只剩下车辙被碾出的响动,两辆车一前一后,车身在快速的驱使中剧烈地摇晃,像是随时都能散架子。两旁树叶婆娑的沙沙作响,不时还有鸟雀惊飞的扑棱棱声。
“嗖——”
凌厉的箭翎,刺破长空而来。
随着这一杆箭钉在前面那辆马车上,一刹那,无数道箭矢暴风雨一样射来。黑色箭身,银色箭头,眨眼之间,密不透风的箭雨把那辆马车射成了筛子。李四抱着双臂从另一侧的车窗跳出车外,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大腿上被射中一支箭,扎了个对穿。
“箭阵,是箭阵!”
张三的走货经验相当丰富,一看之下连声尖叫,鞭策马匹要往前跑。
这个时候,前面的道路已经被不知何时出现的巨大树桩给挡上了,车夫赶紧往回一扯缰绳,勒马急刹,马匹嘶鸣几声,车舆打横骤然停了下来。忽然,又一根木桩从右斜方打过来,手臂合抱不了的粗大桩身“砰”地拦腰打在后面那辆马车上,只听一声巨响,后面的车舆直直地被撞翻出去。
车夫连同拉车的两匹马一起被掀倒在地。车内的少女死死扶着车辕,在那一刻猛地撞上车梁,又狠狠地摔在车窗的挡板上。
宛若凶狠的鹰隼般的黑衣人似从天而降,持刀蒙面,动作敏捷而强劲。落地之后又利落拔刀,迅速地将车舆围了起来。
明晃晃的刀锋,“噗噗”两声,那两名车夫就死在刀下,均是咽喉一刀毙命。张三扶着李四爬到车马不远处的地上,李四中箭的那条腿全是血。
“求求你们,别杀我们,别杀我们,让我们做什么都行……”
张三满脸惊恐,痛哭失声。李四咬着牙握住扎在腿上的箭,一狠心,“咔吧”折断了箭杆,顿时疼得撕心裂肺,“没想到居然要交代在这荒郊野岭,最后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可恨我两条胳膊废了,要不然就跟你们拼了。”
这时,为首的蒙面人已经提刀来到跟前,说:“人呢?”
张三呜咽着道:“谁?谁?你要找谁?”
“云南府黔宁王,沐晟!”
那人直呼其名,张三哆嗦了一下,下意识地往少女那边瞄了一眼。那蒙面人何其聪明,顷刻间攥着刀柄,走了过去,“你就是沈明珠,那黔宁王的红颜知己?”
此时此刻,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
她扶着车辕有些狼狈地站起身,“你们是什么人?”
“沈小姐,乖乖听话,告诉我们黔宁王的去向,免受皮肉之苦。”
那人的刀尖还滴着血,少女往后退靠紧翻倒的车舆,“王爷让我们几个先上路,就是为了引开追杀他的人,他自然不会跟我们在一起。”
“从郊外回东川内城,这是唯一一条必经之路。你还是别考验我的耐心。”
少女咬着唇,唇瓣渗出血丝,摇头道:“你别逼我,我真的不知道。”
蒙面人定定地看着她,片刻,扬起大刀。
“啊……”
比他的刀速更快的是箭,还有同伴中箭的闷哼声。
鸣镝的声音破空响起,周围寂静了一瞬,紧接着如刚刚被射成筛子的马车一般,漫天的箭雨从四面八方射过来。
那些蒙面人到底是训练有素,一见有埋伏,迅速朝着车舆和旁边的遮蔽物靠拢,然而面对他们的却是能装百支箭的连珠箭,不仅更快,也更多,根本不用轮换上箭,一波接一波密集如雨丝,为数不少的蒙面人已经在箭矢中丧命。
其中几个提着刀的蒙面人破出箭雨的包围,以极快的速度向发射的地方奔袭,旁边的同伴挥舞着刀柄将他们几个严密地护住,中间的人则卯足了力将手中的大刀掷出——钝器入肉的闷响,草丛中几个侍衞应声倒地。与此同时,蒙面人朝天扔出火筒,空中顿时爆出一串火焰。
“不好,他们还有后援!”
张三尖叫了一嗓子,扶着李四手脚并用地往树桩后面爬。与此同时,在另一边的树林中又涌出了更多的蒙面人。张三和李四躲避不及时,眼看刀锋就要朝着他们俩的人头落下。
一个卓然挺拔的身影踏着流箭而至。
“嗖嗖”。
只见他左臂擎着一柄造型奇特的弩箭,用闪电般的速度,以力挽狂澜之势,一箭将那人和他后面的蒙面人双双扎透,死死钉在地上。
“他有床子弩,快往两边闪,不要靠近他的射程……”
蒙面人显然也看出不好,朝着身边的同伴放声喊道。却见沐晟出手如闪电,用空着的那一只胳膊手起刀落,徒手砍削在他的脖颈,当场断气身亡。
与此同时,从南面的方向有大量手执刀戈的士兵冲了出来,他们身着黑色劲装,双肩披甲,抡着环刀与蒙面人厮杀在了一处。
没人知道这几百名士兵是从哪儿来的,尤其是沐家军早就带着马帮和商贾启程上路之后。然而堂堂的云南藩王身边若没有护衞,也说不通。可偷袭的蒙面人万万没想到,在沐晟的手里、在他的这批护衞中,居然还带着连珠箭和床子弩两样威力彪悍的战争武器。
黑缨锁子甲的士兵分三路,中间的一路里,裹挟着几匹膘肥体健的纯黑色烈马,马背上的士兵每人怀里都有一把床子弩,勒弦瞄准,顿时三箭齐发。
“嗖嗖嗖——”
这种专门用于战场的弓弩,原本能够并排放五只箭,每只箭有几丈多长,箭头是一个长矛,凭人力拉不开,需用绞车绞开。绞开之后,五箭齐发,人马俱碎。
黑甲士兵手里拿着的却是经由沐晟亲自改良过,有足够的臂力便能单人使用。而这种床子弩根本不是用来射人的,是用来射城墙,在射人时有着相当凶悍的力道,无论身穿多少层重甲都不管用。一箭,能连人带马钉在地上,拔都拔不起来。
面对床子弩的蒙面人,中一箭,当场就一命呜呼。
蒙面杀手的队伍很快被撕开了一个缺口。在沐晟周围躺着七八具尸体,他踩踏着那些人的尸身,脚下用足力狠狠一蹉,地上的人肋骨断裂,全然咽气。
那些冲将过来的大批侍衞趁势将余下的蒙面人制住,以三敌一,后者迅速溃败。
不消一盏茶的工夫,生还的蒙面人全部被擒获。
“王爷!”
