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土司府宅(1 / 2)

明月如霜 水未遥 36982 字 1个月前

景东厅的事,后来还是在云南十三府掀起了轩然大|波。

等那桩消息送到东川府沐晟手上,朱明月已经先一步抵达了元江。这是在她与张晓谶分别之后,策马夜行的第六日晨曦,等瞧见临沧驿站的影儿,前后途径了五座府城、跋山涉水风尘仆仆地赶路整整一个半月的两个人,疲惫不堪,也狼狈至极,却仍有一丝见到曙光般的狂喜。

而这一座濒临澜沧江的州城,世代生息繁衍着摆夷族、佤族、彝族、拉祜族和景颇族等西南少数民族,也是西南的丝茶古道所在,灿烂无比的民族风土、神奇的远古遗迹原貌依然。这裏也是元江府的门户,过了临沧再往南,才算是元江那氏真正的府城。

阿曲阿伊远眺着远处的巍峨雪山,初升的旭日一抹金光照在山巅厚厚的积雪上,眨眼间,满河谷突然也跟着明亮了起来,不禁发出连连惊叹。

朱明月含笑侧眸:“你之前也没有来过?”

阿曲阿伊憨憨地笑道:“赶马的队伍走南闯北,元江那氏的地界儿却是不敢靠近的。只是偶尔听那些老的马锅头讲过,这裏是最靠近天边的地方,充满着危险,却也神秘诱人。”

阿曲阿伊说到此,挠了挠头道:“帕吉美,你真的要去那氏土司府啊?”

朱明月道:“我是必须去的,却是一个人去。”

阿曲阿伊以为她觉得自己是害怕了,不由得连连摆手道:“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说那对你很危险,希望你能再考虑考虑……”

不甚流利的汉话,一着急更说得磕磕绊绊,朱明月松开攥着缰绳的手,抚了抚她的肩膀:“我明白。但是我千里迢迢来到这儿,就是为了那氏土司府。”

这个壮硕的纳西族妇女已经一路陪着她到此,这份情谊对她来说难能可贵,她不会让她跟着自己去送死。

阿曲阿伊被她这么一说,面上更犹豫了,欲言又止地看着她。

朱明月轻声道:“你若有话想对我说,不妨直言。”

阿曲阿伊有些焦虑地搓着手,憋了许久,终于脱口而出道:“帕吉美,我要带你去见一个人!”

这座距离元江那氏仅有百里之遥的州城,拥有凤庆县、永德县、镇康县、云县和沧源几处大县城,当地居民之中就属摆夷族和彝族最多,随处可见的是两大蛮族的巡逻兵在各县各镇巡查。然而就是这通往元江的必经之路,在碧罗雪山的其中一座主峰——永德县大雪山,却住着一位不速之客。

阿曲阿伊把她领到永德大雪山时,午后的太阳刚好照耀到白雪皑皑的山峰,连绵壮阔的雪山在阳光中呈现出一圈迷离的金色。积雪最薄处的半山腰,是一望无尽的茫茫的林海,依稀可见成片成片的杜鹃花,在山间林海开得火红欲烈。

这裏也是唯一一处只见彝族却没有摆夷族人的地方,蜿蜒的山道上,来来往往的是手执户撒刀的彝族侍衞,有几个人的面目还是她曾见过的。

“原来你是萧颜的人?”

朱明月有些自嘲地摇了摇头。

阿曲阿伊的脸憋得通红,好半天才讷讷地答道:“帕吉美,我不是有意要瞒你的,是军师他说过要暂时保密。”

“你陪我离开东川府,也是之前萧军师的吩咐?”

阿曲阿伊的脑袋垂得更低了,却老老实实地点头,“从曲靖出来时,军师就让我好好照顾你、保护你。后来你跟王爷说要混进元江府的时候,军师第一时间从王爷那儿收到了消息,就让人给我传来口信,说若是帕吉美你执意要来,让我一定要跟着你,把你安全送到。”

“那他又是怎么知道我到临沧的?”

“军师也不知道帕吉美是否真能到元江府,只是在最初就说过,假如帕吉美当真能够抵达,一定先要到大雪山来找他。”

朱明月有些失望也有些释然,“或许我应该感谢萧军师,是他把你送到我的身边。”

阿曲阿伊抿着有些干裂的嘴巴,有些难受地说道:“对不起,帕吉美,是我骗了你。对不起……”

“我不会怪你的。”

朱明月没有说任何责备的话,也没有刻意地安慰,只是安抚地拍着她的肩。一双点漆似的眼睛里,含着几分温和的郑重之色,“我不会怪你的。”

没人能在无数次的背叛之后,再做到全盘信赖。如果说,她从一开始就没相信过这个纳西族妇女,便不能苛责对方是否是全心全意对她真诚。而她有些失望,却并不感到惊讶,在这世上本就没有无缘无故的付出。

但是朱明月始终记得无数个雷电交加的夜晚,是这个纳西族妇女在滂沱的大雨中搭起帐篷;翻山越岭时,多少处险峻的山崖峭壁,也是她始终走在最前面探路。在她险些滚落山涧的一刻,是她牢牢抓住了她的手;更是她省下最后两张干饼,在她冷热交迫的病中给她用荷叶捧来清水……

一个多月的朝夕相处,甘苦与共,阿曲阿伊对她的陪伴照料,跟着她奔走风尘,夜行露宿,吃尽了苦头,却毫无怨言,早已抵消她之前并不单纯的动机,更让朱明月心存感激。

阿曲阿伊的眼底浮出水雾,下一刻,狠狠抹了抹眼睛,“帕吉美,我带你进去见军师。”

朱明月望着屋苑竹栅栏两旁的彝族侍衞,轻声道:“还是我自己去吧,想必萧军师已经等候我多时了。”

若是猜得没错,萧颜已在临沧住了半月有余。半个多月的时间里,为了把危险降到最低,必须与世隔绝,不跟外界有丝毫联系,故而他应该并不知道,她已经一路过关斩将到此。然而他又仅凭揣测,就预知了她会到来。

“沈小姐比萧某预期的时间要早到得多。”

萧颜拥着被衾,半躺在软槢上,腿上还盖着一件厚厚的毛毡毯。

在他榻前的火炉里,烤着炭火。

六月初的时令依稀有暑热的气息,纵然是雪山山脚,阳光满满的屋苑里也没有半分凉意。然而一踏进半敞的屋内,扑面而来的却是袭人的滚滚热浪。

“没想到小女想要进入元江府,最大的阻力不是元江那氏,而是王爷设下的重重关卡。这最后的一关,居然还是萧军师。”

萧颜让阿曲阿伊跟着她离开东川,绝不是为了让她进元江府。而他在这裏等她,却是为了阻拦她无疑。

榻上那瘦弱得过分苍白的男子,阴柔至极,凋零至美,依旧像是阆苑仙台里的一株冰雕莲花。离得近了,闻到的也还是那股淡淡的药石冷香。

萧颜捂唇咳嗽了两声,款款地说道:“沈小姐到底是一颗七窍玲珑心,冰雪聪明。萧某住在永德县的这段时间里一直在想,如果沈小姐真的来了,萧某究竟要说些什么,才能让小姐改变初衷。”

“军师想到了吗?”

“没有。”

男子微笑着直言不讳,让她也淡淡一笑:“那么在萧军师规劝小女之前,不妨先替小女解惑。萧军师为何要待在临沧?”

沐晟曾跟她说过,针对元江府的剿袭行动,萧颜是第二道杀手锏,多年来负责交好和撺掇各地的土府,以防将来在开战时,沐家军要在多个战场对付不同的土司家族。而萧颜在领兵围剿了勐佑的一伙匪寇之后,一直在各府城的土府裏面做客,如今又逗留在离元江府不远的临沧,绝对不是专程为了拦截她。

萧颜轻声道:“临沧是元江府的门户,却也是红河彝族的一个分支。萧某是为了纳楼茶甸土司、普氏而来。”

普氏?

早在唐宋之际的后晋天福元年,通海节度使段思平借助东爨三十七部兵力,建立大理国时,纳楼部就是三十七部之一。洪武十五年,明军平定云南,纳楼茶甸土官普少缴历代印符归顺,朝廷授其为纳楼茶甸世袭长官,境域辽阔,实力雄厚。

纳楼普氏曾经是临安府九土司之首。在元江那氏壮大之前,纳楼还曾地跨澜沧江、红河两岸,声威显赫,不可一世。临沧州城也有一半是纳楼的势力管辖。后来普氏家族内部嫡派几大子孙争权,内耗严重,使得纳楼分崩离析,再不复昔日之声威,普氏更是从澜沧江东岸一直退到了景谷,后来盘踞在红河的黄草坝,固守庄严伟华的回新村。

朱明月不禁道:“如是为了纳楼,萧军师怎么不去红河,反而跑到了澜沧?”

“因为在纳楼的前任土司普少之后,除了那个嗣位的普琪东,其中落败的嫡系子孙之一——普绍堂就在永德县。”

朱明月不是云南当地人,并不十分了解各大土司家族内部的事,听萧颜这么一说,更有些许讶异:“难道萧军师是想要助一个落败的弃子,重新夺回土司之位?”

以利相诱,和参与人家的内部家事,可是两码事。

萧颜手里握着暖炉,面上一抹飘渺的淡笑:“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假若纳楼能够改旗易帜,转而与黔宁王府站在一处;或者说,在沐家军与元江交战之时,纳楼茶甸普氏土司府陷入内战,自顾不暇……无论是哪一种,对如今的形势来说都是极好的。”

男子如莲般出尘脱俗的面容,在那清透笑容的掩映下,恍有丝丝乍暖还寒的冷意,让人蓦地感到心口发凉。

朱明月知道问到此,便不用继续下去。

纳楼茶甸世袭长官司与元江那氏土司府毗邻而居,一个是雄霸西南边陲的“小朝廷”,一个是昔日叱咤风云的大土府,一个盘踞澜沧江,一个固守红河,两大家族的势力不可估量。而唇亡齿寒的关系,又让普氏与那氏百年同盟,荣辱与共,用来对付其他土府的那一招威逼利诱,是不足够将其拆散的,于是萧颜便从纳楼的内部下手,化整为零,逐个击破。

可明明是行将就木的残弱之躯,却一路从曲靖到勐佑,又从凤庆县去往各府各州的土司府,最后又冒着危险回到了临沧的永德县。其间的辛劳和困难是一个身体健硕的人都受不了。那么萧颜真的病了吗?

久病成良医,她也曾“病”过一阵,又师从太医院的正六品院判,对萧颜用以续命的几味药材:马钱子、藜芦、鈎吻……她再熟悉不过,都是毒草药。以毒攻毒,无疑是回光返照一样的作用,萧颜为了辅佐沐晟,连命都不惜,当真是在元江的事情下了相当大的决心。

朱明月忽然感到一种喟叹的钦佩,为他强于常人百倍的忍耐力和熬过漫长病痛的意志力。

“说完了萧某的事,现在是不是该轮到小姐替萧某解惑?”

萧颜抬起眸,看着她的眼睛里一抹温笑。

“萧军师想问什么?”

“沈小姐此去元江府,究竟为何?”

萧颜问了一个沐晟从没问过她的问题。

也诚如沐晟所言,她无法给出一个让他满意的答覆。而那些所谓的搭救沈明琪、为战事获取消息的话,或许能敷衍得了沐晟,却哄不住萧颜,对方也不会相信她会因为愧对于沈家,才不惜有所牺牲。

“萧军师可认得这个?”

那把象征着锦衣衞身份的绣春刀,朱明月没刻意摘下来,一直配挂在腰间。打从她一进门,萧颜就看见了,此刻见她摘下来,毫不介怀地递到了他手上。

长柄薄刃的绣春刀,刀身微弯,刀锋削铁如泥,犀利无比。整体比刀长、比剑短,便于携带和中距离攻击。即便是马上作战,一刀砍下,也足以把整只马头砍断。

拿在手中,威压之气透鞘而出。

“不知是谁给沈小姐的?”

萧颜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只得这般猜问。

“绣春刀除非御赐,否则绝不能擅自佩戴,萧军师认为小女有几个胆子,敢忤逆皇命。”

少女的面色很淡,嗓音也淡淡的,萧颜却从这份淡然自持中,看到了一种不属于寻常闺秀的高贵从容,不禁有些怔然又难以置信地问道:“御……赐?”

这么说来,她真的是……

可这怎么可能?

萧颜在永德大雪山住了半个多月,自然不知道景东厅发生的事。而事到如今,朱明月的这个身份已经没有必要再隐瞒——她既想要去元江府,就必须摆平萧颜;阿曲阿伊作为萧颜的人,一路跟她到此,萧颜也不可能蒙在鼓里。

“小女没有锦衣衞的象牙牌,却拥有御赐的锦衣衞绣春刀,说明小女的身份在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中,是见不得光的。”却又有不世之功,论功行赏,这绣春刀便是她的应得。

“你……真的是锦衣衞?”

