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土司府宅(2 / 2)

明月如霜 水未遥 36982 字 1个月前

彝族武士帕所点头道:“就在昨儿个傍晚。”

四日前,他按照自家军师的吩咐护送沈家小姐至沧源为止,分开后又另派人悄悄跟着她,一直到元江府东面的瓮城小城门,亲眼看着玉娇接应她进的城。谁知隔了不过三天,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玉娇全家忽然被撤出元江府。

“据玉娇说,出面护送的人很小心,也很周全,在元江府城允许进出的最后一个时辰,将玉娇及其家人分成三拨,从北偏门和西小门两处撤离,动作极为利落。”

萧颜摩挲着手边一柄微弯的刀,轻声问:“可知道来历?”

“也是摆夷族人,有一个好像还是曼听河的守衞。”

帕所说到此,视线不由得落到军师手中的绣春刀上,正是沈家小姐临走前托付军师保管的,代表着锦衣衞显赫神秘的身份,更是一件削铁如泥的上好兵刃。

“军师,沈家小姐这么安排,莫非是她知道即将有变化,故而担心玉娇和她的家人被连累?”帕所迟疑地问道。

玉娇说,沈家小姐在她家竹楼只住了一宿,翌日晨曦便不告而别。玉娇不敢声张,小心翼翼地四处寻找,整整两天均无消息,在沈家小姐失踪的两日后傍晚,有人突然上门以沈家小姐的名义,半强迫半规劝地把她一家人送了出来。

那么沈家小姐失踪的这两日,去了哪儿?她一个外族人,在元江府目标极大,就算另有人接应,可既要将她自己妥善安置,又要兼顾玉娇全家,是如何避过那些摆夷族衞队巡查的?

“没猜错的话,沈小姐现在人已经在那氏土司府了。”

仿佛是猜到帕所的疑问,萧颜轻声道。

火盆里的炭火氤氲出的亮光,照得男子脸上一抹红晕。帕所怔愣了一下,跟着有些恍然地点了点头,还没等由此惊叹两句,又见自家军师扬唇露出一抹淡笑,接着道,“而且,她这么做并非仅是担心玉娇被连累,也担心她自己被连累。”

担心自己被连累?

帕所顿时皱起眉毛,有些莫名又很是忿忿道:“什么啊?军师为了战事亲自发展的内线,如今因为一个沈家小姐几乎倾巢出动,这般大义助她,怎么对方非但不领情,反而还嫌咱们拖她后腿不成……”

就算再有本事,接应她进城的是黔宁王府的势力不是吗,转身就翻脸不认人,真是不识好歹!

萧颜靠着金心烫绒的靠垫,一双眼睛清透得仿若不食人间烟火,却是略含笑道:“给所有的内线传口信,一切行动取消。在没有我的命令之前,谁都不准擅自行动,更不准给沈小姐添麻烦。”

“还有,收拾一下,这几日我们也离开。”

闪电惊雷又过了数道,捱到天色大亮的时候,雨点终于噼里啪啦地落在了元江村寨的上空。

滚珠般大雨敲打在茅草屋顶,像是恨不能将这竹架支撑的竹楼敲成齑粉一样,雨丝随着冷风从竹片缝隙中扫进楼里,将靠近墙面的竹板地面弄得一片晕湿。凭栏而望,外面椰树和蕉树的叶子在狂风急雨中被吹得左右摇晃,厚厚一片水雾结成屏障,唯见浓绿弥漫,天地茫茫。

听楼裏面有个彝族的少女说,在元江只有旱季和雨季之分,没有四季。雨季时尤其像这种很急的雨势更是寻常,往往早晨晴空万里,不消一个时辰就黑云沉沉,雷声阵阵。在大雨来临之前,也是毒蛇毒蝎出没的时候,竹楼架起两层,竹柱支撑,刚好避开那些毒物。

此时此刻,在曼听寨子里,成批那氏的族内武士正冒着大雨挨家挨户搜捕一个来自红河彝族的少女,听说,是四日前才刚进元江府城的。住在山脚下的村民们不明所以,眼看着身披蓑衣的武士搜完一家又一家,打听了才知道,原来昨日半夜里,半山腰有一户人家突然起了大火,竹楼整个烧毁,等灭了火,才发现那家人全部不知所踪。

大多数村民都不知道抓人跟起火之间的关系,只是被告知东面的小城门就此封闭了,仅存的南城门每日通行的次数减少为一次。还有各大村寨中凡是来自红河的人,无论是哪个族的,一律被捉拿起来问责。

然而一切都与身在曼腊土司寨中的朱明月无关。同是待选祭神侍女的姑娘们,在竹楼中围坐在一处,一边望着外面的倾盆大雨,一边长吁短叹。

“也不知这么等下去,要等到什么时候。”

“八月初八是祭祀仪式,七月前便要选出来,也就剩十来天的工夫了吧。”

“十来天!我真的受不了被那些人呼来喝去、动辄打骂,尽是些折磨人的招数,我连一天都不想过了!”

说着说着,眼圈一红又掉下泪来。

在这楼里的这些少女,算上姗姗来迟的朱明月,刚好是二十一个。从二十一人中选出十二个来,不仅要样貌出挑,更重要的还是祷文的诵读,玉罕带着几个侍婢一起教她们,凡是背不下来的人、出错的人,都没少挨打。

但摆夷族又有族规:除本族进寺庙修行的男子,均不得学习傣泐文。冗长而拗口的祷词姑娘们看不懂,仅靠着寺中小僧一句一句诵读,姑娘们按照口型来背,对于根本连说都不会的佤族和彝族妹子难乎其难。这段时间所有人又都住在竹楼二层一个大通间里,除了被褥和凉席,连换洗的裙衫都不多,日子过得实在不舒坦。以至于朱明月刚来两日便知道了,楼里的哭声不是闹鬼,而是挨打后的委屈。

“咱们进了这裏,在甄选之前就都不能回家,更不能轻易被外面人看到容颜,否则就是玷污了神明,要受处罚的。忍吧,忍忍也就熬过去了。”

“怎么忍啊,你看我这浑身上下,哪有一处是不带伤的?你们倒好,看不懂起码听得懂,而我明明是红河彝族的人,会也只会彝语,哪里能背下那些!”