侍衞统领拎着腰刀跑到近前,单膝跪地。
沐晟摘下右臂上的床子弩,淡淡地吐出一个字:“杀。”
话音落,侍衞们纷纷手起刀落,鲜血喷涌,那些被压制在地的蒙面人悉数倒地。
这时,一道浅蓝色的策马身影进入这片狼藉战场,到了车舆旁,朱明月利落地下马,一把扶起已经两腿发软的少女,“没事吧。”
连翘抹了抹脸上飞溅的血珠,艰难地摇头:“王爷和小姐来得很及时。”
这时,张三扶着李四从树桩后面出来。张三右胳膊被刀砍伤,李四大腿中箭,而他双肩之前又刚受过伤,浑身上下全是血,两人都狼狈得不行。
“都杀了?一个活口都没留,连他们是谁派来的都没法查……”
朱明月看着沐晟毫发无损,身上的一袭黑缎烫花的锦袍和玄色披风都染了血,衣襟、肩膀和袍裾上呈现出大团的暗红色,连缠枝富贵花的暗纹也浸得一片湿红,扑面一股血腥之气。
别人的血。
一双深邃的黑眸却也因此亮若星辰。
“还用查吗?能一下子派出百十个训练有素的杀手,目标不是别人而是本王,除了元江府,谁还有这么大的胆子!”
朱明月蹙眉,“可这些人,敢在距离东川府城不足十余里的地方动手,是胆子太大还是有人接应,王爷不应该仔细查查吗?”
沐晟的大手落在朱明月的发顶,用力抚了抚,“过家门而不入这种事,通常是心照不宣。既然人家特地选择在外城动手,而不是内城,就证明想跟东川府或者说是想跟孙知府撇清关系。既然这样,何必这么不识趣呢!”
况且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朱明月看到男子眉宇之间飞扬着一抹神采。没错,很兴奋,有一种人生来就属于战场,浴血而生的神采。她不禁摇头道:“把危险放在身边,这本就是一种危险。”
沐晟望着她,淡淡笑道:“有些事情急不得,一步一步来,在大菜上桌之前,先来些开胃小菜,也是相当引人入胜的。”
从树林中涌出来的这批士兵,在利落地处理了蒙面人的尸体之后,又如潮水般地退去了。一点声息也无。
张三扶着李四坐在马车里,那车舆的半个车门都掉了,车窗也被砸烂,拖着一个半轱辘勉强还能行驶,却比另一辆被箭矢扎成刺猬的马车要好些。连翘坐在车辕上拿着马鞭赶车,一路上静默不语。
“我说,那帮人还挺利索的。”李四咧着嘴,望着窗外。
张三正忙着用巾绢给他包扎伤口,闻言道:“利索还不快点来,险些连小命都没了。”
李四想抬手砸一下他脑袋,却忘了肩膀上有伤,疼得龇牙咧嘴:“要不是看在咱们都是杭人后裔,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分上,真不想管你了。能不能有点出息,还比不上人家一个小丫头。”
张三撇了撇嘴道:“你没跟那沈家小姐打过交道,不知道她有多厉害。尤其是一个养在深闺的小姑娘。凭我的本事你知道,可居然毫无招架之力,而且刚刚你看到没有,满地又是血又是尸体,连我都吓得跟什么似的,她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李四听他这么一说,也暗道了声“是啊”,然后狐疑地往窗外看去。这时,马车忽然震荡了一下,这一下极狠,把裏面两个人都往上抛。李四撞到车辕,张三则撞到李四身上,李四刚刚包扎好的伤口又渗出血来。
“不好意思,遇到坑洼,你们俩坐好……”
隔着车帘,传来那驾车侍婢很低的声音。
张三揉着脑门,嘟囔着埋怨一句,赶紧给李四止血。
过了林荫小道,前面就是平坦的官道,县城小小的一座城门楼已经在眼前。
沐晟与朱明月左右骑行在马车旁,沐晟用斗篷抹了一把手背上的血,朝着朱明月道:“经过前面的县城,再往北就是东川府内城,你说咱们的客人会不会在街市上面出现?”
朱明月远眺了一下,淡声道:“王爷不是说,就算孙知府参与其中,也断不会选择在府城里动手。还有客人的话,若是在前面一段不出现,就应该没事了吧!”
