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横生枝节(1 / 2)

明月如霜 水未遥 29179 字 27天前

如果朱明月能够早一日动身离开东川府,也许她就会很顺利地踏上前往沈家锦绣山庄的行程。或者说,若是从云南府赶来报信的传信官晚些时候再抵达东川的驿站,等她在百户衞所士兵和禄氏武士的护送下离开东川府,彻底脱离黔宁王府和那氏土司府的缠斗,也就不会有后面加入战局时无穷无尽的麻烦和困扰。可惜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

这都是后话。

次日,朱明月早早就起了,让阿曲阿伊收拾好行装,去主屋跟孙姜氏告别。

孙姜氏自从知道就算向沈家小姐求情也没有转圜的余地,彻夜未眠之后,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可她没想到对方紧接着就要离开,意外之余,多少还有些庆幸——毕竟是她亲手将她推下密室,朱明月当时在乱中没看清楚她的脸,却不代表事情没发生。两人谁都没提,不过是互留余地、心照不宣。

整整准备了三日,将能准备的东西都采买了。孙姜氏领着十几个丫鬟打理犹恐不周,表现出的是大有恨不能亲自将她送回云南府的架势。

二十一这日,迟来的行程终于要启程出发。

赶路的马车在辰时天没亮时出发,城楼因宵禁还关闭着。阿曲阿伊拿出门禁牌让守城士兵予以放行。随着厚重的城门“吱呀”一声开启,百户衞所的士兵已经在城门口列好阵,整装待发。

沐晟坚持要陪朱明月走一段。

东川的天还是蒙蒙黑沉,“哒哒”的马蹄声在寂静的官道上尤为突兀。隔着一掀一掀的窗帘,朱明月望见车旁边骑着高头大马的男子,玄色大氅下是一袭银黑缠枝鸱吻锦袍,腰间佩刀,衣袍下露出一双长筒黑履,简约的装束却透着精悍的威武之气。

眼下并不是独自上路的好时候,可她没办法,而这也是他答应她的。

阿曲阿伊挥舞着手里的鞭子,在官道尽头的小土坡放慢车速,扭头朝着遮帘道:“帕吉美,往前就到城外了。”

朱明月道:“好,先在这儿停一下。”

沐晟勒住缰绳,随即利落地下马,然后在她下车时扶了她一把:“本王就送你到这儿。出了外城直接顺着官道走,沿途的衞所都会照应。”

“诚如王爷所言。之前来东川袭杀时元江府派来的武士倾巢而出,后面再有行动,等他们赶得上行程,小女已经到云南府了。”

而云南府是黔宁王府藩邸所在地,是沐家的地界,没有哪支势力敢靠近。眼下孙兆康又已经被迫投诚,内忧外患暂时解除,她的行程短期内便是很安全的。

沐晟望着她半晌,不禁摇头笑了笑:“本王怎么看你倒像是归心似箭,只差生出双翼,一眨眼就要飞到云南府去。”

朱明月道:“今日复明日,归期总是未有期,而今终于能够功德圆满,小女自然是着急的。”

“小心驶得万年船,本王将这话转送给你。你这趟最快也要一个多月,路上自己万事当心。”

晨风拂起她额前的乌丝,朱明月抬手挡了一下。这回随行的有衞所训练有素的官兵,还有沐家军中一等的高手,而她在风餐露宿的赶路中已经习惯,一个月的时间足够去沈家。但她还是答道:“好,小女会当心。”

两人这厢话别。

就在这时,忽见远处的山丘上尘土飞扬。

黯淡的天边乌云东坠。从山坡北面飞驰而来的是一匹驿马,马背上是个身披轻甲的士兵,灰褐色大氅鼓鼓生风。等离得近了,还能看出马头上挂着沐家军的标志。

是传信官。

从曲靖怀揣军报一路赶来的传信官,昨日刚刚抵达东川府城,据说带来的是萧颜的消息。仅仅隔了一日,居然又来了一个。

马上的人显然也看到停驻在土坡上的车舆,下一眼认出车旁的沐晟,急忙勒住马缰跳下马背,疾跑了两步到沐晟跟前,“王爷,云南府有奏报到!”

话音落,解下绑在腰上的布囊双手呈上。

其实不是云南府,确切来说应该是楚雄府。传信官阿普居木在向沐晟汇报时,还特地提到,这手札上的消息不仅从楚雄府送去了云南府、由云南府送来东川府,同时也手抄一份送去了曲靖府萧颜那儿。可传信官抵达曲靖后没碰到萧颜,于是只好又从曲靖出发快马赶来东川。

“照理说第一份消息应该在十日前送到王爷手里,末将的是第二封,与第一封内容相同,原是要呈给萧军师的。可末将在东川附近的驿站换马时,听驿站守衞士兵说,根本就没见有从云南府来的传信官。”

阿普居木道。

沐晟皱了皱眉,“本王也的确没收到任何来自云南府的消息。”

怀揣着奏报自云南藩邸出发的这两个人:一个往北,去了东川府;另一个往东,去了曲靖府。结果第一个人在来东川的半路上莫名失踪,从曲靖绕道过来的却平安无事。阿普居木沉声道:“末将有理由怀疑,从云南府到东川的这条路上,已经不太平了。”

沐晟拿着布囊的手紧了紧,须臾,若有所思地说道:“不仅是元江那氏,看来还有其他人在跟着凑热闹。”

但是即便没有阿普居木去给萧颜送信,云南藩邸一日收不到派出去的传信官有回音,还会派出第二个、第三个……源源不断。直到确认两边的消息畅通为止。

此时此刻,百人队伍还在马车不远处等候命令出发,外城的守城侍衞也已打开城门等待,沐晟看向朱明月道:“你怎么办?”

不得不承认这个消息很及时,可她不想耽搁行程,“小女也可以绕道。”

阿普居木早就看到朱明月了,不认得她的面却大概能猜出她的身份,见状不由道:“末将敢问,是否有要去云南府的行程?”

沐晟道:“正是要送她去西山。”

“末将建议最好不要现在上路。既然有人想阻截王府藩邸与外界的消息来往,云南府周围恐怕已经布满了眼线,想进想出都很危险。而且……”

“而且明琪被抓了。”

沐晟看罢手札上面的内容,面沉似水地说道。

沈明琪被抓了。

由楚雄府送出来的这封手札内容很简单,寥寥几行字,说的就是沈明琪连同云南其他二十三名商贾,齐齐被元江府武士抓走的事。

一袭百褶团花绣彩蝶绸裙,上身是雪白缎对襟小衫,一双浅粉色底的矮底绮履,外面还罩着浅紫色的薄羊皮大氅——这样层叠的裙衫,是闺阁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小姐的惯有穿戴。美则美矣,出门在外并不方便。裙衫的主人却放弃了舒适的车舆,选择了骑行,骑的还是一匹膘肥体健的红棕色藏马。因驭马飞驰的速度,水色的裙摆荡起一道道粉浪,紫色的氅衣在风中烈烈飞扬。这般風采,是病怏怏、娇弱弱的大家闺秀少有的飒爽英姿。从后面望去乌发如墨,身影窈窕,一声声娇喝中,马蹄飞踏,沿着宽阔笔直的街道疾驰而来。

通明街的街南巷一直通向知府的官邸,由专人负责洒扫,甚少有闲杂人等经过。马蹄铁一下下践踏在青石板上,在空旷的宽巷中发出“哒哒”的声响,频率急促,回音震震,足见骑速之快。

府门前本就守着为数不少的士兵,闻声不知发生何事,纷纷握住腰刀踮脚来看,却见驰骋而来的是一个少女。随着马蹄轻扬,藏马嘶鸣一声,已经在台阶前停驻。马上的少女绾着裙裾,略一抬腿就下了马,利落的动作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连繁复的裙衫都没让她有任何拖沓。

怎的又回来了?

不仅是门口的侍衞,连闻声而至的管家都认了出来。这不是晨曦离府的沈家小姐吗?就在这时,紧接着骑行而至的是沐晟,还有一名身披轻甲的传信官,两人的速度也很快。在他们身后,一辆卸了匹马的车舆跟着驱使到了府宅大街上,巨大车轮载着宽阔的车身,在石板路上轧出“嘎吱嘎吱”的闷响。

“你站住,听本王说话!”

沐晟下了马,快步追上少女的步伐。前者已经迈进门槛,被他从后面一拽,没站稳往后跌了一下。

沐晟一把揽住她的腰身,下一刻却被朱明月甩开:“王爷还想说什么?”

“都是为了你好,你发什么脾气!”

一向琴瑟和鸣的两个人,从没在外人面前红过脸,这厢争执不由得引来府门口的侍衞和把守衙差的注目。沐晟扫了一眼身后的众人,拉着她道:“你冷静一下,进去再说。”

此处明显不是说话的地方。

朱明月看了他一眼,不再挣扎,随着他绕过照壁往西厢走。

府中的侍婢见到去而复返的朱明月,不由得面面相觑。后者直直地穿过九曲回廊,跨进敞苑后,就往那间寝房走。沐晟拦了她一下,“你自己先过去,本王稍后就去找你。”

朱明月默然低着头,转身离开原地。

从辰时她离开东川城到现在回到知府官邸,前后不到半个时辰。推开虚掩的门扉,寝房内还没来得及收拾,一切都是走时候的样子。

朱明月摘下薄羊皮大氅,随手搭在一侧的椅背上,就这么怔怔地伫立在那儿。过了片刻,连翘端着一盅银耳莲子燕窝炖品进来,后面还跟着两名抱着铺毯和香炉的二等丫鬟。

“动作轻些,不要打扰小姐。”

连翘嘱咐着,那厢朱明月道,“不用麻烦了,你们先搁着吧。”

丫鬟们看向连翘,后者会意地摆了摆手,丫鬟们就倒退着出去了。

“这甜品少说要炖上一两个时辰,孙夫人在府中?”

朱明月看着连翘放在桌案上的炖盅,问道。

连翘道:“夫人她送小姐出了府城,就没有直接回府,而是去了通判李芳的府上,跟李家夫人去游园了。”

那这炖品……

“小姐起得早,晨时风又凉,先喝些补品养养神,稍后奴婢再把膳食端过来。”连翘说罢,又麻利地摆好瓷碗和汤匙。

朱明月每膳吃得不多,因此很容易饿。这个小习惯被前来伺候的连翘谙熟于心,于是每次只要逢她出府就会特地在马车裏面给她备些点心。一贯安静的侍婢在细致周到这点上很像孙姜氏,却从未表过功,但这不代表对方没察觉。

“我有没有说过,你很面熟?”

淡淡的嗓音,让正要迈出门槛的侍婢脚步一滞。

“奴婢姿质鄙陋,小姐抬举了……”

她转身屈膝,卑微至极。说完再次行礼,就退出了寝房。

刚炖好的甜品散发出香甜的味道,朱明月望着那道离开的背影,久久没有回神。

那侍婢不是让她觉得面熟,而是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她是孙姜氏派到她身边跟着她、监视她的,却从未多嘴多舌,更没坏过她的事。无论为人处世还是举手投足,都表现出一种训练有素从容不迫的气质,让她感到某种异样的熟悉。

等连翘把小膳送来,沐晟还没出现。

朱明月走到琐窗前面,伸手将花梨木的窗支支上。

苑里桃花纷飞如雨,洋洋洒洒地弥漫出扑鼻的香息。待那一袭锦衣黑袍的男子顺着红漆回廊走过来,正有侍女进门将桌案上未动的盘盏拾掇下去。苑里洒扫的丫鬟纷纷朝着他行礼,沐晟摆摆手,吩咐一应伺候的人都下去。

“本王知道你一定有很多疑问,想问什么就问吧。”

他走到花架前将身上的大氅除了,略显深沉的嗓音,眉目间含着凝重之气。

少女伫立在窗前,保持着背对的姿势,浸在阳光中的一抹身影仿佛随时消失。

“小女的兄长是因为王爷被抓的,对吗?”

