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姜氏微笑着一欠身,很善解人意地先行离开。那厢朱明月也想跟着一块走,却被沐晟伸手拉住,“你留一下。”
朱明月像是被火燎到,下意识地往回一缩。
“前方宾主都在,王爷就这么过来,实在不合礼数。”
不待她脱身,沐晟将她的另一只手也握住,“还在生气?”
朱明月正对上沐晟深邃含笑的黑眸,眼底的光芒,灼热得像是要融化冰雪,偏开头道:“只要王爷不生气便好。”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整整关了她三日,苑内苑外都把守着侍衞,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防贼。
“只要你乖乖听话便好。”
朱明月低头不语,这时,就见他俯下身来,抬起她的下颚,用拇指轻轻揉了一下她的唇瓣:“本王想你……”
朱明月怔怔抬眸,下一刻,却见他薄唇微启接着道:“想你这唇上的伤,该是好了……”
低柔的嗓音含着隐隐笑音,似戏似逗,朱明月却想起那日屋苑前两人凶狠而纠缠的深吻,脸顿时烧了起来,一把推开他,转过身去,又往花圃前移了移。
沐晟缓缓地从后面踱步上来,属于男子的阳刚气息混合着花香扑入鼻息,又似萦绕在她周身,不断地靠近……朱明月不由得随手拈起一根花枝,手指收紧。
“‘竞夸天下无双艳,独立人间第一香’,如今一见,却是不及某人……”
沐晟抬起手,用手指勾勒着她手中的那根牡丹花枝,一寸寸,一缕缕,像是结成了网将她生生套牢。朱明月垂眸,有些不以为然地说道:“王爷定是没见到亳州的牡丹,有记载云‘亳州牡丹,尤在孟季之间’,是牡丹花中的魁首,让人见之忘俗。”
“本王倒是曾有过耳闻,这么说你见过?”
她自然见过,亳州牡丹是皇宫贡品,每年都有新花枝栽植到宫中的御花园。像他这般粗心的男子,即便经常入宫,也不会留意。
“就因为无缘得见,才更为吸引人。”
沐晟一笑:“就算再好,也不过是观赏之物,无法长久。况且在本王眼里,姹紫嫣红,都不如本王采撷的这一朵……”
朱明月的目光落在他手里的花枝上,“宋白?”
在她话音出口时,纯白花苞的花枝从他的手中滑落,沐晟捧起她的脸,俯身吻上了才刚食髓知味,思念已久的樱唇。
微凉的触感,他轻轻含住她的唇瓣,辗转磨吮。才不过是一次,便熟练得能够撬开她的贝齿,卷起柔软的小舌。
后面的花圃修建得比亭台那边矮很多,花丛掩映,使得莲湖岸畔的人看不清楚这边。饶是这样,也不代表光天化日之下就能如此,朱明月也没想到他竟然如此大胆和轻薄,怔愣了一下,慌忙挣开他的手,往后猛退了几步,捂唇难以置信地瞪着他。
男子的一双眼睛亮若朗星:“这一朵。”
一股从未有过的感觉在心裏蔓延,让朱明月的心弦猛地一颤,面颊烫得红透,却仍是十分羞恼他的轻佻之举:“王爷在胡说什么……”
“本王没见过亳州牡丹,可凡间俗品迷人眼,在本王眼中却不如敝屣。尤其已经见过了最好的,其余的,就再不值一提。”
朱明月攥着的手不禁紧了紧,她从未听过有人这么胆大露骨的表达,更没见过他像现在这样直白语出惊人,不由道:“王爷又岂知何为最好?”
沐晟抚着她的头发,“原本是不知道的,直到那一次的初遇,某人一副盛气凌人高傲不凡的模样,指使着婢女鞭打本王的挚友。本王当时就在想,骄矜的女子素来让人生厌,却居然有人一身傲慢也能这般美,美得惊心动魄、美得让人不可忽视……”
“后来,本王把她带回了云南。短暂的交锋,长时间的相处,本王从来不肯善待她,只当她是悖族弃宗、认贼作父的不肖女。可是,她有着让本王刮目相看的聪慧和机智,她熟悉大明的官场,她深谙世故洞察力惊人;她帮本王彻查了吴高的死因,冒着性命危险独自等本王回来;她替本王摆平了张三,也将自己被迫卷进战局……”
萧颜因此曾说,不该让她参与进来,因为她毫不知情。
他早已后悔。
“或许那不是强迫,”朱明月深深吸了一口气,轻声开口,“或许,那是她自愿的,自愿为了王爷的安邦大计,献出绵薄之力。”
“那本王该怎么办?为了那所谓的安邦大计,本王已经失去太多。而今想要竭力留住的,却让本王感到捉摸不定无法把握,本王能做的就只有把她牢牢困在身边。但是本王从来没问过她为什么,为什么会一反常态地揽祸上身,为什么不惜代价明知是送死也要去涉险……”
苑中的花枝在风中摇曳纷纷,有一片叶子从枝头飘下,落在他的脚尖上。
“王爷为何没问?”
“你会给本王答案?”
朱明月一哽,心裏本已准备好的那些说辞,忽然不知该如何开口。
“无论如何,本王都会让你留下来,本王不需要你的答案。”男子背过身去,一袭卓拔俊朗的身影,在她面前却是退而求其次的无奈和纵容。
为什么要去?
为了还债吧……
沈明琪或许很重要,那些商贾或许很重要,但是从来都不在朱明月的考虑之列。而他不会明白,她有一个非去不可的理由。
“小女……会留下来。”
她轻声道。
沐晟猛地转过身,“什么?”
朱明月低下头,又轻又细地说道:“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本就是一桩搏命的差事,既然王爷如此不领情,小女何苦揽祸上身。”
“你只消好好待在本王身边,余下所有事,本王自会承担。”沐晟伸手捏了捏她的下颚,“还有,诓骗封疆大吏是什么罪名,你可知道?”
“流刑,发配充军。”
“记住自个儿说的话!”他的眼眸深亮,静静地看着她,下一刻,执起她的手凑到自己唇边,在上面狠狠咬了一口。
朱明月有些疼,却没有躲开。待他松口,腕骨已经被咬出浅浅的牙印。
“本想咬得重些,给你也留一个痕迹。”沐晟摩挲着那略微泛红的印子,声似轻叹。
用来握着她的那只手,刚好是被她咬过的,虎口上的伤痕结了痂,却相当明显的一道弯弯牙齿印。都说女子是樱桃樊素口,想不到她一时情急,居然咬得那么狠。
“王爷的军医不是很厉害吗,一帖药就敷下去了。”
朱明月想起那位花白胡鬚以开药方为乐的老者,不禁抿唇道。
沐晟唇角弯起一抹弧度,只望着她微笑,没有说话。
这个时候,阿曲阿伊过来唤他俩。
“王爷,帕吉美,前面要开席了。”
两人离席的时间不算短,最重要的主客缺席,自然逃不过众人的眼睛,开席的时辰也因此特地往后延了延。待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过去,宴席两侧的人纷纷笑着抬起头,像是心照不宣,又像是无比艳羡。
朱明月在团垫上落座,连翘给她斟了一盏梨花酿。
“小姐,都安排好了。”
朱明月扶着桌案的手一滞,余光掠过坐在旁边的孙姜氏,对方正笑吟吟朝着奴婢吩咐什么,轻声开口道:“何时?”
“申时。”
申时正好是筵席结束的时候,孙姜氏安排的是先品酒、赏花,然后在莲湖上面泛舟,兰桡画船上的酒席也是备好的,清一色从相思坞酒楼抬来的陈酿。女眷们则去凉亭裏面纳凉休憩,果盘和团扇都摆在厅内的石桌上。
然而晌午一过,天便阴沉了下来,乌云汇聚,闷热得连一丝风都没有。
而后不到黄昏,就下起了瓢泼大雨。
豆大的雨点落在湖面,击打出蒙蒙的水雾。艄公摇着橹将画舫靠近岸边,已喝得醺醺然的文官和武将们从船上下来,走起路来一步三摇。
“好端端怎的下起这么大的雨,本来是想好生款待各位,这下非要淋病了不可。”孙姜氏又是失望又是抱歉地说道。
那厢,通判李芳的家眷道:“这哪里怨得孙夫人,夫人也是好心邀请。”
同知汪大海的妾室也跟着道:“是啊,倒是咱们不好意思,如此叨扰孙夫人和孙知府。”
亭中,少女拥着浅紫色的大氅望着那一湖烟雨迷蒙。
雨里远处的山峰烟霭缭绕,如泼墨点洒。湖面上画舫挂着两串风灯,晕出一团绯色的烟霭,照亮了艄公黝黑的脸。同时在那蒙胧的光晕中,一个男子负手站在船舷的雨遮底下,任漫天风雨倾洒而下,却安之若素。
蒙蒙的雨水遮蔽了湖光山色,也模糊了她的视线。朱明月却觉得那身影的主人,正朝着自己遥遥望过来,含笑深眸,眼底仿佛倒影着一蓑山川烟雨。
原本没想要留宿,却不得不被滞留在此,好在孙兆康的这个别庄宽敞得很,客房足够容纳一行多人。奴婢们打着大竹伞将在座的人送到屋檐下,孙姜氏亲自安排了寝房,这便一直忙乎到了酉时。
外面的天黑沉下来,雨点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打在窗纸上。连翘从屋外进来,掸了掸裙摆上的雨水,道:“真是老天都在助我们。下起了雨,不得不留在别庄上,就更容易离开了。”
不是老天,而是朱明月跟姚广孝学过一些夜观星相的本事,大约预测到四月十一这一日会有大雨。
“你安排的那些人手……”
“奴婢瞧着变天,就让她们把东西放进了每一间屋里。至于路引、户籍文帖和钱粮给养之物都准备好了,就在庄子外面的马车上。”
之前孙姜氏给朱明月置办的,早都被沐晟一一搜缴走。连翘因此又被打了一通板子,至今伤口未愈,走起路来还有些不方便。
连翘说到此,低声道:“不知月儿要何时动身?”
“不急,药力混着酒劲发作,还有半炷香的时间。”
朱明月说罢,取了把竹伞,推开屋门往外走。
“小姐这是要去哪儿?”