一向水波不兴的男子,第一次有这种错愕到震动的表情,再也无法维持云淡风轻的姿态,以至于连手中的暖炉都没拿住,“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陡然的声响惊动了外面的侍衞,忙进屋来探看,却发现自家军师抓着一柄狭长弯刀,呆愣愣地看着榻前的少女不知所措。

然而萧颜毕竟是萧颜,惊愣了半晌,便恢复如常,却又是许久的沉默。

那厢,朱明月淡淡地说道:“小女并不算是锦衣衞,只能说,小女是原燕王藩邸亲军都尉府的人。”

且身份极高。

很少有人真正见识过锦衣衞的绣春刀,只闻其名、只知其形的原因,不仅是由于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直接对皇上负责,身份神秘而超然,更是由于拥有绣春刀的锦衣衞,除了极个别是仰赖非富则贵的家世,其余则大多是专为拱衞皇权而存在的秘密人物。

“沈小姐是在被带离嘉定城之后,才……”

良久,萧颜怔怔地抬起头看她。

朱明月轻轻摇头:“小女无法回答。”

“明琪知道吗?”

“兄长他不知。”

“那王爷他知道吗?”

“也不知道。”

他自然是不知道的。等沐晟再从萧颜的口中得知,就算他再恼怒她的刻意隐瞒,事分轻重缓急,大战当前,他也会暂时放下一切不予深究。这就是她宁肯过五关斩六将地来元江,却没有在最初告诉沐晟的原因。这样一来,不消她任何解释,事后,所有人只会认为她瞒住的是锦衣衞这个身份,而没人会对沈家小姐的真实性上心,同时,也顺理成章地掩盖了她此行针对沈家、针对黔宁王府的真实目的。

朱明月到底是太过清醒,走每一步时都留有余地,都经过谨慎严密的计算。

萧颜显然有很多话想要问她,一时又不知该从何问起,好半晌,才有些艰难地问道:“那么,沈小姐的这趟元江府之行……”

“小女不远千里跋涉到此,便是为了那氏而来。”

萧颜又是一怔,这势在必行的话里,究竟包含了多少含义?不由道:“沈小姐可知,届时大军兵临城下,就算是王爷也没法救你!”

少女的目光淡而沉静,“小女知道。可小女还知道,除了小女的兄长和那二十几名商贾,已然成为黔宁王府的掣肘之外,届时你们还会遇到另一个无法克服的难题,而那个难题,足以使这次倾尽西南边陲兵力的剿袭行动,功亏一篑。”

朱明月跟萧颜进行了一次深谈。

萧颜说,她或许是第一个让沐晟悔不当初的人。

那个骄傲的男子若是知道她能一路来到元江府,若是他知道她的身份,不管她是否身负皇命,他都会亲自在武定等着她。可谁又能料想到,原来在沈家小姐的元江府之行背后,藏着这么深的因由。萧颜一向自诩为算无遗漏,竟也没想到,当日曲靖大宅中那个心智早熟的少女,会是这样一个人物。

而他最初笃定自己能够帮助沐晟拦下她的想法和打算,在这样的谈话之后,全然失去了立场。他的心裏有些惘然也有些复杂,同时更隐隐有种感觉,在这场与元江那氏力量均衡的较量中,或许会因为沈家小姐的加入,充满了无限变化与可能。那么沈家小姐的到来,对云南十三府、对黔宁王府来说,究竟是意外,还是巧合?

翌日,当晨曦的太阳落在雪山的顶上,朱明月在彝族侍衞的护送下,离开了永德大雪山。

从高高的山麓往下,能眺望到一衣带水的澜沧江。雄踞壮阔的横断山脉,隔出一道源远流长的江水,深谷间是参差不齐的大岩石,岩缝还间或开着桃花,笼罩着晨曦淡淡雾霭的宽阔江面,一汪澄碧的江水蜿蜒地往南奔流。

这条西南边陲最大的河流,从巍峨的唐古拉山发源,流经青海、西藏、云南,上游是冰川和永久积雪,中游穿行于高山深谷,下游湖沼分佈,一路哺育了彝族、白族、纳西族、摆夷族、佤族、苗族、瑶族、哈尼族等二十多个蛮族居民。不同的民族同饮一江水,相互依存,相互融合;同时也描绘出三江并流的灿烂文明和独特风土画卷。

朱明月俯瞰着奔涌不息的江流,视线又逐渐地望向对面山巅,终年不化的积雪在阳光中若金山灿灿,断面岩层滚石阵阵,愈加显得险峻而大气磅礴。元江府,就坐落在这山川江域的径流两岸,摆夷族人又称其为“南兰章”,意为百万大象繁衍的河流。据说城内的各个村寨和村落在山间盘旋错落,坐拥险滩深谷、平川冰峰,更有沼泽遍布,地域辽阔,景致万千。

从永德县到镇康,再到孟定县,一路往南经过神秘而古老的沧源崖画,再往前便是直通元江府的一段少有的官道。

这一日,是六月初三。

晌午的太阳已然烈烈暴晒,刺眼的阳光照耀着这片尚未开化的土地,也照耀着这座洪武十四年投诚于明王朝的府城。

待遥遥望见了那高耸的城楼,以及城楼上刻着的“元江府”三个大字,朱明月不禁在想:前后一千七百余里的路程,横跨三座府城、两座州城、十二个县、二十一个村落、八个驿站……花了一个半月的时间,过五关斩六将。如此折磨人的一段行程,千万别让她失望才好。

然而不等她走到城门下,首先映入眼帘的却是让人悚然的一幕。

城楼下,悬挂着一颗颗人头。

女子。

都是女子,垂坠的长发遮住半边脸,断颈处的血已经干涸。依稀可见的是每一张都是精致美丽的面容,一双双空洞的眼睛,仍保持着临死前的表情,或惊恐、或痛苦、或绝望,栩栩如生。

是丽江府为替她作掩护,从各州、县挑选出来准备献给那氏土司的女子!

朱明月忽然打了一个冷颤。这些从丽江赶到东川去与她会合的少女,没碰上她也继续上路了,居然都死在了那氏武士的屠刀下,头颅还被带回来高高挂在元江府城楼上。这说明了什么?是惩罚,还是对她来到的一种警告?难怪沿途都没看到元江那氏派出来阻截她的人。

而她转瞬就又发现,元江府封城了。

厚重的城门封闭得森严,没人能再从这裏来往通过,也就不用任何巡查的守城士兵。只剩下黑色的大纛在箭楼上迎风招展,还有城墙上悬挂着的一颗颗头颅,孤零零地在风中摇摇荡荡。

以丽江土府的名义献给那氏土司的这些少女都死了,表示丽江府彻底从元江那氏的同盟关系中除名,丽江木氏给她精心安排的身份就成了一道催命符,再不能拿出来示人。而她更不能再用锦衣衞的身份。眼下想要进城,怕是要另辟蹊径。

没等她拿定主意,身后突然响起一道脚步声。朱明月拽了拽马缰,转过身来,却是一个小和尚背着筐远远地从官道上过来。

在元江的城楼与官道之间,隔出一大片空地。现在封了城门,偌大的地方并无一人逗留,显得格外空旷冷清。

午时的太阳格外刺眼,那小和尚用袖子挡着脸,一边走嘴裏还一边嘟囔。等离近了才听清楚:“又封城门、又封城门,想进去还得绕到东面,真是平白让小僧多走了冤枉路。”

那小和尚长了一张讨喜的脸,叨叨咕咕的,说话间就来到了近前。朱明月略弯下腰,挡住他的去路:“请问,从东面就能进城吗?”

小和尚似是才看见她,愣了一愣,须臾道:“你是外族人!”

朱明月点了点头:“但是我的亲戚住在元江府里。”

“你是来寻亲的?”

“对。”

“那你有户籍和路引么?”

“当然有啊。”朱明月从挎囊里掏出户籍,朝着他晃了晃。

少女的年岁也不大,却生得极美,檀唇启阖,呵气如兰,不由得让小和尚脸红了红,有些结巴着道:“北、北城门三日前就封了,府城东面的小城门开着,有四个时辰允许通行,你可以从那里走。”

朱明月指了指头顶上的日头,“现在可以吗?”

小和尚点点头。

“你能不能带我进城?”

小和尚听她这么一说,面色忽然大变,连连摆手嚷着:“不行不行,土司夫人说了,最近总有贼人想混进元江府,下令各个村寨的村民都不得私通和包庇来历不明的外人,否则那人一旦犯事,包庇的人也要依族规处罚,全家、邻里都要连坐的!”

朱明月略一蹙眉:“怎么是土司夫人的命令,土司老爷呢?”

小和尚歪着头,伸手指了指挂在城墙上的头颅:“因为她们,土司老爷把刀曼罗夫人给得罪了,夫人一气之下封了三大城门,还把土司老爷给关了起来。”

小和尚说完,又道:“你是不是要进城啊,跟我一道走吧,我领你过去。”

朱明月有片刻的晃神,闻言“嗯”了一声,绾了绾缰绳道:“不知道城东的小城门和这北城门相隔多远,要不我载你一程。”

小和尚看了看她,又飞快地瞅了一眼她的马,红着脸摇头:“再走一炷香的时间而已,小僧早就习惯了。对了,你来我们元江是想要找谁?”

“玉娇。”

小和尚“啊”了一声,表示知道。提起村裏面的人,话也跟着多起来,“我叫岩文,你也可以叫我帕文。因为村裏面已经给我举行了升和尚的仪式,佛爷还给我取了法名,叫坎加!”

摆夷族信仰勐神,也信仰佛教,除了勐神祭和寨神祭,几百年来元江府几乎村村建寺庙、月月过佛节,男孩子在七八岁时更要入寺为僧,学习古老的傣泐文和佛经教义。初入寺受戒的小和尚,摆夷族语里就称为“帕”。

帕文的脸上洋溢着骄傲,显然是刚刚入寺不久。

两人一马顺着砖砌的城墙走了一段路,绕过潮湿的土道,大片大片的浓绿扑入了眼帘。雨热之地的奇异绿植生长得郁郁葱葱,铺天盖地般遍布在城垣周围,有些高大参天,有些根茎粗壮,树上还结着硕大的果子,散发着甜蜜的味道。

穿过一片浓密的芭蕉林,帕文抬起手,指了指掩映在盎然绿意中呈半圆形的城阙,“你看,前面就是东城小门了!”

说是小城门,不如说是瓮城。

城门的两侧与外城墙连着建在一起,上面居然还设有箭楼、门闸、雉堞等攻防工事,且小城门与内城门不设在一条直线上,以此防御攻城槌的打击。巍然耸立的城门前设置左右双阙,距离阙楼不远筑起的是大敌台,相隔五丈则挖出宽约十余丈的护城河,河面上架设可容四匹马同时通过的连锁吊桥。

如此强悍的防御工事,就算是放在险隘关口也不为过。

朱明月牵着马跟着小和尚走过护城桥,桥对面的百姓正站成三排队伍,在例行检查的哨岗前面等着进城。

“干什么去了?”岗楼处传来哨兵的问话。紧接着,站得最靠前的那一个挎筐的妇女道:“拉扯着个孩子,还能做什么?上山了啊!”

“上山做什么?”

“当然是填补生计,难道是去赶大象啊!”

一句话,引得后面的百姓哈哈大笑。

那哨兵摸摸鼻子,似不愿意跟个妇人计较,吆喝一句:“笑什么笑,过过过,下一个跟上!动作利索点儿!”

后面紧跟着的是个商贾打扮的男子,在他牵着的两匹马背上驮着分量不轻的包袱。

哨兵看罢户籍,又看了看路引,“来元江府做什么的?”

“进……进城做生意。”男子结结巴巴地答道。

“什么生意?”

“织锦和陶器。”

哨兵打量了他一下,下一刻,把手里的户籍往地上一扔,“就你这副贼眉鼠眼、闪烁其词的模样,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说,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军、军爷,小、小的可是正当生意人!”

那男子吓得连连摆手,急忙要争辩。哨兵上去就是一巴掌,打了他一个七荤八素,“正当生意人?也不瞅瞅你那路引和户籍上面的日期,庚辰年的印信,甲申年还敢拿出来用,你当军爷的眼睛长拧了!不老实交代是吧,来啊,把人抓起来!”

那男子一见这架势,货都不要了骑上马掉头就跑。

“快,拦住他!”

到底都是训练有素的,那哨兵一声大喝之下,旁边的武士抡起手里的狼牙棒扫过去,矮小的羁縻马吭哧一下跪倒在地,马背上的男子像箭似的飞了出去。

“跑,看你还跑啊!”

那哨兵叉着腰走过来,扬起手一鞭子抽在那男子身上,又一鞭子甩在他脸上,顿时皮开肉绽,满脸是血。那人抱着脑袋嗷嗷惨叫。

“土司夫人说了,最近总会有像他这样的,以各种名目混进咱们元江府图谋不轨。不严密排查不行,错漏了一个也不行!凡是被抓住还敢负隅顽抗的,下场都逃不过一个死!还有,谁敢包庇贼人,别怪族规无情,同等惩罚论处!”