好半晌,她才开口道。

他曾跟她说,沈明琪因水土不服染病耽搁在半路。

结果一耽搁就是几个月。几个月之后,他的消息忽然出现在楚雄,被那氏土司府给抓了——就在沐晟和萧颜用尽浑身解数要对付元江的节骨眼上。

“那封奏报具体写了什么小女不清楚,可兄长他区区一介商贾,名字和事迹能被写在军报上面由衞所传信官亲自快马送来,就证明他从京城回云南以来从未露面的这段时间里,一直是在为黔宁王府做事,而今王爷则把他牺牲了。”

轻飘飘的语气,让沐晟眼神一凛,他走到她身边一把拉过她的胳膊,“谁跟你说本王要把明琪牺牲了?”

有些重的力道,让朱明月疼得蹙起眉。沐晟抓着她的手不由得一松,“本王知道明琪的突然被抓让你很难接受,本王心裏难道就好受吗?何况不仅是明琪,同时被抓的还有云南十三府中最有地位也最财大势雄的二十三个商贾——他们对本王来说都很重要。”

他破天荒地在向她解释。

朱明月复杂地看着他,却许久都没有说话。

她其实很想说她并不关心沈明琪的死活,也不关心什么人被抓了、怎么被抓的……她只想去沈家,想去履行来云南所要担负的却一直都没法施行的使命。而当她以为自己做完了原不该她去做的很多事之后,以为她即将就要去沈家时,他却告诉她:不行。因为沈明琪被抓了,因为一直以来在为黔宁王府做事的沈家,是地方土司家族的眼中钉,而她作为沈家的半个当家人和云南藩王的红颜知己,这样敏感的身份也成了众矢之的,只能暂时待在他身边等待危机解除。

她所有的打算,就这样再一次化为灰烬。

可她也想问,还要让她等多久?她离开应天府已经大半年,大半年中跟着他在河南府、在曲靖府,又从曲靖府来了东川府,大半个滇蜀都让她跑遍了,云南府的锦绣沈家却离她越来越远。而今一场几可预见的大战即将到来,难道要让她等到一切尘埃落定边疆太平?密谋篡位、靖难之役,前前后后她等了整整七年,黔宁王府筹谋的这场边陲动乱呢?一年、两年……还要多久?而他费尽周折找“她”回来,真的只是为了让沈家嫡长一脉团聚吗?

“难道送小女回曲靖都不行吗?”

就算云南府周围遍布埋伏,也不代表云南十三府的府、州、县都是危险的。

沐晟深深看着她:“随着传信官一路从曲靖绕道来东川府,这段路的行程也跟着暴露了。而且你认为在云南府到东川之间阻截传信官的人,是那氏家族派出来的?元江府就算再厉害,也不可能将眼线抛得这么远,更多不可估计的力量已经逐渐加入了战局。”

跟元江府交好的土司府不占少数,而那些土司府盘踞在官道、村镇的周边,根本无法做到一一防御。

“可小女只是沈家流落在外又被寻回的女儿,什么元江府,什么黔宁王府,这一切原本就与小女无关。而小女已经离家太久,真的想回去了……”寥落的话音,从檀唇滑落。

她低下头,眼底是心灰意冷的失望和哀伤。

其实沐晟和那个传信来的校尉说得都没错,现在这个形势谁擅自在云南行走就是自找麻烦。待在东川府、待在他身边才是最安全的。就算她不怕死,正要毕其功于一役的沐晟,可能再派兵力分神护送她闯过重重包围去沈家吗?

可她想她的爹爹,在铁马金戈血雨腥风的战争之后,还要让那么耿直的人周旋在波诡云谲的庙堂官场。她担心他会不会被同僚挤对指摘,她担心他会不会忙于公务就忘了用膳,会不会又彻夜饮酒伤了身体……而她的爹爹还一直心心念念盼着她回家。

这些,面前的人不会懂。

她也永远都不能开口跟他讲。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响起叩门声。

沐晟想要抚摸她发颤的手,停在半空中,半晌,转身去开门。门外是传信官阿普居木,站得笔直,目不斜视地说道:“王爷,东川府衞所的几位将军到了,均在议事厅等候。”

“好,本王即刻就到。”

沐晟从梨木架上拿起大氅,在临出门前看向她。

朱明月始终站在窗前,泛白的阳光斜斜地洒在她身上,勾勒出一道弱不胜衣的落寞背影。

在议事厅等待召见的四个人,均是驻扎在东川府城外的衞所武官:衞指挥使廖商、指挥佥事傅东屏和衞镇抚白珈,还有之前负责护送朱明月的百户长孟廉生。他们一个是正三品武官,一个是正四品文官转调武职,余下两人中白珈是从五品,孟廉生是正六品,而前两者的官阶比孙兆康还高。

当一行四个人身着威武甲胄踏进府宅时,门口把守的侍衞惊得跟什么似的。

“都说文人附庸风雅、最喜好奢华享受,眼见上一任知府在时,这处府宅还不是这样,孙知府到任后一经修葺,却是让人认都认不出来了。”

傅东屏摸着下巴,从厅内望向外面的亭台楼阁、假山池塘、廊腰缦回,山山水水尽收眼底,显得气派雅致,美不胜收。

孟廉生惊讶道:“上一任?傅镇抚十年前就是东川驻军了!”

白珈道:“他这个衞镇抚啊,以前是干土匪的,在湖广一带打家劫舍,好勇斗狠,无法无天。后来遇到廖头领兵去围剿,结果老傅遣散了那伙匪寇,自己投到了廖头麾下。”

孟廉生对傅东屏不可思议的背景感到惊诧,那厢傅东屏咂着嘴道:“谁让我一直仰慕廖头的忠勇武略、刚正端直,打从遇见那天就一直死心塌地追随他,从湖广到滇黔,又到川蜀,后来就在东川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一待就是十几年……”

说到后来,傅东屏感到很郁闷。

“这么说,你和廖头也算是黔宁王府的老部下了。”孟廉生“嘿嘿”笑道。

傅东屏挑了挑眉毛:“从老西平侯到嗣位的黔宁王沐春,再到现在的小沐王爷,沐家在滇二十年,而咱们在滇蜀衞所也已经驻扎了十五年。你说是不是老交情?”

他说完,侧面有一记眼神瞟过来。后者即刻改口道:“不不不,是以黔宁王府马首是瞻,始终在王爷的带领下恪尽职守、奋勇杀敌!”

傅东屏在说这话时,沐晟刚好前脚踏进门槛。

孟廉生心道,这就是所谓的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傅佥事的脸皮可真厚。

一直没再搭茬、似在观赏墙壁上挂画的白珈,在这时忽然大喝一声:“说得好,算我一个!”

……

沐晟后脚踏进厅内,傅东屏等人也收起了嬉皮笑脸的神色,四个人一同肃然起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军礼。

“几位请坐。本王将几位请到这儿来,是因为收到了来自云南府的消息,有二十几名商贾在楚雄府被那氏的武士劫走,至今生死不明……”

大明的衞所兵制,在洪武七年已经增加至都司十七,行都司三,留守都司一,内外衞三百二十九,千户所六十五。洪武十四年以来,最多时就曾在云南设二十衞、三御、十八所,总共是一百三十三个千户所。这些衞所遍布云南全府各县,如云南府为都司城,曲靖、临安、楚雄、蒙化为衞城;陆凉、平夷、越州也是衞城;宜良、安宁、易门、杨林、武定、马隆、木密、凤梧为千户所城;通海为御城。其余府、州、县亦有衞所兵分驻,负责城防,就是所谓的“以武衞文”。

东川府也是衞城。衞所指挥使廖商驻派在此有十五年之久,一直隶属于黔宁王府管辖。这也是沐晟能够放心经停在东川的原因。而廖商等人作为老西平侯沐英的门生、黔宁王府的心腹之将,也知道沐家军的这趟互市之行,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西南边陲的茶运商人货物遭抢并不是第一次,多年来云南十三府走货的行当总会受到不同程度的滋扰,起初是小打小闹,当地衙署的官差出来吓唬一通就会有所收敛,后来随着地方势力日益膨胀、土官与流官的矛盾凸显,逐渐演变到现在的一场场大肆抢掠。

在沐晟之前,当时嗣位的西平侯沐春曾亲自出兵去匪寇出没的地方剿袭,出兵前特地知会了周围几个府城的流官和土官。想不到不仅遭到几大土司家族的强烈反对,还一状告到了御前,结果发兵不成,反而更加助长了当地土官的气焰。那时候元江府超然的地位便逐渐显现出来。

从那开始,黔宁王府也学会了谨慎,学会了韬光养晦,开始以迂回而秘密的方式,为铲除那氏土司府、削弱地方土官势力进行一系列周密而细致的筹谋。这其中,东川府作为互市的第一站,也是计划中的第一步——元江那氏以一府之力同时哺养六座府城:普洱、顺宁、东川、寻甸、乌蒙和芒部,使得当地流官在多年深受其大恩、享其优渥利益的情况下,跟元江府紧密地站在一处,成为那氏家族除却土官势力之外的另一道保护屏障。一旦黔宁王府要动元江,这六大府城必然第一个跳出来反对。

于是沐家军一路护送马帮来到了东川府。

浩浩荡荡,大张旗鼓,打着“互市”的幌子把所有人的视线都吸引过来。一来,是试试这表面平静却内藏波澜的走货行当的深浅;二来,就是为了击破流官和土官之间看似无懈可击的同盟关系。随着张三的落网,孙兆康的东川府就成了黔宁王府的囊中之物。与此同时,寻甸、乌蒙、芒部和顺宁的流官知府,均被驻扎在当地的衞所指挥使请去军营“做客”。余下的普洱府,黔宁王府一日收不到普洱知府周汝训的投诚,他的属官赵鼎文就会一日留在东川,与诸位将领一道参与整个计划的实施。

这样一来,在东川率先倒戈,寻甸等四大府城的文官被武官扣押,各府城之间又与元江消息隔绝的情况下,以利益构筑的同盟以及与元江府多年的默契,很容易就分崩离析。至少沐晟坐镇东川一日,元江府所拥有的流官势力屏障,有便等于无。

这是第一步。

翻手覆手间,樯橹灰飞烟灭。

然而元江那氏的厉害之处,还在于百年屹立,同气连枝、一损俱损的几大土官家族。所以接下来的第二道杀手锏,就轮到了萧颜。

作为沐晟身边的第一军师,萧颜以黔宁王府的名义,已经跟川、滇、黔的多个土官家族接触了很多年。而今元江那氏的势力大到足以让每一个土官家族惧怕,不得不屈于人下,听其差遣。可元江也拥有着让所有人眼红的家底。于是萧颜向地方的土官家族提议,趁元江府羽翼未丰,由黔宁王府亲自出面,一众土司或在旁协助、或保持中立,众人联手一起把元江府“瓜分”。