连翘有些莫名地问道,却没得到对方的回答。连翘不敢擅自追出去,只好在原地跺了跺脚,又牵动伤口钻心的疼。
滂沱的大雨将本就漆黑的回廊遮蔽得一片迷蒙。朱明月打着伞走在有些泥泞的土道上,走过花圃,再穿过一道月洞门,东厢最中间的那个屋子里,烛火还亮着。
跳跃的火光将屋子的窗纸照得昏黄,倒映着一个身影。屋内的男子坐在桌案旁,捂着额头似有些头疼的模样,待听到推门声,摆手道:“把醒酒汤放下就行了,再去打盆凉水来。”
“都快到戌时了,王爷该早些安置,为何还要喝醒酒汤?”
沐晟抚额的动作一滞,抬头看去,朱明月笑意盈盈地站在门口。在她手中还握着一柄竹伞,雨水顺着伞面滴滴答答淌下来,很快在地上化开一摊水痕。
“不知孙兆康准备的什么酒,后劲大得厉害,凭本王的酒量居然也会晕眩。”沐晟坐直了身子,唇角不禁泛起一抹笑意。
凭他的酒量只是晕眩,其余的官吏大多都醉倒了,此刻正在各自的屋里鼾声大作。
檀香案几上燃着熏笼,散发出轻轻浅浅的香气。朱明月收了伞放在墙边,走过来坐到他旁边,“看王爷好像心绪不宁?”
“不知怎的太阳穴突突直跳,本王总觉得像是有什么事要发生。”
朱明月拿起桌上的井栏紫砂壶,一手轻扶着茶壶上端的盖子,缓缓注入面前的茶杯中,然后将茶盏递给他,“不过是偷得浮生半日闲,又是在孙知府的别庄,这么多衞所将官都在,能有什么事。”
她还穿着那件百褶罗裙,衣襟和袖口处都是珍珠镶滚,愈加衬着乌发似墨,肌肤如雪。沐晟心裏莫名地就一阵柔软,握住茶盏的同时,也将她的手包在掌心裏,“许是因为本王觉得你会飞走。”
“王爷说的哪里醉话,小女又不是鸟儿,怎么会飞走。”
沐晟执起她的皓腕,粗粝的手指抚在上面淡淡的牙印,是他咬的,似还缠绕着他的气息。摩挲片刻,忽然低下头将薄唇覆在上面,重重吮吻下去。
唇舌间的触感柔软烫暖几乎不真实,却弥漫着陈酿的醇香,而她手上原本浅淡的咬痕,被他吮吸得发红发痒。朱明月下意识地躲了一下,脸颊泛起微红。
“这下好了,就算你飞走,本王也能凭这记号把你捉回来。”
熏笼里缭绕出纯白的烟气,丝丝缕缕,宛若缥缈而悠长的梦境。而他浓深的黑眸恰似一潭蒙蒙沼泽,亮灼灼、沉醉醉。
朱明月垂下眼眸,良久道:“王爷有没有想要守护的东西?”
“怎的忽然问这个?”
“小女只是觉得,王爷这云南藩王做得很不容易。”
大多数男子终其一生不过是渴望建功立业、光耀门楣。而他方及弱冠,像这样的年岁,正是京城的公子哥们忙着斗鸡走狗寻欢作乐的光景,他却肩负着西南边陲的兴衰安定,在云南藩王的位置上坐了整整四年。可他分明蛮横倨傲、心在武略战场,却需收敛脾气终日周旋在官吏混斗、地方政权倾轧,心思缜密,能屈能伸,无一日懈怠。
这样的男子,很难不让女孩子动心。
“本王自然有想要守护的东西、想守护的人……”
沐晟用手撑着头,困顿的双眸忍不住半睁半阖。
“那么王爷一定明白,想要使那些重要的人免遭流离迫害、远离世事纷扰的心情。而小女也有自己想要守护的东西。”
“你想守护什么……?”
“家人。”
“本王替你守护。”
他以为是云南府的锦绣沈家,她说的却是十二柱国之一的成国公府,想要保住一个朝廷钦犯的后裔已然不易,她要保护的却是处在风口浪尖、伴君如伴虎的贵胄门庭。眼下不管京城中是如何暗潮汹涌,只要她一日身在云南,成国公府、爹爹,就能在各方势力的回护中独善其身,而她已走到这一步,没有后退的路可选。
当初阴差阳错的相遇,朱明月从未想过会发生后面的种种情形,她取代了沈明珠的身份,却得到了这个煊赫高贵男子真挚的感情,就像她一直无法理解他为何非要阻拦她去元江府,现在她懂了,原来不仅是为了沈家,也不是觉得她难堪大任。
朱明月望着男子浸在灯火中的俊美面容:“每个人都有必须去做的事,无法选择更不能逃避,我也是一样……我们都有自己的责任。”
也许是醉得厉害,她的话音未落,沐晟已经整个人歪倒在她身上。
薄唇擦在她的脖颈,呼出绵长而温热的气息。
夜色弥漫上来,朱明月扶他起来的一刻,男子低微的嗓音忽然喃喃响起:“本王……愿为你披荆斩棘、抵挡千军万马,为你守护西南边陲长安永宁……”
他分明没用上半分力,在那一刻,朱明月却再也无法推开他。
外面的雨早就停了。水滴顺着瓦当“滴答”“滴答”落下来,又在屋檐窗下汇聚。一院子雨水,亮晃晃的,小湖一样。
叩门声,轻轻地响起。
朱明月起身去开门,连翘有些复杂地看着她:“小姐,是不是应该启程了?”
屋内的男子因为酒力和熏笼里的迷香,已然伏在案上沉沉睡去,迷离的烛火将他的侧脸晃得一片安静。
朱明月捡起墙边的竹伞。
“走吧。”
她没有回头,只感到心底一声苦涩的叹息。
她终究不是沈明珠。而时间最终到了这一刻,她不知道自己的身份还能扮多久,她希望将来会有人懂得珍惜这个男人。
时已子时。
更鼓敲响过一下,莲湖岸畔的大小屋苑跟着鼓声进入了酣然梦乡。回廊里的灯笼熄灭了,连湖畔的篝火都抽去了焰石,空旷的廊庑里一人也无。黯淡下来的寂静夜色中,唯有一轮圆月静静地照耀着别庄。
朱明月穿着一件灰褐色大氅,匆匆从偏门走出别庄,庄外土道上的大柳树下,有一辆小小的马车等候多时。
“奴婢没想到仅是要离开东川府,就已然这么费波折,原以为那黔宁王会欣然接受小姐的提议,不想竟是这般难缠,平白耽误了许多时日。”
朱明月将车上的行囊查了查,轻声道:“庄内屋苑都安排妥当了?”
连翘颔首:“是的。”
“城门守衞的士兵?”
“打过招呼了。”
朱明月看着连翘道:“辛苦你了。”
“奴婢不能亲自护送月儿小姐去元江府,实在是对姚公吩咐的违背……”从小被教育成为一名合格的死士,让连翘无论对朱明月是什么印象,都会尽心办事。此刻满含愧疚,说得真心。
“你已替我承担了两次杖责,而此去元江需要星夜兼程,你新伤旧伤都未愈,勉强跟着赶路反而会拖慢行程。”
连翘咬了咬唇,道:“奴婢知道,月儿小姐这么说,不过是想让奴婢好过些。”
这两个从一见面就开始互相试探、揣度的女子,出身不同,立场不同,却有着相似的经历。其间有过不快,却不过是立场不同,并没有利害关系。朱明月轻叹了一声,苦笑道:“留下来,你将要面对的也会很多,你想好了吗?”
连翘点头,脸上没有一丝迟疑:“奴婢绝不会辜负姚公的栽培。”
朱明月也不再多言,只轻轻拍了拍连翘的肩膀,道了声“珍重”,就挽裙上了马车。
车夫扬起鞭子轻喝了一声,拉车的马匹便拖着厚重的车舆摇摇晃晃地上路。马蹄声踏在土道上,飞扬起尘土,一路轻微的“哒哒”声。
连翘目送着马车离开的方向,略微地有些出神。此一行的目的地乃是世人眼中穷凶极恶、龙潭虎穴般的元江府,是足以让每个从未涉足过的人望而胆怯的地方。而对方居然就这么走了,不慌不乱安之若素,透着一股见惯大场面的从容大气。
连翘不禁想起自己刚到东川孙氏府宅的时候。那一年她方十二岁,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而她终日提心吊胆、惶惶不安。转眼六年过去,六年后被唤醒的一刻,没想到要接应的居然是一个过分年轻的少女。那少女出身显赫、举止不俗,也拥有大多女子为之艳羡的倾世颜容。这样的人,怎么会适合当细作呢?后来短暂的相处,几次针锋相对,却让她真正明白了什么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或许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堪当姚公的重任。
连翘自嘲地摇了摇头,扶着有些疼痛的后背,一瘸一拐地迈进门槛。廊内廊外黑漆漆一片,到处都静悄悄的,似乎连满苑的花木都在那熏香的气息中睡去了。
夜,还深着。
走的人就这么走了,留下的却需要收拾残局。
当明媚的阳光顺着琐窗照进屋内,已经是次日的巳时。武将们醒来的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困惑自己身在何处,等庄上伺候的奴仆端着洗漱的铜盆进来,这才想起来昨日被孙兆康邀请来外城赏花踏青,而文官们则大多睡过了晌午,宿醉未醒,昏头昏脑地不知今夕何夕。
沐晟坐在桌前,仍感到沉沉头疼。
有侍婢捧着醒酒汤进来,校尉阿普居木紧随其后,进门便吩咐服侍的下人都下去。
“你怎么来了?”
沐晟揉了揉额际,觉得口干,又给自己倒了杯茶。
素来面无表情的校尉,此刻一脸的凝重:“王爷,沈小姐不见了。”
沐晟皱了皱眉:“什么叫‘不见了’?”