那姑娘说罢,一撸袖子,麦色的肌肤上遍布青紫的伤痕,是竹条抽出来的。

当地的几个摆夷族少女们互相看了一眼,有人小声道:“其实我们也不太懂,就像是那些经文和奥义,族里是不允许女孩子学的……”

原来都是靠死记硬背。

“况且就算咱们忍过了这关,轮到见巫师的时候也不太好办。要是雅莫巫师也就算了,若是召曼大巫师的话,说不定比现在还惨呢……”

最后说话的那个,是摆夷族曼弄寨子里的姑娘,穿一套葱绿色短衫筒裙。话说完,就引得其他人发问:“召曼巫师怎么了?”

那姑娘耸了耸肩,煞有介事地叹道:“在我来之前阿妈跟我讲过,在三年前的勐神祭,我们村里有个长相极美的姐姐,作为祭神侍女的待选人被召进土司府,后来没选上被送回家中。好端端一个人,却变得疯疯癫癫,谁都认不得了,整日躲在家里见不得阳光,更容不得别人碰,一碰便连撕带咬的……”

她说完,楼里的姑娘们面面相觑。

“那这跟召曼巫师有什么关系?”

那姑娘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道:“三年前的勐神祭就是召曼大巫师主持的啊。那个姐姐回家后,嘴裏一个劲不停地喊着‘召曼’‘召曼’两个字,像是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要我说,肯定是那召曼大巫师凶神恶煞,比玉罕姑姑还厉害,才把那个姐姐生生吓傻的。”

一番话说得姑娘们唏嘘不已又惊又怕,这个时候,在靠墙的东南角忽然响起一道不冷不热的嗓音:“我要是你们,可不会想得这么简单。”

声音的源头是个身着银色长裙的少女,绾着花苞髻,露出一张浓丽的瓜子脸。

红河彝族的。

“还有什么不简单?”

那花苞髻的少女捋了捋额前的碎发,道:“勐神祭三年一次,往年被选进来的人,淘汰的那些固然被送回家里,却疯的疯、傻的傻,无一是正常的。而选中的那些呢?”

“选中的那些,听说要留在神祭堂里奉神,直到十八岁。但是听阿妈阿爸讲,好像从未见到那些女子再露过面。”

一个姑娘接茬道。

那花苞髻的少女笑靥更深,道:“是啊,因为她们再也没能从土司府里出来。”

她说完,姑娘们“啊”了一声,满眼写着疑问,“难道是一直待在神祭堂了?”

“或许被留在了土司府里……”

“还是直接送到山上神庙中去了?”

姑娘们七嘴八舌地议论开,那个被提问者却垂了眼睫,面颊上一抹似悲似喜的笑容,喃喃地摇头道:“留在神祭堂?那么多的姐妹,怎么可能都被留在神祭堂或者土司府、神庙呢。等到见大巫师的那日,一切都会清楚的。”

楼中的姑娘们并不太明白这红河彝族的少女是什么意思,多次追问,对方却再不肯开口,姑娘们无奈之下又凑到一起,不迭地抱怨诉苦。朱明月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也不接话,只望着外面忽晴忽阴的天静静地出神。

能进到土司府里的人,哪个心裏没有衡量,又哪个没有盘算——刚刚姑娘们的那番对话她没太去细想,只暗自思忖着,自她进入那氏土府,这些时日,土司村寨外面在发生什么,府城外又在发生什么?朝廷的二十六衞羽林军应该已经到了东川府,那氏收到消息了吧!接下来,澜沧和勐海几大村寨很快就会有所应对,那么各地的衞所军队在黔宁王府的命令下,也纷纷赶到元江来会合,一触即发的大战会以怎样的面目展开……

眼前忽然掠过一张英气逼人的俊颜,戎装铠甲,金戈铁马,会是怎样的一副睥睨天下的嚣狂架势。

朱明月对于阴谋算计,向来有种与生俱来的天赋,唯独面对他,她试过横眉冷对,试过虚与委蛇,甚至试过面对面斗智斗勇,拼个你死我活,却常常是秀才遇到兵,落得个铩羽而归的结局。最初挖空心思地接近,后来费尽周折地逃离,那个倨傲如斯的男子,会恼怒成什么样?是不是也像她当时被他一次次打乱计划,满腔愤恨发泄不出的感觉?

朱明月忽然回想起在帝都的初遇,宁陵县的耽搁,一路互相挤对冷脸、挖苦试探,好不容易到了曲靖,又大起争执,再后来,从曲靖来了东川……她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他也有目的、有打算,可她自认参与得越少,就越不参与。这样知道得寥寥,离那个漩涡中心就远,退避三舍,毫不留心,才能全身而退。如果可以的话,她曾一度希望自己能一直视而不见。谋划这一切的布局者,是她并不知根知底的两个人,无法做到全盘信赖,也就没有决胜的胆气。而她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种习惯发生了改变?