府城里的街市是市井热闹之地,若有意外发生,必然会殃及到当地百姓。
但她并不认为孙兆康会这么做。因为她总有种感觉,东川府大大小小的州县,每座城都很兴旺繁华,生业安乐。孙兆康在东川十余年,在他治下的这片土地也曾经历过战乱,却总是幸免未曾被滋扰。现在,他也不会去想破坏或者打乱这份安宁。
而对于东川府来说,其实他们才是不速之客。
李四有一句话说得对,在大明政权尚未建立的时候,云南十三府的土司家族就已经存在百年。百年传承,其间关系错综复杂,曾归顺过几个不同的朝代,多次反抗,被镇压,朝贡称臣。如此盘根错节的势力,往往同气连枝,一旦处理不好,几大家族很有可能携起手来,同仇敌忾。届时就不是云南内部的事,而是一场边陲动乱。
撇开利害关系不说,起码在这一点上,沐晟和皇上有着一样的烦恼。
沐家军的到来无疑是要打破固有的平衡,经停的第一站东川府就成了整个局势中至关重要的一处。但在不久前,萧颜又率领百人队伍,剿袭了勐佑的一伙摆夷人贼匪。“勐佑”也是摆夷族语的说法,其中的“勐”专指县以上的地方,隶属于元江的势力范围内。于是针对那氏家族的谣言,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传到现在,元江府已经被萧颜和沐晟两人联手推到了风口浪尖。
那么与之相关的东川府,此时此刻应该出现在什么位置上?多年来受元江资助的孙兆康,又应该何去何从?
若换成是她,在这种情况下,恐怕也不会善待沐家。
“想什么呢?”
沐晟已经骑行到她身边,朱明月抬眸看了看他,摇了摇头。
沐晟道:“你似乎不是第一次见到死人。”
其实他想问的是,她不是第一次见识杀人。
朱明月拽着缰绳,却想到了别处,启唇淡淡地说道:“在小女十岁那年,镇子上大旱。同年七月,燕王府靖难发兵,开始兵连祸结。地里乡间都是疫病死尸,还有残缺不缺的肢体……在那个时候,想要活下来,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当时你在哪儿?”
“北平。”
“本王记得,你是在戊寅年于苏州府的嘉定失踪,壬午年,有你的消息出现在北平的燕王府,癸未年你又身在应天府……除了这些露于表面的,五年裡几乎无法追查你的行踪……”
沐晟不紧不慢地提了提马镫,然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道:“能做到这些,不是被保护得极好,就是有不能泄露踪迹的原因。那么本王好奇,你是怎么一直耗到现在的?”
“王爷别忘了之前答应过小女的话。”朱明月道。
只需她肯相助,对与沈家有关的她的一切事、她回沈家之前的一切过往,他便再不能插手。
少女的面色冷淡,沐晟却是一笑:“本王连问都不能问?”
“问也不行。”
……
一行五人顺利地回到东川府城是在一个时辰之后。等快要抵达知府官邸,那辆马车已经损耗得不成样子,仅剩的一个轱辘在陌白街上寿终正寝。于是张三只好扶着李四,从街巷一瘸一拐地走过来。
几人中除了朱明月,几乎个个身上染血,尤其李四几乎成了一个血人。在街上引得目光无数。
管家正在府门口安排守衞,远远瞧见了,吓得瞠目结舌,好半晌才想起来去请大夫。
而孙兆康不在府里。
等孙姜氏酬完神从城南的寺庙回来,已经过了酉时,天色还早。她没有直接去休息,连晚膳也没顾上,直接来到了西厢,却是领着几个侍婢,抱着熏笼、铺毯……还有很多女儿家的用物,带着满身的烟火味,亲自来叩门。
朱明月刚刚沐浴完,正在换衣裳。等应声开了门,门外一张笑吟吟的脸。
“孙夫人您这是……”
朱明月把人请进去,等一众奴婢将新捧来的物件布置完,孙姜氏道:“这两日小姐跟黔宁王早出晚归,也没有仔细休息。这么一个娇滴滴的人儿,怎么受得了呢!”
提也没提白日里的事,就像是根本不知道他们半路遇险,也不知这一行人浑身是血的回到府里。然而府里添了两个“新人”,没跟当家主母交代,也的确有些失礼。
于是朱明月道:“王爷为了追查商贾和匪寇的事,确是甚为劳心。不过王爷也觉得,多亏孙知府的鼎力支持,还慷慨地借出自己的官邸。虽然嘴上不言,王爷心裏可是分外感激呢!”
只要他不帮着贼人去刺杀他们,或者亲自安排什么人深夜来动手。
那厢,孙姜氏笑呵呵地说道:“王爷为民间疾苦奔波忧劳,我家老爷也没出什么力,王爷不责怪就好。但是说起来,这件事似乎也挺棘手的,凭王爷那等俊才,都查了这么久。也不知查得怎样了……”
朱明月道:“夫人说得是,尤其这半月以来,越往下查,查出来的就越多。不过有一点倒是肯定,那件赃物孙知府当真是不知情。不知者不怪罪,王爷也不会追究什么,夫人且安心。”
说了这么多,却等于什么都没说。
孙姜氏悻悻地一笑,不禁暗道她怎么安得下心。
“那么接下来……”
“接下来恐怕还要在府裏面叨扰一阵子,望孙知府和孙夫人莫见怪才是。”
孙姜氏热络地跟她客套了两句,片刻又道:“对了,听说最近萧军师正在禄老爷那里做客,不知何时会过府,妾身也好早作准备。”
朱明月略微一怔,即道:“萧军师在东川么?他前一阵子不是在凤庆县剿匪,路远迢迢,怎会在几天之内就赶到东川府?夫人想必是听差了。”
孙姜氏笑容滞了滞,恍然道:“那该是妾身听差了吧,或许不是在禄老爷那儿,而是其他土司府里。听人说,这段日子以来,萧军师一直在滇蜀几大土官家族裏面连番做客呢……”
等孙姜氏施施然踏出寝房的门,连翘已经提着三层螺钿食盒在外间的太阳底下站了许久。盒内摆着清粥菜肴,分量相当重,晌午的阳光直直地照进窗间屋内,她一动不动地伫立在那儿,连姿势都没换,可见手底下是相当的稳。
“那两个人安排了?”
那侍婢低着头摆碗筷,“是的,就安置在王爷寝房外的一间耳房里,门外有侍衞轮班把守。”
“你可跟孙夫人汇报过了?”