“早上有奴婢过去收拾沈小姐的寝房,推开门却发现屋内没人,就慌慌张张地去禀告知府夫人。孙夫人吓了一跳,忙让下人去找,在各处找了一个多时辰,却都寻觅未果。”
阿普居木说到此,压低声音道:“当着众多官员家眷的面,孙夫人不敢声张,急急找到末将,让末将赶紧来问问王爷。”
沐晟像被人打了狠狠一闷棍,一股凉意从心底里蔓延开来,让他的头脑顿时清醒大半,起身即刻就往屋外走。
男宾们和女眷们的住处有些距离,九曲回廊里来往的都是侍婢,见到是他,纷纷敛身行礼,却被男子铁青的脸色吓得纷纷往旁边躲。孙姜氏站在敞苑里都快急疯了,指着面前的几个侍婢,骂也不是喊也不是,直到沐晟跨进苑落,这才心急火燎地迎上去。
“王爷来了就好了,妾身要急死了。”
沐晟身上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面色更是难看得吓人,“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孙姜氏顿时有些僵,吞咽着道:“妾、妾身也实在是不知道。本以为沈小姐起得早,到庄子各处去散步,可花圃、凉亭、湖畔……妾身都领着人去找了,丝毫没见到小姐踪影。眼看着都过了晌午,还不见沈小姐回来,妾身真是怕她是不是失足掉进了湖里,赶紧让小厮划船去湖面上找,到现在也没有个结果……”
孙姜氏说到此处,急得直抹眼泪。
“庄外呢?”
“庄外是一片树林,五里处就是外城,也派人出去了。但是沈小姐怎可能独自一人出庄啊!”孙姜氏拿巾绢抹着眼睛。
阿普居木听到此话,心裏忽然咯噔一下,却见自家王爷的脸色已然阴沉得可怖。
“夫人最后见到她是什么时辰?”
沐晟咬牙切齿地问道。
孙姜氏哽咽着道:“就、就是在给众人安排寝房的时候。当时雨下得太大,妾身亲自送沈小姐来到南厢小苑,便离开了,随后又将几位官吏和他们的家眷都安置好,就早早回屋睡下。真不知道仅是一宿的时间,这人好端端的,怎么就突然不见了呢……”
这个时候,从船上下来的小厮满头大汗地跑过来,“夫人,小的在湖里找了,没人!”
孙姜氏不禁狠狠松了口气,又不放心地问道:“你可找清楚了?”
那小厮抹了把脸,也不知是湖水还是汗,“小的们五个人找得很仔细,有三个艄公还下水去找了,没在湖里见到有溺水的人。”
孙姜氏揪着的一颗心,总算是落了地。
“王爷,依妾身之见,还是赶紧派人再出庄去找找。万一是被歹人给掳走,或者在外面迷路遇到什么危险,再耽搁下去恐怕生变。”
如果不是坠湖,那么掳走、迷路,便是对沈家明珠失踪的最合理的两种解释。
沐晟阴寒的脸上已隐约有怒气,转过头来看向苑裏面的侍婢,“你们有没有人见过沈小姐?”
五个不大的女孩子都低着头,闻言面面相觑,而后纷纷摇头。
沐晟走到其中一个个子略高、穿蓝衫碎花襦裙的侍婢跟前,“你呢?你也没见过?”
连翘被那裹挟凌厉的目光一看,肩膀不由自主地颤抖,将头垂得更低:“昨、昨夜奴婢伺候小姐安寝,小姐说还不困让奴婢先去休息,奴婢不敢懈怠,便在外间略略睡下,却不想一下子睡过了头。待一觉醒来,再去看内间,就发现居然没有小姐的踪影……”
首先来向孙姜氏禀告的沈家小姐失踪的,也是连翘。
沐晟的黑眸如渊,“你睡在外间,她想要出屋,必然会惊动到你,你却说你毫无察觉!”
“奴婢当时睡得格外死,真的没听到响动……”
她“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尾音拽出一抹哭腔。
沐晟转身看向阿普居木。后者即刻会意地上前,一把将地上的侍婢揪起来,“在王爷面前,容你信口雌黄!是不是你故意把沈小姐放走的!”
孙姜氏在旁边听得既糊涂又心惊,什么叫“放走的”?
“没有,奴婢没有,奴婢真的没有!”
那侍婢哭了出来,瑟缩着身子,显得十分害怕。
“其实说来也奇怪,妾身昨夜也睡得格外安稳,更没听到外面有一丝响动……”孙姜氏不禁有些迷惑地说道。
那厢,沐晟突然转身朝着廊前主屋走去。
女儿家的闺房向来不容男子入内,沐晟却一把掀开帘幔,大跨步迈进寝阁的门槛。
南厢的这间寝阁格外宽敞雅致,隔着一道水晶垂帘,外间还没收拾,显得有些凌乱。里间却是整整齐齐,床榻上帘幔半遮着,被褥都是铺好的;一侧的铜盆里盛着清水、巾架上搭着帕子。
沐晟摸了摸没有一丝余温的软榻,平整的床铺显示出根本没有就寝的痕迹,又看向桌上沏好了茶,却没喝的冰裂釉碧色茶盏。目光最后落在檀香案几上一座鎏金紫葡萄熏笼上。
“阿普居木!”
苑中的校尉闻声,跟着走进屋:“王爷。”
沐晟把熏笼盖子揭开,取出裏面的香屉递给他。阿普居木凑近鼻端闻了闻,忽然就是一震,低声道:“王爷,是枫茄花。”
晌午的太阳晒得热烈,直直投射下来的阳光,将苑内的花花草草都烤得了无生气。被风雨摧残了一夜的花圃,萎谢了一地的残红,又被晒得干枯发蔫。
东厢,二进院前院里。
那侍婢跪在院中央的青石板路面上,低着头,满头热汗,却咬着唇一动都不敢动。
最中间的屋苑,两道红漆梨花木门扉大敞着,正对着门坐在桌案前的男子面容冰冷,在他周身弥漫着一股从未有过的戾气和阴枭,让人感到心口阵阵的发凉,望而却步。
直到阿普居木再次从外面进来,他才开口:“如何?”
“不仅是沈小姐的那间寝房,庄内大大小小的屋苑里,全部熏了枫茄花。”
“还查出什么?”
“阿曲阿伊也不见了。”
阿曲阿伊和沈家小姐的寝房都没有就寝过的痕迹,很明显,两个人是一起趁夜离开的,且阿曲阿伊必是充当了沈家小姐的车夫。
阿普居木抬头瞥了一眼男子寒到极致的脸色,而后飞快地低下头:“此外,末将还去查看了昨日宴席上喝的酒,又发现了缇齐和千日醉。”
之前阿普居木一觉醒来时,觉得头昏脑涨,连喝了两碗醒酒汤都不能缓解。忽然想起昨日不过喝过几盏,实在不该这般宿醉,于是便让庄上的奴仆去窖里抬出剩下的酒坛,发现是相思坞酒楼中的相思酒无疑。但是刚刚他去画舫上检查了未来得及收拾的酒壶,在酒壶的残酒里,发现除了相思酒,还有缇齐和千日醉。
缇齐是浊酒之一,酒液呈丹黄色;而千日醉又叫千日酒,酒性极烈。两种酒混合,跟绯红色的相思酒颜色差不多,特地布置在兰桡画船上,以假乱真,让酒过三巡的众人无一品尝得出来,却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至于所谓的“枫茄花”,就是曼陀罗,点燃之后有淡淡香味,不细闻跟熏料无二,一贯用于迷|魂|香。
都是迷|药。
“枫茄花、千日醉……好,很好……”沐晟眸中暴戾横生,攥着杯盏的手发出皮肉勒紧的声响。
“王爷,是否要末将现在就派人去设关卡拦截?”
此时此刻,阿普居木已经不知道能用什么来形容座上那男子的心情,他只知道若只有枫茄花,或许沈家小姐是在被迷晕的情况下,被什么人给掳走的。但是连阿曲阿伊都一并消失,只能说明正是沈家小姐放倒了庄子上所有的人,逃之夭夭。
但是换酒,下药,出城……说起来容易,想要利用一夜的时间做到,必是事先做了充分而周密的安排,且蒙蔽过在场的三个文官、七位武将,连沐晟都中了招。如此利落干练的行事手法,已经不是逃跑这么简单,倘若当时有人借机在庄里痛下杀手,或者一把火烧了庄子,也不是不能办到。
阿普居木忽然脖颈发凉,感到阵阵的后怕。
沐晟浓黑的眼眸一点点转深,“去,把那个奴婢带过来。”
连翘被拎到沐晟跟前,被晒得头晕眼花、口干舌燥。
“还不肯说,是吗?”
堂上,男子冰冷地开口。
“奴婢不知道,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求王爷饶了奴婢吧……”连翘虚弱地伏在地上,连连磕头。
“本王看你是不想活了。”沐晟给了阿普居木一个示意。
后者走过去,陡然抬起脚。下一刻,那侍婢发出一声惨叫。
叫声凄厉而刺耳,把院外隔着老远的侍婢都骇了一跳。而阿普居木那一脚结结实实揣在了连翘的腰上,并没因对方是女子就收敛半分,直接把她后腰的腰椎骨给踹折了。
“以为打你两次板子小惩大诫,你就能识时务不敢再犯,想不到竟然敢变本加厉,给众人下迷|药。本王还真是小看了你!”
连翘疼得汗和眼泪都下来了,连声哀嚎道:“奴婢不知道什么迷|药,奴婢冤枉啊……”
“冤枉?”手中茶盏被沐晟“咔”的一声捏个粉碎,他陡然站起身,“本王将她禁足在屋内整整三日,出府踏青却是临时起意,如果没有人暗中相帮,她绝对无法做到这些。只有你!”
只有负责伺候她的这个奴婢,能够随意进出知府大宅,能够去跟孙姜氏提议在寒食节这日出府,也能够事先到别庄来安排打点,还能够去外城城门买通当地看守。
“千日醉、枫茄花、缇齐,寻常人想要找齐都不容易,而你不仅找齐全了,还用得得心应手。”沐晟看蝼蚁一样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一字一句都好像从牙缝中挤出来的,“本王不管你是什么人,也不关心,本王只问你一件事,她究竟去元江干什么?”
一种不寒而栗的冰冷,让连翘狠狠打了个哆嗦,却咬唇含泪道:“奴婢只是奴婢,王爷找不到沈小姐,就来拿奴婢开刀,可奴婢不过是听沈小姐的吩咐做事。”
沐晟倏然凉笑:“居然还是不说。”
“奴婢不知道……”
不等沐晟发话,那厢,阿普居木狠狠踏在连翘的后腰上。
“啊……”
撕心裂肺的疼痛让她凄厉地大叫。
阿普居木却一丝怜香惜玉的心都没有,“说还是不说?”