那哨兵颐指气使地嚷完,就让左右把那男子捆了起来。

城门前排队的百姓对这样的场面像是司空见惯,朝着男子投了一两个注目礼,有些同情也有些唏嘘,便再没有过多的理会。朱明月此刻站在队伍中,眼看就要排到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却被一双手从背后给扶住了。

“这是我家侄媳妇儿,便不必查了吧!”

细腰、细胳膊的摆夷族女子,生得高挑而窈窕有致,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优雅,却不由分说地拉着她直接插队到最前面。

那哨兵被她唬得一愣,紧接着就怒道:“什么你侄媳妇儿,外地人?还是个外族人!”

朱明月穿着一身白坎黑裙,扎成双辫,白流苏头帕下只露出一张美丽的面庞。此时把缰绳绾了绾,从挎囊里掏出一份户籍和路引,又被那女子接过来拿在手里,往哨兵的怀里一推,“看见了没?红河彝族给开具的证明。人家啊可是从黄草坝来的,跟咱们摆夷族也不算是外人吧!”

那哨兵不耐烦地推开她的手,一边看一边道:“岩笙那小子真进陶府了?”

原来是认识的。

“那还能有假。武职守备,已经做到了第六阶,明年就要升五阶了。”

女子的脸上满是得意。

哨兵“哼”了一嗓子,“那她来元江府做什么?”

“都说了是玉娇姑姑的侄媳妇儿,嫁到她们家,当然得回来啦!阿卢你就通融通融,放行吧!”

一旁的帕文仰着脖子说道。

原来都是认识的。

那哨兵瞥过少女的脸,有些狐疑地说道:“户籍和路引倒是没问题,就是你这侄媳妇恁地白净了些,看着怎么也不像是红河彝族的人……”

玉娇上前一步,挡住哨兵的视线,“阿卢你可要瞧清楚,我这侄媳妇不仅会爨文,还会讲摆夷族语。除了咱们元江那氏和红河彝族,还有谁会这些。要不,先让她说两句给你听听?”

“是啦,阿卢你别疑神疑鬼的,玉娇姑姑你还信不过啊!”

帕文不满地撅起嘴,又拽着那哨兵的胳膊,使劲摇了摇。

那哨兵皱眉看着面前一大一小两人,片刻,有些烦躁地摆了摆手,“算了,过吧过吧,反正是玉娇你作的担保,出了事你们全家都别想跑!”

帕文欢呼一声,一蹦一跳地往城里走去。

那厢,玉娇拉起朱明月的手,“咱们也走吧。”

元江府内城不比东川的繁华热闹,也不似曲靖府的大气古朴,浓绿的雨林,明媚的阳光,精致的竹楼,金顶的佛寺……氤氲潮湿的气息漂浮在半空中,将近处的村落、寨子,还有远处的河流都蒙上了一层神秘而迷人的面纱。

听说这裏终年无雪,阳光充足,居住着古老的摆夷族人,是百越后代,先民在贝叶上写了很多动人的传说。这裏的人信奉孔雀,一种美丽而迷人的禽鸟……摆夷族的民谚说:寨前渔,寨后猎,依山傍水把寨立;无山不狩猎,无河不建寨。于是几乎所有的村落都在平坝近水之处,还有小溪之畔大河两岸、湖沼四周,凡竹翠围绕绿树成荫的处所,必有摆夷族村寨。当地居民开水田种稻,赖以生存,摆夷人更是泼水为节,一日几浴。

村寨和村寨之间到处可见的是浓绿葱茏的大树,终年常绿的乔木、灌木或藤本,多是中原地区不可见的真稀奇木,奇花异草,奇形异象,引人入胜,也让人啧啧惊叹。

建在浓绿之间的是一座座恢弘瑰丽的佛寺,金顶金身,金砖开道,满心满目都是一片辉煌灿烂。有些佛寺旁还建有佛塔。佛寺和佛塔大多是坐西朝东,屋顶坡面由三层相叠而成,中堂较高,东西两侧递减,交错起落;屋顶正脊及檐面之间的戗脊,排列着各种瓦饰,正脊上的瓦饰呈火焰状,而戗脊首端大多竖有凤的形象。

午后强烈的日光晒在头顶,将潮湿的土地烤得烘热,这样一路行走在村寨间,到处都有村民打招呼,似乎所有人都彼此相熟。偶尔有好奇的目光,是孩童嬉闹着跑过来,一双双纯真无垢的眼睛,笑得露出一排整齐的小白牙。

顺着山麓一直往上走,两侧依地势而建的是大大小小的精巧竹楼,以粗壮的大竹子支撑,悬空铺楼板。屋顶用茅草排覆盖,竹墙的缝隙很大,既通风又透光,楼顶两面的坡度比较大。整座竹楼分为两层,楼上住人,楼下饲养畜生、堆放杂物,也是舂米、织布的地方。

在东川府也有土木建造的小楼,像这种干栏式的方形竹楼倒是少有,看似简单却极其精巧。石阶堆砌而起的路曲曲折折,再往上的深处便是村寨里的佛寺。

“玉娇姑姑,我要去庙里喽!”

玉娇摸了摸帕文的脑袋,从背篓里挑出几串黄澄澄的芭蕉,“刚从山上摘的,拿回寺里跟小和尚们一起吃。”

帕文咧开嘴,“都说玉娇姑姑不仅人美,心地更好!”

告别了帕文,玉娇领着朱明月来到半山腰的家中。隔着一大片桫椤树林,竹楼修建得尤为宽敞精致,从二楼向远眺望,整片村落笼罩在蓝天白云之下,佛塔寺庙与摆夷竹楼、翠竹古木交相掩映,一派神圣的宁静景象。

“是不是跟想象中的不一样?”

玉娇拿着一杯竹筒,递给她,内盛清凉而甘甜的河水。

朱明月接过来抿了一口,“我以为披荆斩棘、刀山火海。却想不到河溪清澈、阳光艳丽,一片祥和。”

让西南当地的百姓都当之为豺狼虎豹之地、烟瘴蛇蝎之乡,却不知不过是民风淳朴、尚未开化的村寨部落。在内城少见的是街巷大宅、店铺和酒肆,也没有衙门和监牢。多的是连片而建的村寨,大寨子有二三百户人家,小村落有一二十家,依山傍水,聚族而居,相对保守闭塞,也单纯朴实。

玉娇面上一抹笑容,“‘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美则美矣,沈小姐可不要被眼前的‘良田美池桑竹之属’给骗了哦。”

摆夷族的女子大多美丽,尤其是面前花信之年的女子,一颦一笑都带着一股妩媚的味道,很耐看。朱明月淡淡而笑道:“哪里敢小瞧。听说黔宁王府培植了多年的势力,在这看似简朴的村寨中却是水泼不进,均未成大气候,可见元江那氏之厉害是实至名归。”

玉娇道:“沈小姐能这么想我便放心了呢。就在小姐来之前,军师已经给各寨子里的老底子发了消息,大家都知道有一个身份秘密的人要进来,只是想不到年纪这样轻。”

也没想到,小模样居然是这般绝色出众。

“沈小姐是官家人吧?”玉娇轻声问她。

少女点漆似的眸子,在阳光里映得一片清浅,画样精致的眉眼,肌肤更是白皙剔透、晶莹如雪。这么明显的江南汉女特征,如何妆扮怕是都能看出跟夷族的姑娘们不同,玉娇不禁有些苦恼,在心裏琢磨着如何替她遮掩才是。这时,就听少女道:“之前听帕文说,元江府的三城门是这几日才被封的,而我来的消息如此突然,没进城之前还一直头疼如何进来,你怎么会恰好在东面的小城门等着我的呢?”

“不仅是我,还有其他的人。”玉娇看着她,柔声道。

玉娇的意思是,是黔宁王府多年前在元江府城内发展的一个内线,也是地道的摆夷族人。当初萧颜在得知了沈家明珠要混进元江那氏的打算,就提前派人把关于她的部分消息,秘密传给内部几个牢靠的眼线。随后这些散落在元江的沐家眼线,便在通往元江内城的几条必经之路上守着,以各自的方式等待接应她。

玉娇只是其中之一。

朱明月听懂了,对这种毫无保留的照应,在感激之余却觉得甚是诧异。她此行是在为黔宁王府铲除障碍没错,可她的出发点与此根本无关,对方在对她的立场不甚明朗的情况下,将这些年来苦心经营、硕果仅存的眼线全部提供给了她,不得不说,实在是一种近乎冒险的信任。

正当此时,楼下传来了一抹孩童的稚音:

“阿妈,阿妈!”

随着“噔噔噔”的上楼声,一个身着短衫花裙扎着花苞头的小娃娃跑了上来,跌跌撞撞的步子,直直跑到玉娇面前,一下子扑进她的怀里。

“阿妈……”

柔软的嗓音,仿佛含着糖块一般,甜滋滋。小女孩儿扬起娇憨的小脸,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分外讨喜。

“是你女儿?”

朱明月有些好奇地问。玉娇搂着小娃娃,笑着道:“是我的小女儿,今年已经五岁了。”

“取名字了吗?”

玉娇笑着摇头:“还没呢。”

朱明月伸出手,摸了摸小娃娃嘟嘟的脸儿,不禁心生怜爱。玉娇搂了搂小娃娃,忽然想起了什么,道:“差点忘了去给沈小姐弄一套衣裳,来了寨子,穿这样一身外族的服饰可不行。暂时就委屈沈小姐待在楼上,我没回来之前,可不能乱跑哦!”

朱明月点头:“好。”

玉娇拉着小娃娃的手,慢慢往楼下走。

朱明月到晒台前目送着母女二人的背影,一大一小两个女子有说有笑地顺着楼前的小路,往寨子西面而去。

从她们俩身边经过的三三两两的村民,都背着竹篓,衣着朴素不起眼。走到竹楼下面时,其中一两个状似不经意地抬头朝着楼上看来。

二楼的少女将一串风铃挂在檐下,微风拂过,风铃发出零零碎碎的轻响。

等玉娇领着小娃娃回来时,带回来了很多奇异甜蜜的水果。玉娇手里还捧着一件金线滚边的金葵色高腰筒裙,外套浅色对襟窄袖衫,做工相当讲究;另有莲纹的银腰带、银发簪、银项圈……无一不显出别样的简约和雅致。

朱明月不禁赞叹了一声。

玉娇笑吟吟地说道:“咱们摆夷人不像你们汉人重男轻女,对女子的规矩也多。咱们是喜欢女儿的,在族里女孩子的地位总要比男子高些,一应衣饰用物也必是精而细之。将来男孩子心仪哪个女孩儿,想要嫁给她,还要亲手打造银饰讨她欢心。”

“男嫁女?”

玉娇“嗯”了一声,笑着道:“所以村里的人都说我们家是好福气,一连生的都是女儿!”

中原汉室生女孩是弄瓦之喜,生下男孩儿才是弄璋之喜,在摆夷族的传统却刚好反了过来——平民无姓,女子便以“玉”代姓,男子则是“岩”,矜贵之别,明显是重女轻男。男子将来还要嫁到女子家中,为其家里从事生产。朱明月看过《云南志》,上面对于西南边陲诸夷族民众的不同习俗介绍,大多是让人闻所未闻。

朱明月摩挲着纯银打造的小碗,轻声道:“在那氏的土司府里,也遵循这样的习俗吗?”

玉娇笑着摆手道:“土司府可不同。那氏土司是朝廷钦封的世袭土官,沿用汉人传统,父位子承、兄终弟继,土司老爷是一府之长,在土府里便是以男子当家。”

“既是如此,那为何这次的封城,是土司夫人的命令呢?”

她还听帕文说,土司老爷那荣被土司夫人刀曼罗给关了起来。

玉娇捂唇笑了笑,“谁让咱们这位土司老爷色迷心窍,非要瞒着刀曼罗夫人从外面的府城找漂亮女孩子回来寻欢作乐。刀曼罗夫人是孟琏刀氏嫡出的二小姐,娘家势力极硬,就连元江那氏都要给些面子,而那荣老爷又是个极度畏妻的。出了这种理亏的事,便是堂堂的土司也要让三分。”

朱明月有几分恍然地点头,又道:“除了那些女孩子,三个月之内,元江府还有没有其他的事?”

玉娇迷惘地看她:“……沈小姐想问什么?”

她想问的太多了:那二十几名商贾的被抓;元江武士公然屠戮朝廷士兵,又与衞所军队在哀牢山下拼死血战;黔宁王府的御前请旨剿袭;沐晟率领沐家军亲临东川;萧颜多方游说撺掇土府家族……短短三个月的时间,实在是发生了很多事。流言早已在云南十三府传得沸沸扬扬,足以让整个西南为之震动,可是元江府却太平静了,平静得就像是与世无争的世外桃源。

“最近,是不是经常有其他府城的土官和流官前来拜访?”