“管家禀告过一次,奴婢也禀告了。”
意思是,她跟管家禀告的内容一致,而管家并不知道半路上发生的事。朱明月伸手接过她递来的银箸,“刚刚听孙夫人说,东川府像是有调兵的意思。”
连翘抬眸飞快地看了她一眼,而后低低地说道:“珠儿小姐,刚刚奴婢就在外间。”
朱明月一笑:“你就当我是猜的好了。但这件事我希望你能够帮我打听一下,毕竟住在孙知府宅上,东川假如有什么兵力上的需要,王爷府倒是愿意帮衬一把的。而且我们与孙知府夫妇之间,没有什么秘密可言。你懂我的意思吧?”
相貌无奇的侍婢抬眼去看她,须臾,点头道:“奴婢明白。”
隔日,清晨。
“官邸外面忽然多了不少人,连平时衙署的守备都被调过来了。可见孙知府这是防贼一样保护着王爷呢。”朱明月说道。
敞苑中的凉亭内,两人对坐。一人捧着书册,白衫粉裙,裙摆上是大团大团绽放的桃花;一人面对棋盘,雪裳佩刀,白绸缎袍裾顺着腿垂坠而下,露出云墨锦靴。
风吹起纯白的柳絮,漫天纷飞如落雪。
那男子一直注视着黑棋一方,像是在琢磨下一步怎样走,半晌淡淡地说道:“是保护吗?你怎么不说是变相软禁?”
半个衙署的兵力都镇守到官邸大街上,将偌大的府宅围成了铁桶。肃杀森严的气氛,连只鸟雀都不敢飞进府里。
“因为小女依然能够出府。”
“你是想回沈家了吧?”
男子抬头看了她一眼。
少女微笑摇头,“而今的确是到了小女功成身退的时候,可现在离开东川,前脚出了内城,后脚能不能活着到外城都不一定。”
她应该在三天前动身,也就是处理完张三、趁李四没现身之前。可那时也有风险。
男子拄着下巴,盯着棋盘皱眉凝思,“送佛送到西。元江第一拨派来的百人杀手,已经在对本王的围杀行动中全部被消灭,再想派人来补救也是在半月时间之后,刚好让本王腾出手解决东川内部的隐患。等这些障碍全部清除完,你才能平平安安地去云南府。”
说罢,用目光指了指九宫格,“来,先帮本王瞧瞧这局势。”
那少女瞥了一眼,淡淡地说道:“后马进七,将五平四!”
沐晟看了看,“嗯”了声表示疑问:“这样一来,‘车’首先就被吃掉了。”
“飞象平车,大刀才能剜心。四步之后,‘相’就被吃掉了。”
沐晟闻言挑了挑眉,随着她说的执棋连走,却果然在第四步,红棋溃败、黑棋一方转败为胜。
“原本红棋势雄、锐不可当,黑棋处处受制、略逊一筹。你这几步杀招,扭转干坤。”他不禁摇头微笑。
朱明月翻了一页书,道:“原以为王爷是个中高手,没想到居然是初学。”
沐晟面不改色地说道:“萧颜是本王的弈棋老师。但学了许久都没精通,可见这位老师很不称职。”
难怪在曲靖的府宅,萧军师没事就抱着棋盘去找他。
“每一种博弈的棋类都有独特的规矩,比如黑白子棋,清白君子,多执白棋。楚河汉界,便是红黑搏杀:帅方红色,代表刘邦;将方黑色,代表项羽。中原逐鹿时,广武山红、黑两军对垒,楚汉相约鸿沟为界、中分天下,却是汉兵率先进攻,最终歼灭楚军于垓下。”
以棋面观局势,而今的东川、元江和云南府三方,也正处于这样一种维持表面平静的微妙状态。明面上是前两者步步紧逼,云南府处处被掣肘。可实际上呢?沐晟似乎把一切都预料到了,运筹帷幄,以逸待劳。颇有些讽刺。
男子摩挲着棋子,接过话茬继续道:“相传当年西楚霸王嗜黑,而汉高祖斩白蛇、喜红,世人因此都喜欢执红棋,代表‘成王’的一方……”
朱明月道:“故而那所谓的‘王不见王’,就是将帅不相照面,即对弈中,将、帅如果同在一条直线上,中间不隔着任何棋子,就规定走子的一方获胜。这就好比,先动手的一方把对方的主将一箭封喉。”
可这毕竟只是墨守成规的下棋,如当下的形势,先动手的元江府,反而吃了大亏。
“挽弓挽强,用箭用长。很多官吏在官场混久了,同样认准‘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的道理,绝不会甘心任人宰割。”这一日的晨曦晴朗,天空湛蓝,迎着明媚的阳光,男子投来的那一眼浸润了霜寒般的通透。终于点到了谜面上。
朱明月轻声道:“王爷觉得……孙知府会在府里动手?”
沐晟道:“在外城能动用援兵,是因为地方够大,足够藏人。这点同理于元江的那些蒙面杀手。此处是知府大宅,孙兆康就算有心也不会大张旗鼓地调遣衙差,但是网已经借由孙姜氏撒出去了,孙兆康现在一定是抓心挠肝。本王也很好奇,他会用什么方法……”
而他之前去跟李四碰面时,明知道很可能会有杀手来袭,还把她带在身边,也是因为孙兆康的这处官邸早就不安全了。
“这不,说曹操,曹操就到……”
孙兆康是第一次进这道敞苑。
先是在外墙墙根下面站了好半晌,隔着雕花窗,猫着腰,又是叹气、又是顿足,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等他犹豫了好半晌,这才硬着头皮往里走,等进了月亮门,正了正衣冠,就迈起方步进了院。
西厢的院落开拓得相当宽敞,高檐圆顶的凉亭就筑在三层石阶上,位置偏北,凉亭的东西各连接着一道红漆长廊。孙兆康踩着南面那条鹅卵石路一路走来,到了凉亭下,朝着裏面的人一拱手:“下官见过王爷。”
“什么风把孙知府吹到这儿来了。这个时辰,孙知府不是应该在衙署处理公务吗?”石桌旁的男子放下棋子,慢条斯理地看过来。
孙兆康摸了摸脖子,有些心虚地答道:“启禀王爷,下官到了衙署,又急急赶回府,是有要事特地来告知王爷。”
“何事这么急?”