连翘已经直不起腰,趴在地上,疼得直发颤:“就算王爷问一百遍、一千遍,奴婢也是不知道!但王爷不觉得这个问题问得太晚了吗?也许沈小姐根本不是去元江府,而是受不了王爷,自己找借口跑了。也许小姐她不愿意待在王爷身边!”
“你找死!”
凌厉的杀意在男子眼底划过,他盛怒之下抬起手。连翘尖叫:“杀了奴婢,王爷尽管杀了奴婢!王爷找不到沈小姐,便是杀了奴婢也一样找不到她!”
沐晟眼底闪烁着残忍的戾气,却将手扣回腰间的佩刀上,恶狠狠地说道:“你放心,你罪不至死,本王不会杀你。但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连翘被人拖下去时,已经疼得失去了知觉,险些死过去。而一个人的腰椎骨如果折了,便再没法站立行走,下半生只能躺在床上度日,这个人等于是废了。当真是活罪难逃。
“王爷,从别庄到外城的城门需要半个时辰,丑时一到,就是城门侍衞换班的时间,在那个时候安排马车进出,最不引人瞩目。末将觉得,沈小姐应该就是在那时出的城。而从她失踪到现在足足过去了六个时辰,足够再次改变身份、更换马车,若想去拦截,只能先她一步,抵达下一个府城的衞所和驿站。”
阿普居木低头道。
当然,他说的是军中习用的方法,没受过特殊训练的人不会有那种本事。但沈家小姐在一夜之间神不知鬼不觉地迷倒所有人离开,根本让人不敢小觑。而那样一来,也就意味着要对她发下海捕文书,全省缉拿。
阳光下男子的面容冷得似无温度,“派役兵快马前往东川府到元江的每一个府州县衞所、衙门、土府,带去本王的军令,全城搜捕元江摆夷族人,平民者一律收押;凡遇元江武士,就地格杀勿论!有元江匪寇出没地,各衞所将官更可自行领兵剿之。凡姑息养奸者、玩忽职守者,便视与跟黔宁王府为敌!”
话音中充斥的决绝和冷酷,连阿普居木都为之冷怵,“那沈小姐那边……”
“告诉沿途的驿站、衞所,打开城门等着她!”
阿普居木领着沐晟的命令下去了,东川府的驿站里养着数十个役兵,一下子就要派出去七成。两百里加急,沿途换马不换人,直到把黔宁王府的军令源源不断地带到各处的府、州、县。
花圃里的花经过一夜的风雨,仍旧开得凄凄烈烈。昨日花前的对话犹言在耳,而今花仍在,却人去楼空。原来她所谓的许诺、所谓的温顺服从,不过都是虚情假意的敷衍,是她计划中的一部分。甚至是出府踏青的这一应部署,也都是她提前安排好的。
他平生极少失策漏算,现在居然一次又一次地栽在她手里。
沐晟攥手成拳,“嘎嘣”一下,拇指上的绿玉扳指被捏碎成两半,“既然你这么想去,好,本王就给你这个机会。前提是你有那个本事到元江府。”
沐晟曾跟朱明月说过,没有他的允许,她不可能跨过四座府城去元江。没有他的允许,连这座府宅她都出不去,更别说还想出东川府。而今她利用寒食节出门踏青的时机,已然顺利离开东川,接下来,就是如何成功地抵达元江府。
朱明月很难不因此生出埋怨,她的目的地是那氏土司府,眼下仅是逃离沐晟的掌控,就需过五关斩六将煞费苦心。但是如果她连这都做不到,又如何能在元江府那种地方站住脚跟。沐晟终究是太低估了原燕王藩邸亲军都尉府的能耐。
东川府与元江府之间,隔着武定州、楚雄府、云南府和景东厅。
千山万水一样的阻隔,让朱明月跟阿曲阿伊两个人弃掉了马车,选择骑快马,昼夜轮班兼程赶路。从东川府六十余里到甸尾,过普渡河,一百三十里再到屏山,又七十余里到远青县——仅仅用了四日半,就抵达了第一站——武定州。亦如阿普居木估计的那样,两人一路上两次改变身份、装束,用了不同的身份户籍和路引,只为掩人耳目。
因为大明地方设置实行的是“里甲制”和“保甲制”,以一百十户为一里,推丁粮多者十户为长,余百户为十甲。甲凡十人。岁役里长一人,甲首一人。《大明律.户律》规定:凡百姓远离居所百里之外,须由当地府衙开具“路引”,若无路引或与之不符者,要依律治罪。
朱明月怀揣的是三份截然不同的户籍和路引,分别来自应天府、丽江府和云南府,无一与东川府有关。然而就在两人风尘仆仆地在武定州的城门出示路引时,未等进入内城,武定衞所的百户长郑虎已经带着士兵等候多时。
“末将郑虎,奉黔宁王之命,特在此恭迎沈小姐!”
那膀大腰圆的武将声音高亢、中气十足,身边仅跟着为数不多的士兵,却准确无误地在人群中,一眼就认出了她们俩,引来周围百姓的好奇观瞧。
阿曲阿伊攥着手里的户籍帖,惊得脸色都变了。心道这下可坏了,好不容易出了东川府,刚到武定州就被王爷的人给拦下。要是被抓回去,再想出来便是难若登天。
下一刻,又听那郑百户道:“沈小姐一路颠沛,实在是辛苦了。不如先在末将安排的行馆里稍作休息,待末将把小姐的给养和马匹准备好,再行上路。”
郑虎也曾参与过靖难之役,从军中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兵,荣升到百户长,正是春风得意。而他不明白的是,堂堂的黔宁王府为何要兴师动众调遣当地衞所军队,只为捉拿一个女子。眼见不过是娇滴滴一个小姑娘,又因赶路显得疲倦不堪,能有何本事?还真怕她跑了不成?
在对方的盛情之下,朱明月当日宿在了武定州的别馆里。
驿站的三层小楼,布置很简单,但连日来的风餐露宿,有这样一个地方落脚相当难得。而她两人是晌午到的武定,吃饱喝足之后,便回屋拥着被衾沉沉睡去。一直到黄昏时分,送晚膳的侍婢过来敲门,见屋内两人仍在酣眠未醒,没敢打扰就走了。
直到夜月阑珊,阿曲阿伊被朱明月轻轻推醒。
“帕吉美……”
阿曲阿伊揉了揉眼睛,“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丑时。”
阿曲阿伊哈欠了一下,迷迷糊糊地问道:“帕吉美怎的不睡了?”
“该走了。”
她轻声道。
阿曲阿伊这才见到她一袭夜行装束,身挎背囊,不由得清醒了大半,“帕吉美是说,现在就要出发?”
朱明月点点头,帮她把外衣拿了过来。
阿曲阿伊挠了挠脑袋,不解地问道:“可那郑百户不是答应,让咱们休息两日,就送咱们离开吗?”
“他是说过,但不是去元江,而是回东川。”
阿曲阿伊一惊:“什么?”
朱明月竖起手指,示意她轻些。阿曲阿伊赶忙压低嗓音道:“帕吉美的意思是,他要把咱们抓回去?”
“不仅是武定州的这个郑百户,沿途的府、州、县想必都得到了消息,一旦遇上咱们俩,便要把人拦住遣送回东川府。”
她之前对他先礼后兵,现在他就给她来了个以逸待劳。
但是如此大动干戈的安排,无形中也暴露了她这一路的行踪,不等她接近元江,那氏族人便会收到消息做好防备。届时她再想混进去便是难上加难。沐晟这是在强迫她回头,让她知难而退。
阿曲阿伊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起来迅速穿好衣裳。
两人休息了整整六个时辰,无论是精神还是体力都恢复过来。待到丑时五刻,漆黑的夜里分外静谧,只有更漏滴滴答答的声音。
楼下看守的士兵不多,都倚着楼梯鼾声震天。
“他们怎么睡得这么死?”
阿曲阿伊不小心绊倒一个人的腿,吓得跟什么似的,却发现那人根本没反应。
朱明月唇角微弯:“大概是喝多了吧。”
两个人小心翼翼地绕开这些人,趁着夜色摸到驿馆的马厩,几匹上好的千里马正在吃夜草,可见喂草的役兵刚刚来过。
朱明月挑了其中纯黑色的一匹,摸了摸马头,解下拴绳,将马牵了出来。
另一边,阿曲阿伊也牵了一匹枣红色的,马蹄铁踏在地面上发出“哒哒”声,等走出驿馆前的陇道,外面的官道两侧的田地里,几头吃完草的牛正待耕田,那牵着牛的老农见到两个一身夜行衣打扮的女子,不禁惊讶地张大了嘴。
“驾——”
随着马鞭甩起,马上的两人一前一后绝尘而去。
等天大亮了,驿馆里已经乱成一团。
“什么?跑了!”
郑虎在听完士兵的禀报后,惊愕得久久都没回过神来。
之前来传信的役兵千叮咛万嘱咐,说一定要留住沈家小姐,并把人毫发无损地送回来。他以为是黔宁王的哪个红颜知己,闹脾气一怒之下跑到了武定州,还想把人接到驿馆休息几日就送过去,岂料仅是一晚上,就跑了!
“怎么跑的?不是让你们派人看着了么!”
那小校缩着脖子道:“小的们确实去看守了,足足有七个兵丁呢。”
郑虎气得想骂娘,“混账,你们七个大老爷们,看不住一个小姑娘!”
“郑头儿你也知道人家是个姑娘,小的们只能在楼下守着,也不敢上楼啊。原以为她俩一定累狠了,睡上两日两夜也不会醒,想不到倒是小的们后半夜实在太困,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等一觉醒来,发现那沈家小姐连同她的纳西族的奴仆,在驿站马厩里偷了两匹马跑了。”
“还偷了两匹马!”
“可不是嘛,”小校哭丧着脸,“是咱们武定驿馆里最好的两匹千里马呢。这下非得把小的屁股打开花不行!”
朝廷规定,驿站的驿马若有死损,役长负责赔偿,而役丁则要杖责一百。
郑虎跌坐在椅子上,傻眼道:“现在还管什么驿马,王爷那儿可怎么交代!”