朱明月挑选其一,问道。

玉娇点头道:“其实以前各土府的老爷们也会来此。像丽江府、普洱府、武定几处的土司,还有大理、顺宁的知县也会经常派人来……但是自从商贾被抓,土司老爷便开始闭门谢客,就连九老爷都没出面。无论谁来,一律拒之门外。”

朱明月对这个答案有些意料之外,又问:“那元江府城内近期可有调兵的动作?”

玉娇想了一下,摇头道:“土司老爷的曼腊寨子和九老爷的曼景兰寨子隔着一条曼听河,假使有调兵的行动,两处府上的家奴、远近几处寨子里的武士早就在河两岸厉兵秣马了,还有内城的守军也应该开拔到外城,不可能一点动静都没有。可我一直在留意,除了挂人头、封城门之外,并无其他。”

这就更让人费解了。

一不缓解冲突,利用土府家族的从中调解,化干戈为玉帛;二不准备反攻,反而是眼睁睁看着对方调兵、备战。而同样是等,沐晟不着急,是因为黔宁王府谋划几年,并不急于一时,是按部就班、胸有成竹;元江府也不急,不但不急,更给朝廷二十六衞羽林军的抵达提供了充裕的时间。

这分明是一种等死的状态,却像是自投罗网,又有恃无恐。

朱明月陷入沉吟,良久,开口道:“你可知道那些商贾被关押在哪里?”

“九老爷的曼景兰寨子。听说,都被关在南览河以南,西岸的水牢里。”

朱明月道:“你说的这个‘九老爷’,可是那九幽……”

话音刚出口,最后的几个字就被玉娇捂在了嘴裏。

玉娇的脸上是惊慌的表情,四下张望了一下,见没什么动静,才嘘声道:“不能直呼其名的。寨子里的村民都只敢称呼其为‘九老爷’或是‘九爷’,若是哪个人随便说出九老爷的名讳,便是不尊,要被丢进曼听河里喂食人鱼的!”

那是一个光想一想,就让人心生畏惧的男子。尚不到而立之年的岁数,排行第九,辈分极高,连土司那荣都需称呼其一声“九叔”。一手掌握元江府的兵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掌握着西南大片土地上生命的生杀予夺。

朱明月没想到当地的摆夷族人也惧怕他到如此地步,刚想说些什么,这时候,楼下响起对话声和脚步声。玉娇一惊,赶紧到晒台去看,却是丈夫和两个姐夫垦田归来。

……

东川府。

就在朱明月进入元江内城的前一日,东川府迎到了姗姗来迟的朝廷二十六衞羽林军。

此时此刻距离先遣传令官送来朝廷准许发兵的口谕,足足过去了两个月的时间,沿途接到通知的衞所和驿站盼星星盼月亮地等,终于在两月之后六月初一的这日,接到了御前钦差即将抵达的消息。

初二日,东川府的城门口张灯结彩。

衙署的官吏身着官袍、守城的士兵身披甲胄,排成整整齐齐的两道队列,中间是敲锣打鼓、欢天喜地的百姓,簇拥成一团翘首等候。这几乎是比迎接沐晟更隆重、更热闹的场面,由孙兆康亲自领着东川全体军民,专程迎接从应天府远道而来的皇家亲军衞队。

第一拨传信官,在巳时一刻将消息送到府城。

紧接着是第二拨。

等到未时三刻,第三拨传信官骑着快马而至,不久之后,城楼下的军民远远地就瞧见官道尽头有一队人马而至。

飞羽缨枪,红巾宝铠,浩浩荡荡的队伍仿佛笼罩在一片明灿灿的光彩中。等离得近了,还能听到马脖子上銮铃发出动听的响声。

在马蹄踏地激荡起的飞扬沙尘中,每个将士身上都披着抹金甲、青织金云纻丝战袍,胯|下烈马也是清一色的锁子头盔、火漆钉护腿,被阳光这么一照,连地上的尘土都是亮的,直晃得人睁不开眼睛。放眼望去,简直是腾云驾雾的天兵天将一般。

率队行在最前面的,是一匹雪白的骏马,马背上的男子身着一袭惹眼的深紫色锦袍,风驰电掣,急速驰来。

东川府的外城城门下还搭设着简单的榄架,作为遮阳,也为烘托迎接的场面,上面特地绑着五色彩旗;架子下是敲锣打鼓的彩衣队,专等着御前禁衞军一到,就锣鼓喧天、热烈欢呼。不料这样的一行飞骑队伍踏着滚滚黄土疾驰而来,尤其是前面的几匹马,因速度太快,连马上坐着的人长什么样都看不清楚。

眼看就要冲到城门下,却丝毫没有勒马减速的意图,铿锵的马蹄声一瞬间扑面而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众人顿时就傻了眼,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下一刻,原本捧锣、打鼓的人“轰”地一下就开始四散。

那架子是全靠人扶着的,中间的百姓乱跑乱撞不要紧,一下子就撞到了扶架的衙差身上。十几个人怎的也挡不住百来人,只听“砰”的一声巨响,榄架轰然倒塌;什么锣鼓、彩旗,悉数撒了一地,人仰马翻,一阵阵的哭爹喊娘声。

场面顿时混乱不堪。

也是在乱飞的灰尘中,训练有素的亲兵衞队在十步之内已慢了下来。紧接着,为首的那一人一马已来到跟前。

“这位便是孙知府吧,迎接的方式好特别!”

一袭缠枝宝相花纹织锦的锦袍,彩绣玉带,锦袍的面料还是织“宝相花”纹样的织金锦。这纹饰一度是帝王后妃的专用图案,与蟒龙的图案一样,为民间所禁用;在袖口和襟口还烫染着大团紫箩花,更绣有寿字花纹,金线银丝,熠熠生辉。

仅是这一身衣裳就显出其人尊贵煊赫的身份。而衣饰的主人,有一张堪比阳光更明媚艳丽的面容,眼梢略微上翘,带出些许媚气,不笑亦有三分笑意浮在眼底,却不仅是那眼,还有他的人,似乎都氤氲着醉人的桃花气息。

风华绝代,岂止女子。

孙兆康呆愣愣地张了张嘴,连下句话想说什么都忘了。

但见那人伸出手一把将他从地上拉起来,然后朝着城门下望了望,拧起秀气的眉,道:“怎么就孙知府你们几个,其他的人呢?”

李景隆问的是朱明月,孙兆康却很自然地想到是云南藩王沐晟,不由得结结巴巴地答道:“黔、黔宁王在莲湖别庄等候,还请国公爷移步……”

别庄?

这么说珠儿跟那姓沐的待在一处,都在别庄等他。

俊俏的男子撇了撇嘴,又上了马,领着一众队伍往城里走。

平日鲜少有百姓的外城官道上,此时聚集着府城半数以上的军民,无一不踮着脚,瞪大眼睛瞧着这足有三千人的羽林衞。宝铠红袄,鲜衣怒马,英姿飒飒,队列里的将官无不是浓眉大眼,唇红齿白,放眼一望,赫然皆是美男子。

尤其是骑着高头大马行在最前面的,一袭华贵肆意的紫袍耀眼,更耀眼的是他明媚至美的颜容。多情最是桃花眼,一顾流转生辉似嗔若笑,端的是比桃花更艳美、比春光更迷离,仿佛只需他招一招手,就能召回草长莺飞的灿烂春天。

官道两旁的姑娘们红着脸不敢看,却在后面争相追随。那些半老的婆子啧啧称奇,瞅瞅这个又瞅瞅那个,怎么看怎么一个俊。

“国公爷一路颠沛劳顿,着实是辛苦了。”

此时,孙兆康也骑着高头大马,穿着一身倜傥贵气的云雁官袍,在这男子的身边却成了单调的陪衬绿叶,毫无存在感。

男子勾唇一笑,道:“孙知府太客气了,下官身负钦命,岂敢说辛苦。只不过……此次带来的羽林衞可是皇上的宝贝疙瘩,孙知府要妥善安排才是。”

孙兆康闻言,忙不迭地点头:“是、是、是,下官知道。”

他自然是知道,比不得之前护送走货的沐家军,尚且能跟着货商和马队一起驻扎在城外,来东川的这些羽林骑兵,乃是一支专属于皇上的亲衞军,各个金贵得很,只能像供菩萨一样供起来。而内城的府宅没那么大地方,于是把人都领到外城的这处别庄。

还有眼前的这位奉旨钦差,更是了不得——永乐元年被钦封的“奉天辅运推诚宣力武臣、特进光禄大夫、左柱国”,还是嗣位的曹国公,朝廷有大事,必以他为首主议。年纪轻轻,却权倾朝野,他跺上一脚,半个朝堂都要抖三抖。

于是孙兆康在这种战战兢兢的被迫接待中,又颇是受宠若惊,与有荣焉。毕竟在他府宅里住着一位堂堂的云南藩王,而即将入住孙氏别庄的,又是御前红得发紫的人物。

通向别庄的是一条幽长宁谧的林荫道,树叶在风中婆娑摇曳,不时有清浅的细芬飘入鼻息。等一行人来到林荫尽头的开阔处,修葺百里的偌大别庄临湖而建,隔着半人高的镂空琐窗,还能隐约看到内里碧波荡漾的湖面、姹紫嫣红的花圃。

那卓然倨傲的男子,已经在别庄门前等候多时。

“许久不见,黔宁王别来无恙。”

李景隆一抬腿就利落地下了马,向对方拱了拱手。在他身后,三千羽林军勒缰下马,军容整齐地一致下马列队。

“能让本王在外城迎接的,除了皇上,曹国公还是第一个。”

平淡的语气,让男子的面色看不出喜怒。

李景隆的笑容明媚不改,目光从沐晟身边几个正朝自己揖礼的武将一一扫过去,寻觅未果,又调回到沐晟身上,声调轻快地说道:“下官哪有那么大的颜面。黔宁王迎接的是皇上的圣旨,而下官恰好是传旨的钦差,带着这些御前亲衞军来拜见黔宁王府的当家人。黔宁王刚好说反了。”

说罢,特地抬了抬手里的明黄手绢。

“曹国公可知传信官在三月末便到了,而今已然六月初。”

李景隆“哦”了一声,不甚在意地耸肩道:“都过去这么久了吗?一路上山山水水的,风光无限,可能是稍作停留,耽误了些时日吧。”

“曹国公比预期整整晚到了一个多月。”

沐晟的脸色有些不善。

李景隆弯起唇角:“再晚也是圣旨,黔宁王也得等不是吗?”

若说举世无双,这两个男子便是当之无愧。一个是少年将军,凛寒如雪;一个是少年权臣,灼灼其华。浑然天成的风度和气度,是世间大多数男子都无法企及的,截然不同,却在伯仲之间。

然而两人一见面便不客气的态度,让孙兆康呆愣地瞪了瞪眼睛,却见沐晟一贯没什么表情的面上浮出一丝微冷的笑:“拖慢整体行军的速度,就等于是延误战机,若是军情紧急,这样的行为则要被军法处置。曹国公担待得起,本王可担待不起。”

李景隆挑着凤眸,笑容里含着戏谑道:“黔宁王莫不是忘了,皇上之所以让先遣役兵来传口谕,既是对黔宁王府的信任,也是因为深知兵贵神速。黔宁王若有军事调动,依照口谕即可便宜行事,根本不用等待朝廷的亲衞军。但黔宁王府在这两个月内都没有任何动静,不免让人怀疑,针对元江府的剿袭行动,是否真如呈递到御前的奏报上写的那样刻不容缓……”

李景隆不紧不慢的一番话说完,原本漫不经心的眼睛一点点变得明亮,褪去了吊儿郎当的纨绔和不羁,连周身的气场都变了。

原来还是个深藏不露的。

而那分明挑衅的话茬,让旁边的几位将官骇吓了一跳,不由得互相对视了几眼。

沐晟冷而淡然地看他,道:“本王只知道曹国公是传旨而来,不晓得还是来当监军的……如此倒是甚好,本王稍后会让人将之前针对元江发兵而产生的一切兵力部署和调动,呈报给国公爷审阅,届时还望给出意见,以便本王和诸位将领参考修正。”

男子的下颚微抬起一个略高的弧度,目光中几分固有的倨傲,看在旁人的眼里却仿佛是别有一些意味。毕竟这位曾经是建文旧部的败军之将,而在场的衞所将官都是靖难之役的功臣,这样的说法以及其他人默认的态度,无疑是对这位远道而来的手下败将一种无声的藐视。

况且李景隆并非监军,根本没有督查将帅的权力。

气氛有些凝滞。孙兆康的脸色变了变,缩着脖子,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那明媚俊俏的男子眯起眼,优容的面色有一点点变冷的迹象,须臾,唇畔一抹凉飕飕的微笑:“承蒙黔宁王看得起,下官岂敢不竭尽所能?只是下官很好奇,等到将来战场上,究竟是黔宁王你的兵法厉害,还是你的口才更厉害?”

说完,抬起捧着黄绢圣旨的手,“黔宁王准备好接圣旨了吗?”