尤其一想到他此刻正率领着东川的衞所军队,跨越千山万水,路途迢迢奔赴元江府而来;一想到,有那么一个人也为着同样的目的,夙兴夜寐、枕戈待旦,时刻浸润着阴霾和紧张的一颗心,她就会变得异常宁静。

在兵连祸结之前,在即将到来的无妄之灾前,并没有太多时间给她做准备。暴雨之前的这段宁静,却恰恰给了她准备的余地——很多事,就要发生;有些关键人物,也要渐渐浮出水面了。她既已身在此地,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的力量,既已加入战局,不妨在这场即将发生的边陲动乱中,助他一臂之力。

楼中的日子终究并未持续太久,三日之后,六月初十的午后,有神祭堂的巫姑来领人。

接连不断的瓢泼山雨过后,雨后初霁的晴空一片蔚蓝。几只飞鸟从雾霭缭绕的林间穿梭而过,淅淅沥沥的水从瓦当上淌下来,像是整个府宅山庄都在下雨。

身披着雪白斗篷的少女们,婀娜多姿的二十几个人,行进在莲形的九曲回廊上,蔚然成为一道惹眼的风景,却都低着头,任宽大的风帽遮挡着脸,谁也不敢交头接耳,更不敢东张西望。

女孩子们由那巫姑领着走过藤桥,隔着两道恢弘的红漆竹廊,再往前就是阻隔着前苑和中苑的金雀漆画大照壁。顺着廊柱拐了个弯,又离那道影壁渐渐远了,待在一座漆皮的大门前停下,厚重的推门声过后,一股混合着熏香的烟气扑面而至。

那花苞髻的少女并没说错,往年被留下来奉神的祭神侍女,并不在神祭堂。

从侧门往里进的时候,隔着琉璃大插屏隔挡,隐约能看到中间那个明亮堂皇的祭神阁,阁内对烧的香烛长燃,正中间是红锦缎铺设的祭案,还有案上三座五尺多高泛着金光的神龛。阁内空无一人。

“你们待会儿要在东侧的汤池中沐浴洗尘,以涤荡身上的晦气,驱邪净心。”那领路的巫姑说罢,朝前面的两个侍婢摆了摆手,“这就领她们过去吧,沐浴完之后,再带到后面暖堂里去。”

侍婢应了声,走过来道:“姑娘们请跟奴婢来。”

一行人又跨过月亮门,鱼贯往东面的抄手游廊走。

在神祭堂的东侧,是一座开山凿出的温泉汤池,修建得气派别致,美轮美奂。绕过曲径通幽的竹丛小径,过了叠桥,偌大汤池宛若一颗莹白明珠,氤氲的水汽就弥漫在雨林间。

姑娘们多是村寨里土生土长的,哪里来过如斯美妙之地,无不惊讶地瞪大眼睛。却见粼粼的水光照耀在玉砌雕栏,缭绕的白气自水面上蒸腾飘起,一朵一朵,恰似盛开的白莲。几只仙鹤穿梭在山石岸畔,锺灵毓秀,让人感觉恍若仙境。

池边有很多负责伺候的侍婢,端着沐浴用的澡豆、面药和口脂,还有擦身用的大块锦帕子。在这穿梭不停的身影中,朱明月看到一抹眼熟的。

玉双。

此时此刻,等候沐浴的姑娘们被眼前的稀罕胜景晃花了眼,三三两两地簇拥在池畔,只顾着观瞧称奇。玉双趁着没人注意,赶紧将朱明月拉到了一旁。

“奴婢不能多说。只能告诉姑娘,洗尘茶不要多喝,入汤后更要找视线不明的地方!”

玉双有些不甘也有些恼怒,更多的却是忌惮,显然是上回那个银顶针起了作用。

她说完这些就要走,又被朱明月一把拉住,“讲清楚点。”

玉双有些急躁,想要挣脱却没挣开,不由得跺了跺脚低声道:“姑娘既拿住了奴婢的把柄,奴婢是绝不敢出卖姑娘的。姑娘且放心,奴婢刚刚所说,姑娘只要照做便可无忧,等入夜了,奴婢自会去暖堂里的厢房找姑娘!”

玉双囫囵地说到此,就端着木盘子急急地走开了。

那厢,掌事的侍女招呼众人在池边集合。等所有姑娘都褪去了衣衫,仅披着一层薄薄的白色轻纱站在池边,有侍婢捧着竹筒走过来。

“这是洗尘茶,在沐浴之前饮下,再香汤净身,以此对勐神的敬肃。”

女孩子们在莲花形的汤池前环绕而站,刚好站满了二十一个人。每个人面前都有一个侍婢,五个身材魁硕的掌事侍女来回逡巡,各个面色不善,颇令人有种不得不顺从的压迫感。

乳白色的洗尘茶入口,微涩,一口、再一口……面前的侍婢瞪大眼睛瞧着,一点掺假也容不得,全部咽了下去。玉双站在对面看得直着急,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

待姑娘们喝了茶,掌事的侍女才让侍婢伺候着下水。二十一位少女拥着轻纱踏入汤池,烫暖的温水涌上来,恍惚间有一股甚是惬意的熨帖感,连带着将数日的辛苦和埋怨都蒸泡去了大半。

朱明月记得玉双的话,特地挑了一处假山旁边坐着,堆叠的太湖石凹凸不平,在蒙胧的水雾中,刚好起到遮掩的效果。热气逐渐上来了,眼前是姑娘们撩起的水花,入耳是说笑打闹的声音,还有一股澡豆的腥气,晃得人有些昏沉沉。

“姑娘,姑娘……”

有人推她肩膀。

朱明月抚额抬起头,面前是玉双焦急的一张脸,“姑娘,赶紧把这个吃了。”