以一个那氏幕府的消失,同时壮大其他多个幕府,往后大家平起平坐,谁也不用再看谁的脸色,再不用向谁纳贡。这就是沐晟跟李四说过的“捉贼分赃”。在足够丰盛的财宝面前,很容易让人摒弃所有的交情和誓约,再稳固的关系也会随之土崩瓦解。尤其这次云南十三府的茶商遭抢,受损失的货物中就有部分是几个土司府的经营。那氏的一家独吞,给了黔宁王府一个操戈的理由,也等于在那牢不可破的百年关系中造成一道不可愈合的伤口。而地方权力一旦进行分割,就意味着滇黔地界上再没有任何势力能够称王称霸、威胁朝廷。

孙姜氏曾经跟朱明月提过,有传闻说萧颜在川蜀的土司府里轮番做客。不是做客,正是在进一步的游说撺掇。那谪仙似的男子以病弱之躯,一招纵横捭阖,使得百年传承不攻自破。

这便是沐晟和萧颜二人联手打造的这出完美棋局:一个负责流官,威逼为主;一个负责土官,利诱为上。双管齐下,谋奇人妙,可谓是机关算尽。待两人各自事成,御前传旨的传令官也恰好从应天府赶到了东川府,针对元江府的剿袭行动就此出师有名。

但就在这个时候,楚雄府出事了。

“这次去抢人的百余那氏武士,听说有半数以上都是一等一的高手,经过严密部署,打了楚雄府一个措手不及。两边遭遇后楚雄府的伤亡相当惨重。但元江府公然杀害驻守士兵等同于犯上作乱,是要以忤逆罪论处的。那些被抓走的商贾一旦给不了他们想要的,恐怕凶多吉少。”

傅东屏不无担忧地说道。

“平生最恨商贾以次充好、囤积居奇。俗话都说‘无奸不商’。这回更因保护他们损失了那么多人,他们就算死在了元江,大不了将来战场上多杀几个那氏武士,让老子替他们报仇。”

孟廉生的话,惹来白珈的一声斥责:“商人怎么了?商人也是西南边陲的百姓,身为戍衞疆土的地方军队,有什么理由置他们的生死于不顾?”

孟廉生扁了扁嘴,有些不服气地说道:“末将说的是事实。远水解不了近渴,要想现在去救人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尤其圣旨将至,大战在即。说句不该说的,为了顾全大局,弃卒保帅,牺牲小我,才不至于让苦心筹谋的这一切付之东流……”

孟廉生的话,让在场的几个人陷入沉默。

片刻,廖商开口道:“王爷说过,由沈家当家出面集结的这股商贾势力,是针对元江府计划的第三道杀手锏。但这道杀手锏已然落在对方手里。不知那沈家当家可有办法自救?”

……

沐晟与几位武将在议事厅一直商讨到夕阳西坠,两个时辰的时间,孙姜氏在东厨忙得不可开交,恨不能同时将连着几日的食谱都安排好。

等到次日晌午,庖丁和厨娘以及采买的小厮们更是提前一个时辰就开始准备,孙姜氏则到前厅亲自张罗。

“轻点轻点,别把那套琉璃盘盏给打碎了!”

“这个先不用。这个是专门解酒用的,等酒过三巡再端上来。”

孙姜氏特地在议事厅旁边的四角凉亭里布置了一大桌子的菜,还从相思坞酒楼里定了几坛子好酒。然而庖丁忙中出错,忘了吩咐采办烹制冷炙的鹿肉。这下可急坏了孙姜氏,一边数落庖丁,一边赶紧招呼小厮去外面买。

“那东西要到府城外面跟猎户定,现在让小的上哪儿去买?”

小厮苦着脸道。

孙姜氏两道柳眉倒竖,“买不到就去其他府上借,借不着就去猎一只来!总之没有鹿肉就不行。你赶紧去想办法!”

朱明月经过廊前的时候,刚好就听到孙姜氏斥责的声音。

其实什么鹿肉,但凡不拿马肉下厨,其余都能够将就。武将不比文官讲究精致、精细,很多时候好吃就行。

“奴婢看得出来,夫人真的很高兴。这也是她这段时间舒展愁容的少有几次。”

连翘低声道。

她自然是高兴。沐晟将此地作为暂代的中军大帐,意味着决定西南边陲未来命运的决策,即将诞生在孙兆康的府宅里。而后者在必须参与的情况下,能够成为第一见证人,面上不仅倍有光彩,将来奏报到御前的奏疏上面他还能成为一定会被提到的人,算是黔宁王府对强迫东川加入战局的一种补偿。

与之前的退避三舍犹恐不及相比,孙知府夫妇已经欣然接受。

这时,连翘已经把朱明月领到假山旁边的凉亭里。游廊对面的庖厨里,仍不时传来孙姜氏的数落声。隔着一道回栏,远处的雕梁画栋、亭台水榭,都倒影在清澈的水面上,水岸两侧垂柳依依,莺啼婉转。

“有什么话不能在寝阁里说,非要来这么一个居高临下的地方?”

朱明月凭栏远眺,对面的偏厅矗立在假山上,与此处凉亭遥遥相望。而那假山的位置,不正是孙兆康当初企图拘禁沐晟的密室吗?

“小姐的那个忠仆,叫阿曲阿伊的,一直跟在小姐身边形影不离。奴婢想要找小姐说说话,可是不容易呢!”

一向话不多的侍婢,居然越矩地提起她的私事。朱明月道:“你似乎很关心我。”

“奴婢是孙夫人派来伺候小姐的,关心小姐是奴婢分内。而奴婢瞧着小姐从昨日到现在,一直郁郁寡欢,是否是因为与王爷发生的争执……”

“你想问什么?”

那侍婢垂眸道:“奴婢想问,可还好吗?月儿小姐……”

檐角的风铃在风中撞击,发出零零碎碎的轻响。扶着雕栏的少女微微而笑:“我总觉得在你身上有一种分外熟悉的感觉,想不到,你竟然是亲军都尉府的人,”她说到此,自己就摇了摇头,道:“不对,亲军都尉府在建文之后就裁撤了,现在应该称之为‘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

连她的真实名讳都被告知了,看来这侍婢的身份也不低。

“月儿小姐有礼,奴婢的确是北镇抚司的人。”

连翘挽手道。

北镇抚司,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下设机构之一,负责传理皇帝钦定的案件,曾一度拥有自己的诏狱,可自行逮捕、刑讯、处决,不必经过三法司,仅对皇帝一人负责。在燕王被封到北平时,藩邸里也有专属于皇子的侍衞亲军和仪仗队,就是亲军都尉府。随着燕王登基,燕王府的亲军都尉府编入了原属于建文帝的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特隶属北镇抚司,令其掌管刑狱,巡查缉捕,拱衞皇权。

当初在北平藩邸所建立的亲军都尉府,是太祖爷亲设的,多选取体貌雄伟、有勇力者充任为藩邸衞士,彰显皇家赫赫威武的仪态。姚广孝却在那华而不实的仪仗队基础上,兼设了暗衞、细作、死士和清理者。这四个机构均是见不得光的,其中特别培植的一批士族闺秀,如洪武年间进宫的许多少女,就是专门收集情报、侦查消息的细作。而东川知府官邸里的这个侍婢连翘,则是死士,司职保护和刺杀。

在建文时期,几乎每一个来往都城与北平之间的死士,都是一个恐怖的存在。这些死士不仅来源于燕王府,更多的是来自皇宫,两相渗透,不知有多少宫闱、王府里的人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当年朱明月的进宫,就是以三十二名死士的牺牲为代价,最终争取到兵部侍郎齐泰的信任。随后在宫中伴读,她身边无所不在的也是那些效忠于太祖爷和建文帝的死士,最终多数又被保护她的死士除之而后快。

朱明月从袖中取出一张薄薄的桃花笺,笺上一小角和一偏角的折痕,是之前在建文宫中的一种特别暗号,而那折痕上的一点漆墨,用的就是“士为知己者死”的典故。

“是你放在我屋里的?”

连翘点头。

“谁派你来的?”

“姚公吩咐奴婢,要全力配合月儿小姐。”

朱明月松开手,任那张桃花笺从凉亭上扑簌簌落下,落在水面上被浸湿,最后半点痕迹都不见。这是晨曦时她在枕头下面发现的,而一向负责照顾她、细心收拾她寝阁的,不正是这个侍婢吗?

“单靠这张纸就想证明你的身份可不行,还得给我凭证。”

连翘背过身,徐徐从内怀里掏出一块小小的令牌。

“这是奴婢的凭证。”

纯铜打造的令牌,用的是朱文古玺的铸法,正面朱砂,背面錾刻着钟鼎文——殷商时青铜器上的一种铭文,细丝缠绕,繁复难辨,不似文字。

朱明月对它却再熟悉不过,上面的字是:悦者不哀。

那还是洪武三十一年进宫时的那个冬天,还有建文四年的那场大火,无数这样的令牌随着其主人的香销玉殒在焚烧中被毁,无数的生命在酷刑的折磨中含恨而终……没人能在那样尸横遍野的血腥杀戮之后,对过去完全心无余悸,但那也证明着她们这些人曾经侥幸生还、逃出生天。能活下来,实在是不幸中的万幸。

“我不知道姚公是怎么跟你说的,但现在的情况你也清楚,我没办法立刻去沈家。”她叹言。

“奴婢正是因此带来姚公的吩咐。暂时不需要月儿小姐去沈家,而是要小姐能够确保沈家当家沈明琪的安全。”

连翘的话,让朱明月怔住:“什么意思?”

“沈家当家连同其余二十三名商贾,在楚雄府被元江那氏的人劫走,已经押送到了曼景兰山寨。姚公唯恐沈家当家有失,故此让月儿小姐务必护他周全。”

朱明月扶着玉砌雕阑,许久,淡淡地问道:“姚公知道云南沐氏要发兵攻打元江吗?”

“是的,黔宁王府的奏请已经上报到御前。”

“皇上可批准了?”

“奴婢不知。”

“姚公又怎么说?”

“奴婢不知。”

朱明月在此刻转过身,淡然地开口道:“你什么都不知道,那么我来告诉你。黔宁王府的奏请送到朝堂,作为御前的第一谋臣,不论姚公是什么意思,都只会有两种可能:一是朝廷不准,那么按照沐家和沈家的关系,沐晟一定会用条件去交换沈明琪;二是朝廷准许了,在发兵之前,沐晟也一定会将此事妥善处理,而绝不会让沈明琪以及那二十三名商贾成为兵临城下时的谈判筹码。”

她说到此,无所谓地看着她:“不管是哪一种可能,沈明琪都有云南的黔宁王去保全、去搭救,远在千里之外的姚公不觉得自己太多管闲事,自作多情了吗?”