那威凛的男子一掀前裾,单膝跪在地上,肃整的神色透出恭敬。在他身边的一众文官武将也跟着含胸垂首,伏地听旨——

“吾皇万岁。”

“吾皇万岁。”

明黄绢帛上面的意思,与之前传令官送来的口谕大致相同。当今皇上在荣登大宝之前,有长达三十多年的戎马生涯,能征善战,最懂得“兵贵神速”的道理,让口谕先行,钦差押后,就是担心千里之隔会延误战机。或许再过个几年,这样的懂得和担心,会因为帝王心而发生根本的改变,但现在是永乐二年,战祸刚刚消弭,边陲动乱仍在,元江府的不断做大是黔宁王府多年来的一块心病,而今,对于初登大宝的皇上来说也成了一个隐忧。

六月的时令,菡萏为莲。

一望平阔的百里湖面上,铺天盖地的阔叶莲花已开得正好,红的嫣然如烟霞,白的冷艳似霜雪,黄的灿烂若蜀锦,晶莹的水珠在莲叶上滚动,泛出剔透的光泽。有几艘兰饶画舫荡漾在莲花荡中,船桨一圈圈划开浸满阳光的金色涟漪,宛若揉碎的美丽梦境。

这便是当初孙姜氏跟朱明月提过的胜景。现今景致依旧,曾说过要来赏景的人,已然身在千里之外失去了踪迹。

阿普居木顺着九曲回廊走过来,就看到沐晟独自一人负手伫立在湖畔,阳光在他身上镀了一层没有温度的白光,平添了几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冷气息。

“王爷。”

男子保持着背对的姿势,“查得怎么样?”

阿普居木低声道:“别庄外面的确有几双眼睛,从李国公到东川之前就跟着了。末将按照王爷的吩咐,没让人动他们,只在暗中跟着,看看他们会接触什么人。”

“若查明他们仅是元江府派来的……”

“末将知道,一律就地格杀勿论。”

阿普居木的话音刚落,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却是李景隆被孙兆康扶着,一步三晃地顺着九曲回廊过来,一边走还一边呵呵地笑道:“都说武将爱酒、文臣嗜茶,孙知府却偏偏惦记着这些花花草草。让本钦差也瞧瞧,到底是什么稀奇品种,比宫裏面的还好了?”

离老远就闻到一股醺醉的酒气。阿普居木撇了撇嘴,真当自己是游山玩水来的,这才刚到东川居然就喝高了。

“呦,黔宁王也在啊!”

或许是真醉了,刚刚门口发生的一幕不快烟消云散。李景隆一见到湖畔的人,一把拨开孙兆康扶着的手,握着酒盏晃晃悠悠地朝着他走过来,“黔宁王在这儿正好。下官特地过来观赏孙知府养的花,刚好……跟黔宁王一起品评品评。”

“本王对花无甚研究,不打扰曹国公的雅兴。”

沐晟淡声说着,便要离开原地。

“别这么冷淡嘛,好歹也跟下官喝一杯!”

李景隆伸手一拉沐晟的袍袖。

沐晟的目光落在他攥着自己襟袖的手上,李景隆讪讪地松开手,却在对方迈出脚步的同时,开口道:“黔宁王可听过亳州牡丹?”

他这么问不过是碰碰运气,不料沐晟脚下果真一滞,倏然转过身来。

还真是让他猜对了,李景隆扬起醉醺醺的一张脸,朝着沐晟笑呵呵地道:“亳州牡丹啊。黔宁王肯定听说过对吧,刚刚孙夫人还在说,没机会带沈家的小姐再到此地赏花,只瞧了牡丹却错过了莲花,真真是可惜、可惜……”

李景隆的话有些颠三倒四,让一侧的孙兆康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沐晟却再没迈开脚步,好半晌,薄唇启阖道:“她的确曾来此赏过牡丹。”

李景隆羊脂般的脸颊上,晕着一团淡淡的红晕,有种超乎于男女之别的妩媚,“那就是了。如果珠儿来过,肯定会提起亳州牡丹,那花品可不一般,向来是宫中供奉,比起这些庸脂俗粉不知出众多少。”说罢,伸出一指戳了戳孙兆康的脑门,“孙知府假若有幸瞧见,肯定宁愿把这一园子花圃给铲了,也要求得亳州一株!”

“看来曹国公与沈家明珠,真的很熟络。”

那厢,男子冷冷开口。

李景隆自顾自地举起酒盏,仰脖一饮而尽,“可不是嘛,在这天底下,没人比我更了解珠儿,也没有人比珠儿更了解我……”

称谓变了,本人却毫无察觉。嘴裏一口一个姑娘家的闺名叫着,这样的不拘小节,在外人听来无疑是两人的关系非同一般。

孙兆康瞧着沐晟看不出表情的脸,忽然有乌云盖顶的不妙感觉,扶了扶李景隆的胳膊,赔笑道:“要不国公爷在这儿跟黔宁王说话,下、下官过去招呼众将士,先失陪一下。”

李景隆迷蒙着醉眼,摆手道:“去吧去吧,好生招待他们啊!”

孙兆康点头哈腰战战兢兢地走了,阿普居木也被沐晟示意退下去,偌大的湖畔花圃,只剩下他和李景隆两个人。

“人都走光了,曹国公想说什么,说吧。”

花叶在静谧的风中簌簌颤动,男子冷漠的视线仿佛是在看一个唱戏的跳梁之人。李景隆很久没被人用这种目光看过,嘲弄地挑了挑眉,虚晃着脚步走到汉白玉雕栏前:“确实有件事想问,这么半天,为什么没看到珠儿?”

他指的是朱明月,也是沈明珠。沐晟的眸色动了动,深邃的眼底没有半点温度,“如果曹国公能够在一个半月前准时抵达东川府,或许还有机会见到她的面。”

李景隆一怔:“什么意思?”

“她去了元江。”

或者应该说,她现在人就快到元江了。

沈家明珠的离开已是众所周知的一个事实,但是知情者中的大部分人都没想过,她真能在黔宁王府的阻拦下越过重重关卡,并最终彻底在沿途驿站和衞所的视线中销声匿迹。而前后整整一个半月,差不多够时间让她抵达目的地,与此同时,丽江府用以贡献给那氏土司、实则为沈家小姐作掩护的那些少女,绕路来东川府后再次启程的途中,被一伙蒙面武士全数屠杀,尸身被丢弃了一路,头颅却都不见了。惨不忍睹的场面,骇人听闻,在几个府城传得沸沸扬扬。

那么当她也了解到这一情况后,是仍旧执意不改,还是会悬崖勒马……沐晟从未有过这么强烈的念头,让他希望她能选择后者,他希望她能回来。

“你说什么?元江,是你让她去了元江!”

最激动的莫过于李景隆,闻言上前一把抓住沐晟的衣襟。

湖畔的花圃与前面的敞台有些距离,隔着丛生的花木,琅台那边的宾客看不到回廊这边的情况。沐晟抬起眼,冷冷地看着面前这个看似醉得不轻、实则眼神清明的男子,“本王尊你一声‘国公’的称呼,还请你自重。”

最后的两个字含着无限警告。李景隆的脸因怒不可遏更红了三分,拧紧眉头咬牙切齿地说道:“下官也尊称你一句‘黔宁王’,劳烦黔宁王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什么叫‘她去了元江’?”

“四月十一寒食节,她用枫茄花、缇齐和千日醉,放倒了一同来庄上的所有人,还拐着一个纳西族的女锅头,动身去了元江府。”

李景隆错愕地瞪大眼睛,“什么?”

树叶被风拂过发出沙沙声,男子的眼底却仿佛沉积着终年不化的积雪。李景隆不禁松开了手,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怎么可能呢?元江那氏是个什么地方,她为什么去那种地方送死?”

为什么?

他也想知道为什么。当初沈明琪被抓她都没着急,忽然有一日,她便开始费尽了心思要求深入敌营,他驳回了,她又偷偷地去调动丽江的土官,最后的这次,更是不惜虚与委蛇,又是烈酒又是迷香……

那时他让阿普居木向各府州县发出严查的军令,自以为放任她在外面胡闹一阵,便能够轻而易举地把她带回来。可惜到底是低估了她的能耐,而他之前所有的自负和笃定,也都成了笑话……或许最初她背着自己擅自调动丽江的土官,就应该把她关起来,再不让她跨出府门半步。

“难道不是黔宁王默许她去的吗?”

李景隆见他久不出声,不由似笑非笑地嘲讽道:“毕竟只要珠儿进了元江府,就能够充当你在敌营中的眼线,黔宁王府想得到什么情报,她都能随时随地为你去探听。这对于即将到来的剿袭行动,可是天大的好事。”

就像当初姚广孝让她去建文宫中那样。

沐晟抬起头,“如果有可能把她留下,本王会不惜折断她的翅膀。”

那一刻男子眼底流泻出的狠绝,让李景隆都不禁为之一愣。转瞬又像是想到了什么,默声不语地眯起眼,眼底的神情变幻莫测。

“黔宁王真的不知道原因?”

半晌,李景隆有些审视地看他。

“如果曹国公真想知道,不妨去问一个人。”

孙姜氏并不知道连翘是因何得罪了沐晟,才被下这么狠的手,被抬出来时几乎只剩下了半条命。但是作为贴身伺候的侍婢,唯一的主子无故消失,有推卸不掉的责任,却怜她在府中伺候多年,在外又无依无靠,带回府宅后便一直养在后院。

“说吧,你是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的人,还是原亲军都尉府的人?”

床幔半遮的榻上躺着一个五官平凡的侍女,脸色苍白得过分,骨瘦如柴的身子,像是随时都能断气似的。再一眼看过去,在她腰间缠着厚厚的绷带,连带着绑住后背一整块锻造的又长又宽的精铁,不细看还以为她背着一块门板。

李景隆毫不客气的问话,让连翘捂唇轻轻咳嗽了两声,即使这样,也扯动了伤口,疼得她鼻尖泛酸。

“你怎么了?”

李景隆皱眉道。

“奴婢的腰……被黔宁王的侍衞踹折了。”

饶是李景隆,也不禁倒吸了口凉气:“因为什么?”

“因为奴婢放走了不该放的人。”

李景隆的眉头皱得更紧,“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连翘苦笑道:“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也好,原燕王藩邸的人也好,有何区别吗?反正奴婢现在是废人一个,无论是哪一处,奴婢都再也回不去了。”

李景隆隔着轻薄的床幔看她,就凭这副样子,仅是喘一口气就足以让她疼得死去活来。

“你是姚广孝的人?”

连翘咬唇,点了点头。

李景隆轻嗤一声,道:“姚广孝也称得上是无遗漏了,居然把眼线安插到了一个毫不相干的地方知府大宅里。这么说,就是你把去元江府的命令带给她的?”

“带给谁?”

“朱家明月。”

连翘道:“看来国公爷很了解内情。”

“姚广孝为什么让她去元江府?”

连翘这回没动也没做声,李景隆见状冷哼了一下,哂道:“你没跟她一起走,甘愿留下来承受黔宁王的怒气,就应该想到,关于她的事你瞒不了多久。”

连翘垂下眼帘,抿了抿快被她咬烂的唇瓣:“奴婢宁肯受此等重罚也守口如瓶,国公爷认为,还有什么会让奴婢松口屈服?”

死,她不怕。

否则不会成为一名死士。

李景隆眯了眯眼,显然也知道面前这个奴婢所言非虚,有些烦躁地扯了扯衣襟,在屋内踱了几回步子。却听那侍婢幽幽地说道:“但若是国公爷真想知道,奴婢会说。”

李景隆转过身,“你敢耍我!”

连翘轻轻摇头,“奴婢只是谨遵姚公的吩咐。”

李景隆朝她睨去一眼,凉凉地道:“说,你的条件!”

或者是姚广孝的条件。

跟那个僧人打过多年交道,李景隆怎么会不知对方装神弄鬼、请君入瓮的本事。可他必须弄清楚,究竟是什么让那个一向怕死怕得要命的丫头,甘愿冒着生命危险去元江那种虎狼之地。作为原燕王藩邸的心腹,李景隆与姚广孝的地位相当,从来只对皇上一人负责,朱明月作为姚广孝麾下、原燕王藩邸亲军都尉府的细作,却曾与他在建文宫中互相扶持走过五年,两人是青梅竹马,也是刎颈之交,她更是这世上仅剩不多的懂他的人。

李景隆干脆利落的话,让连翘勾唇露出一个微笑,轻声道:“国公爷开门见山,那奴婢便放肆了……请国公爷靠近些……”

不甚宽敞的寝房里,除了微风带动窗扇摇晃的吱呀声,只剩更漏滴滴答答的响动。待连翘低语罢,李景隆面容有些古怪,却还是道:“好,本国公答应。”

连翘道:“下面轮到奴婢给国公爷解惑,月儿小姐此去,是因为一个人。”

“什么人?”

那孱弱的侍婢抬起头:“在元江府,有一个很特别的人,让姚公放心不下,也使得月儿小姐非去不可。那是一个……国公爷跟月儿小姐曾经都很熟悉的人。”

李景隆从后院的厢房出来的时候,一张俊脸阴沉得几乎能够渗出冰来。

“你问到原因了?”