玉双递过来的是一颗褐色药丸。

蒸腾的温度让她有些头晕目眩,人多眼杂,容不得她多想,只能接过来含在口中吞了。而不论这是什么,香汤蒸润着肌肤,都会加速药效的发作。

渐渐地,姑娘们也不笑闹了,恹恹地趴在水面上。纤长双臂,丰臀细腰,曲线玲珑……缭绕的水汽中,少女们的胴体如一朵朵花儿般恣意舒展,娇态显露无遗。耳畔蓦然响起玉双的话:洗尘茶不要多喝,入汤后更要找视线不明的地方,朱明月背对着凸起的岩石,忽然有种作呕的感觉。

夜色渐渐弥漫上来,汤池水面上只剩下一层淡淡笼着的轻雾。周围的篝火内抽去了焰石,连竹林里挂着的灯盏都掐灭了,唯一的亮处,是暖堂前挂着的一盏猩红色灯笼。一晃一晃的光晕,亮亮的,幽幽的,在夜色中散发出一抹别样的妖娆。

伺候的侍婢走出暖堂的西厢房时,浓云刚好遮住了月光。

天幕瞬间黯淡了下来,在沉沉的夜色掩映中,一道黑黢黢的人影,悄无声息的,钻进了这只供女子休憩的暖堂香闺。

房门没落锁,“吱呀”的一声被推开,扑入眼帘的是一张锦衾竹榻。榻上,青丝铺开、玉体横陈,竟是一个玉柔花软的少女,曲卷着的双腿,轻薄的白纱根本遮不住胸前的风光。

男子嘴边噙起一抹邪笑,直勾勾地望着那具罗裙半褪的胴体,时辰刚刚好。

他并不急着上前,先去把房门掩上,又将桌案上的灯盏吹熄了。冷淡的月光顺着窗棂流泻进屋内,照在少女每一寸光裸的娇肤上,光裸的藕臂,不堪一握的腰肢,高耸的胸脯……这焚心的景象让男子顿时把持不住,粗喘一声就扑上了竹榻。

触手的肌肤很凉,也不是想象中的柔嫩滑腻,有些硬。男子的动作下意识地僵了一下,猛地将侧躺在榻上的女子翻过来,这一下,连身下的被褥都跟着卷起来。却见月色中的佳人,仍直挺挺地保持着半蜷的姿势,胸口的位置,豁然插着一把刀。

死人!

男子被吓得头皮发麻,一下子从榻上跳起来,“噔噔噔”地向后退了好几步,险些栽到地上。

怎么会是死人?

若换成一般的人见到尸首,尤其是被凶杀的场面,早就惊骇得面无血色、失声尖叫,然而这男子上一刻还对着竹榻上的少女尸身又摸又揉,若不是尸体冰冷僵硬,半天都不做反应,他还兀自沉浸在温柔香里不能自拔。

而他终究不是一般人。

取来火折子,重新将案上的蜡烛点上,欲明欲灭的光晕照亮了那具尸体的面容——玉双。

男子走回到榻前,举着烛台,在玉双的尸身上晃了晃。又探手捏了一把,面颊和脖颈已经变硬,掀开遮在她右肩的白纱,可见暗紫色的尸斑。

约莫是三个时辰之内死的。

男子紧皱着眉脸色阴沉,不禁想起三个时辰之前——

“今年这批颇有几个出挑的,出身也不错,据说还有两个是头人的女儿,保证让您满意。”

折枝山水的花梨木大屏风旁,彩画铜盆放在披缎小锦杌上,落满阳光的北面落地罩挂着一道长长的琉璃珠帘,锦幔遮掩。正在铜盆里净手的朱袍男子,闻言瞟了瞟身后一脸谄媚的奴仆,不咸不淡地问道:“这么好?有多少人?”

“二十个。”

那奴仆说罢,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道,“不不,应该是二十一个。迟了几日,三管事亲自送进来一个,说是四排山头人未过门的小妾,顶替之前病重来不了的。”

男子抬起头来:“岩布殊么时候也开始管这些了。”

“要不小的去把后进来的那个,先跟其他人分开?”

“暂时都搁一起吧,搁一起才看得出好坏……对了,玉罕那边说了没有,什么时辰送她们过来?”男子净完手,跪在他脚边的侍婢拿来锦帕,仔细地擦拭着他的每一根手指,连指甲缝都不放过。

那奴仆“嘻嘻”笑了两声,“晌午一过就会领来,汤池那边都安排好了。”

男子“嗯”了一声,阖上眼,像是要陷入假寐。

这个时候,外面响起一个男音:“召曼大巫师,有个侍婢要见您。”

摆夷族的大巫师都是世袭的,与德行无关。

但身为族内的唯一的大巫师,又是历年勐神祭仪式的主持者,召曼在曼腊土司寨是亦如神祇一般的存在。尽管这位神祇并非传说中的那样,不沾红尘烟火,但在摆夷族众的眼里,精通医术和巫术,且能与勐神寨神通灵的巫者,神秘而神圣,威严不可侵犯。

那个侍婢被带进来的时候,低垂着头颅,连大气都不敢出,像是恨不能把腰弯到地上去。

“启禀召曼大巫师,玉罕姑姑把第一个人挑好了,让、让奴婢来问你,要安置在暖堂的哪间厢房里?”

她颤巍巍地问道。

“挑的是哪个族的?”

“沧源佤族。”

召曼“嗯”了一声:“就放西厢最里头的那间。”

“是。”

召曼说完便不再理会,侍婢也应该下去了,片刻却发现她迟迟没动地方。召曼撩了一下眼皮,见她低着头站在那里,头发垂在一侧,露出光洁的后颈,柔和得就像是水鸟汲水时垂下脖子的姿态。

不由得挑眉道:“你叫什么?”