姚广孝一向喜欢多管闲事。

但是连翘作为藩邸里从小养育的孤儿,经历过残酷而惨烈的竞争最终成为一名死士,等于是专为了效忠而生,从不敢有半分忤逆和越矩。此时听到朱明月这般不逊,不禁有些被冒犯的触怒:“月儿小姐似乎总不喜欢按照命令做事。可奴婢只是代为传达姚公的意思,至于姚公的想法,恐怕也不是奴婢等卑贱之人所能揣度和思量的。”

她说自己卑贱,何尝不是在暗指她。

朱明月淡淡地说道:“你跟姚广孝的时日应该很长,该明白既然是代为传话,就应把我的反馈原原本本地带回给他。”

“可那不是反馈,而是无礼的指责。”

她的直呼其名,更让连翘生出一股无名火。

“你自去送你的信。只是路途迢迢,经过批复再传回来,说不定沈明琪的坟上已经开始长草了。你记住,这耽搁的责任与我无关。”

连翘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小姐怎敢这么刻意延误时机还推卸责任?但恐怕要让小姐失望,三日之内回信就会送回来,届时月儿小姐还会不会再故意刁难?”

一语毕,她忽然由微怒转为懊恼。

作为死士,自小受到训练的她一直保持着高度的使命感和戒备心,做事从来都中规中矩,不说过头话、不做过头事,一刻都未尝松懈过。此时此刻却犯了一个永不该犯的致命错误。连翘死死咬唇,通红着眼眶瞪着她。

“看来姚广孝真的不在应天府。”

朱明月却没看她,轻轻道出了她早已猜到的事实。沈明琪被抓的消息连沐晟都是时隔一个月才知道,远在应天府的姚广孝又怎么会及时收到消息,还因此做出了让她去补救的决策?

朱明月将目光望向远方开阔处,距离东川一来一回需要三日的地方:会泽、乐业……府城与府城之间的距离都不算近,而民间有句话叫“私凭路引官凭印”,想要在各府城间行走,必须出示官凭印信或府衙开具的路引,当地的官署不会不被惊动。

“东川附近的州县小镇,哪一个?”

连翘知道再瞒不住,愤愤地别开脸,道:“嘉沣。姚公说离开都城处理些事,在川蜀途经,并不打算久留。小姐有事还当早做请求。”

朱明月淡声道:“我要你亲自去一趟,告诉姚广孝,就说我想要他一个理由。”

连翘不解地抬头:“理由?”

“你自去问便是,他会明白的。”

其实根本不用三日,隔日的傍晚,连翘就带着姚广孝的回馈来了。

朱明月站在窗前的紫檀木桌案旁,正拿着狼毫笔在练字。风吹动宣纸上的墨香四溢,亦如少女一张淡妆精致的面容,乌发雪裳,衣袂翩跹,衬托得身姿曼妙。几瓣桃花被风拽落在她的发间,不及她唇瓣一抹胭脂色。

“不用敲了,进来吧。”

连翘的手一顿,而后推门迈进门槛。

“奴婢刚刚在敞苑遇到王爷了……”

朱明月连头都没抬:“连翘,我希望你明白自己的身份。”

那侍婢咬唇,半天才道:“奴婢把姚公的话带回来了。姚公问:月儿小姐,是不是害怕了?”

朱明月拿笔的手很稳,等着她往下说。

“姚公说,月儿小姐真的很聪明,只听前半句,便知道这便是要去元江搭救沈家当家。而元江府的确厉害得很,百年家史,手握重兵,同时拥有其他土司家族不可相比的两处强悍力量。但世人都说元江那氏如何厉害,究竟怎么个厉害法,小姐难道不想亲自去领教一下?”

“当然,月儿小姐会说,就怕自己有命领教、没机会活着离开。但偌大的一座宫殿小姐尚且游刃有余,现在怎么了?情怯还是胆战?若小姐已不复当年,大可量力而为,但是沈家之路也将会因此遥遥无期。月儿小姐一片孝心,难道就不想早日回归王都,承欢膝下,让国公爷以享天伦吗?”

连翘将那番话无甚表情地说完,偷眼观察朱明月的脸色,却见对方毫无所动。等她写完最后一行字收笔,才淡淡地问道:“只有这些?”

连翘迟疑了一下,抿唇道:“只有这些。”

朱明月徐徐搁下笔,“我让你不假他人之手、亲自过去一趟,是因为有些话需要面授机宜,越少的人知道越好。而不是听这些挖苦的、讨巧的废话。”

连翘怔怔地看着她,那些不甘的愤恨,又似有些自愧不如的不是滋味。好半晌,缓步走上前,凑到朱明月耳畔说了几句话。

窗外的树叶沙沙作响,带动没有木支的琐窗一开一阖,发出“吱呀”的响声。连翘说完,又低声补充道:“姚公还说,此事之后,国公府里那棵香樟树旁恭候小姐佳音。”

……

朱明月来找沐晟时,对方刚跟指挥使廖商议事结束,正带着傅东屏、白珈和孟廉生一道从中苑回到西厢。

阿普居木从回廊的另一侧过来,稳健的步伐铿锵有力,让几个人不约而同地抬起目光。

二进院里栽植着几垛半人高的水蜡球,郁郁葱葱,间或还有几株低矮的桃树,随着飞花逐水,飘来几缕媚气的芬芳。沐晟在看到阿普居木的同时,一眼也看见了凉亭内的少女,就伫立在两层台阶上,轻薄的花瓣落在她的肩上、衣襟上,一双清澈平静的美眸,正隔着满苑的翠叶繁花望过来。

两人的目光交汇在一处,良久,她不由得调开视线。

阿普居木向沐晟禀告了两句话,就退下了。这时白珈捅了捅身边的傅东屏和孟廉生,那厢傅东屏正惊艳地踮脚去瞧,他们几个也识相地告辞。偌大的敞苑里唯剩下两人。

片刻,沐晟走向她,“你肯见本王了?”

朱明月低下头:“小女有事想跟王爷商量。”

但没想到他不是一个人。

沐晟朝着她伸出手。

朱明月在原地怔了怔,须臾,跟着他走下凉亭的台阶。

沐晟拉着她走到二进院后面的天井边,缠着藤蔓的花架斜倚着院墙。花架下,三个石凳一张石桌,桌上落了满满的花叶。

自从那日不欢而散,几日来她始终拒绝见他。沐晟并不知道原因,却不想再起争执,只好耐心等着她消气。此刻两人相对而坐,而她坐在花下,垂丝海棠的花枝弯曲下垂,随风摇摇摆摆,似彤云瑰丽,她一袭纯白霓裳,乌发雪簪,眉目如画。

“小女听说,昨日御前传旨的传令官抵达东川府城,可是带来了准许发兵的圣旨?”

她淡淡地开口。

沐晟望着她片刻,道:“不仅是准奏的旨意,还带过来一个消息,奉旨钦差率领着二十六衞羽林军,已经从应天府出发,正在赶来的路上。”

大明的衞所军制,分为直属于皇帝的“亲军京衞”和“五军都督府”下辖的衞所。“二十六衞”就是皇帝的亲军上直,有“羽林左衞”“羽林右衞”和“羽林前衞”——连御前亲军都派过来了,可见对黔宁王府的圣眷隆宠,同时体现出皇上对这次剿袭的重视程度。

“小女能不能问,一直以来兄长他在为黔宁王府做什么?”

“以商贾的身份结交商贾。”

沐晟毫不避讳的回答,让朱明月微愣,须臾道:“代表什么?”

“如果将整个计划的实施分成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对流官和土官的威逼利诱;另一方面就是利用商贾的力量,蚕食鲸吞。”

朱明月一眼不眨地看着他。

沐晟不急不缓地说道:“云南的商人在各府州县行走,买卖做得越大,往往跟当地的关系就越密切,所以商人是最大的消息来源。他们做生意,也收集情报,其中的商贾高手,就最懂得乱世中的生财之道。沈家多年经商已经积累下很多人脉,像这次楚雄府那些财大势雄最有地位的商人,就是明琪召集去的,代表黔宁王府跟他们商讨一桩‘商旅结军旅’的买卖。”

黔宁王府对所有愿意参与的商贾和商社都许以了重酬,更降低或免除今后他们在云南经营的商税、市税。商人们则要利用经商之便,为黔宁王府打探元江那氏的消息。除此之外还有成群结队常年行走的商队和商社,黔宁王府的人会混迹在这些商队和商社里,利用商家的身份,深入元江腹地。等他们在元江府站稳脚跟,立刻就会以商人的手段,在元江府哄抬市价,恶意造市,逐渐使元江的民间经营崩溃……

好一个釜底抽薪之法。

“可朝廷不是批准对元江发兵了吗?”她仍有些不解。

沐晟道:“朝廷的确准许了黔宁王府的奏请,但是这场仗会耗时多久,没人估计得出来。如果能利用商贾的本事让元江府内部自行消耗,就会使边陲的这场战火加速消弭,从而大大降低兵连祸结给云南造成的损失。”

一切的筹谋其实围绕着三个人:沐晟、萧颜、沈明琪。每人一个方向,三管齐下,比两人的掎角之势更稳固、更周全,也更狠毒。届时三方发力,一面是暴风疾雨,一面是小火慢炖,让元江府在战争的巨耗之下,得不到任何喘息的机会。

“商贾们齐集在楚雄的消息,原本被封锁得十分严密,是其中一个商人随行带着的小妾跟小厮通奸,被发现后小妾被逼着跳了井,那小厮遭到一顿毒打,却逮到机会给逃了。他怀恨在心,一路跑一路散播谣言,商贾齐集的消息也就不胫而走。”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如果不是楚雄府出了事,或许连元江府都要为黔宁王府拍手叫好,因为这一系列的布局实在是近乎完美。然而元江府终究是元江府,能够百年独霸不是没有道理的,选在最薄弱的商贾一环下手,等于是在这完美的布局中撕开一道裂口。

旗鼓相当的两个人,隔着遥遥府城,已在棋局两端彼此相望。

“小女听说在唐时有个员外名唤张璪,画山水松石名重于世。尤以画松甚有意像,能手握双管一时齐下,一为生枝,一为枯干,势凌风雨,气傲烟霞。那么在王爷的计划中,兄长这一支究竟是生枝,还是枯干?”

朱明月说话时,一眼不眨地看着他。

“你想问什么?”沐晟良久开口。

“王爷会不会去救他们?”

也许这样的关心来得有些晚。但若结果已经毫无悬念,还有必要去纠结吗?朱明月曾用话诈连翘说,黔宁王府一定会出面保全那些商贾,从而引出了姚广孝的行踪。真实的情况却是,沐晟跟她说过:养虎为患,不除不行。

怎么除?

自古成大事,不死几个人怎行。成大事者,也必然不会将人命放在心上——这是姚广孝跟她说过的。他是僧人尚且如此,自古慈不掌兵,一个凭借累累白骨功成名就的将军,又怎么会在乎人命呢。朱明月并不怀疑沐晟与沈明琪之间的交情,但是跟大局相比,那二十几个人的性命又显得不值一提。

“在你眼里,本王是不是冷血到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就算牺牲无辜之人也无动于衷?”沐晟迎上她的视线,些许哂然地苦笑。

“两日前,也就是三月二十七那天,永昌府的驻守衞所传来消息,前去搭救的士兵设关卡在半路上拦截那氏武士,双方拼死抢人,中途却在哀牢山下遭遇了元江府的又一批武士骑兵。景东厅的衞所驻军闻讯赶去增援,也被那氏的骑兵伏击。永昌府指挥使辛珈和景东厅衞镇抚宋兴廉双双受重伤,两府驻军死伤两百余人……”

他的嗓音沉静,讲述的却是地方将士九死一生、血染黄土的惨烈经过。

朱明月听得心惊,不由道:“地方衞所一直都在保护他们?”