静谧的敞苑,沐晟站在月光的阴影里。

“问到了。”

“是什么?”

面对男子的追问,李景隆忽然一笑:“姓沐的,你到底还是不是男人。这么久的相处,就算没有交情也好歹是你把她带来的,她这么莫名其妙地跑去元江府送死,到现在你连个理由都不知道!你就是这么照顾沈家长房遗孤的?”

这句话直直戳到沐晟的底线。

“收回你的话。”

李景隆挑着凤眸,像是丝毫没察觉对方阴沉至寒的目光,仍自顾自地啧啧道:“看着倒是挺像那么回事,实际上也不过是个贪生怕死的孬种。这几年让元江府给吓破胆了还是怎的,临阵不敢自己出头,却无耻地让一个女人去替你打头阵,早知这样何必在御前请旨,讨什么发兵的圣谕,干脆窝在云南府当你无能的黔宁王不是更好……”

话音未落,一股强劲的拳风自他右后方陡然而至,让他来不及反应就硬生生吃下这一拳。

“再给你次机会,收回你的话。”

李景隆踉跄地往后退了好几步,一抹嘴角,满手是血沫,“收回?黔宁王在别庄喝多了吧!”

男人之间很多事都是心照不宣的。就比如此刻,仅是这样一句话就注定了无可避免的动手,而两人谁都没有退一步的意思。

出拳只在一刹那。

裹挟着凌厉的刚猛拳风迅猛而来,却被沐晟刚稳稳地躲过,紧跟着李景隆又是扫堂腿,捭阖开难以遏制的暴戾。沐晟一个后跃,转过腰背,抬腿灌足了劲力踹向李景隆的腿窝处。

铺地的青石板在李景隆躲开的一瞬,被踩得碎石崩裂,发出“咔嚓”一声响。

像后院这种地方,平时本就少有人来,此刻又是夜半阑珊,连翘在屋内听到响动想出来也动弹不了,两个伺候的丫鬟瞧见这架势,早就吓得躲进了屋。

拳风和掌风,在寂静的夜空中飒飒作响,随之被毁的是天井边的藤架,以及晾晒用的搭台……两人难分难解的打斗中,李景隆蓦地以手触地,单腿劈向沐晟的肩胛骨,沐晟抬手臂硬是接下了这一腿,却同时狠狠踹向他的右膝盖下方,又飞起一脚铲在他的小腹上。这一下,让李景隆猛地摔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李景隆趴在地上,一口气没喘上来,险些没因为腿上和胸腹的剧痛死过去,小腿的胫骨好像被沐晟踹折了。却见沐晟扶着小臂,额头上冒出汗来,似乎也好不到哪儿去。

“老子早就看你不顺眼,如今把你的桡骨踢折了,也算是够本!”

李景隆说话带喘音,说完捂着胸腹想挣扎着起来,却疼得丝丝抽气。

沐晟站稳了,右手一扭左臂的关节,“嘎巴”一声,骨折处又被扭回来,“本王劝你闭上嘴,别不识抬举。”

李景隆见他面色如常,似只是崴了一下并没什么大碍,一时气急攻心,直接爆了句粗口。

沐晟走到他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如果你不愿意说出你知道的,本王也不强人所难。但之前发生的一切,都是本王与她之间的事,若本王再从你嘴裏听到一句,可不敢保证曹国公还能平安等到战事结束,无恙地回京交差。”

李景隆被这样的不屑彻底激怒了,眼底怒火大盛,“姓沐的,你真当自己是云南藩王就了不得是吗?胆敢威胁钦差大臣,你这个云南藩王还想不想当了?功高震主,骄横跋扈,只需本钦差一句话,你小心你的脑袋!”

这是足以让任何封疆大吏都为之震颤的话。

沐晟勾唇露出一抹很冷的笑,几分瘆人,“本王不怀疑曹国公你的能耐,但是本王怀疑,国公爷有没有机会去说。”

李景隆恶狠狠地瞪着他,“你还敢怎样!”

“放心吧,毕竟,你也是她的旧识……”男子的面容浸在一片漆黑的夜里,疏淡的月光落了他满肩,“看在她的面子上,本王也不会对你怎样。”

远在元江府的朱明月,并不知道这次负责率领二十六衞羽林军的钦差,就是李景隆。

盛夏的时令,也是西南边陲多雨之际,尤其是元江府摆夷族居住一带,雨水甚多,积雨集中,常会发洪水。摆夷族的竹楼因此下层架空,墙又为多空隙的竹篾,楼板和墙面用竹篱或木板制作,一防潮湿,二散热通风,三可避虫兽侵袭,四可避洪水冲击。

竹楼的第二层则设有走廊、凉台、堂屋和寝房——堂屋设火塘,是烧茶做饭的地方;外有开敞的前廊和晒台,既明亮又通风。寝房是一个大通间,男女数代同宿一室,席楼而卧,仅仅是用黑布蚊帐作为隔挡。室内陈设简朴,几乎是竹制品,壁多无窗。

朱明月是官家小姐,又是宫里出来的,再怎么跟着沐晟在外颠沛劳顿地赶路,住的也是单独宽敞的大帐,睡的则是小羊皮铺热火烫过的暖地铺,哪里见过这种席地而卧的竹板屋——仅隔着一道竹门,裏面是主人寝房,睡着玉娇的一大家子。

阳光和风从竹片缝中透进来,几乎一宿未合眼的少女揉了揉酸疼的脖颈,听到竹楼外传来的一两声鸡鸣。

寨子里已经有村民早起耕作,从竹楼上下来,外面的小径上随时可见背着竹篓、拿着竹棍的妇女。清晨的阳光照耀在她们的脸上,略黑的肤色,纤瘦而高挑的身材,三三两两,相携交谈而笑语盈盈,显得恬淡而安逸。

朱明月略显娇小,穿着一身摆夷族女子的服饰,却极显身量:明艳的金葵色筒裙长及脚踝,上身的衣衫刚好齐腰,紧紧裹住身子。束腰的是一条纯银腰带,衬得腰肢不盈一握,走起路来婀娜多姿。

“这位邵多丽是外乡人吧!”

有抓着渔网的摆夷族妇女从旁边经过,见她一直冲着芭蕉树上的果实瞧,就笑着踮脚去摘了一串鲜黄的芭蕉给她。蕉身极小,皮上斑点似芝麻粒,煞是可爱。

“邵多丽”是摆夷人对已成年尚未婚配的美丽少女的称呼,朱明月听得懂摆夷族的族语,有些不好意思地接过黄澄澄的芭蕉,朝她点头道:“阿玉家的。”

那妇女闻言一笑,“邵多丽这么说,可知道不仅是咱们寨子,其他村寨里的平民女子也都姓‘玉’,那你是哪个玉家的呢?”

朱明月也跟着笑了,回手指了指那半山腰的竹楼,“玉娇家里的。”

那妇人恍然了悟,带着羡慕的神情道:“寨子里都听说玉娇家的岩笙娶了一位孔雀般美丽的新媳妇,这次特地回来探亲,还打算上门去道声恭喜呢,想不到果真出落得跟天仙儿似的,玉娇家可真有福气。不知邵多丽是哪个族的?”

“彝族。”

“黄草坝过来的?”

朱明月点点头。

那妇人感叹地说道:“路可不算近呢。”

朱明月微笑以对,片刻,轻声问道:“我想打听一下,土司老爷是不是住在曼腊寨子里?”

那妇人一怔,道:“是啊,怎么了?”

“早就听说元江的土司老爷威名,更听说曼腊寨子里住着四百多户人家,气派非常,想去见识见识。不知道曼腊寨子怎样走?”

妇人笑道:“曼腊寨和咱们曼听寨离着不远,顺着这条路一直往北走,过了曼听河的浮桥,再经过一座坝,瞧见椰树最茂盛的地方,就是曼腊寨子了。”

“那曼景兰寨子是不是就在曼腊寨旁边?”

那妇人闻言脸色陡然一变,“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朱明月眨着眼道:“听人说,曼景兰寨子比土司老爷的曼腊寨子更气派、更漂亮。”

妇人抓了抓渔网,像是有些紧张、又有些疑惑地道:“邵多丽初来乍到,可别乱走乱闯呢。假若觉得闷了,就让玉娇带着你上山去转转,且是曼腊寨子也无妨的。这样吧,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我先带你过去瞧瞧。”

这妇人也不管对方是否要拒绝,就先行带路往前走,顺着小路七拐八拐走过一段,不多时,就来到了一处又长又宽的河湾。由北向南流的河道,宛若一个天然的屏障,将河流两岸的土坡和湿热绿植阻隔开来,几棵大榕树生长在河边,散落在树下的石块被冲刷得浑圆光滑。

“就是这裏了。”

那摆夷族的妇女抬起手,给她指了指对面,“过了这条曼听河,再翻过那道土坡,就是土司老爷的曼腊寨子。”

辰时刚过,河两岸阳光和暖。

朱明月望着那镜面一般清澈无澜的河流,近滩处的水几可见底,隐约可见游鱼,通体鳞片鲜亮,被阳光一照斑斓多彩。

还有那所谓的浮桥,是在几条并列的竹筏上面铺设竹板而造成的。正逢多雨时节,河面溢涨,浮桥多处几乎与水面平齐,河道最深的地方水已然漫过了桥面,且边缘遍布青苔,稍不留神就可能刺溜一下滑进河里。

“这真的是去曼腊寨子的必经之路?”

那妇人“呵呵”笑道:“那还能有假,村里人去曼腊寨子,都是从这裏走的呢。”

“可我怎的听说,这曼听河里养着食人鱼呢。”

少女巴掌大的小脸,一双黑眸点漆似的,眼皮微抬往河水里一撩,道:“喏,就是那些。看上去艳丽无比,却尖牙利齿,凶残得很。若不是处置犯了错的人,平常很少有村民会来这裏……”

……

那妇人愣了片刻,倏然就冷了脸,挥手“啪”的一下将朱明月手里的芭蕉打落在地上,“都说你们外来的人没安好心,瞧你这么白的面皮,根本就不像是西南边陲的住民,还骗我说是什么‘红河彝族’、不认得村寨里的路!赶紧老实交代,你到底是什么人?来干什么的?不说清楚我就把你推进河里去喂鱼!”

朱明月看着这变脸比翻书还快的妇人,不禁道:“我真是玉娇家的呀,新媳妇刚过门。”

那妇人呸了一口,“什么见鬼的新媳妇,刚一进城就想往土司老爷的曼腊寨子闯,还敢打听九老爷的曼景兰寨子!我看你分明是憋着什么坏心,想使坏!”

摆夷族的妇人一边说,一边比比划划,唾沫横飞。

朱明月有些哭笑不得地说道:“怎么会呢。我一个人从红河来到澜沧,人生地不熟的,好奇四处看看也属正常。再说,九老爷位高权重,深得村民的敬仰和爱戴,我去瞧一瞧曼景兰寨子,说不定还能有幸看到他老人家的真颜呢。”

“你这么说,恰好就证明你根本不是红河来的,”那妇人叉着腰,脸上满是拆穿对方的得意,“与咱们摆夷族交好的土府谁个不知道,在曼腊寨子行走或许还有活头,但凡擅自靠近曼景兰寨,别说是瞧一眼,光是露一露面,就要被林子裏面埋伏的武士给一弩射穿了心,有命进去绝对没命出来!你还妄想去窥探九老爷的真容?真是不想活了!”

“这么凶啊。”

小小少女露出一丝怯意,咋舌道:“可外面传闻都说元江府好客,眼下又是箭弩,又是食人鱼的,真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那妇人哈哈笑了两声,有些张狂地说道:“这算什么?你还没见那万蛇坑、毒蝎池,还有养着硕大蚂蚁的小叠峰呢!在曼景兰寨子里啊……”

妇人的话语刚说到此,突然自己就闭了口。她转过脸来,凶恶恶地瞪着朱明月道:“不对,你打听这么多做什么?”

朱明月摊了摊手,“不是我打听的,是你自己忍不住说的。”

那妇人一听这话,顿时火冒三丈,扔了渔网,撸起袖子就往朱明月这边撞过来。

两人挨着河岸,朱明月再往后退就是浮桥,那妇人这么一撞,显然真是想把她推撞进河里。然而还没等碰到她的肩,就听头顶上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眼前陡然罩下一片阴影,赫然间,却是一个精瘦的男子从旁边一棵大垂叶榕树上跳了下来,横身挡在这摆夷族妇人和少女中间。

那妇女骇吓了一跳,就听那小小少女在男子背后道:“快拦住她,别让她把别人招来!”这才回过神来,后知后觉地扭头去喊人。男子一记手刀砍在她后颈上,那妇人脖颈一疼,顿时两眼一抹黑,瘫软在地上不省人事。

“好不容易偷闲在树上面睡个觉,却给打搅了,真真是扫兴!”