那侍婢仿佛这才回神了一样,飞快地瞄了一下朱袍男子,咬唇嗫嚅着道:“奴婢玉双。”

对,他记得她叫玉双。

他也记得每一年选拔祭神侍女时,都要将那些待选的少女送到神祭堂的暖阁,让他这位德高望重的大巫师逐一地、仔细地“调|教”一番。可是这一次,在最初的一夜,不但没有少女来荣享他的雨露恩泽,负责安排的人还死了。

到底是谁?谁又有这样的能耐,在那氏土司府里、在神祭堂杀了人,还能全身而退?

次日的晨曦,天色有些欠佳。在巫姑的三声铜铃响起之后,宿在暖阁里的二十一位少女洗漱齐整,到北角的小苑里候着,由掌事侍女训完话,于巳时一刻用过早膳,又被领到神祭堂的穿香殿。

依旧是背诵祷文,焚香,沐浴。

也不知是不是泡了温泉的缘故,饶是睡惯了竹楼的大通间,从未见过屋宅寝房的姑娘们,均是一夜好梦,此刻坐在席间,神清气爽。

没有人察觉在西厢的香闺中出现了一具尸体,也没有人将此事声张出去,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少数知情的掌事侍女举止如常,连一丝特殊的表情都不曾有。以至于姑娘们只晓得少了一张颐指气使盛气凌人的面孔,眼不见心不烦,反倒是巴不得再少几个凶悍的侍婢。

未时,外面又下起了雨。

潮湿的气息弥漫上来,有侍婢推开窗支,雨丝裹挟着一丝丝花香斜斜地扫进殿里来。

坐在最前面的小和尚一直在咿咿呀呀地念着祷文,席地而坐的姑娘们鹦鹉学舌似的跟着重复,也不知究竟能背下来多少。朱明月有些昏昏欲睡,目光不经意间扫向北墙的位置,堆放着几张矮杌和半扇山水背屏的旁边,挂画的地方用金粉朱漆勾勒出锦雀的纹饰,被烛台上的亮光一照,流光溢彩活灵活现。最中间的那只却有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似会说话般,正对着姑娘们坐席的位置。

玉罕拿着戒尺在席间来回逡巡,发现谁敢打瞌睡,就会一尺子抽下去。即将走到身后时,朱明月用掌尾揉了揉眼睛,将身子坐得更正些。

姑娘们大多是插科打诨心不在焉,却迫于玉罕的厉害,又怕被掌事侍女呵斥,敢怒不敢言。当然,也有个别人一心想要被选上,表现得极为认真勤奋,就比如那个花苞髻的少女。

昨日在汤池中,朱明月是听了玉双的话,找到一个隐蔽的地方遮住身体,当时同样这么做的,恰是那个花苞髻的少女——月卓拉。两个女孩子不约而同的做法,让朱明月的目光一动,忽然有种心照不宣的意味在心裏蔓延。

“多少日了,总是磕磕绊绊,你到底用没用心!”

被掌事侍女用手狠狠戳着额头的姑娘,名叫叶果,沧源佤族人,此刻红着眼圈,也不知是疼的还是吓的,泫然欲泣咬唇不敢吭声。

“我看你就是贪玩耍滑成心怠惰,罢了罢了,你也别在这儿耽误工夫了,收拾收拾东西,今日就滚出土司府吧!”那掌事侍女越说越生气,宽大的袍袖一挥,将案上的器皿全部掀翻,香炉书简散了一地。

这一下,叶果“哇”地大声哭出来。

席间的女孩子们噤若寒蝉地低着头,无人敢出面求情。待听到“淘汰”两个字,每个人脸上的表情不一,惊讶、同情、唏嘘……更多的是羡慕。早知道背不下来就会被打发出去,干脆都不背了,早早离开这鬼地方了事。

玉罕像是洞悉了众人心裏的想法,视线扫过去,冷冷笑道:“别以为这么轻易就能放过你们。凡是落选的人,就代表着对神明的心不诚,都要受到族规的处罚。还有你们的家里,也要为之受过!”

什么样的族规和处罚,能让在场这些族内的、族外的女孩儿们都变了脸色?尤其那个被掌事侍女扬言要赶出去的佤族姑娘,怔了一下,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跪在地上抱住掌事侍女的腿,号啕大哭地求饶。

“现在知道怕了?晚了!”

那掌事的侍女略抬起腿,嫌恶地将叶果甩开,又朝着席间的姑娘们道:“还有你们,玉罕姑姑说得没错,哪个还敢插科打诨不服管教,大可跟她一样,退出祭神侍女的选任!”

没得到任何回音。

姑娘们心惊肉跳地看着叶果被拖拽出去,任凭她痛哭流涕、再三乞求都无济于事。死记硬背虽然难,教习姑姑虽然可恨,但总比受摆夷族的族规处罚、连累全家要好,忍吧,继续忍吧,忍过了祭祀仪式就好了。

原本还心存侥幸想蒙混过关的人,都卯上了劲。没人想被筛下去。可名额是有限的,淘汰了一个,还剩下二十个,二十选十二,注定还要有八名少女落选。女孩子们一直以来同仇敌忾相依相伴的关系,在这一刻,不禁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朱明月与众人一样抬头目送着那佤族姑娘被拖走的惨状,余光略扫过坐在她斜前方的月卓拉,花苞髻的发式,只露出侧脸,一双眸子里泛起的却不是担忧或同情,而是一种难以名状的悲悯或者说是恐惧。