元江府来劫人的行动相当突然,等消息传来给沐晟,再下令去救人已是来不及。那么楚雄府、永昌府、景东厅的驻扎守军就是在没有调令的情况下直接去救人。是沐晟给了他们便宜行事的权力吗?

“不仅是地方衞所,还有部分黔宁王府的心腹流官和土官。但是包括明琪在内那些因为替黔宁王府卖命而被生擒的商贾,已经被五百名那氏武士、三百骑兵以伤亡九成为代价,转移进了元江府城,再想去救他们已经是不可能。所以……”

“所以本王不会再分派兵力去元江府了。”

零落的花叶,在沐晟起身走到藤架时,萧索地飘落下来。朱明月望着他的背影,淡声道:“王爷这算是回答?”

“是回答。本王不会救他们。”

有些决定即使再难,也必须去做。这是一旦动手去根除西南边陲的这块顽疾,所要付出的巨大代价之一,即使这样的代价,意味着在责任和多年友情之间取舍。他不会让那些将士去白白送死。

朱明月从他的声音里听到了一抹沧桑的悲恸,让她在恍惚的同时,心裏涌出些细碎的叹息:“那么,让小女去吧。”

沐晟蓦然转身,“什么?”

“与其让元江用那些商贾做人质,在兵临城下时当成筹码一个一个杀掉,不如让小女在朝廷的二十六衞羽林军到来之前,去一趟元江府。”她清淡的眸中透出坚定。

“你说……你要去元江府救人?”

沐晟的怔愣落在她眼底,显然是她的这番话,惊世骇俗到让他一时都没反应过来。朱明月的神情却不像是逞能,也不像是开玩笑:“王爷,小女自问没有那个本事比过那些骁勇善战的士兵,能够单枪匹马地闯入元江,再以一人之力毫发无损地将那二十几个人带出来。但是小女知道一个不用动干戈的方法,不仅能进到元江内城,还能进入那氏土司府。”

她终究不是沈明珠,无法做到对即将失去兄长的心情感同身受,也不能完全体会沐晟做出这样的决定究竟有多艰难。可唯有这样,她才更冷静、更公平,做到旁观者清。

孙姜氏曾给她透露过:往年能够进出东川府的外族人,唯有一种——供那氏的继任土司那荣狎玩享乐的美貌少女。这些少女来自川、滇、黔不同的府、州、县,均由当地土官秘密挑选,不定时地送到土司府宅的所在地曼腊山寨,以换取丰厚的酬谢。

“元江府水泼不入犹如铁桶,非摆夷族人想要靠近,难若登天。但若是小女混在那些女孩子中间,就有接近那氏土司府关键地带的机会。届时,从旁打探那些商贾的下落,即可便宜行事。”

她说得条理分明,显然是将一切都打算好了。

沐晟的眼神瞬间沉了下来,眸子里似酝酿着风暴一般:“不行!”

沉浸在思绪中的少女一怔,“什么?”她没听清。

“本王说,不行。”沐晟声线平直,一字一顿地重复道。

“为什么?”

“你根本就不知道元江府是什么样的地方!这些年,你以为黔宁王府派到元江的人还少吗?多少人进得去,却再出不来。你认为你是谁?”

没有成功,是因为没见过昔日姚广孝麾下原燕王藩邸以及亲军都尉府的厉害。

朱明月不能跟他说实情,只能进一步解释道:“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都说那氏土司贪恋美色,不惜与土司夫人反目,多年来不断在各府、州、县搜罗美貌女子。这对于小女而言,实在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机会。”

“什么机会,用你自己去交换的机会?本王怎么不知道你竟然大义凛然到了这种地步,宁愿把自己搭进去,也要去救一个与你仅有数面之缘、前一刻还不愿意相认的兄长,还有那些与你根本毫不相干的商贾!”

男子忽然而生的怒意,让朱明月蹙起眉,却不答反问道:“对于救人,地方的衞所驻军是不是已经无计可施?那么在黔宁王府不得不放弃他们的情况下,在那些商贾根本无法自救的情况下,派一个人去元江获取消息是唯一可行的方法。”

何况不管能不能救出来,趁双方交战之前,在对方的阵营里安插一个眼线,也是对商贾被抓所造成损失的一种补救。

“那也不行!”

“王爷怎的如此不讲道理!”

“本王现在跟你讲的就是道理,”沐晟从藤架前走过来,“如果元江府是任人随意进出的地方,黔宁王府也不会苦心孤诣地筹谋这么久,朝廷更不会忍痛应允西南边陲重陷战火……你想要进去很容易,可你是沈家的女儿,就凭这点一旦被发现身份,会有什么后果你想过没有?”

一旦被发现身份,战前被拿来祭旗的,恐怕就是她。

朱明月平静地答道:“小女是自愿的,此去,死生由命。”

“但是本王绝不会同意!”

沐晟再次给了她一个不可违逆的答覆,他走到她面前,深邃锐利的眼睛与她直视:“沈明珠你给本王听好,不管你是什么原因,在开战前都不会再有任何人去救他们。他们生,本王会用条件去交换;他们死,沐家军将一战到底不死不休。而你,本王绝不会让你用那些可笑的、幼稚的想法和打算去送死。类似这样的说法以后也不许你再提!”

他说罢,离开原地。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而他的声音不大,却饱含着无限的威慑和决绝,也是第一次,让她感到面前这个男子是不可撼动的。

“如果小女说,非去不可呢?”

沐晟的脚步在那一刻顿住,没有回头,嗓音却冷了下来:“没有本王的允许,你以为你能跨过四座府城去元江?没有本王的允许,连这座府宅你都出不去,更别说还想出东川府!”

少女坐在石桌旁,气急地望着男子离开的背影。晚霞在她身后拖拽出一道橘色的影子,四周逐渐静下来,一直到连翘拿着薄披肩过来,给她轻轻披上。

“黔宁王的态度如此强硬。那姚公的吩咐……”

“你放心,我会让他答应的。”

朱明月淡淡地开口。

连翘低声道:“要不然,小姐便把身份告诉给王爷吧。”

身份?

什么身份?跟他说,她是以锦衣衞的细作身份,代表皇上而来,来查探沈万三的余孽?还是跟他说,皇上对黔宁王府不放心,让她一路随行试探底细?

就算她什么都不说,姚广孝没有给她任何实权,而她是沈家明珠,必须是沈家明珠,那么一介商贾之女是如何摇身一变,成了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的人?

朱明月无法跟他解释这一切。

当初为了让她成为沈家小姐,成国公府连同半个宫闱、连同徐皇后在内,做了一场戏,才让沐晟对此深信不疑,她不能走错一步、不能说错一句话,稍有纰漏,都会让事情变得无法收拾。

“这样的话,以后不要再说!”连翘不知内情,朱明月没有怪她,却也不让她说下去,“好了,你这就去着手准备吧,准备前往元江府的一切事宜。”

连翘见劝不动,且根本不给她开口的余地,咬了咬唇,有些讪讪地答道:“是,奴婢知道了。”

四月的首夏,也被称作“槐月”,万物枝长叶茂青翠欲滴,百花芬芳斗奇相继吐艳,芍药相于阶,木香上升,杜鹃归……苑中几棵槐树恰好都开了花,黄白色的花瓣在风中纷纷扬扬,到处是芬芳的香气。也是在这样绿荫浓密、百花争艳的盎然中,迎来了巴蜀的雨季。

四月初二,沈家小姐忽然病重,卧床不起。

初三日,被孙姜氏请进府内诊治的五位东川府郎中束手无策。孙姜氏亲自去庙中为其祈福。

“沈小姐,这样下去真的行吗?”

床榻上的少女,面颊苍白得近乎透明,病恹恹地躺在被衾里,“夫人无须介怀。小女的身体小女最清楚,老毛病罢了。”

孙姜氏不无担忧地说道:“可是一连请了几个郎中,始终也查不出小姐的病情,都说似是顽疾又似食物相冲,抓了几服药始终也不见效果。怎么看都不像小姐说得那么轻呢!”

这是她病倒的第三日,而孙姜氏几乎将东川府的郎中请遍了。

朱明月刚想说几句安慰的话,阿曲阿伊挑开门帘走进来。

“帕吉美,孙夫人,王爷过来了。”

孙姜氏也从窗户瞧见顺着回廊走过来的男子,不由得替朱明月掖了掖被角,“那妾身便先走了,不打扰沈小姐和王爷说话,过会儿再来探望小姐。”说罢,嘱咐着屋里的两个奴婢道:“你们要好好照顾沈小姐。”

苑中的花都开了,沐晟踏着满地香尘迈进门槛,后面还跟着一位军医。而军医的手里端着一个药碗,黏稠的药汤,黑乎乎的。

朱明月不愿见到外人,因此事先让阿曲阿伊放下了床幔,却被进来的男子蛮横地一把掀开。

入目是一张极为出众的俊颜,斧凿刀刻般的五官轮廓,似被窗外的花光耀得分外阑珊。一双深邃的黑眸,看着她时的目光明亮深刻,似透着如银月光。

她将头转向内,拒绝见他。

“给你的药煎好了,起来把它喝了。”

男子的面上说不出喜怒,却没有任何笑模样。这让旁边伺候的侍婢都低下头,阿曲阿伊也退到一旁,连大气都不敢出。

榻上的少女没动静,也没回应。

沐晟将最后一道薄薄的遮纱也给撩开,伸手去扶她的肩膀,很干脆利落的动作,力道却相当的轻。朱明月没有余力挣扎,很轻易就被他半扶半抱地靠在团垫上。

“趁热把药喝了。”

他从军医手里接过药碗,拿到她嘴边。

扑面一阵刺鼻的苦味。

朱明月嫌恶地躲开,“我不喝。”

沐晟哪里会让她使性子拒绝,又把碗端回来,这次用一只手钳制着她的下颚:“这是军医专门给你配的,足足熬了两个时辰,不想死就赶紧都喝完。”

她的唇已经沾到碗里黑乎乎的药汤,却躲无可躲,不由气急地去推他,“那么多郎中都瞧不出所以然,王爷这药就是大罗仙丹,喝了就能药到病除?”

沐晟闻言果真将药碗放下,却让开位置,朝着军医道:“过来给小姐诊脉。”

花白胡子的军医依言走过来,略一颔首,就探出两根手指,搭在少女被沐晟硬扯着伸出来的皓腕上。

不似那些郎中左瞧右看也无法确诊,军医只诊了须臾的脉,便收回了手。

“告诉小姐,她生的什么病?”

军医道:“启禀王爷,沈小姐得的不是病,而是因为吃了红茴香的根。”

沐晟挑眉:“会引发什么症状?”