东川府,知府大宅。
“王爷是说,就算沈小姐在武定州被认出来,也不会被留下?”
“在武定当地负责拦她的是百户长郑虎,眼见对方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一定会掉以轻心。她会很轻易过关。”
而她在别庄时用了枫茄花,在武定州还会如法炮制,因为对方实在太轻敌了。
自家王爷的断言,让阿普居木愣了好半晌,问道:“那您为何不提前嘱咐一下那个郑百户?”
桌案前的男子目光冷直,脸上神情却是莫测:“传信官送到的只是本王的命令,具体如何行事会因人而异。何况,没走多远就被抓回来,她会很不甘心,一定还要伺机逃走。”
这就好比一盘胜负已分的棋局,输赢已然注定,还用再去担心结果吗?既然她这么想试试,他不介意让她在外面折腾一下,只希望到时候她能承受住欺骗他的后果。
阿普居木低着头,没看到男子眼底划过的一丝吊诡微笑,却对自家王爷的说法着实是消化了好一会儿,而后又揣测着说道:“那接下来……就轮到了楚雄府。”
沐晟摇了摇头:“不,不会是楚雄,而是云南府的某个州、县。”
“沈小姐会敢靠近云南藩邸?”
阿普居木有些讶然。
沐晟唇边一点凉笑:“正因为是黔宁王府的藩邸所在,才更没有人想到她会自己送上门。”
这道理等同于武定州。
越是不可能,就越是疏于防范,给了她可乘之机。而她实在太聪明,深知循规蹈矩不如出奇制胜。
阿普居木仍是困惑地说道:“但是走楚雄府是最近的一种走法,往西南去云南府的话,反而是大大增加了路程!”
“即便如此,后面的行程也必须改道。”
朱明月放下手里的茶壶,轻声说道。
两人此刻正在官道旁边的茶寮稍作休息。经过一夜披星戴月的赶路,都有些疲倦困顿,却因这样的昼夜不停而保持了相当快的速度。
她应该感激之前被迫随军的一段跋山涉水,否则依她自小锦衣玉食、娇生惯养,根本无法适应野外的颠沛和粗糙,更别说一切从简,在风餐露宿之余,忍受精神和体力上的双重疲惫。
因为她们二人骑的都是驿马,不得不女扮男装,阿曲阿伊壮硕高大,黏上两片胡子,倒也几分形似。朱明月长得纤瘦娇小,穿一身灰褐色袍子,怎的看也不像男子。但是她腰间一柄绣春刀,让任何官差见到,都不敢上前问话。
“帕吉美之前不是说,这趟要尽可能的快,现在为何要改道呢?”
阿曲阿伊不解地问道。
朱明月给她倒了碗黑茶,轻声道:“你忘了我也跟你说过,东川府那边已经把消息送出来了。此刻楚雄府的衞所军官一定也在等着咱们。”
她们两人维持着每日一百二十里以上的骑行速度,已然达到了极限。然而从东川紧跟着派出来的役兵,居然先她们一步把消息送到,说明沐晟用的至少是两百里以上加急的“马上飞递”。役兵传信而不入,接下来的楚雄府、云南府、景东厅,都会相继收到拦截她的命令。而她再怎么快马加鞭,也赶不上役兵的报信速度。
阿曲阿伊听她这么一说,不由得担忧起来:“依王爷的做事风格,恐怕不仅是那四座府城,沿途能途经的、不能途经的,会一并带去消息。接下来无论怎样走,都等于是自投罗网。”
“没错,但是咱们从武定州逃走的消息,紧接着会传到下一站楚雄。却不会被云南府知道。”
郑虎把人看丢了,是因为大意轻敌,如果楚雄府不想重蹈覆辙,再拦下她就一定会加派人手,届时想要脱身就费事了。云南府不同,云南府不在沿途的路线上,又是黔宁王府的藩邸位置,按照常理,当地的衞所军官不会想到她在那里中转绕道。
从武定外的驿道出发,沿途最少村镇城池的便是三日路遥的禄丰县。途经两座荒僻的村落,顺着绿汁江一路往南八十余里……从江水澄碧如玉、凝滞成潭的缓流,一直到汹涌湍急的奔泻急流,过平滩、山麓、栈道,又行六十余里过大洼村、花脚山。
当然,如是仅凭着吃苦耐劳的体力和毅力,就能在任何奇山险路上畅通无阻的话,每年茶马互市的路上,也不会有那么多经验丰富的赶马人有去无回。沿途大大小小的势力,光怪陆离、花样迭出的算计和伎俩,两人又是如何一一避过和化解,不再赘述。
当她们过了花脚山,再次有惊无险地抵达与绿汁江毗邻的禄丰城时,待穿过外城官道,远远就瞧见城门前设有一道路障关卡,一群群的人挎着筐、顶着碗在排队,像是在例行检查。
“军爷,什么事儿啊,怎么突然不让进城了?”
“上头有话要例行检查,等着吧,等千户长来了才能放行。”
“怎的又例行检查,昨天不是刚检查过吗?”
“哪儿那么多废话。爷还告诉你,以后每日都要查三遍,所有人揣好自家的户籍,出城的不管,想要进城,一个一个查清楚身份再说!”
正午的阳光已经将影子投射得最短,直直地照耀在头顶。
阿曲阿伊将头上的遮帽往下拽了拽,压低声音道:“这下可糟了,王爷的军令真送到云南府来了,排查得好像比武定州还严呢。”
两人一高一矮,一壮一瘦,还是女扮男装,往人堆里一站甭提有多显眼。朱明月朝着她做了个安心的表情,牵着马径直往城门下走。
“哎哎哎,我说前面那两个,站住!”
没排队就往城门里走,立刻就被排查的士兵叫住。
来人还是个总旗小官,甩着手里的马鞭,一步三摇地走过来,“所有人都在这儿排队等着,你们什么人,就敢往里闯!”
毫不客气的话音儿,唾沫星子乱飞。
阿曲阿伊心裏咯噔一下,心道这可是往枪口上撞了。
朱明月头也不抬,转过身,冷声道:“官差办事,也需要你置喙!”
那总旗小官“呦呵”了一声,一挥手,他身后的士兵顿时冲将上来,将两人团团围住。
“官差?瞧你们两个不男不女的,衣着打扮都不像是本地人,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那总旗小官眯着眼上下打量一番,又看了看二人牵着的马,歪着脖子道,“瞧瞧,居然还真是驿站专用的驿马。千万别跟军爷说,你们俩是役兵传信官,一没身份信物,二没军中手札,这马分明就是偷来的!”
“你们大动干戈的,就是要抓偷马贼?”
阿曲阿伊哆哆嗦嗦地问道。
总旗小官眯眼笑道:“偷马贼还能劳烦咱们堂堂的藩主?军爷们在这儿守株待兔,是要拦截两个从东川府逃出来的人。我看你们刚好也是两个,打扮又这么古怪,倒是挺像王爷军令裏面提到的!来啊,把他们俩头上的帽子摘了,让军爷瞅瞅到底是雌是雄!”
说话间,就有士兵横着膀子走上来。
阿曲阿伊哪里见过这阵势,眼看要露馅,吓得两腿发软。
那身形瘦削的灰袍小生,忽然掀了掀大氅,寒声道:“放肆。瞎了你的狗眼,连这东西你也不认得了么!”
暗纹的灰色缎袍被一根犀带扎着,略显宽大,被这么一掀,露出裏面藏青色的袍裾,还有别在他腰间的一把长柄薄刃的佩刀。
那一刻,压抑之气扑面而至。
“这、这是?”
那总旗小官倒吸了一口冷气:“您是、您是锦……”
“闭嘴。”
她厉声打断了他。
“是是是,小的闭嘴……”总旗小官浑身发抖,慌不迭让周围的士兵把刀放下,朝着城门前的士兵扯着脖子喊,“开栅,赶紧开栅,让这两位来客过去!”
“可是千户长说不查不让放行。”
守城士兵为难地答道。
“可是什么,可是,”总旗小官扬起手,狠狠地抽了那小校一巴掌,“你个不开眼的混账,没看见两位来客不是一般人,要进城办事,还不赶紧着点儿!”
两个人在众人瞩目的视线中,直接上了马,而后更是骑行进了禄丰城,竟无一个士兵敢过来阻拦。马蹄飞扬起的尘土,扑了那总旗小官满脸,后者点头哈腰,恨不能把脸低到地面上去。
两人两马畅通无阻地穿过外城,直到进入内城的西南街,便在一间酒楼前停下。
“没想到帕吉美这把刀恁地厉害,吓得城门口那帮士兵屁滚尿流,连户籍和文书都没顾上查验。”阿曲阿伊又惊又叹地道。
锦衣衞办事,自然没人敢盘查。
这把刀也不是普通的刀,是锦衣衞专用的绣春刀,除非御赐,否则不能擅自佩戴。它代表着其主人在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中拥有相当高的身份,比锦衣衞令牌更让人惧怕三分。别说上来盘查,便是找后账都没人敢来。
“我也发现,武定州丢了驿马的事,真的没有传到云南府来。”
阿曲阿伊偷笑道。
朱明月道:“去休息吧。只能短暂睡一下,明日天不亮便要出发。”
她说到此,很是抱歉地说道:“真的是辛苦你了,让你跟着我颠沛劳顿、夜以继日地往前赶路。”
阿曲阿伊不以为然地摆手道:“常年跟着马队出来走货,这些早就习惯了。我就是担心帕吉美你的身体会吃不消。”
从东川府直接前往元江尚且有千里之遥,如今又是半路遇截、又是转道云南府。这个时令正好到了滇蜀的暑热之季,急行、暴晒……而她是在未经沐晟允许的情况下,与她私自离开,又背负着违抗黔宁王府的罪过。
朱明月望着对方被太阳晒得黑红的脸,不禁轻声道:“我是何德何能,蒙你这一路无怨无悔地照料。”
阿曲阿伊被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憨笑道:“我虽然不知道帕吉美为何非要去元江府,但是我愿意跟着你,保护你,就算王爷要责怪,也没办法。”
她这般说着,说得心无芥蒂。
就在朱明月再次离开禄丰城的时候,丽江土司府送来的女子抵达东川。这些容貌姣好的女儿家,大多出身不差,一路上又是草行露宿、又是车马劳顿的,病的病、逃的逃,耽搁了许久,等被送到东川府,已经面黄肌瘦、狼狈不堪。
“王爷,要如何处理她们?”