这种复杂的表情,被朱明月捕捉到了,也没有逃过玉罕的眼睛。

总算熬到了申时五刻,又到了每日的香汤沐浴。跟昨日一样,入浴前先喝洗尘茶,又苦又涩的味道,依旧是在掌事侍女和侍婢的多重监视下,喝了个干净,这回再没有人来给她送药丸。

朱明月裹着白纱下水,眼见着月卓拉又坐在了昨日用以遮蔽的位置,环抱着双臂,将身子紧紧地贴在打磨得光华的池壁上,隔着弥漫的水雾,只能看到隐约裸|露的香肩。

姑娘们在互相笑闹,朱明月则背靠着池边给一个年纪很小的女孩子搓背,很开阔的位置,却有了恰到好处的遮挡。或许她也该提点那个少女一下。但就像对方分明知道这香汤沐浴裏面的一些猫腻,却连同村寨来的姐妹都没告知,人总是在保全自己之后,才有余力想起别人,并非谁都有义务在明知危险的情况下去舍己救人。

在汤池外伺候的侍婢比昨日少了,多了几个体格健壮的粗妇,手执棍棒,凶神恶煞,不知是在防范些什么,不善的目光徘徊在池中姑娘们的脸上,仿佛是要盯出窟窿来。

这时,一个掌事的侍女从小径那边走进来,扬声道:“从今晚开始,你们所有的人要轮流在祭神阁里守夜了,每人一夜,隔五夜换一人。”说罢,指了指池中的一个少女,“今晚是你。”

月卓拉猛地抬起头,“我?”

掌事的侍女居高临下,睨视着她道:“待会儿沐浴完,就不必回暖堂了,自会有人来领你。”

“不,我不要!”

月卓拉的脸色剧变,也顾不上遮掩身子了,“哗”地一下急忙从池里站起身,“我不要去守夜,不应该是我,我背诵那些祷文如此流利,姐姐应该再换一个外族的姑娘,她们中的很多人都背得不好,求姐姐去换一个!”

白日里不是有个姑娘惹怒了掌事侍女,已然落选了吗?怎的还要挑人去祭神阁!

月卓拉的神色又惊又恐。

突生的变故,让池中泡得无比惬意的姑娘们纷纷调过来视线。不就是去祭神阁里守夜么,跟背诵祷文有什么关系?其中有几个跟月卓拉一道从红河村寨来的彝族妹子,就算有心想跟她调换,听她这么说,也气愤地收回了想法。

“守夜的安排,是一早就定好的,岂能容你抗拒!”玉罕喝道。

月卓张开咬着惨白的嘴唇,带着哭腔道:“玉罕姑姑,求您换一个去守夜,我不要这么快被安排去祭神阁,我不要这么快就被选下去!”

“住口!”玉罕怒目而视。

在月卓拉话里泄露更多秘密之前,玉罕上前来一脚重重踹过去,直直踹在月卓拉的肩胛。月卓拉跌进水里,扑腾了两下,还没等再站起来,就被拿着棍棒的粗妇一把从水里捞了起来。

“这丫头不服管教,先把她带到东厢去!”

玉罕怒道。

“不,不,我不要去东厢,别送我去东厢,不要!”

月卓拉拼了命地挣扎,歇斯底里的尖叫声有些骇人。姑娘们面面相觑,都不知发生了什么,玉罕面尤带怒容,转而朝向池边余下的几名粗妇道:“你们两个留下,其余的都跟着过去,留下的,把人给我看好了!但凡有什么差池,我让你们都去喂鱼!”

月卓拉被推进东厢最裏面的一间屋子。

床榻上的血迹还没干,隔了一昼夜,洇成暗红色,榻边站着一抹朱袍背影,是个男子。

供奉着族内神明、一向是宝相庄严不可亵渎的神祭堂,在选拔祭神侍女的期间,不允许任何男子涉足,谁知道这暖堂里的女子香闺,居然出现了一个男人。

几乎是在转过身来的第一眼,召曼就认定,这并非他要找的人。

“说说吧,你都知道些什么?”

她不是他要找的人。能在初到神祭堂的第一夜,杀死府内的侍婢,且不动声色安排好尸身的人,就算身份败露,也不太可能这般歇斯底里没有分寸。但是召曼能理解玉罕送她来的原因——宁可错杀,也绝不放过每个人,一向是玉罕的行事准则。

“不、不……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知道……”

月卓拉已然瘫在地上,嘴唇颤抖,吓得魂不附体。

召曼轻笑一声,走到月卓拉面前抬起她的下颚。月光从窗外洒进来,被水浸湿的发梢黏在她的额头上,显露出浓丽的瓜子脸,一双泛着泪光又惊又恐的大眼睛,让人陡然生出想要痛惜抚慰,却又更加想欺侮凌虐的冲动。

“真是个美人啊。红河彝族将你这样的美人送进来,显然是对你寄予厚望,缘何要这般不识抬举?”召曼说话间将腰弯得更深,把头低到月卓拉的颈窝,似在轻嗅着她的体香,“要知道,能受到摆夷族大巫师的青睐和调|教,是多少女子求都求不到的‘福分’。”

月卓拉猛地哆嗦了一下,眼泪就顺着两颊滑下来,“别这样……求求你,别这样……”

“哪样?”

手指徐徐勾勒,引起少女不住地战栗。

“我、我是箩西村寨头人的女儿,是红河贵族,你不能像对待她们那么对我!”

召曼一把扣住月卓拉想要反抗的手腕,那一下力道颇狠,让月卓拉挣扎不得,反而痛苦地仰起头,“看来玉罕并没有送错人。可怜的小姑娘,你还真是知道得不少。”召曼抚摸着她的脖颈,收拢手掌,蓦然掐住她的咽喉,“告诉我,谁告诉你的?”