“头晕、惊厥,甚至是抽搐,内服过量还会导致死亡。”

军医说到此,又补充道:“但是小姐的剂量控制得极好,还特别加了一味黄酒,药性转为行气、阵痛,因此只会轻微头晕厌食而已。”

说罢,眼观鼻、鼻观心,站到一旁。

“你给本王的酒里下曼陀罗和生草乌时,本王就知道你很熟悉药理和药性,可你这些小把戏根本对付不了黔宁王府的军医。沐家军在征战西南的时候,别说是随行的军医,就连普通士兵都识得这遍地生长的花花草草。”

沐晟端着药碗坐在床榻边,不由分说揽住她的肩膀,亲自喂她。

这药汁的味道格外苦,他几乎是捏着她的鼻子灌下去的。旁边的一个侍婢见状,赶忙去三连橱里翻出一包蜜饯,战战兢兢地递过来。

朱明月捂着唇直咳嗽,一连吞咽了几颗蜜枣儿,嘴裏的苦味仍然浓郁。

“苦肉计装病这招对本王没用,只能平白折腾你自己的身子。有闲工夫去找什么红茴香,不如多看看医书,或许能找到一种让本王的军医都瞧不出来的生病法子。”

说罢,犀利的眼神从榻边那侍婢身上一扫而过。

连翘低着头不禁一颤,恨不能把头垂到地面上去。

朱明月默不作声,片刻道:“小女只是想去元江府。”

少女一张面庞消瘦了几分,显得点漆似的眸子更大了,黑嗔嗔,宛若一泓秋水,也衬出肌肤剔透如雪,单薄衣衫,伶仃孱弱,愈加楚楚惹人怜惜。

沐晟转身把药碗放到案几上,然后将黏在她脸颊上的发丝撩拨开,动作一点都不温柔,却强势得不容她拒绝。

“本王说过不想再听到类似的话。此事已成定论,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你趁早死了那条心!”

他半坐在她的榻边,几乎是从后面抱着她的姿势,让屋里的几个侍婢都羞红了脸。朱明月挣扎了一下,沐晟给她多盖了条毯子,抬头朝着军医道:“这几日你就留在西厢,时刻注意小姐的身体。倘若她再吃错了什么东西,本王拿你是问!”

军医微微一笑:“王爷放心,交给老朽。”

沐晟坐了小片刻,就离开了屋苑。

朱明月半靠在团垫上,因药效发作有些昏昏欲睡。那军医嘱咐了几句,也跟着告辞。阿曲阿伊出去送他。

寝房里静了下来。朱明月闭着眼睛,须臾开口:“丽江府那边的消息何时会到?”

连翘低声道:“五日之内。”

“你去跟孙夫人说,关于我所要用到的路引和身份户籍,请她务必帮我尽快准备。”

“但是王爷那边……”

刚刚那一眼,让连翘莫名胆战。

朱明月睁开眼睛,淡淡瞥过来:“即使他生疑,也暂时不会怀疑到你头上。最忌做贼心虚。”

“是,奴婢知道了。”

四月初六日,沈家小姐的病情忽然愈加严重。

初七日,孙姜氏将府宅北苑空出来,特地用作修养之地,闲杂人等均不能前去打扰。

“不是给她吃过药,怎的没治好反而更严重了?”

沐晟站在西南防御图前,手里拿着指挥使廖商递上来的部署策略,皱眉看向军医。

军医背着药箱,低头道:“老朽之前给沈小姐配的方子,确实是红茴香的解毒药。但是跟小姐内服的半夏相杀,小姐可能又用了相冲的药材,因此更添病情。”

药理相畏相杀,相畏者,取其药性就能制约另一味药材;一旦相冲,同时服用则彼此相克,产生毒性。

“沈小姐定是料到了老朽会配什么方子,因此才事先在红茴香根里加了半夏。”军医捋着花白的胡须,眼睛发亮,“年纪轻轻,就如此精通药理,倒是不失为一个可造之材。”

明显是激赏之意。

“胡闹!”

沐晟转过身来,眉宇间含着咄咄之气,“阿普居木!”

始终面无表情站在廊外的校尉,闻声走进来:“王爷。”

“你去告诉她,要是再这么没事找事瞎折腾,别怪本王把她关起来,让她别说是那些乱七八糟的药材,半个能帮她的人都见不到!”

说罢,又道:“还有那个负责伺候她的侍婢,让她自己去领二十个板子。打不死就送回去给知府夫人,看她调|教的什么好奴才!”

一侧的傅东屏见状,不禁杵了杵白珈:“什么情况?”

白珈端着下巴:“恃宠生娇吧。”

沈家小姐重病的事,也不算什么秘闻。原以为是由于沈家当家被抓,急火攻心一病不起,岂料不是生病,而是自己给自己下药。

“传闻都说黔宁王是为了沈家经办的茶运遭抢一事,冲冠一怒为红颜,特地派出沐家军护送马帮互市,还因此迁怒到元江府。实际上这一切只是掩人耳目。那沈家小姐自知被利用,眼下兄长被抓,黔宁王府又不打算派兵去援救,势必是要闹一闹。可现在正是部署兵力的关键时刻,这么添乱未免太不识大体。”

白珈摇头道。

傅东屏啧啧笑道:“依我看,就凭那一副花容月貌、我见犹怜,王爷好福气才是真的。”

白珈瞥了他一眼,“色字头上一把刀,越是美人,就越是祸水。王爷向来深明善断,是个做大事的人,怎么会被这些儿女情长羁绊住脚步。”

两人正说得起劲,刚走出回廊的阿普居木忽然去而复返,在他身边还跟着一个风尘仆仆的传信官。

帘幔从外面掀开,一身纳西族打扮的传信官跨进门槛,满面胡茬,浑身尘土未洗,拱手朝着议事厅内的众人行礼道:“丽江信使沙安,见过黔宁王、见过诸公。”

丽江来的?

白珈等人面面相觑,都感到有些意外。却见那传信官从怀里掏出一封布囊,用蓝银苫布包裹得结实:

“启禀黔宁王,小的奉丽江土司府家主木初老爷之命,特带来消息,关于沈小姐身份的安排已经完成,除了将沈小姐的名讳、家世等编进丽江府衙的簿籍中,还有其亲眷、乡邻,都悉数打点好。这是与黄册对应的表册手抄本。”

传信官说完,将那布囊双手呈上。

所谓的“黄册”也叫赋役黄册,是洪武十四年朝廷在户帖的基础上,为核实户口、征调赋役而制成的户口版籍。共造四份,上送户部,承宣布政使司、府、县各留一份。朝廷规定发给各户的表册,必须由本人填写,或本户自报请人代写,如有隐瞒作弊,家长处死、家属流放。上面的记载以户为单位,详细登记了乡贯、名讳、年龄、丁口、田宅和资产,并划定户籍为民、军、匠三大类。其中的民籍除一般应役的民户外,还有儒、医、阴阳等户。

丽江信使沙安带来的这一份,便是民籍中的医户。

“洪武十八年,丽江府的沈博文通过考选成为太医院的医丁。沈博文之后,其嫡派子孙沈兴祖前去告补,中试后获准补役,于洪武二十七年被卓拔进了东宫典药局。沈小姐便是作为沈兴祖沈医丁的庶女,被登记在了丽江府的赋役黄册上面。”

那传信官说到此,又压低声音道:“木初老爷说,沈小姐只消凭借这个身份,过府城的时候就不会太为难,进入元江后更是会被酌优对待。而与沈小姐一批被送进元江府的少女,将在不久后抵达东川府,带着丽江土府开具的路引,来与沈小姐会合。还请沈小姐早作准备。”

一番话说完,在场的众人更愣了。

什么黄册、医户,怎么还跟沈家和元江府扯上关系?

沐晟眯眼看着他递上来的布囊,眼底有风暴在逐渐聚集:“你说的,是哪个沈小姐?”

“云南府锦绣山庄的千金。这是之前沈小姐以黔宁王府的名义,派人送到土司府的信物。”

传信官说罢,从怀里拿出一柄绯色的景颇尖刀。

巴蜀的雨季几乎有一半的时间都在下雨,连续几日的暴风骤雨,将敞苑里的藤架和木栅洗刷一新。苑中的花木谢了又开,到处都是湿漉漉的残红枯叶。

一场夜雨过后,晨曦时初生的朝阳格外热烈。朱明月推开寝房的门,在扑面而来的清新泥土气息中,一眼就见到站在檐下的男子。

刺眼的阳光在他身上泛起一层白茫茫的光雾,而他整个人宛若雕刻斧凿的一尊完美泥塑,俊美威武英气慑人。眼底却是一片冰冷的锐利,仿佛有肃杀之气笼罩全身,让人不敢靠近。

“王爷怎么在这儿?”

他在她的屋檐窗下站了多久?

“你的病好了……”

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成冰。

朱明月抿唇道:“小女根本没生病。”

利用几味相生相克的药材,就能造成一种病入膏肓的假象。但是药三分毒,不宜服用过多,尤其那军医乐此不疲地给她开方子,让她不得不早早就停了用量。

“你现在是不是觉得很得意?”

“什么得意?”朱明月蹙眉。

“丽江府的传信官,昨日把你的医户户籍送过来了。”

男子的薄唇紧紧抿着,声线轻得不能再轻。朱明月却感受到他身上按捺着的滔天怒意,像是下一刻就会如风暴雷霆乍现,摧毁燃烧一切。

“怎么不说话?本王问你现在是不是很得意!还是你觉得伺候你的那个侍婢被打了板子还不够,非要让本王要了她的命!”

说话间,沐晟大跨步从台阶下走上来,孔武颀长的身躯覆盖下大片阴翳,原本宽敞的廊前,顿时显得狭窄压抑起来。

朱明月跟着后退,直到后背撞到廊柱上,不得不仰面看他。

“说话!”

最后一句,几乎是怒吼出声。

朱明月咬唇道:“王爷何必迁怒别人,一切都是小女的主意。”

“你的主意?你指的是哪个,刻意生病,还是让孙姜氏给你准备过府城用的路引、城门令牌?还是丽江府给你安排的新身份!”

沐晟一把抓起她的手腕,拿到她面前的是那柄景颇尖刀。

从她卧病在床,孙姜氏几乎把东川府的郎中都找遍了,也因此将她病重的消息宣扬得人尽皆知。与此同时,从丽江府来的传信官怀揣着黔宁王府的信物,带来了木氏土司为她精心安排的一个身份……一切都说明,她早就开始了去元江府的准备。而她之前还煞有介事地跟他商量有意去救人,这算什么?先礼后兵!

“本王可真是小瞧了你的本事,一直以来本王都认为你装病闹一通就罢了,想不到居然敢擅自去调动丽江府的土官!你知不知道本王把它给你是用来护身,而你就是这么用它的?谁给你这么大的胆子!”

当初他跟她说,这刀的刀柄上加刻了黔宁王府印记,寻常人见到它,都不敢轻易碰刀的主人,一旦遇到危险它可以用来救命。而今,她却当做是调令地方官的印信。

朱明月低下头:“王爷也可以把它收回去。”

“砰”的一声,那柄景颇尖刀连同刀鞘一并被他扎进柱子里。红漆木屑炸开,赫然被扎出的窟窿,显示出男子的手劲有多大。

“你是不是忘了本王跟你说过什么?大战之前,不会再有任何人去元江救人!”

手腕如同被捏碎一般疼痛,朱明月咬着牙,抬起头来看他:“王爷的确是说过,王爷也说过若是没有你的首肯,小女连这座府宅都出不去。但是现在所有与剿袭行动有关的心腹将领,包括萧军师一直笼络的丽江土官家族在内,都知道了小女要作为黔宁王府的眼线去元江救人的事。在这种情况下,王爷还想阻拦吗?”