阿普居木有些犯难。
“按照她原来的计划,让她们休息两日就继续上路,以献给那氏土司的名义送去元江府。”
东窗炕几前的男子面无表情地翻阅着从楚雄府、云南府加急送来的奏报,隔了片刻,才凉凉地开口道。
阿普居木道:“王爷的意思是,要促成沈小姐的计划?”
“不是促成,而是依旧用作掩护。”
沈家明珠从莲湖别庄离奇失踪的事,除了孙姜氏和少数几个伺候的奴婢,成了讳莫如深的一个秘闻。后来这个消息传递到了沿途的几个府、州、县衞所,但是包括东川府、丽江府在内的所有人,仍然以为沈家小姐是跟那些女子一起被送去了元江。
“可是护送的队伍再隐秘,也阻止不了消息的外泄。万一那氏武士听到这件事,提前派人出来劫杀或者是封了城门,那沈小姐那边……”
沐晟放下奏报,“就算不送她们去,丽江府为她安排身份的事,也不能保证永远不会走漏。”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如果元江府封了城门,她进入那氏的机会就又减少了一分;假若那些女子在半路遇到危险,无法完成后面的行程,她的危险也就随之降低了一分。此消彼长,按照原定计划行事,就是对她最好的保护。
能瞒一时,便是一时。
“那不知……王爷可查到沈小姐的消息?”
阿普居木低着头,深知自己不该多问,却是鲜有产生了强烈的好奇。
“查不到。”
沐晟阖上那几份手札。
阿普居木一怔:“楚雄府和云南府都没有?”
“楚雄府听说人从武定州走脱了,加派了三倍兵力;而云南府自从接到役兵带过去的命令,更是接连几日设关卡排查。还有武定州,郑虎把人看丢了,还丢了驿马,觉得对不起本王,奏请亲自来东川负荆请罪。”
几封手札无一提到沈明珠的行踪,显然是一无所获。
沐晟眯着眼,面色有些阴晴不定,拿着手札的右手一下一下敲击着桌案,似在回忆又似在思考。有那一瞬,阿普居木像是从他的深眸里看到了难以言明的迷惘,然而那情绪只是一闪而过,就又恢复一贯的冷持漠然,让人还以为是看错了。
没有人能想到,沈家小姐摇身一变,已然从费尽心思乔装改扮的平民百姓,变成了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的高级将官。
沐晟用的是张良计,朱明月也有她的过墙梯。
东川衞所,议事厅。
“这盘棋真是越来越好看了。”
白珈手执一枚白子,会心地笑道。
“末将倒真是奇怪,这沈家小姐究竟是什么人?”站在旁边观棋的孟廉生,摸着下巴道。
“什么人?美人啊。红妆千里为和亲,甘心玉骨葬胡尘。”
傅东屏将黑子稳稳地落在棋盘上,发出“啪”的一声。
自从沈家小姐在莲湖别庄神秘失踪,几个人才后知后觉地知道了其中的因由。原来不是黔宁王的主意,而是沈家小姐自动请缨。这可就耐人寻味了。
“听说,王爷那边是一点消息都没有。”孟廉生咂着嘴道。
“王爷为了阻拦,可谓是煞费苦心。那沈家小姐深藏不露,不动声色便能一一化解,不仅可以稳守,还能反攻。你说这回是不是棋逢对手啊!”
白珈闻言,抬头看了傅东屏一眼,“你可别是也管闲事,让人去楚雄府查了。”
“不仅是楚雄府,”傅东屏耸肩,长叹了一声道,“还有沿途的各府,但是哪里结果都一样,无可查。”
从东川府到武定州,还有踪迹可寻,从武定州再往后,那沈家小姐连同那个纳西族妇女,就如同凭空消失了一样。
白珈皱眉道:“难道说已经……”
白珈的尾音儿拖得很长,傅东屏一眼斜过去,“死了?”
“真的假的?”
孟廉生的声音拔得极高,吓了傅东屏一大跳,“当然是假的,我这不是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么。”
如果是遭遇不测,反倒是有消息了。
然而这一路上的危机也确实存在。除了元江那氏,还有与之交好的很多土司家族:武定凤氏、景东陶氏、红河彝族、广南侬氏、孟定刀氏……别忘了之前从云南府来东川的传信官被半路截杀的事情。沈家小姐这一路等于是过关斩将、披荆断棘,不免让人为那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担心,同时也为她的果敢和胆略惊叹。而她到底是聪慧如斯,临走还带着一个叫“阿曲阿伊”的纳西族马锅头。
在云南的这块土地上,有谁能够比常年在各地行走的纳西族赶马人更厉害?想要融入到地方,光是乔装改扮还不够,而她不是当地人,地方志上面的记载与实地实景很难结合到一起。纳西族的走马人有足够丰富的江湖经验,没有人比他们更了解云南各府、州、县的地形、风土,也没有人比他们更擅长与黑白两道的人打交道。
那厢,白珈忽然断言道:“肯定是改道了。”
傅东屏翻了个白眼:“改道是一定的,但是目的地不变,再如何变着法儿绕道,也总要从必经之路上走,不能凭空飞过去吧。可我都问了,各府各处,在路线上面的、偏离路线的,结论均是一样,哪里都查无此人。”
“会不会没走官道,而是走了纳西族最擅长的山麓险坡?”
傅东屏摇了摇头:“你以为王爷没想到吗?之前军令上提到的,各府城衞所可领兵剿袭辖区内的匪寇土寨,而不用报备黔宁王府,就是在防着这个。”
黔宁王的军令传到西南各地,一时间讨伐流匪之声尘嚣甚上,到各处排查和搜剿的军队又密又严,那些成规模的土寨眼见惹不起,纷纷坚壁清野,小股残余势力就更不敢再露面。这招雷霆手段,就是怕她铤而走险,孤身走山麓小道遭遇不测。但是有些事,是防不胜防的……那沈家小姐若是明智,也不会去做羊入虎口的糊涂事吧。
孟廉生道:“那就是守城的士兵马虎了……”
“绝不可能,”傅东屏再次摇头,“咱们这儿或许没那实力,但王爷的命令一到,各处衞所均不敢懈怠。何况都知道大战在即,这么紧张的时刻,谁敢跟黔宁王府作对啊!”
三人思来想去,都没有个结论。
好半晌,白珈道:“看来,是有人在暗中替沈家小姐安排打点,同时也一直不动声色地为她消弭危机。”
傅东屏眉头一紧:“谁会违背王爷的命令?谁又有那么大的能耐?”
白珈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却是眯眼道:“我对那沈小姐的身份,始终保持着怀疑态度。”
要阻拦的人纷纷忙着设关卡排查,本该疲于应对的人,却一直在马不停蹄地赶路。
从禄丰城出发到鄠县,越过两道山峰再到妥甸,一百二十里到礼社江,渡江后奔赴哀牢山……等绕过了这座当时景东衞所军队与那氏武士两相遭遇、拼死抢人的山峰,再走六十余里,阿墨江的支流便映入眼帘。澎湃的江水流到哀牢山脚下已然缓和许多,潺潺地往南奔流,在扑面的水汽中,对岸的景东厅的外城楼已然在视线之中。
这是离开禄丰城的第七日。
也是她们翻山越岭前往元江府的最后一站。而此地距离那氏的府城,只剩下不到七天的行程,对于已经在路上昼夜不停赶了半个多月路的人来说,无疑是黎明前的一缕曙光。颠沛劳顿的日子即将到头,胜利在望的喜悦就是巨大的,随之而来的危机也变得异常凶险。
很多人都在这裏等她。
两人在进入景东厅之前已经换了马,两匹普通的羁縻马,拉着一辆简陋的单辕马车。阿曲阿伊甩着鞭子在外面驾车,朱明月穿着一袭朴素的裙衫坐在车内。透过一掀一掀的窗帘,景东厅不逊于元江府的街道和房屋,在面前展露了真容。
洪武十年,明军攻下楚雄时,景东土司俄陶派通事姜固宗和家臣阿哀,向明军交出元朝所授的金牌印鉴,并向朝廷献驯象两只、马一百六十匹、银三千一百两。从那开始,景东划入大明疆域内,俄陶任土知府,隶属云南承宣布政使司管辖。
洪武十七年,思伦发大军直逼景东厅,俄陶率领两万余众奋起抵抗,却败退白崖,朝廷为表彰其忠心,乃赐以白金文绮,并刻镌着“诚信报国”四字的金带一条奖给俄陶。直到洪武二十二年,西平侯沐英用火攻破思伦发的象阵,大败思伦发,景东厅收复,俄陶回任土知府。
而今十几年过去了,摆夷族陶氏土司府的主人从俄陶变成了陶赞,黔宁王府的藩主也从西平侯沐英,变成了嗣位的沐晟。
进入景东厅的内城,到处弥漫着一股不寻常的气息。
街巷里的百姓并不算少,来来往往,行色匆匆,沿街的酒肆茶坊里伙计忙活着招揽生意,叫卖声此起彼伏。阿曲阿伊却发现有数十双眼睛似有似无地盯过来,都是平民打扮,神色略显古怪。
“帕吉美,我怎么感觉有些不对劲啊。”
隔着车帘,阿曲阿伊对着车里道。
“怎么了?”
“一路走来,唯独是这景东城没有关卡排查,城内到处又古里古怪的,好像有很多人都在看咱们。”阿曲阿伊挠了挠头发,又道,“而且好端端的,为何要换回原来的装束呢。”
昼夜接连不断地马背驰骋,让俩人腰酸背痛,又唯恐突然遇袭或是被有心人算计,从来不曾妥善休憩过,时时刻刻处于一种疲惫不堪的紧绷状态。此刻一个坐在车辕上,一个在车内靠着软席,颇有些来之不易的感觉。
许久,帘内传来少女清淡的嗓音:“你不觉得倒是咱们那个穿法,实在是怪异了些。”
阿曲阿伊甩了甩鞭子,笑着说道:“怪是怪了点,却很管用啊。一路上女扮男装也穿惯了,换回来反而觉得有些不自在。”
阿曲阿伊不知道的是,并不是那身装扮,而是连翘从姚广孝那给她带来的这柄绣春刀和绣春刀背后的锦衣衞身份,才使她们一路相对顺利地抵达了景东厅。这样的顺利是阿曲阿伊做梦都没想过的。
而她们几乎专挑平坦的官道走,尽量避开了高山峡谷,也就避开了很多流寇和土寨,直面的是各处的官府和衞所,却在对方的严密排查下,横跨整个西南地界犹入无人之境。直到刚才瞧见景东厅高高的城楼,阿曲阿伊都没反应过来,她们竟然就这么一路过来了。
菩萨保佑!