是谁?谁泄露了大巫师的秘密?

“住、住手!”

月卓拉挠抓着召曼的手,惊惧得死命挣扎。

“我知道,你的身份比那些女孩儿都要高一些,但那又怎样……你已经是祭神侍女的待选人了,这是何等神圣而又荣耀的头衔?相反的,一旦你落选,就会成为整个家族的耻辱,根本逃不过族规的惩罚。还有你的家人,因为你而受到全族的指责和笑话,还会再接纳你、护着你吗……你没有其他的路可走,你只能被选上。而你想要中选,也唯有巴望着作为大巫师的我,接纳你这副卑贱的身体。”

还在幻想什么?

幻想着就算被送进来也会区别对待?可是在召曼大巫师的眼里,都一样。

男人的声音很轻,穿耳而过就像是让人不寒而栗的魔音,手上的力道却在一点点的加重。召曼扣着月卓拉的手忽而转向扶上她的肩,抓着她本就轻薄的襟口一扯,狠狠握在她的胸脯上。那一刻,月卓拉想要尖声嘶叫,却被扼住喉咙发不出半点声音,心裏极度恐惧的情况下,她瞪大一双泪眼,使劲踹着双腿。

直到她脸色憋得发青发紫,约莫快要窒息而死了,召曼才松开了手。月卓拉似抽干了浑身力气,瘫软在地上,惊恐的脸上满是泪痕,蜷缩着抱住身体不住地战栗。

“怎么样?选择的机会只有一次,我的耐心可不多。”

召曼笑眯眯地看她。

“我说,我说……是三年前落选的一个祭神侍女,是她跟我说的……”月卓拉脸上的泪未干,又扑簌流下。

再聪慧骄傲,也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哪里禁得住这样的羞辱和折磨。

召曼眯起眼,“哦?哪个?”

“阿、阿施朵。”

召曼显然对那个名字没有了印象,脑海中搜罗过一具具或丰|满或纤瘦的美丽酮体,仍是理不出头绪。但既是红河箩西寨子出来的人,又是在三年前,自然就有所查。可是大巫师多年以来的秘密,至此恐怕是瞒不住了。召曼想到此,不禁眼神一厉,“你进来之后,还告诉过谁没有?”

凌厉的声音让月卓拉一颤,浑身止不住地战栗起来。她此刻绝望极了、也恐惧极了,说什么奉神、侍神,其实都是送来给这个猥亵的男人采阴补阳的玩物,她姐姐如此,现在又轮到了她……月卓拉不知道为何自己的家族要惧怕和讨好这个那氏土府,可她知道若是她说只有她一人知道这内情,这个男人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杀了她;就算她一时死不了,事到如今,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了……

“有、还有一个女孩子……挺古怪的,好像知道些什么……”

“叫什么?”

月卓拉哽咽着摇头,“我不知道。”

召曼抓住月卓拉的头发,不顾她痛苦的喊叫,将她从地上拽到身前,“可别撒谎哦,撒谎的坏女孩儿,都是要喂蟒蛇的……”

浓云遮蔽了月光,许久之后男子离开了屋苑,门扉虚掩的屋内,响起了女子歇斯底里的尖叫声。撕心裂肺的叫声撕扯着耳膜,仿佛要划破夜空,一直传到了曼腊寨子西面那座建在荒芜干涸小溪边的乱坟岗。忽而一阵冷风刮过,吹动了乱坟岗里亮幽幽的火光,森森得让人脊背发凉。

月卓拉的事,就像是一粒石子投到湖心荡漾出的涟漪,传不出神祭堂,对府里也构不成任何影响。在召曼眼中,一道涟漪是掀不起大浪的,历来这些踏进神祭堂的人,红河彝族也好,沧源佤族也罢,都翻不出他的手掌心。故而召曼默默地在心盘算着,一旦抓到那个胆敢在暖堂东厢行凶的人,要使用什么样的折磨手段,才能供他享乐,泄他心头之恨。

可他忘了,这裏毕竟还是土司府,不是他的一言堂。

翌日,府裏面突然有命令宣布,这次勐神祭祀的大巫师人选要更换。

接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召曼还在被窝里睡觉。元江府还不属于大明疆域时,召曼就是族里的巫师,从巫师到继承的大巫师,二十几年来,主持过多次勐神祭、寨神祭,还有每年的求雨、拜月、祭战神……唯我独尊惯了,除却族里几个要命的人物,几乎不把什么人放在眼里。这次撤他职的人,恰恰是那几个要命人物之一——土司夫人刀曼罗。即将取代他主持祭祀的,变成了女巫师——雅莫。

召曼惊呆了。

整个神祭堂哗然。

“雅莫,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别以为有土司夫人撑腰就能为所欲为!”

叮叮咣咣的砸东西的声音在屋里响起,吓得守在门口的奴仆缩了缩脖子,都退到了回廊之外。

“前前后后我光是准备就花了整整一年,又一年选人,再一年观天象,否则为什么祭祀会三年一次?你倒好,等我全部做完了,你二话不说就找刀曼罗夫人抢了个现成的。你的良心让狗吃了,就不怕接不下来砸手里!”

“咣”的一声,摆在案上的粉釉大花瓶被召曼举起来,重重往地上一摔,顿时破碎成几块。

那矮胖的女子坐在北窗前的官帽椅上,像是老僧入定般正喝着茶。等召曼砸完了也骂完了,才将茶碗放下,慢悠悠地说道:“你说这届的祭神侍女中有奸细?”