孙兆康又一拱手,“曲靖有军报传来。”
千里加急的书信,过驿站而不入,不知跑死了多少匹快马。换马不换人,等传信官到了东川府衙,已是一身征尘,满面风霜。但云南早已无战乱可言,军报从何而来?而奏报没直接送到沐晟跟前,却送去了孙兆康的衙署……
朱明月与沐晟对视了一眼,前者忽然想起之前孙姜氏提到过的,萧颜正在几大土司家族中“连番做客”的事。
“传信官何在?”
孙兆康道:“也跟着下官回来了。下官见他萎靡过劳,疲惫苍白,就安排他先去用些水米,说话间会过来跟王爷复命。”
沐晟片刻起身:“请孙知府前面带路。”
朱明月跟着沐晟一道过去,两人一前一后随着孙兆康的脚步,出了这道院子就直奔主屋的偏厅。
偌大的长廊里,连一个伺候的下人也无。等跨进偏亭的门槛,一封用藏蓝的绢帛包着的手札,就摆在主座旁的桌案上。绢帛外面用红绳密密匝匝地捆得很紧,绳边磨得起了毛,显然是一直揣在内怀。
“王爷,下官是否要备车,送您过去跟萧军师会合?”
沐晟摆了摆手,“不必,待本王看完军报再说。”
孙兆康连连点头,又道:“那下官这就通知驿站,给传信官准备快马。”
沐晟道:“传信官暂时也不会回曲靖。劳烦孙知府先去衙署将知府官印取来,然后再通知东川府城外的衞所,集结所有衙差和守城士兵,本王要暂时接管东川府的军政大权。”
一句话,粉碎了孙兆康的幻想。
地方上的兵马调遣外统于各省的都指挥使司,对朝廷则内统于五军都督府。调令一般经由御前首肯后下达到兵部,兵部送到五军都督府,最后示下给各省的都指挥使司、衞指挥使司、千户所、百户所……云南的都指挥使司听命于黔宁王府,按照疆域划分对内却隶属于右军都督府。
“王爷您直接绕开右军都督府,以都指挥使的权限调兵,是、是越权的……”孙兆康颤巍巍地说道。
沐晟笑了,淡声道:“孙知府谨记朝廷法纪,本王深感欣慰。但是孙知府忘了,在地方的衞所中有一种单独驻扎在某处、直接归都指挥使司管辖的千户所,也就是守御千户所。临危之时,有‘以武衞文’、先斩后奏的权力。”
孙兆康吓得一哆嗦,脸色紧跟着都变了。
“那、那下官只好听命行事,这、这就去衙署……”
好半晌,他结结巴巴地说着,一边说一边朝着右侧的楹柱靠近。下一刻,朱明月眼看着他伸手去摸楹柱后面的垂布,然后猛地使劲一拽,一张变得扭曲的面孔,钢牙咬碎,像是要与谁拼命似的。
只听“咔嚓”一声巨响,站在方端石檀香木大桌案前面正捧着军报看得入神的男子,脚下突然就是一空,随后整个人顺着敞开的空格一下子就掉了下去。
变故发生在一瞬间。
朱明月还来不及发出什么惊叫,就被不知何时冒出来的一道人影狠狠地往前一推,踉跄了两步就要跌倒,身后那人又使劲全力往前一扑,连反抗都不曾,她也被推下了暗格。
又是“咔嚓”巨响,所有的光线在头顶上戛然而止。
也许会是她这辈子摔得最狠的一次。
以前她爹爹教她骑术,没等跑起来,从这边跨上去,又从另一边摔下来,又因驱驰的速度太快,直接被那匹马给摔了下来。然后是建文元年,从几丈高的台阶上掉下来跌断了小腿,也因此成功躲过了宫正司的执法女官对皇廷内细作的严密搜查。
这回,怕是要摔断脖子了。
朱明月紧闭双眼,心裏不禁这样悲惨地想。却在一瞬之后,整个人猛然着了地。或许不是地面,因为没有预想中重物落地时的闷响或者骨骼碎裂的“咔吧”声,反而还弹了一下。
等朱明月反应过来后,正被沐晟抱了个满怀。
身下的男子仰天躺在地上,而刚刚她是面朝着他掉下来,正好不偏不倚地砸在他身上。密室内没有光线,四目漆黑,身下的人只是抱着她,连声都没吭,或许他吭声了,因为她太害怕没听到。
朱明月挣扎着去推他,“你怎么样?你说句话!”
声音有些颤抖,却依旧没有回音。朱明月心裏“咯噔”一下,不由得慌乱地在他身上摸索,以为会摸到一手的血,或是断胳膊、断腿……
好半晌,身下那人咳嗽着喘了一下,闷声道:“你可真沉。”
朱明月手脚并用地从他身上起来,然后跪到他身边,慌慌张张地去扶他的胳膊:“你是不是被我砸得骨折了?胸腹呢?有没有阵痛咯血……”
胳膊腿折了还不要紧,要是肋骨断了,刺破脏腑,不摔死也活不成。
她的紧张让沐晟咧嘴一笑,伸手摸了摸她的脸,“放心,本王是在战场上长大的,摸爬滚打,什么阵仗没见过。”
两人相互扶持着,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爬起,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哪里是地面,下面根本就是棉花堆。
“真不知道孙知府怎么打算的。煞费苦心布置了一个密室,下面居然铺着厚厚的稻草,稻草上面还垫着铺毯和棉絮。”
足足铺了三尺多厚。
沐晟半个身体的重量都倚靠在她身上,用手环着她的肩,“要不然,你以为本王为何掉下来没事,等你笔直地砸下来,还能稳稳把你接住。刚刚是你自己跳下来的?”