“我猜,王爷他一定也没料到。”
阿曲阿伊有些偷笑,又有些揶揄。
也没有人会想到,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居然有这样的能耐。而谁又会把沈家小姐和锦衣衞联系在一起呢!
马鞭在纳西族妇女的手中一摇一摇,驱赶着拉车的马匹缓慢前行。
待进了景东的内城大街,顺着笔直宽阔的街巷一直往前走,那种奇怪的感觉愈加强烈了。刚在街角拐了弯,下一刻,街对面忽然涌现了大批身披轻甲的武士。
“早就听说,滇西四府的衞所收到消息,要拦截一个从东川府来的少女。想不到居然能连过数道关卡,来到了景东厅,看来你很不简单哦。”
一道清亮的女音,悠然响起。
也是在那一刻,敞阔的街道上陡然肃静了下来,那些从四面八方大量涌出来的武士,身着威凛银甲、手执户撒刀,眨眼间就把小小的马车围了个水泄不通。这阵势与前几日在禄丰城相比,光是人数就多了五倍,骇得沿街百姓纷纷逃窜,生怕被无辜殃及。
武士手中明晃晃的刀锋被太阳一照,晃到马身上,拉车的马匹当时就惊了。
素来胆小的羁縻马嘶鸣一声,前蹄高高扬起,车内的人冷不防这一摇晃,狠狠地撞到车板上。亏得这马身形矮小,阿曲阿伊又有一手纯熟的驭马技巧,急忙一把勒紧马缰,把马匹使劲往回拉,另一只手架着车辕,才堪堪让车舆停住。
“许久不见,你还是这么不知礼数。”
朱明月揉了揉撞得生疼的手肘,从马车上下来,目光清冷地看向来人。
为首的那个高挑女子,众星捧月般被数百个家奴簇拥着。艳若桃李的面容,一双丹凤眼描着金粉,穿的是藕荷色直筒长裙,腰肢曼妙如水蛇,举手投足间,尽显妩媚。
“真的是好久不见了,珠儿。”
她抿唇,一笑娇娆。
阿曲阿伊却不知发生了何事,眼见这些人手执刀戈,一脸凶神恶煞,明显是衝着沈家小姐而来,也顾不得害怕,冲过去挡在她面前。
这下,更惹得那女子“呵呵”媚笑,“真不知道你怎的这么有本事,无论走到哪儿都有人护着。就连云南府堂堂的黔宁王都对你极是上心,不惜千里调动各处衞所、衙门、土司府,只为了给你保驾护航,可真惹人羡慕!”
“有些人天生命好,不需做什么,便有人鞍前马后,照顾周到。有些人一生命运多舛,任凭再如何努力,也摆脱不了低贱的家世、卑微的身份。”
朱明月施施然走过来,无视周围一把把雪亮煞气的刀锋。累日的劳顿让她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巴掌大的小脸,却愈加衬出精致若画的五官,很美,美得冰肌玉骨,欺霜赛雪。仅是一袭简约的黄衫襦裙,已是莺惭燕妒,遗世独立。
那女子眼角一抹冷光,“许久不见,珠儿你也还是一样的张狂。”
“你用这么大的阵仗欢迎我,我是不是应该感到受宠若惊?还是先要恭喜阿罗你,终于一偿心愿,飞上枝头当凤凰?”
锦罗,或者说玉锦罗,建文初年进宫的摆夷族宫婢。后被调入司乐司成为一名乐人,由司乐掌率专为演习乐阵,在建文二年的万寿节一舞成名,被赐给了当时进宫伴宴的景东厅土司陶赞。
“你确实是该恭喜我,因为我现在已经是世袭土司的正室夫人了。而你千不该万不该,不应该来打扰我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生活,更不该给景东厅带来无妄灾祸!”
赏赐的时候还只是个卑贱的舞姬,一转眼三年过去,当年的小妾已经被扶正。
朱明月望着她眉眼间褪去了青涩,却挟势凌厉,凤凰涅槃欲|火而出般不顾一切,不禁道:“阿罗,你应该知道我为何而来。别忘了自己的本分。”
也别忘了,当初是因何嫁进陶氏土司府的。
“我当然没忘,因为我的本分便是保护陶氏土司府的安危!强龙不压地头蛇,你知不知道元江府我们是惹不起的,就算黔宁王府想要对付他们,等你的那个黔宁王路途迢迢率兵打到这儿来,说不定那氏土司府早就把小小的景东厅给铲平了!”
“所以你就要背叛同门?”
玉锦罗捂唇一笑,面色却冷得不能再冷,“燕王藩邸的亲军都尉府已然改变编制,我也离开了多时,如今的身份早就今非昔比。身为陶氏土司府的女主人,为了陶氏百年基业不被毁于一旦,我能有什么办法?珠儿,千万别怨我,要怨就怨派你来的人!”
阿曲阿伊听她这么说,感觉大事不好,慌忙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比划着喊道:“你们想干什么?”
玉锦罗被逗笑了,眼底却有杀机一点点浮现出来。“螳臂当车,自不量力。来啊,还不把人给我抓起来!”
“阿罗,你当真不念旧情?”
玉锦罗像看傻子一样,倏尔笑道:“听听,这居然是当年建文宫中的第一女细作说的话。旧情?别傻了,咱们现在各为其主,谁也不会跟谁念旧情!”
“那你也别怨我。”
朱明月忽然退后一步。
“死到临头,还在故弄玄虚。我倒要看看,你怎么以两人之力对抗我陶氏百名武士!”
玉锦罗仰天而笑,仿佛是要把长久以来压抑在心底的自卑和嫉妒,尽情宣泄。
然而她的笑声戛然而止,“嗖”的一声,鸣镝破空而来,一支箭直直钉在了她的胸前。
大片鲜血晕湿了那身鲜艳的衣裙,那一刹的变故。玉锦罗难以置信地低下头,下一刻,第二支箭射来,又是一箭当胸,把她整个扎透。
那些手拿户撒刀的陶氏家奴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他们反应过来,再躲已经来不及。从两侧楼阁高处射下来的利箭,也没给他们任何闪躲的机会。箭矢如同漫天花雨般射下,亮黑色的箭头,裹挟着尖锐而凛冽的戾气,箭无虚发。
哀嚎声,惨叫声,被一道道利箭穿破血肉的声响所掩盖。
箭雨里,那少女孑然而立。无数的箭矢从她身边擦过,又射进那些四散逃窜的陶氏家奴身体里,而她不闪不避,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那唯一的一抹亮色。
乌云遮蔽了阳光,空中涌动着的血腥气,像是一张巨大的黑色网覆盖住了景东城。
等陶氏的土司府武士赶来,等当地衞所军队赶过来,宽敞的街道上一具具尸体,都被扎成了刺猬,血肉模糊。而那个千娇百媚的女子,心房的位置被十多支箭扎出一个可怖的血窟窿,钉在地上,拔都拔不起来。只有一双美眸还圆睁着,保留着临死前的惊恐和不甘。
那些不知何时出现的弓弩手,就像是从来都没出现一般,又凭空消失了。
一切只发生在极短的时间内。
景东厅城外,朱明月和阿曲阿伊骑着高头大马,在外城官道外的树林间疾驰,后面的几十人队伍均是一身黑缨锁子甲,背着半空的箭囊,整齐划一地骑行尾随。
马蹄在土道上踏起尘土飞扬,待穿行在前方的一片低矮树林,几十个人齐齐低腰伏在马背上,娴熟的动作就似做过几千几百次般,速度丝毫不减,竟无一人落马。阿曲阿伊是老赶马人,在这种地方最是游刃有余,余光中瞥见后面的一幕,都不禁被震慑得瞪大了眼睛。
他们究竟是什么人?
常年在西南边陲走货,把各府各县都走遍了,除了沐家军,还从未见识过这样狠绝精悍的角色。尤其刚刚那血腥残酷的一幕,光天化日之下血洗内城街道,简直把她骇得三魂不见了七魄。她真怕他们这厢杀完人,又去血洗陶氏土司府。
可这些人能够在景东厅这样的衞城重镇来去自如,是怎样强大的背景,才给了他们这样的权力?而他们在面对沈家小姐时,又是那样的谦恭沉静,从始至终都未尝抬头直视。
“自从两年前,玉锦罗将前任土司夫人毒死,自己坐上正室的位置,便再也不踏出土司府门半步。少有的几次祭祖,也是有重兵层层把守,想要靠近她难若登天。倘若不是小姐的到来,她也根本不会出现在内城。”
“玉锦罗是在害怕。假如陶赞先抓到我,她怕我会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不得不亲自出马。”
“没想到不过是短短四载,她便忘记了来到景东厅应该做的事,转而背叛了原亲军都尉府。属下早就想着清理门户的这一日,亏她还巴望着稳坐陶氏土司府女主人的位置,殊不知阎王想让她三更死,绝不会留她到五更。”
早在进入景东厅之前,沈家小姐就跟这些黑衣弓弩手碰面了。在她与那黑衣首领说话时,并没有刻意背着阿曲阿伊,那些她听不懂的言辞,便一字不落地传入她的耳朵。
佛偈说,平生莫做亏心事,举头三尺有神明。
景东陶氏的前任土司夫人刀依兰是个心地善良的人,乐善好施,经常接济城中的穷苦人,想不到居然被毒死。而两年后的今天,罪魁祸首被乱箭穿心,悲惨地死在景东厅大街上。天理循环,报应不爽,不过是来迟与来早罢了。
一行几十人的队伍肃然无声地疾驰,俨然如军队般肃整利落,裹挟着让人不敢阻拦的凌厉气势。
待离开了景东厅的地界儿,再往西便是通往元江府的路径。穿过之前的大片树林,前方是一望无尽的荒芜黄土道,在不远处的小土坡位置,隐隐有阳光折射在甲胄上发出的光亮,在黄土尘沙的掩映下,熠熠闪烁。
由于骑行的速度太快,勒住马停下来时,烈马不堪疼痛发出一声嘶鸣。马前蹄高高地扬起,马背上的少女拽着马缰,在翻腾起的滚滚黄沙中,就这样将马停驻。
在她身后的黑衣死士也跟着停下,大队人马的动作使得尘土乱飞。
土坡前,正是大明衞所的军队。
景东厅的衞指挥所,也早就接到命令要拦阻一个正值芳龄的少女,然对方能横跨三座府城一路来到景东,可见是相当不简单。却没想到等来的竟是一队黑衣弓弩骑兵,那为首的少女,咄咄逼人的美丽容颜,却也凛冽如霜,一双冰雪般清透的美眸,让人不敢直视。
毕竟是久经沙场的老将,虽然场面有些意料之外,仍是面不改色地说道:“沈小姐,下官景东厅衞所指挥使武千勋,在此恭候小姐。”
武定州的百户长,云南府的千户长,到了景东厅,居然出动了最高长官衞指挥使。
朱明月忽然很想抚额长叹,她是何德何能,让滇西四府的一应衞所军官倾巢而出。
“武指挥使是想要阻拦小女?”