从树上下来的这个男子,穿着一身摆夷族男子的无领对襟袖衫、长管裤、白布和蓝布包头,背上还背着一个鼓囊囊的背囊。身量不甚高大,皮肤黝黑,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湛亮。

他说罢,将那妇人拖到一旁的垂叶榕树底下,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包药粉,抖出来洒在那妇人的脸上,又折了几根满叶的枝条盖在她身上。

“村裏面的人都说,曼听河两岸严禁平民靠近,你在这裏的树上睡觉,身份不一般哦。”

男子的动作一滞,转身看了朱明月一眼,笑得几分漫不经心道:“属下还以为小姐会说,属下出现得很及时,理当嘉奖呢。”

事实上,打从她昨日进城他就有所察觉,却又发现已经有另一拨人在接应,便没有贸然露面与她相认。随后在她落脚的那座竹楼下面徘徊,看到她挂的风铃,这才知道她的意思是让他们蛰伏静待,等着她主动来找。

而依她风铃上传递的时辰,他又特地调了班,候她到来。

“你那是什么药粉,能不知不觉害人性命?”

男子的笑容来不及收回就僵在嘴边,摇头道:“只是蒙汗药,会让她睡很久。那个……摆夷人淳朴善良,小姐可别欺负老实人哦!”

老实人?

“别忘了,是她想害我在先。而且若是她醒过来的话……”

“小姐的意思不会是要直接把她扔进河里喂鱼吧……”

朱明月静然看着他。

男子挠了挠头发,有些悻悻地说道:“小姐昨日才刚进城,次日就在寨子里闹出人命,似乎不太好。”

朱明月不置可否地答道:“刚进来就暴露身份,更不好。”

“其实……小姐之前套了她那么多的话,如果她把你供出去,不仅自己不会好过,全家还都要跟着遭殃。”男子半吊着肩膀,又瞥了一眼在树下酣睡的妇人,“等她一觉醒来,发现小姐不见了,只会当自己是做了场梦,不会多事的。”

朱明月听他言语间多有袒护之意,也没再坚持。那厢,男子又从怀里掏出两包药粉,将其中一包递给她,“属下名叫岩吉,是这曼听河两岸的守衞。小姐先把这个洒在鞋面上,待会儿过河的时候,走哪儿洒哪儿,那些小鱼便不会靠近。”

这曼听河当真是通往曼腊寨的必经之路。

朱明月不禁有些咋舌。

搭在竹筏上的浮桥本就不稳,踏在桥面上,等于是一脚踩进水里,摇摇晃晃的。朱明月撒完药粉,就挽着裙摆,小心翼翼地在浮桥上淌水,每一步都走得格外仔细。越往前走水越深,脚底下就越滑,浮桥两侧都是彩鳞的游鱼,摆着鱼尾游得优哉游哉,却都游到她近处又摆摆游开。

“曼腊寨子是土司老爷住的地方,周围多是这样的河流,几乎每条河里都养着食人鱼,有些还专门养着杀人的鳄鱼,普通的村民是不允许擅自接近寨子的。”岩吉在前面为她引路。

“难怪那妇人会认定我是歹人。进城来的外地人,怕是很少有打听土司住处的吧。”

“不是很少,元江府的内城村寨向来不收纳外面来的人,尤其是澜沧往南、土司府附近。九老爷住的勐海一带就更是了。”

朱明月目光一动,轻声道:“你听说过‘广掌泊’吗?”

岩吉闻言唬得扭过头来,动作幅度有些大,连桥面都跟着左右晃了一下,“小姐要去广掌泊啊?”

朱明月急忙伸手扶着他,在摇晃的浮桥上稳住身体,“暂时不会去,但是我想知道,广掌泊究竟是在什么地方?与勐海的几处村寨、与南弄河又有多少距离?”

之前沐晟跟李四都提过,那氏的武士将云南十三府茶商的货物抢掠之后,带不走的就地销毁,能带走的则统统运到了勐海的广掌泊,储藏在了南弄河畔。而李四又说,那两个地方是那氏家族的禁地,即便是宗亲贵族都不得入内。

“在澜沧以南的勐海八大寨中,与九老爷的曼景兰寨子隔着一大片桫椤树林,桫椤林之外的近水处,就是南弄河。”岩吉半蹲着帮她稳住浮桥下的船舷,声音低得不能再低,“南弄河西面的开阔地,咱们摆夷族称作是‘广掌泊’,也叫做‘白象山’,是那氏家族首领召海饲养战象的地方。”

养象?

“规模有多大?”

岩吉摇头:“属下也不是很清楚,没有外人能够靠近那里,那是那氏家族的禁地。”

这个时候,两个人已经淌河走到浮桥的尽头。顺着土坡往上走,翻上小坝,前面不远是一片茂密的椰林和竹林。密林深处,如花似锦的村寨扑入眼帘,一座座摆夷家竹楼隐现在翠竹雨林之中,不时还飞过几只美丽的禽鸟。

“小姐请看,那里就是土司老爷的曼腊寨子。过了椰林会有守衞,这是通行的腰牌,裏面都安排好了。”

岩吉说罢,从背囊里取出一块小小的竹牌给她。

朱明月看着上面錾刻着的繁复的傣泐文,不禁道:“这便是我的身份?”

“眼下这个时候,外族人想在曼腊土司寨行走很难,唯此能保小姐一时无忧,却少不得要小姐受点委屈。”

岩吉有些抱歉地看着她,朱明月也没说什么,接过对方递来的白色斗篷,轻轻一抖,轻薄垂坠的料子刚好裹住双肩。

“我还需要你做件事情。”

朱明月将风帽带上。

岩吉道:“小姐尽管吩咐便是。若是小姐想先去勐海、去广掌泊的话,属下会……”

“不,不是说这个,”朱明月轻声打断了他,“我是希望你能连同与你一拨的另外两人,退出这次的行动计划,转而去帮我保全一户人家。”

岩吉一愣:“啊?”

但转瞬他就想到了什么,几分莫名几分惊疑地问道:“小姐说的,莫不是那个……接应小姐进城的玉娇吧?”

朱明月道:“是玉娇全家。能办到吗?”

岩吉搔了搔下巴,琢磨着道:“如果在东窗事发之前,想办法护送那一家子出元江府的话,当然是越早越容易。毕竟……她和她的家人都是地地道道的摆夷族人,而小姐又刚进城来,什么端倪都没有。但是这样一来……”

“你放心,我有你们所有人的名单,即便中间断了,按老规矩,我会自己去找下一拨死士。”

岩吉皱起眉,“话是这样说没错。但是小姐刚以玉娇侄媳妇的身份进来,后脚玉娇全家就全部失踪,小姐岂不是很被动吗?”

朱明月道:“红河彝族的背景,用过那一次,在曼腊寨子里就再不能用了。其间的细情,我无法与你一一道明,但目前在村寨里见过我的人不少,立刻改变家世身份,相对来说也更保险。”

而玉娇是帮她通过关卡的人,还曾将她留宿在家中,无论怎样,玉娇第一个跑不掉。

岩吉听她这么说,也不好再说什么,低头思忖了片刻,有些迷惘又有些唏嘘地道:“属下本就是小姐的死士,一切按照小姐说的办。只不过刚刚看小姐对待那妇人是恁地狠心肠,如今又……看来小姐之前会那么做,其实是意在试探属下了。”

“你不用多想。护送玉娇只是举手之劳,能则能,不行,也无需枉送性命。”

男子拱手道:“属下定当尽力而为。”

在外人看来刀山火海般的元江府,只要安排得宜,部署周密,其实并非如铁桶一样不得其门。就如萧颜能够在当地摆夷族人中,发展出一批像玉娇这样的内线;姚广孝能将精心培养的死士逐一安插|进元江各个村寨,甚至是土司府内部;也如她,此时此刻在几拨势力的照应下,于澜沧那氏土司的几大寨中行走。

这是她到元江府的第二日,六月初四。

像秘密渗透这样的事,仅凭一人之力是无法完成的,尤其这次高效而危险的行动。朱明月自问并非神通广大,也没有点石成金的能耐。所谓各司其职,每一个高明的细作背后都有很多力量来支撑,他们需要的不仅是天衣无缝的身份,还有万无一失的内部和外部接应、默契的衔接配合、干净利落却悄无声息的危机处理和善后事宜。想要“百万军中斩上将首级”,可以去明刀明枪的战场,即便是再厉害的杀手,在没有任何外援的情况下想要独自完成任务,也几乎是不可能的。

当初姚广孝出入燕王藩邸时,就在北平亲军都尉府的基础上,设置了暗衞、细作、死士和清理者:其中的暗衞,改元永乐后大多编入了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就像之前在临沧接应她的锦衣衞校尉张晓谶;细作,如她,秘密渗透到一个地方,专门司职侦查、打探,搜集情报;死士,如连翘等,司职保护、刺杀、政治夺权;至于清理者,则负责危机解除、造假和善后工作——她和阿曲阿伊两个女子能够孤身顺利跋山涉水来到东川府,除了阿曲阿伊丰富的走货经验、锦衣衞唬人的身份,更多的,其实是仰赖了清理者的暗中配合——秘密地清除障碍和危机。

上述的每一个人都是独立的存在,每个人都保持着相对秘密的身份,通过严谨且严苛的层次下达,以保证不会有养虎为患的后虑。变节那样的行为,在原亲军都尉府中绝对不允许发生,但萧颜麾下呢?这些效忠于黔宁王府的人,这些已经在元江娶妻生子的人,是否还能一直保持最顽强精悍的素质和身手?在面对屠刀落下的一刻,又会不会后悔?

朱明月曾在建文宫中遇到过很多死士,那些死士也因为这样的遭遇而付出生命。玉娇不是她的死士,但当她出面接应自己的那一刻,就注定了她的命、她家人的命,都走到了尽头——她会后悔吗?

朱明月没有问一个娇儿绕膝、生活美满的女子,为何会选择这样一条不归路,但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趁着一切都还来得及,她让岩吉护送她们一家远离这个是非地方,既是对那户人家的保全,也是给萧颜以及他在元江内部的所有内线,发出的一个口信:各负其责,勿再多事。

浓密椰林和竹丛的后面,湿热的土地上是临水而居的四百多户人家。单栋的竹楼,宛若开屏的孔雀,又似翩然起舞的少女,四周开辟出空地,各自成院落;合在一处又是奇巧繁丽的村落。在靠近山石台阶的地方,还矗立着典雅庄严的佛寺和佛塔,金光满眼,烁烁迷离。

朱明月走出竹丛的一刻,就被甲胄武士给拦住了。她拿出岩吉给她的竹牌,其中一个武士看了又看,随后用摆夷族语道:“跟我来。”

曼腊土司寨的村口有一棵古老的菩提榕,挂着湘色和冥黄色的丝带,看样子像是村寨里的神树。粗壮的枝干七八个人都合抱不过来。菩提榕的旁边还有一口神泉,泉眼就在隔着陇道不远的一片湖沼附近,不时地咕嘟冒出一两股水柱。

那名武士领着她走进寨子的时候,靠近一间作坊的小楼外,有工匠正在修葺屋顶。架着竹梯,一拨一拨的人推着车把烧好的瓦送过来,离着不远便是一个烧窑坊,裏面传出浇水转釉的声响,还有铲沙的声音,热烘烘的气息离远也可见。

摆夷族人自己能烧瓦,瓦如鱼鳞,三寸见方,薄仅二三分,每瓦之一方有一鈎,于屋顶椽子上横钉竹条,将瓦挂竹条上,如鱼鳞状,不再加灰固定,极尽巧思。

一个搬瓦的工匠经过朱明月身边时,撞了她一下,胳膊一抖,捧在手里的瓦掉在地上,成摞的瓦块顿时摔得无一幸免。

“哎哟,我的瓦!”

在后面推车过来的老瓦工,见状,不禁含怒嚷道:“怎么回事儿啊,刚烧好的瓦片,你还想不想干了!”

“都是这个臭丫头,走路不长眼睛,故意撞了我!”

那搬瓦的年轻工匠心慌,把责任一下子推给了朱明月。

吵闹的声音,惹得周围的村民纷纷投来视线。朱明月揉了揉肩膀,还没等开口,那年轻工匠就要上前来推搡她,可还没等碰到她的胳膊,旁边的武士一把抓住他,反剪双手拧了过去:“放肆,祭神侍女也是你能触碰的!”

那四个字出口,连周围看热闹的村民都退后了几步。

年轻工匠疼得直撇嘴,又惊又怕地结巴道:“小、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不知是祭神侍女,还请恕罪……”

武士松开手:“滚!”