朱明月一只手扶着他,另一只手摸索着探路,“怎么可能。连多高都不知道,裏面什么情况也不知道,万一底下是荆棘利刃,也跟着往下跳,不是当场被剁成肉糜了。”
她是何其无辜。沐晟站的地方正是孙兆康布置好的陷阱。她离着两丈远,却是被推下来的。
朱明月说到此,不禁一叹:“这就是王爷说的‘先下手为强’?堪堪摔得狠些,王爷或许还受了内伤。但孙知府这招未免太过怀柔……”
而现在又怎么办?
外面还有一个张三、一个李四呢。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一片开阔空地。
几串风灯无风而动,晕出一团蒙胧的烟霭。前面不远的墙壁的搁槽里,一只小小的蜡烛幽幽发亮。朱明月扶着沐晟到一侧的石桌旁坐下,取了一小截石蜡,用微弱的火焰将其他搁槽里的蜡烛点燃了,又将鈎角上的灯盏也点上。
“孙兆康是想让我们做长期被困的准备,过来瞧瞧,连打发时间的东西都安排了。”沐晟说罢,闷闷地咳嗽几声。
逐渐亮起来的光线,照得密室内极为开阔。
而他面前的石桌上摆着两张棋盘,连棋子都码得整整齐齐。
朱明月失笑道:“可是这裏没水没粮。”
她又往周围看了一圈,心道这地方真是够宽敞的。方方正正的空间,四周密封,且深入地下,别说是窗户,连一道小小的天窗都没有,底下又与上头相隔甚远,两边墙壁打磨得滑不溜手,倒是颇有些像说书人讲的故事。不知道待会儿两边的墙壁会不会向中间压来,还是说得等他们误碰了什么机关,才会有暗器射出来。
朱明月拿着蜡烛,试着敲了两下光滑的墙壁。
“说不定待会儿就有人做好送来了。”
沐晟扶着桌案,起身去旁边的搁槽里拿了一根蜡烛。倾斜烛身,往桌面上滴了几滴蜡油,然后将蜡烛固定在上头,“这封军报让孙兆康狗急跳墙,先让本王看看上面到底写了什么。”
从怀里掏出那绢帛包着的手札,被压得有些褶皱。
朱明月见他不紧不慢的神色,不禁道:“那绢帛外面的绳捆包扎得严实,根本就没有拆开过的痕迹。分明是王爷故意唬喝孙知府,让他误以为这就要对元江府发兵了,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沐晟那样的调兵安排,无疑是对孙兆康权力的架空,而这份军报是萧颜从曲靖送来的,还特地直接送去府衙,很容易让人以为是沐家军的请兵令。不害怕才怪!
但需要提到的是,孙兆康藏得很深,陌白街那日整条街的替换,其实是他的手笔,既是示威,也是警告,警告沐晟适可而止。但沐晟忍下来了,一直装作不知情。小不忍则乱大谋,沐晟是个人物,但表面上唯唯诺诺的孙兆康,也并非那么不中用。如果他知道张三会连带着扯出一个李四的话,打死他都不会把人交出去。他一定悔不当初。
可陌白街上整齐划一的行动,训练有素如同军队,当街百姓全部听命行事,事后又一律三缄其口。这是一种同仇敌忾的力量。
藉着跳跃的烛光,男子在阅看手札。
少女则在密室四处走走看看。过了一会儿,她怀抱着一鼎鎏金小香炉,施施然走了回来。
薄荷的香气浓郁得刺鼻,沐晟打了个喷嚏,抬起头,就看见少女的整张脸都笼罩在一团纯白的烟气后面,勾勒得眉黛弯弯,点漆似的眼眸盈盈,蒙胧颜容,如幻似梦。
“你从哪儿找来的?”
朱明月指了指右面墙壁的拐角。墙角处摆设得整整齐齐的不仅是香炉,还有银质香箸、薄荷熏料……孙姜氏是相当细心的一个人,而这种细心有时就会出卖她曾经安排这一切的事实。
“王爷相不相信巫术?”
她眉眼含笑,呵气如兰。
沐晟挑了挑眉,将那军报手札揣进怀里,“要不要本王再给你配一桶竹签?”
朱明月嗔了一眼:“又不是要算卦。”
“那是用来干吗的?”沐晟抱着双臂。
熏死他?
朱明月抱着鎏金香炉,径直走到没有置放蜡烛的搁槽的一侧墙面前,掀开铜盖子晃了晃,“这间密室四面都是墙壁,却唯独这一面没有光源、也不正对着光亮,显得格外晦暗。王爷不觉得这样的布局有些奇怪吗?”
宽敞得可容纳百人的空间里,三面墙上放置蜡烛的凹槽位置凿刻得很特别,不是正对正,而是各分距离依次排开,高低错落,使得西北方向格外明亮,东南面却黯淡无光。很像西南边陲纳西族、白族等家中三坊一照壁的建造风格。
沐晟提起一串风灯,也跟着走过来。
“咚咚咚——”
“咚咚咚——”
沐晟收回手,道:“实心砖。”
朱明月转身望了他一眼,然后将手里的香炉捧起来,出烟的镂空一侧紧贴着墙面,“实心砖墙不代表不是出路。如果这面是承重墙壁的话,即使有缝隙也敲不出来看不出来,但是外面流动的风,则会把熏炉里的烟丝给吸进去。”
袅袅的烟气,散发着刺鼻的薄荷味。
雕花镂空小孔里透出来的成团白雾,氤氲在两人的周身。沐晟给她提着灯:“你是说,这面墙既无搁槽,也无石蜡,因为隐在暗处,一般都会被人给下意识地忽略。但是风从何来?”