丽江的木氏土司府是跟元江府长时间交好的土司家族之一,却也是萧颜最早结交的土官。黔宁王府经过数年的拉拢和维护,已经成功地使其归顺。眼下黔宁王府针对元江那氏正在进行一系列的筹谋,丽江在收到那柄錾刻了黔宁王府标志的龙雀后,没理由不出一份力。

她的身份是丽江府安排的,与她同行为她作掩护的那些女子也是丽江土司从府内的各个州县精挑细选的。而木氏的这些动作,也惊动了丽江和东川当地的衞所驻军。当所有人都在为黔宁王府的计划而津津乐道,所有人都认为这不失为一个好计策、纷纷着手准备接应和帮忙时,如果他再阻拦,旁人会认为堂堂的黔宁王是在护短、色令智昏,舍不得把自己的红颜知己派去元江府,从而对他产生质疑,在大战来临之前动摇军心。

她的布置,没有给他留一丝反驳的余地。

沐晟忽然怒极而笑,眼底厉光却冷冽生寒:“你是不是觉得这样就能让本王妥协,不得不接受你已经安排好的一切?本王告诉你,别说是区区一个丽江、西南衞所,就算你告知了整个云南十三府,本王不让你去,你也休想跨出东川府半步!”

朱明月直直抬眸:“是吗,但是王爷连那二十几个商贾都放弃了,不就是因为要在剿袭来临之前在衞所军中铺出一条立威的血路。以这么大的代价换来的众志成城,王爷想要轻易将其摧毁!”

“你是本王的女人,是未来云南藩邸的女主人,本王让其他人代为去元江,难道不是理所当然?谁敢来质疑半句!”

沐晟一把将她抵在廊柱上,让她动弹不得、挣扎不得,两人之间更毫无缝隙可言,朱明月气急道:“什么女主人,那只是掩人耳目的一个权宜之计,没人会把做戏当成是真的!”

“如果你非要去,本王不介意把假的变成真的!”

他的话没说完,唇就狠狠压了下来,却不是亲吻,而是撕扯啃咬。朱明月瞪大双眸,慌乱地拼命去挣扎,沐晟强悍地扣住她的后脑,根本不容她挣脱。

“你放开、我……”

一种力量上的悬殊,使她生出前所未有的挫败和慌乱,而从未跟女子亲近的男人更是不知道温柔为何,满腔的怒意和愤懑,都释放在了她的唇齿间。直到血腥在两人的口中弥漫,沐晟钳住她的下颚,却吻得更深,似乎是要让她清清楚楚地知道,他所说的话并非是开玩笑。

“唔……沐、晟……!”

迷乱的吻已经无法遏止,逐渐从唇瓣到了脖颈、锁骨……力道没法控制,“嘶啦”一声裂帛,她的罗衫硬生生被他扯开一块。

男子也是在这样的声响中,从她的颈窝里抬起头。

下一刻,朱明月毫不犹豫地甩了他一巴掌。

“你怎么能这么对我?我曾经救过你,你怎么能恩将仇报!”

朱明月捂着左肩上的衣料,已经红了眼眶,被咬破的唇瓣红肿生疼,雪白的脖颈上出现了片片吻痕。

两人的争吵声,惹来苑外的奴婢过来观瞧。跨进月洞门却瞧见屋檐下的两人,居然是这种姿势,不由得都红着脸退出去。

沐晟的脸被打出一个红手印,两片薄唇上染着点点血丝,也不知是她的还是他自己的,“不管你是否曾经救过本王,本王都不会让你去送死!你知不知道,一个女子只身去那种地方,究竟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

而她还是要以那样的身份。

朱明月死死咬唇,“就算小女原本不知道,可王爷的身体力行,也告诉了小女被人欺负是什么样子!”

水雾蒙蒙的眸子,眼底却含着愠怒。

“你觉得那就是欺负?那本王告诉你,一个男人要想对付一个女人,要做的远远比刚才过分得多,而你根本无能为力。”沐晟按着她的肩,黑眸迷离微乱,“如果你连刚刚都受不了,怎么去元江府勾引那氏的土司?你什么都不懂,就还指望着去邀宠献媚、讨取对方的欢心?”

他每说一句话,就靠近她一分。朱明月羞恼地扬起手,却被他用另一只手攥住:“说不过就想打人!”

“放开我!”

“不放!”

因他的拉扯,使她肩上的缎料撕得更开。朱明月发现连里衣都被扯破了,露出彤色花绣的兜肚一角,更加悲愤难抑,也不听他在说什么,往他手上狠狠咬了下去。

沐晟冷不防手上一疼,下意识地松开了手,朱明月抱着裙子就往屋里跑,沐晟再想去拉她已然来不及。

门扉“砰”的一声从裏面关上。

沐晟抬手扶着门棱,复杂地望着她离开的地方,忽然很想砸开那扇门却久久都没有动作。

“王爷。”

这时候,在苑外站了许久的阿普居木走进廊内。

苑外还有来来往往的侍婢,无不偷偷地朝苑中瞥过来目光,羞涩而胆怯。那站在苑中的校尉却面色如常,像是根本没目睹刚刚发生的一幕,“启禀王爷,廖将军和白将军他们来了,已经在议事厅等候。”

风里的花瓣透着轻媚的香息,簌簌落在男子的肩头。

沐晟走出屋前的月檐。在他迈下台阶的那一刻,蓦地回头,“你想回沈家也好,回曲靖府也好,待朝廷的兵马抵达之后,本王都可以答应你。但如果你还想着去元江,你记住,本王永远都是那句话,绝不可能!”

这些话,明显是对屋里的人说的。

朱明月怔怔地坐在软榻上,一种巨大的失落和挫败感几乎让她沮丧到了极点。她想过那蛮横倨傲的男子一定会很生气,也预料过他知晓后的种种反应,可她万万没想到当她布置好所有事,他还会这么固执毫不让步。

他之前总是说,她流落在外多少年,沈家的人就找了她多少年;在她高床软枕、锦衣玉食的时候,是沈明琪以一己之力担下了沈家所有的责任。现在她回来了,将功补过也好,良心不安补偿也好,难道不应该在沈明琪最危难的时候为他做些事吗?何况,一旦她成功地进入那氏土司府,等于是给即将到来的大战补充了一个可靠的消息来源。

朱明月不能理解也无法接受。而她所有的准备、所有的计划,一旦遇上那个蛮横的男子,便全部走了样……

此刻的议事厅里,廖商坐在椅子上,傅东屏和白珈站在旁边窃窃私语。

“这回可是峰回路转吧。”

“……你是说沈家小姐?”

傅东屏咂着嘴道:“你还说沈小姐装病跟王爷闹,是痴心错付、因爱生恨。其实这又是王爷偷梁换柱的一个策略。”

白珈道:“有人以为她是病入膏肓,有人以为她是胡闹不识大体,却不想是在为了改变身份去元江府做准备。那么娇滴滴的一个女儿家,有此等勇气和魄力倒也难得。只不过为了集结商贾已经损失了一个沈家当家,现在连他的嫡亲妹妹都要被送进去,一旦有失,沈家嫡长一脉可就是再无人了。”

傅东屏也唏嘘道:“多年来以此为名头送进元江府的女子也不占少数,没一个有好下场的,何况还要被糟蹋。王爷也当真舍得……”

“霸越亡吴计已行,论功何物赏倾城?沈家做出的牺牲,并不输于战场上拼杀的将士。”

沐晟跨进门槛之前,正好听见白珈吟诵的那句诗,隐在宽大袍袖中的手不由得攥成拳。转过身来,他朝着身后的阿普居木道:“本王交代的事,你速去办。三日之内一定要有结果。”

“是,末将领命。”

等沐晟走进议事厅,裏面的三人齐齐朝着他行礼。傅东屏抬头看了一眼,顿时瞪圆了眼珠,惊讶得跟什么似的,“王爷你、你这是……”

云南府的黔宁王是何等煊赫高贵的人物,又一向是冷静端肃,简直如战神一般的存在,可此刻脸上很明显的一个掌掴红印,嘴角也破了。

傅东屏又忙不迭地摇晃白珈的肩膀,示意他去看沐晟的手。

白珈倒吸了一口冷气,在男子右手虎口处的伤痕,居然还是咬痕!

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想到,看来沈家小姐也不是那么心甘情愿去元江府。

那厢,廖商咳嗽了一声,似在提醒两个失态的下属。白珈回过神来,又见傅东屏的一双眼睛还始终停留在沐晟微肿的左脸上,不禁往前挪了挪椅子,挡住他的视线:“王爷今日找末将们来,可是为了元江府的城防?”

沐晟面沉如水,一抬手,从门外叫进来一个人。

随着帘幔掀开,飘进来几片伶仃的花叶。随之跨进门槛的,是个一身绸缎富贵打扮的中年男子,高高瘦瘦的个子,微有些驼背,满是麻子的脸上,五官平平无奇。头顶裹着一圈巾帕,脑后留着一撮头发,扎成小辫。

屋内几个人原本锁在沐晟脸上的注意力,一下子都转到了来人身上。

“呦,这不是李四么!”

傅东屏很是怔愣了一下,然后眯起眼睛,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他:“这几年在元江府混得可好?听说你当了一个守备武职,很受器重啊!”

来人的一双眼睛且怪且邪,眯缝着,透出两分阴恻恻来,却含着笑音儿道:“小的给廖指挥问好,给傅佥事问好,给白镇抚问好。”

“好?老爷们可不好,”傅东屏玩味地看着他,“五年前东川百户所出了一个逃兵,到现在人还没抓到,听说他是跑到元江府给摆夷人当狗腿子去了,正想趁着这次剿袭那氏的机会,逮了他就地正法以证公允。没想到他今儿个居然自己送上门来。”

李四在投奔元江府之前,正是东川府衞所里的一个小校。

大明的军队来源于世袭的军户,由每户派一人为正丁至衞所当兵,军人在衞所中轮流戍守以及屯田,屯田所得以供给军队及将官所需,其目的在于养兵而不耗国家财力。士兵们远离家乡在外戍边,很多便在当地娶妻生子,但是屯田的驻军生活十分艰苦,戍兵越多,逃兵也就越多。朝廷针对逃兵的惩罚手段相当严苛,却止不住那些熬不下去的士兵逃跑。

可再怎么逃,都没有像李四这样的,携家带口跑到了元江府不说,还堂而皇之做了武职军官。

“许久不见,傅百户,哦,现在应该称呼为‘傅佥事’,您还是这么疾恶如仇。”

李四的嬉笑怒骂,让那厢的白珈不怒反笑道:“李四啊,那氏土司府敢收留你,是因为仗着元江的底子厚有恃无恐,但你只是小小的一个守备,按照朝廷规定,若军户全家死绝或者逃亡,必由官府派员到原籍勾补亲族或贴户顶替。听说你的婆娘很争气,一下子为你生了三个儿子,让他们千万别在东川府露面,否则‘勾军’的规矩,可不管你是三岁孩童,还是八十耄耋。”

听到对方居然威胁到了他的子嗣,李四渐渐沉了脸,阴阳怪气地道:“小的知道,诸位痛恨小的卖主求荣、替元江那氏卖命为虎作伥,但小的已经投到黔宁王麾下,诚心实意为黔宁王府效力,过往的一切也就都该烟消云散。诸位得饶人处,何必咄咄相逼!”