此情此景,叙旧是再不可能了。朱明月也没说客套话,直截了当地问他来意。
待她这厢略略走近,武千勋才发现在她胯|下的藏马,居然没有脚蹬。
这样在上马时不仅没有可供的借力,骑跨在裸马的背上,唯有抓住缰绳并用腿夹紧马腹,才能在马匹飞驰的时候不致摔落。换做寻常男子都是不敢,更别说还能马上直立。可她刚刚那一手驭马的手法,已经不逊于身经百战的骑兵。
“在此之前,下官给沈小姐带来王爷的话。”
他咳嗽一声,朗声道。
朱明月等着他往下说。
“回来吧。”
什么?
少女些许的怔愣没有逃过武千勋的眼睛,而让他当着两百衞所将士的面,说出这样的话,也颇有些臊得慌。清了清嗓子,他繃着老脸继续道:“玩够了,就回来吧。本王既往不咎。”
铿锵的话音,复述起来没有丝毫的语调起伏。朱明月却忽然有种感觉,在沐晟的眼里,她似乎就是一个胡闹任性的小孩子,等她在外面玩累了、闹够了,他便要把她领回家。
面前是精锐骑兵、滚滚黄沙,身后则是凛凛弓弩手、挟势凌厉,然而前一刻还浸润在血腥和杀戮中的心绪,蓦地就回到了阳光明媚的那一日,莲湖岸畔花圃苑中,他一袭锦缎黑袍泛着蒙蒙白光,花间相遇,短暂的独处,他眼底眉间一片霸道却分外温柔。
再多的利弊权衡,再冷静的思虑和考量,在此时此刻仿佛都要因为那一句话而烟消云散。不存在任何猜忌和谋算,也没有家国大业、社稷安危,只有那日的烟雨湖畔,他负手立在船头时的衣袂翻舞,风满袖襟,与她遥遥相望。
朱明月的心裏忽然一酸,可她转瞬又想起了爹爹满是胡茬的脸,想起多少个漆黑冰冷的夜晚,被宫正司抓出的死士为了保护她,宁可服毒自尽;想起皇城被围、兵临城下时的那一夜宫闱大火……她一直诚心感谢老天,让她能够平安出宫,让她的爹爹在靖难之役中幸存下来,让成国公府在改元永乐之后建立不世功勋。但是太多太多的人,因此付出了生命,而她欠下的债,终究是要还的。
“武指挥使把话带到了,便请回吧。”
朱明月拉了拉缰绳,让出道路。
武千勋一怔,似是没想到她这般干脆地拒绝,有些不悦地说道:“王爷的话是带到了,但是王爷的军令,下官无法不从。”
朱明月攥着缰绳的手收紧,“武指挥使真想要拦小女?”
黄杨大弓沾了人血,似带着腾腾的煞气。武千勋的目光从她身后的几十个弓弩骑兵扫过,朗声道:“沈小姐身后有三十二人,下官却带着两百人,人数上小姐已然不占优势。这裏离景东厅也不远,五千衞所军队,难道还拦不住小姐这几十来人!”
“武指挥使,不能放了他们!”
未等武千勋说完,从对面又上来一拨士兵。最前面的是个哨衞,骑着骏马飞驰而至,人影一晃就跳下马,大喊道:“武指挥使,不能放了他们,这些人刚刚把土司夫人给杀了!”
后面的士兵也是景东厅衞所的,与陶氏土司府的武士兵分两路,寻着踪迹来追踪这批黑衣弓弩手。倘若不是武千勋一队人拦住了他们的去路,越过前面土坡,朱明月便要与之分道扬镳。两边队伍化整为零,也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
武千勋闻言虎目一瞪,“什么?”
那哨兵把景东内城发生的事,言简意赅地向武千勋汇报了一遍。后者眼底怒火顿起,大吼道:“沈小姐真是好大的胆子,居然敢跑到我景东厅来杀人!”
下一刻,“刷”的一声,武千勋身后的两百人马齐齐拔出雪亮的马刀,将朱明月及身后的三十几个人团团围住。
对阵的气势,让气氛顿时紧张了起来。
少女从始至终都没有做声,面上更不再有情绪波动。一侧的阿曲阿伊已经吓得肝胆欲裂,张大嘴说不出话来,却见朱明月在马上转身,给了那个黑衣弓弩手的头领一个示意。
那领头的黑衣人一直在后面静候着朱明月跟武千勋说话,此刻提了提缰绳上前来,却是从腰间摘下一块象牙牌,扔了过去。
“武指挥使,你可认得这个?”
武千勋接在手中,一看,雕刻着双龙吐珠纹饰的牌子,上书:锦衣衞校尉.张晓谶。
“你是北镇抚司的缇骑!”
武千勋做梦也没想到,这拨人居然会是锦衣衞。然而校尉只是锦衣衞缇骑中比较低等的军官,品阶等同于差役,在他堂堂一个正三品衞所指挥使的跟前,是要下马行礼的。但是来者面色穆然沉敛,不卑不亢,显然没有任何拜见长官的意思。
“就算你是北镇抚司的人,缇骑所负责的是侦察、缉捕,有何权限在我景东厅当街杀戮无辜!”武千勋将那象牙牌扔回去,一张老脸黑似锅底,手按在腰间的佩刀上,是随时出鞘的动作准备。
“武指挥使,那些人并非无辜。”
来人在马上双手一抱拳,面不改色地说道:“事先没有给武指挥使消息,擅自进入景东厅府城,是在下等人鲁莽唐突。但事出突然,北镇抚司得御前首肯,亟须清理门户。”
他说得极是客气,但武千勋心知肚明,锦衣衞直接对皇上负责,北镇抚司又专理诏狱,可自行逮捕、侦讯、行刑和处决,连三法司都管不了,根本就不用跟谁打招呼。
然他不为所动,更有些怒不可遏地说道:“御前首肯、清理门户?御前让你来景东厅杀害堂堂陶氏土府的女主人!”
张晓谶叹了口气,又从怀中拿出一件东西,高高举起,“皇上御赐印鉴在此,见者如面圣上。”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进了每个人的耳朵。武千勋满腔的愠怒和质疑,在那一刻都化为了错愕和震惊。这个身份煊赫的武将,急忙从马上跳下来,一掀前襟单膝跪地。在他身后的两百人队伍齐齐下马,同跪俯首。
“吾皇万岁!”
张晓谶手里的这方印鉴是改元永乐后,皇上亲赐给姚广孝的,代表着至高无上的皇权,也证明姚广孝御前第一军师的无上尊荣。而姚广孝居然让人把这个带出来了,看来这一趟不仅是来办她的差,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事。
此时此刻,所有人都需跪地叩首,但沈家小姐并没有下马。武千勋心裏忽然就是一紧,这代表什么?莫非这沈家小姐也是北镇抚司的人?
“原来张校尉是办皇差而来,下官岂敢阻拦。但是玉夫人好歹是进过陶氏宗祠的土司夫人,倘若是陶氏土司府追究起来,还请张校尉出具一份文书证明。”
武千勋的态度明显缓和了一些。
“武指挥使请放心,在下回京复旨时,自会禀明一切。”
武千勋闻言点了点头,随后,目光很自然地又落到了沈家小姐身上。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去阻拦她,而黔宁王传来军令的时候,并没有提到她居然是这样的身份。他该怎么做?他还能做什么?堂堂的正三品衞指挥使,面对着这些连皇亲国戚都奈何不了的锦衣衞,忽然有种无法宣泄的怒意,却又说不出指摘的话来。
那厢,张晓谶忽而开口道:“武指挥使,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你说。”
“在下恳请武指挥使对小姐的身份守口如瓶。”
武千勋心中的疑窦更重,“那她究竟是……”
那身份低微的校尉静静地看他,没有任何回答,只是拱手道:“武指挥使,若无其他事吾等便要就此告辞。多谢武指挥使的体恤,多谢景东厅衞所的成全,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必定感念于心!”
张晓谶说罢,又朝着他抱了抱拳,便提着缰绳绕道。那厢,朱明月也跟着离开。
“沈小姐!”
武千勋在她离开的那一刹,忽然开口叫住她。
“沈小姐难道没有话要带给王爷吗?”
鬼使神差的,武千勋忽然喊了这么一句。
在硬闯了景东府城之后,在杀完人之后,难道她就没有什么话要跟王爷说?
西坠的夕阳余晖,将马背上的少女勾勒成一道绝美身影。然而对方并没有因此而停下,而是高高扬起马鞭,随着一声娇喝,胯|下的藏马便载着她绝尘而去。
黑衣弓弩骑兵几十人的队伍,在黄土道上带起扬尘滚滚。武千勋望着那一队人马离去,心想大概在他有生之年,再也不会想见到这些人。
而他怎么也不会想到,那个看似娇柔的少女有着怎样高贵却复杂的身份,还有那个护送她的校尉,就是这个身份低微的差役官,三年之后坐到了锦衣衞指挥使的位置,一度权倾朝野,当世无二。尤其在后来对纪纲的诛灭中,也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