“上面的挡板啊,”朱明月指了指他们掉下来的方向,“这裏既然是密室,就一定会另有出口,否则也不会让我们从上面下来了。”
隔着满目烟火,沐晟仔细地凑近看过来:“可这面墙和隔壁的屋子是共用的话,怎么可能有密道?”
她抿唇一笑:“那就是扇密门。”
这么煞费苦心修建的隐蔽密室,下口却设在了小小的偏厅。为什么?因为偏厅设在廊庑的最上面,按照整座府宅的布局层次来看地势最高,与中苑和西厢都足足相距着一座假山的高度。而下面这么大的空间,延伸开去,通道外的布局不是在敞苑,也应该是一间格外宽敞的屋子。那么这堵墙的背后若非孙兆康的主屋,就是连接着府外的街道。
风灯蒙胧的光线,照得她俏鼻白腻、檀唇绯红。沐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缓缓开口道:“你好像是很有经验。”
“王爷应该感谢小女的经验,因为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方法。”
张三和李四还在外面,守衞他俩的不过是几个侍衞,且都是孙兆康的人。
就在这个时候,风灯的亮光动了一下。密室里四面封闭,连一点儿风都没有,却是连周围的蜡烛都黯了黯。也是在那团蒙胧的光线里,她怀中的鎏金香炉升腾出的一抹烟雾,升到半空时,缭绕了一瞬,突然间就被那墙壁吸了进去。
少女仔细去探索,墙壁上连一点缝隙都摸不出来。
熏笼里的香料发出“啪啦啪啦”的燃烧声,将出烟孔和墙面贴近了,刚刚冒出来的一丝烟气,转瞬间又被墙壁吸了干净。
找到了!
朱明月回眸与沐晟对视了一下。
惊诧向来是男子脸上不常见的表情,但此刻他目露讶异,有些惊叹道:“居然真的让你找到了。”
朱明月将香炉放在地上,从后腰抽出一把短刀来,压着刀尖儿一寸寸去划。待锋利而尖细的刀锋绊了一下,她立刻将刀柄递给身后的沐晟:“现在轮到王爷了。”
极尖极薄的刀刃,刀身闪烁着流动的绯色光芒,是那把他当初给她的景颇尖刀。
沐晟握住龙雀,一边去撬墙面,一边略带玩味地说道:“想不到你第一次用这刀不是救自己的命,反而是救本王的命。本王是不是得庆幸当时亏得把这刀送给了你?”
朱明月给他举着风灯,款款而笑道:“王爷应该先去感谢把小女推下来的人。同时,小女也相信王爷获救之后,绝不会恩将仇报。”
两人这厢说话,沐晟手里的刀在接触到墙壁裂缝时忽然磕绊了一下。下一刻,他紧紧握住刀柄,手腕灌足了力,用刀锋去反撬。
随着一声闷响,那堵墙忽然就动了,然后整个一翻,说时迟那时快,伏在墙壁的两个人一下就被旋到了另一面。刺眼的光线随之扑面而来,朱明月差点儿没被甩出去,沐晟牢牢地搂住她的腰,等两个人站稳了,才发现墙壁后面,正是孙兆康的书房。
原来真是一扇旋转暗门。
“本王想说,比起你的直言不讳,其实本王更欣赏你的聪明才智、胆大心细。而且托你的福,咱俩应该是这机关里被关时间最短的两个人。”
男子说罢,利落地转身挡在她身前,拿着刀的手猛地举起,刀尖朝外。
书房里还有别人!
堂皇气派的官袍,勾勒得银丝彩线的鸟雀图章,是从五品的文官佩戴。却不是孙兆康。矮胖的身材,头顶油亮,面生得很。
“你、你、你们……”
书房里的这个人,显然也没想到他不过是在这间书房里小坐,那面挂画的墙忽然就动了,还一下子翻出俩人来!此刻被沐晟手里明晃晃的利刃一指,那人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
危险解除。沐晟转身撩开她后腰的小衫,手腕一翻,刀柄在他掌心中悬了个弧度,就利落地插回到她拴在腰间的刀鞘里。
“莫、莫非您就是……是、是、是黔宁王?”
好半晌,那人哆哆嗦嗦指着沐晟,像是随时能哭出来。
“好像是来仰慕王爷的。”朱明月道。
沐晟挑了挑眉,“你是来仰慕本王的?”
那人一听他的自称,眼睛一翻,差点没昏过去。这时外面响起脚步声,人未到话先到:“来了来了,让赵同知久等了。下官刚刚有些急务要处理……”
孙兆康后面的话没等出口,前脚进门一眼就瞧见了屋裏面的几个人,险些没跪下。
“王、王爷……!”
沐晟掸了掸袍袖,不紧不慢地道:“孙知府刚才处理什么急务去了,怎的,看见本王很奇怪?”
孙兆康已经肝胆俱裂,下一刻,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朝着他咚咚地磕头:“王爷,下官有罪,下官有罪啊……”
孙兆康这厢伏地叩首,椅子上的官员也摸爬滚打地跪过来,“下、下、下官……普洱府五品同知,赵、赵、赵鼎文……拜见黔宁王。”
原来是普洱府。
她记得沐晟提过的受元江哺育的六大府城中,普洱府也是其一,与东川不同的是,普洱府隶属于云南十三府管辖。但是地方五品同知,居然会不认识黔宁王府的当家。
另一边,孙兆康已经懵了。他并没想要沐晟的命,他也不敢。之前在府城外元江派武士来刺杀,那是元江府的事,与东川无关。而沐晟是堂堂封疆大吏,如果无故死在地方任上,朝廷会要了他的命!他不过是想困住沐晟,然后按照元江那氏的要求,除掉那个李四。可他还没来得及处理,普洱府的官员就上了门。他也尚未应付这个新上任的赵鼎文,掉进密室的两个人居然在没有外援的情况,自己出来了!