傅东屏和白珈闻言都怒了,这时,指挥使廖商睨过来视线,“如果你是来将功补过的,可以姑且允许你跟几位老爷共处一室。但你要注意你的态度……”

廖商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却无限威慑戾气内敛。

李四禁不住眯了眯眼,明显是忌惮几分。傅东屏哼笑着说道:“不仅是态度,还有说话的语气。咱们廖头是什么人你最清楚了,千万别惹他老人家不高兴。”

“王爷,你看他们……”

李四气恼地看向沐晟,后者瞥了他一眼,淡淡地开口道:“本王带他来,是因为他现在不仅是元江的武职守备,还是那氏假扮匪寇抢掠茶商的头领之一。”

在李四现身之前,沐晟就对他在东川府的过往有过耳闻。但李四是在走投无路之下露面,在沐晟眼里只有将功补过的份儿,却不会被优待。

傅东屏闻言,顿时眉毛倒竖:“什么?你竟然就是那伙匪寇的头领!你还真敢!”

冲将上前的动作,被白珈一把拦住。那厢,孟廉生拍案喝道:“王爷,这样的人应该在战前拿来祭旗!”

几人恶狠狠的态度,吓得李四缩了缩脖子。

廖商忽然开口道:“他既能成为那氏劫掠商贾的头目,就说明他在元江府深受重用也很得信赖,对元江的城防布置应该是有所了解,王爷是不是正因为这点,才把他找了来?”

沐晟颔首:“不仅是元江的城防,他曾在南弄河做过一阵子看守,多少还知道些关于养马河的情形。”

一句话,让群情激奋的几个人顿时冷静下来。

元江府为何如此厉害?姚广孝曾让连翘给朱明月带过一句话,元江那氏不仅拥兵自强,还拥有两处其他土司家族都无法想象的强悍力量。其中之一便是养马河,也就是西藏战马的秘密饲养之地。

早在茶马互市之前,西南边陲有很多当地居民用铜钱向番邦买马匹,而番邦牧民则用那些铜钱来铸造兵器,很大程度会威胁到王朝的安全。因此早在宋时便有规定,禁止以铜钱买马。由于藏民对茶叶有着一种特殊的依赖,自以茶易马的互市开始之后,藏民滋扰事端便少有发生,而王朝也得以满足对战马的需求。另外还有以绢易马,沿袭至今,已经逐渐变成用丝绸、布料、铁器等,换取藏区的皮革、黄金以及虫草、贝母等珍贵药材。彼此丰足,皆有便利。

朝廷因此规定茶课司和茶马司,对一应互市商贾“随市增减,价格不定”:马源充裕时,一百斤茶可换一匹马。后来茶价下滑,要二百五十斤茶才能换一匹马。而马分九等,良马三等,纲马六等,良马上等者,每匹折茶二百五十斤,中等者二百二十斤,下等者二百斤。纲马六等,最高等者折茶一百七十斤,依次列减十斤。

而朝廷买马也分两种:一曰良马,用于战时,主要来自甘肃、青海的土着;二曰羁縻马,产于西南诸蛮,体型短小而不及格。买这种马的意图有二,一是从羁縻马中挑选一部分良健的为战马,以补充朝廷战马来源的不足;二是安抚西南蛮夷,使他们不至于荒饥少食而侵犯边塞。所以朝廷会如此重视茶马互市,很大程度上是为了边疆的安定。

这种深思熟虑的考量,却给了元江府居心叵测、谋取利益的机会:元江府在大肆抢掠茶商的货物之前,一度强行命令茶商们将茶叶直接卖给元江,元江负责去跟藏民进行互市,以抬高茶叶价格换取大量的藏马。但元江府给出的价格过贱,同时又不符合朝廷规定,茶商们宁愿用马帮走货。于是一直以来纳西族的走马队总会受到来自那氏武士的迫害和侵扰,越来越多的商贾不敢得罪那氏,不得已将茶叶送到元江去贱卖。

元江府利用那些贱价买来的,以及自己种植的茶叶跟藏民换取马匹之后,便开始在南弄河畔自行养殖和培育藏马,短短几年的时间,已经具有极大规模。但是元江府的藏马既不用来买卖,也秘而不宣,不让外人知晓,久而久之,就成了黔宁王府的一块心病。尤其那氏武士肆无忌惮地劫掠互市的货物,已经严重威胁到马帮的生计,更使得云南十三府赖以生存的茶运混乱不堪。

当拥兵自重成为一种隐患,元江那氏便不能再留。

故而沐晟找到了李四,也等于是找到一把打开元江府的钥匙。

等廖商几个人从府上告辞,已经月上柳梢头。

西厢的灯点亮了,柔和的光辉照耀得廊前一片明亮。沐晟坐在敞苑的石桌旁,目光沉静,却仿佛有看不见的咄咄戾气笼罩全身,让人不敢靠近。

阿普居木从外面回来,即刻就过来禀告。

“找到合适的人了?”

“回禀王爷,之前……几位将军都认为去元江的将会是沈小姐,末将不敢声张,只好让几个小校去附近的几座村镇,物色长相出众的女子。但是时间仓促,眼看丽江的衙差就要把用作掩护的人送过来了,末将担心……”

“本王问你的是,有没有找到合适的人?”

阿普居木一震,即刻道:“末将办事不力,还没有。”

沐晟视线幽然,“再命人去找。合适的、不合适的,最主要是身份简单、没有拖累。你明白本王的意思吗?”

“是,末将明白。”

一转眼,到了四月十一,寒食节。

当日要禁烟火、吃冷食,更有拜扫祭祖、踏青郊游等活动。

此时此刻以东川府为中军大帐,连同云南十三府的各地衞所驻军和流官府衙在内,都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着即将到来的剿袭行动,其余都成了无暇顾及的小事。然而对于西南边陲的平民百姓而言,战事却仍是秘而不宣的一种传闻,寒食节作为缅怀先贤的重要节日,家家蒸制寒食,户户竖秋千插柳,都在热闹而欢喜地筹备着。于是市井坊间为期三日的庆祝,成了大战到来之前粉饰太平、安稳民心的一种手段。

初九日,孙姜氏让府裏面提前蒸了寒燕,即用面粉捏成大拇指一般大的飞燕、鸣禽及走兽、瓜果、花卉等,蒸熟后着色,插在酸枣树的针刺上面,装点屋苑亭阁。初十日,又祭扫了孙氏的宗祠,在祖坟致祭、填土、挂纸钱,然后将寒燕、盘蛇兔撒于坟顶滚下,用柳枝穿起,至于主苑房中高处,意沾先祖德泽。

待到十一这日,多日的阴霾过去,难得碰上个好天气。碧空如洗,暑热的气息,在烂漫的花叶间弥漫开来,催得街巷两边的槐花开得热热闹闹。

一行几辆马车从通明街缓缓行驶出来,车轱辘压着青石板路面“嘎吱”“嘎吱”响,后面还跟着为数不少的侍衞和衙差。行至酒楼大街上,街道上多是出门踏青的轿子和马车,或是扶老携幼的行人,见到知府家的车马,纷纷投来或好奇或羡慕的目光。

风掀起窗幔,坐在马车里的少女一张侧脸淡妆精致,凝肤胜雪,红唇如玫;羊脂玉簪别在乌发间,衬得青丝如墨。一袭绮罗百褶襦裙裁剪如削,勾勒出盈盈身姿,春韵桃花,光艳逼人。

傅东屏骑着高头大马,行至车舆旁边,又勒了勒缰绳落后到白珈一侧。

“当真是可惜、可惜。”

白珈瞥了他一眼,“可惜什么?”

“绝世佳人啊。”

傅东屏朝中间那辆梨花木做辕的车舆指了指,阳光洒在紫檀的车顶,雕花錾刻被晃得一片灿烂的金色,亦如刚刚惊鸿一瞥时,少女莺妒花惭的容颜。

“本应捧在手心娇宠呵护,却偏偏要送到虎穴狼窝,岂不是可惜可叹。”

白珈没理会他的发酸,片刻道:“对了,咱们这是去哪儿啊?”

“郊外的莲湖。苏知府特地请王爷和咱们几个,去他的别庄饮酒赏花。”

莲湖在东川府的外城,其实是一片通阔的庄子,依山环水而建,雕栏玉砌,亭台楼阁,围绕着堆砌出莲叶田田的湖水。四月半的时节,菡萏未开,岸畔的牡丹却是绽放正好。郁郁葱葱的槐树栽植在通路两侧,开得沉甸甸的纯白色槐花,一行人走到林荫间,一阵扑鼻芬芳。

等到了庄子门口,金环红漆的大门敞开着,内里花木影绰,蒸腾的水汽似能从影壁后面弥漫出来。有老管家早早地出来相迎,奴婢们撑起大竹伞为女眷引路,仆从们则跑过来牵马。

赏花,饮酒,踏青,作诗。

几艘兰桡画船泛舟在莲湖上,阳光揉碎在湖面,荡漾出一圈圈粼粼的波纹。亭阁席间已备好佳宴,隔着一道回栏,还有抱着琵琶唱小曲的女子。

傅东屏看着那些穿着碧衫粉花襦裙的侍婢,各个眉清目秀,乌发间都别着一朵牡丹花,不禁道:“瞅瞅人家孙知府,连个郊游也要弄这么多名堂。”

白珈摸着下巴道:“热闹雅致,闲情意趣。恐怕这也是西南边陲之地最后的一次繁华胜景。”

男宾和女眷是分开而坐的,两边被九曲回廊隔出一道水阁,中间位置用于表演水傀儡。离开席还有些时辰,孙姜氏拉着朱明月走到凉亭下的花圃。圃内盛开着品种繁多的牡丹、芍药、木香……倒映着远处的湖光山色、烟波浩渺,近处的翠阁溪楼、清风池馆,大片大片的姹紫嫣红,绽放得浓郁热烈。

“沈小姐你看,这牡丹花开得多好。要是移植到府宅里去不知是否还能生长得这般艳丽。”

自从沈家小姐“大病初愈”,便被沐晟不知何原因禁足在了西厢寝房,像这般出府踏青散心却是少有。孙姜氏便不遗余力地荐景,想让她开怀些。

朱明月在花前轻嗅,细芬扑面,“孙夫人也是爱花之人。”

孙姜氏笑眯眯道:“哪里是妾身。我家老爷除了喜好古玩,就最爱摆弄这些花花草草。妾身倒是听说沈家的锦绣山庄临着滇池而建,庄内更有山茶名花,花期一到,摧枯拉朽般开得漫山遍野。‘锦绣’二字故此而得。”

朱明月对沈家的事从不多言,只浅浅笑道:“小女瞧这庄子也是极好的,是难得的世外桃源。”

孙姜氏笑靥如花道:“小姐有所不知,现在才正值暮春初夏,是东川的花初时令,待到七八月,湖面上的莲花都开了,一时胜景美不胜收。届时小姐再来庄上,才知是不虚此行。”

“若有机会,本王定会再带她来。”

话音响起,一袭墨锻暗花纹锦袍的男子走了过来。颜若春晓之花,色若泼墨漆画,一双清淡深邃的深眸,眼梢略微弯着,端的是卓然出众俊美无俦。孙姜氏见到是沐晟,忙轻轻点了一下朱明月的手背,笑容款款地说道:“王爷若肯赏脸,便是再好不过,妾身和老爷定要好生款待。”

那个午后阳光明媚,站在花下的少女随之转过身。花光照得满眼,美眸顾盼,使满苑的芬芳都黯然失了色。

“妾身先过去看看准备得如何,王爷与沈小姐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