年轻工匠连地上的碎瓦都顾不上捡了,慌不迭地逃开。武士又面无表情地扫视了一眼旁边的村民,大家吓得都别开目光,武士扶了扶腰间佩刀,朝着朱明月道:“走吧。”

傣历八月初八,是元江摆夷族的勐神祭。每隔三年举行一次的祭祀仪式,以祭拜“色勐”和“披勐”为主。届时会事先去请四排山的佤族头人来参加,那氏土府的贵族也会悉数到场祭拜,由大巫师亲自主持屠牛大祭,十二位祭祀侍女辅助,庄严神圣且相当隆重。

这是岩吉给她安排的身份,也是她进入那氏土司府唯一的机会。

以一个汉女的身份进那氏土府,还是待选的祭神侍女,不会有什么问题吗?朱明月没问。她再怎样妆扮,也不可能融入到当地成为一个本土姑娘,何必画虎不成反引人猜疑,而外敌环嗣、战祸将至的敏感时候,整座府城的防范和戒严比以往都要谨慎了几分。事实上越是这样,某些环节就会比以往更薄弱,反倒是个很好的切入点。

就快到晌午吃饭的时候,村寨里各家的竹楼到处炊烟袅袅,有摆夷族妇女挎着筐和铜盆走在村子里,绯色、鹅黄、浅绿、天青色的筒裙配着一水的齐腰小短衫,衬出或清秀或浓丽的妆容,仿佛打碎了一千种琉璃的光泽。

朱明月跟着那个武士走在曼腊土司寨,发现村寨占地甚大,过了几片聚居的竹楼,顺着山麓间的小道往上,再穿过大片浓密的藤蔓雨林,一座宏丽雄伟的土司府映入眼帘——高耸的牌楼后是百丈台基,侧砌着汉白玉踏道,朱红金钉的府宅大门前,矗立着两根黑漆楹柱,以及门前蹲坐在须弥座上两头怒目圆睁的石狮……巍峨宏丽的土司大宅仿佛就矗立在云中,烟霞蒸腾,让人望而生畏。

台基下面早有侍衞把人给拦住,闻讯而来的管事带着满腔的不耐烦,刚想以无故迟到不守规矩为由,就这么把人给打发了,一眼瞥见雪白风帽下那亦如冰雕玄女的颜容,顿时晃了晃神,难掩一脸惊艳之色。

“这位是?”

领她来的武士,凑过去耳语一阵,又往他袖筒里塞了什么。耳语罢,那管事的脸色变了变,摆手道:“这可不行,你这属于是谎报身份!”

那武士杵了杵他,压低声音道:“原先选中的那个姑娘,突然因病来不了了,四排山那边怕耽误事儿,特地把一个头人未过门的妾室送了过来。这……四排山的妹子,不也算是本家不是?”

“那她是佤族人?”

那武士面有难色:“自然不是。”

管事的拿着手里的册子一抖,道:“既不是佤族的,更不是摆夷族的,还想充任勐神祭上的祭神侍女?一旦被发现,要被斩手斩脚浸鱼塘的,连我都要受连累!”

说完,急急地将武士刚塞给他的银锞子推回去。

那武士反手一挡,又从怀里掏出几枚分量不轻的银镯子,“您别着急啊,这姑娘原籍虽不在西南,却久居沧源,对佤族习俗了如指掌,还难得会讲一些咱们的族语。况且四排山头人送来的,不看僧面看佛面,谁都知道岩布管事您直接管这个,好歹给通融一下……”

拇指粗的银饰,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岩布被银光晃得眼睛一眯,转怒为笑地哼着道:“你小子倒是出手大方,对方是不是也给了你不少好处?”

那武士无甚表情的脸上,浮出一抹讨好的讪笑:“不敢欺瞒岩布管事,这姑娘家里正是在丽江看管银矿的,像这种纯度和成色的雪花银,要多少有多少。”

岩布闻言皱了皱眉,疑道:“你不是说,她是佤族头人的妾室?”

“……未过门的。”

那武士说到这儿,朝管事的挤了挤眼睛,道:“能攀枝头便不嫌高。假若藉着这次祭祀的机会,一步登天鱼跃龙门,不仅是这姑娘家里会重重酬谢,就连四排山的头人都会感激您老的大恩大德!”

岩布倏然抬起头,两人的视线交汇在一处,岩布“吭哧”一声笑了,“还真是挺敢想的。”

“这年头不就是撑死胆儿大的,饿死胆儿小的?这姑娘的模样您也瞧见了,待她真了得了,将来也能为岩布管事分忧解难啊!”

岩布眼神往那白斗篷少女瞟过去,安静乖顺,美得如同一个没有生气的瓷娃娃,这样的姑娘,也不知能不能讨得土司老爷欢心。岩布思考了一瞬,索性摆了摆手,笑讽着道:“往日没见你这么会说话。行吧行吧,让她跟我来。”

那武士忙推了她一下,朱明月跟着岩布走上前去。

一袭雪白斗篷勾勒得身姿楚楚的少女,跟着管事的从右侧踏道徐徐走上台阶。那武士望着两人一前一后的身影,前一刻还堆笑的脸,逐渐又变得面无表情。

高约百丈的台基,笔直地通向元江那氏土司府。

朱明月由管事的领着,从侧面小门入,迈过门槛,但见通敞开阔的廊道外,连接着一座又一座的亭台楼阁,水榭花坊,雕梁画栋,高低有致,层层叠叠,在眼前一点点露出了真容。在楼台往南的地势低处,数座开屏孔雀般的竹楼临湖而建,环绕成莲花形状,拱衞着湖中心错落而建的殿室——竹丛为篱笆、碧湖为玉带,临高俯瞰过去,还有劲秀挺拔的椰子、树干高大的柚树、果实累累的芭蕉、甜津津的木瓜和婆娑苍翠的竹丛……

这仅是前苑,会客和下等奴仆住的地方,隔着一道高砌的金雀漆画大照壁,再往南是中苑和后苑,土司老爷和土司夫人住的地方。可单是这几道长廊,就横跨了大半个湖面,将远近山水雨林都囊括在内,处处飞扬的是堂皇奇伟的神采,彰显的则是皇恩浩荡泼天富贵。

“来了那氏土司府便不等同于其他处,又尤其是你们这些精挑细选的祭神侍女,代表着无上神圣的勐神,一举手一投足都要顾及着身份颜面。知道吗?”

岩布慢悠悠地往前迈着步子,嘴裏絮絮地吩咐着。

少女跟随其后,垂眸称“是”。

“要多听少说,多学慎行,更要一心一意地想着如何奉神敬神,切不可有任何杂念。”

“是。”

“若是侥幸被选上祭祀的侍女,是你几辈子都修不来的造化,是勐神保佑。记着千万谨慎仔细,否则冲撞了神祭堂,污了神明,你一个人身死是小,连累了……”

一切似又回到五年前。

独自一人由老太监引路,顺着朱红宫墙从西华门进宫时,那完全陌生而惴惴不安的场景。五年过去,而今她也不过是刚及笄的年岁,眼前这片荒蛮的地域、神秘的风土、稀奇的异族人……那氏土司府,看似宁静绮丽与世无争,却危机四伏吊诡暗涌的深宅大院,带给她的又将是什么?

穿过九曲回廊,径直来到最西面一座由椰林围绕掩映着,三面靠树、一面临水的竹楼前,小楼周围种了几棵芭蕉、几株海棠。靠近篱笆墙还有一棵大大的樱桃树,一个妆容不俗、衣饰鲜艳的女子站在树下,正对着前面三个侍婢交代着什么。

“玉罕啊,这儿还有一个,也交给你了!”

隔着老远,岩布提高嗓音朝那女子打了个招呼。

对方抬起头,目光从白斗篷少女半遮半掩的面颊上扫过去,“这也是要送进楼里来的?”

“正是待选的祭神侍女。来的路上耽搁了,迟到了些时辰。”

这名被唤做“玉罕”的女子,年岁已经不轻,用冷眼看了看岩布,开腔道:“三管事,您可知土司府中收纳外族人已是破例,这次的祭祀侍女除却咱们摆夷族,便只得是红河彝族、沧源佤族,除此之外皆不允许接近勐神祭坛,否则就是亵渎色勐和披勐大神,您却领来了一个汉人。我看您别是越老越糊涂了吧!”

说罢,一甩箩袖,居然是毫不给脸的架势。

一副和气态度的岩布,像是早料到她的反应,撩起眼皮,不动声色地笑了:“玉罕姑娘这是教训谁呢?我知道你是土司夫人身边的红人,夫人特地把这些待选的祭神侍女交给你管教。但是别忘了,你只是教习姑姑,而我是这土司府里的三大管事之一,同样有权力决定谁走谁留。更何况,这姑娘还真就是沧源佤族的人!”

玉罕扭过头来,本就不美的脸,满是讥讽和冷嘲:“三管事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是越来越溜了,这丫头白面白皮的,你说她是佤族人!”

“四排山头人亲自送来的姑娘,不是佤族妹子是什么?咱们土司老爷都没说半个‘不’字,何时轮到你来指手画脚,还是你自以为得了夫人的宠,就能凌驾过所有的人!”

玉罕怒极瞪大眼睛,索性连“管事”的称呼都免了:“岩布,你这般疾言厉色,是为着什么?得了人家好处,还是另有想法?别说我没提醒你,就怕领一个外族人进来出了什么差错,你这条老命担待不起!”

岩布眼底一刹那冷光闪过,却快得让人捉摸不到,转身瞥了一眼身旁的少女,笑了笑道:“行了,也别在这儿看戏了,我说你能留下,你就能留下。去吧,其余的姑娘都在这楼上,以后你也住这儿,等到选拔祭祀侍女的一日,记着千万争口气,别让这些狗眼看人低的给看轻了!”

玉罕紧绷着脸,眼睛里顿时露出凶狠目光。

可她具体是什么回应,两人接下来又是怎么个闹法,朱明月没有机会看到。在岩布话音落地的一瞬,一个冷面的侍婢挡在她面前,摆个手势:“姑娘请吧。”

临水而建的竹楼十分精巧别致,是专门用来安置待选祭神侍女的,举架比其他几座竹楼都要高。朱明月脱了鞋,扶着竹墙拾级而上,还没等走上二楼,就听见上面传出一阵嘤嘤哭泣的声音。

声音不算小,也不像是一个人在哭。那领路的侍婢早已见怪不怪,瞟了朱明月一下,后者也没有什么特别反应,不由得撇了撇嘴角。等两个人在二楼的晒台前面站定了,朱明月回身与她道谢:“还不知这位姐姐怎的称呼。”

“不敢当,姑娘叫我玉双就好。”

朱明月唤了一声“玉双姐姐”,又道:“不知府里何时会甄选祭神侍女?”

玉双看了她一眼:“姑娘倒是挺心急的,等着吧。”

“那我们平时可以出楼吗?”

玉双蹙眉道:“在姑娘来之前,三管事没教过规矩吗?”

三管事,便是指岩布。

朱明月轻轻摇头:“时间仓促,说得不多。”

“如此的话,奴婢便僭越在这儿跟姑娘说几句,”玉双清了清嗓子,煞有介事地开腔道,“这座土司府很大,除了姑娘所看到的前苑,中苑和后苑都不允许擅自进出。但不论是前苑还是中苑、后苑,无一处没有看不见的眼睛,只要谁敢乱跑乱撞,某一双眼睛的主人就会取之性命。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奴婢奉劝姑娘还是听话为妙,老老实实待在这楼里,不要动太多歪脑筋。”

玉双略抬高的下巴,显示出高人一等的优越感,少女垂下眼帘,“多谢姐姐的提点。”

玉双“嗯”了一声,视线从她的头顶掠过,心道美则美矣,终归跟往年楼里的无二致,都是些愚昧无知的乡野小户,脸薄面浅好摆弄。

“对了,来到咱们那氏土司府做祭神侍女的备选人,便不能再用以前的名讳。待见过族内的大巫师,便会为你们每人赐新名,安心等着便是。”

朱明月从善如流地答道:“我知道了。”

她说罢,忽然一把拉住玉双,“承蒙姐姐照顾,初来乍到,给姐姐一个见面礼。”

少女的声音轻而带怯,玉双盯着她,脸上泛出一抹了然的笑,“你是府里的三管事领进来的,而我是玉罕姑姑的人,你这心思可动错地方了。”

嘴上这么说,手里却一刻不停地打开少女递过来的绢帛。

提花的丝织物,一摊手便流泻开来,一枚小小的银顶针在掌心中露出真容。老旧的银,箍圈外的密麻的凹痕极尽磨平,只有内圈一个模糊的雕刻纹饰……玉双的手颤了一下,猛地抬眼看向面前少女,“这是?”

“东西不算贵重,姐姐千万别嫌弃。”

……

西南边陲的雨季,时不时地就会大雨倾盆。

天快要放明的时候,突然阴云密布,雷电交加起来。几道银光撕裂了晦暗不明的天际,照彻得永德大雪山的上空烁烁雪亮,刮起的大风卷进雪山脚下一座半敞小屋里,吹得桌案上的宣纸七零八落。

软榻上的男子抱着暖炉,望着窗外还未明朗又黯淡下来的天空。一个彝族的武士进屋来禀告,看到满地的宣纸,即刻走过去将窗支撤了,阻隔住屋外呼啸的风势和雷声。

“有事吗?”

“军师,玉娇一家……都被送出来了。”

榻上的男子闻言抬起头,略显苍白的面容上一抹疑惑,“送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