事情怎会变成这样?
“擅设密室、囚禁朝廷命官,孙知府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
男子幽淡的嗓音,轻飘飘地落在头顶。
孙兆康吓得魂飞魄散,趴在地上声泪俱下:“王爷饶命啊,饶命啊。下官只是不敢得罪任何一方,最好是撑到下官离任。但这已经是下官的奢望,元江府那帮穷凶极恶的人不会给下官这样的机会,他们以下官全家人的性命相要挟。下官真的是没有办法……王爷饶命啊……”
“孙知府觉得不遵照元江府的命令,会阖家性命难保,就没想过一旦让本王的苦心经营功亏一篑,黔宁王府会饶了你?朝廷会饶了你?除非孙知府一不做二不休,把本王也给除掉。可惜,现在你已经错过这个机会了。”
下一刻,沐晟一把将孙兆康拽了起来。
后者捂着脑袋,“啊啊”地惊声尖叫,骇得像是要昏厥过去。却见沐晟只是扶着他站好,“本王带回来的两个人呢?”
孙兆康哭得鼻涕都下来了,哽咽着道:“还在,还在。”
幸亏还在。
“本王的处事原则很简单,谁襄助黔宁王府,本王会百倍赏赐;谁对黔宁王府不利,本王会千倍奉还。而今对于元江的一切,本王势在必行,孙知府是负隅顽抗为虎作伥,还是识时务弃逆归顺,相信东川府的判断不会让本王失望吧?”
这番话是不用回答的,却同样送给普洱府。
一侧的赵鼎文抹着眼泪嘤嘤哭泣,也不知是听进去了,还是在悔恨自己跑到东川来蹚这浑水。
那厢沐晟松开手,孙兆康呆愣愣地两腿发软,没站稳,一个趔趄倒在赵鼎文身上。两人摔成一团,都是又惊又骇,不由得抱头哇哇痛哭。
“对了,还有这位赵同知,既是远道而来,那就不用走了,留在东川让孙知府好好招待招待。”
沐晟说罢,无甚留恋地带着朱明月离开。身后留下的两个人,一个跪在地上,一个趴在地上,不停地磕头作揖,痛哭声一片。
……
朱明月回到西厢时,苑中凉亭的石桌上还放着摆了半盘的围棋。
几枚棋子散落在地上,也没人去捡。那两碟凉果动也没动,就连她临走时放在石凳上的书也在……什么都没变,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但是她被孙姜氏推下密室时摔得红肿的手肘,还有沐晟掉下去后又被她砸得胸闷咳喘,清清楚楚地提醒着每一个人,防人之心不可无。
“王爷觉得孙知府会因此倒戈,跟黔宁王府站在一处?”
沐晟掸了掸袍裾上的灰尘,“有人求财,有人求权势,孙兆康最爱惜的却是命,其次才是权。如果他不站过来,别说是调任,能不能平安待到离任都不好说。”
他说到此,抚了抚她额前的碎发,“折腾了一晌午,回去休息吧!待会儿你还有客人呢。”
朱明月迎着头顶上的阳光,仰头眯眼看了他一下,“王爷又欠了小女一个人情。”
军医是稍后被请来西厢的,身后还跟着两个府里的郎中。三个人背着药箱一路小跑从主屋那边过来。显然孙兆康是生怕沐晟被摔坏了,赶紧命人来诊脉。
而两盏茶之后,孙姜氏连滚带爬地跪到她面前。
“您可是堂堂的四品诰命夫人,小女何德何能,担得起孙夫人如此大礼。”
朱明月去扶她,对方却不起来。
“沈小姐,是我们老爷对不起你,更对不住黔宁王府、对不住王爷……”
满脸的妆容哭花了,发髻凌乱,显得狼狈不堪。朱明月微叹,扶着她道:“孙夫人你先起来,有话慢慢说。”
刚刚进门跑得急,被门槛绊得崴了脚,稍微一动疼得直掉眼泪。孙姜氏被朱明月扶坐到案几前,拉着她的手却不松开,“沈小姐,这回我家老爷是迷了心窍,求你在王爷跟前说说情,一定要宽宥我家老爷啊!”
朱明月道:“前一刻王爷才跟孙知府说得很清楚。夫人与其来央求小女,不如回去好好劝劝孙知府。”
孙姜氏抹着眼泪,悲戚道:“可是我家老爷何其无辜,离任在即,却不幸成为黔宁王府和那氏土司府争斗下的牺牲品。我家老爷眼看就要离开东川了,王爷能不能行行好,放过我家老爷……”
水漫金山似的哭法,不仅哭湿了自己的手帕,连带着还有朱明月的衣襟和袖管。而孙姜氏的这些说法,应该也是孙兆康想跟沐晟说却不敢说的心裏话。
“孙夫人,事到如今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无论东川是不是一直由元江府资助,无论孙知府在这裏面曾经扮演着什么角色,而今敢挑战黔宁王府权威的,元江是第一个,东川是第二个,夫人认为王爷会在大战到来之前,做出妇人之仁、姑息养奸的事来吗?”
就算损了一个沐晟,还有一个萧颜,还有那十万沐家军。孙兆康这回病急乱投医,结果是大错特错。
啜泣的声音一滞,孙姜氏怔怔地抬起头:“难道就不能退而求其次,让东川府保持中立?”
“强扭的瓜不甜,但是以卵击石真的不是聪明的做法。尤其黔宁王府现在正需要一个全狮搏兔的借口,不介意给任何反对沐家的势力一个下马威。”
褪去了少女般的愚钝和单纯,一双眼睛宛若夜星般明亮淡然。盈盈泪痣,似悲似喜,孙姜氏却在那双眸子里看到了足以让她退却的锋芒。
“可、可是……”
“别可是了。回去好好劝劝孙知府,识时务者为俊杰。”
少女起身,轻轻拍了拍孙姜氏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