……

他刚刚说的,她一句都没听。

召曼冷冷地看着她:“祭神阁的事情要是传到外面了,你我谁都脱不了干系。咱们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互相捏着把柄,我奉劝你千万别把我惹急了!”

“放心吧,是你的东西我一样都不会拿走。”

召曼斜睨着官帽椅上的女子:“什么意思?”

“只消你能举荐我坐上大巫师的位置,我可以保证,将来在我所有主持的祭祀仪式下,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我绝不干涉。”

“你做梦!”

召曼知道雅莫指的是那些祭神侍女的归属,但是想让他再举荐一个人与自己平起平坐,这绝不可能。大巫师的位置向来是世袭的,因为这个身份,才让他在土司府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凭什么她说想要就能要!

“召曼,如今刀曼罗夫人的一句话,就能把你给撤了,有这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又不是只有大巫师才有资格主持勐神祭祀,等年头久了,谁还会记得你这个昔日的大巫师?我现在并不是与你争什么,只是要一个头衔。”

都开始觊觎第一把座位了,这还不叫争?召曼强压着满腔怒火,不阴不阳地说道:“雅莫,不是我不同意,族规就是族规,就算是土司夫人,也凌驾不过族里几百年的传统!”

“族规如何不用你操心,但凡你肯松口,我自然有办法。”雅莫挥了挥手,像是不愿意在这上面多言,又将话茬扯回去道:“对了,你还是跟我说说东厢房里死的那个侍婢吧,究竟是怎么回事?莫非……真有什么居心叵测的人混进了府里来?”

召曼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怎么回事你去问玉罕啊,她负责那些姑娘。”

雅莫连看都没看他一眼:“是要去问她的,不过她终究是你的人,我提前来打声招呼,省得你又得理不饶人,弄得鸡飞狗跳的。”

“原来你还知道这先来后到的规矩!”召曼咬牙切齿地瞪着她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攥紧了手,恨不能将她手里的茶连带茶碗一起扣在她头上。

有些人相信直觉,也凭借着与生俱来的敏锐直觉,在深宅大院这种地方安身立命。而有的人靠的不是直觉,是怀疑一切的态度。玉罕就属于后者。宁枉勿纵的处事作风,让玉罕在没有任何证据、仅凭一己武断猜测的情况下,就毫不犹豫地将月卓拉送到召曼的面前,算是一种考验。可惜,月卓拉并没有通过考验。

此刻一直在门外听着召曼和雅莫两人说话,听完雅莫的最后一句话,玉罕就放弃了敲门进去的打算,不动声色地离开屋前的长廊,径直朝着穿香殿走去。

姑娘们一直在穿香殿中重复着每日祷文的背诵。

推开殿门走进去,玉罕扫了一眼殿内的众人,指着其中一个姑娘道:“你,跟我出来。”

在神祭堂待了整整三日,待选的祭神侍女谁都没看到传说中的大巫师,于是作为教习姑姑,玉罕的话无疑跟圣旨一样。朱明月跟着玉罕一直走到穿香殿北面的耳房里,不算宽敞的地方,只有两个身体壮硕的粗妇守在门外。

“知道我为何要找你来吗?原本前日要去神祭堂守夜的人,应该是你,如果不是月卓拉那丫头神情古怪,我不会做出那样的安排。”

把人带进屋内后,玉罕就以一种犀利而了然的神情,跟对面的少女这样说。

“月卓拉不是因为不服管教,被驱逐出府了吗?”玉罕的话中透露了很多重点,朱明月却不懂是什么意思。作为第一个忤逆教习姑姑的人,关于月卓拉的下场早就在姑娘们之间传开了,很多人还因此幸灾乐祸地想,又少了一个争名额的。

玉罕哼笑了一声,“被逐出府?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她可是奸细。”

“奸细?”

那两个字显然更让少女惊诧,玉罕将她的表情收在眼底,有些轻蔑地说道:“元江府一向都不欢迎外族的人,尤其不允许外族人接近内城村寨,就是防着那些阿猫阿狗混进来捣乱,这次为了勐神祭接纳了红河彝族和沧源佤族,没想到还是被钻了空子。就在昨夜,月卓拉已然招认,她进府乃是别有目的,同时还咬出一个人来……你猜猜是谁?”

朱明月仿佛是感觉到了什么,不由得低了低头,苦笑道:“玉罕姑姑该不会想说,月卓拉咬出的人,是我吧?”

“你觉得呢?”

“没记错的话,月卓拉是彝族人。”跟月卓拉一同来自红河黄草坝的,还有三个姑娘,月卓拉再怎么乱咬,都没理由咬到她头上。

“月卓拉的确是彝族人,可我也调查过你的背景,你根本不是四排山头人未过门的妾室,更不是来自沧源佤族。你的身份比她更让人怀疑。”玉罕一瞬不瞬地盯着朱明月的脸,丝毫不放过她的表情。

朱明月对玉罕的说法报以怀疑态度,她确信自己每的一个身份都绝对无懈可击,但自己是不是四排山的人,有没有歹意,根本没有区别。似乎只要玉罕想,就能利用月卓拉的嘴,给她盖棺定论。

“就因为我是三管事岩布领进门的?”

进府的那一日玉罕和岩布两人的针锋相对,让很多人记忆犹新。玉罕吃了口头亏,不能拿岩布怎样,对付一个待选的祭神侍女是易如反掌。而岩布把玉罕得罪了,也是间接给朱明月招了麻烦,可岩布在将她领进来之后,就再没管过她。

“你很聪明,比往年那些跟在岩布身边的都要聪明,”玉罕掸了掸袖口,微微笑着道,“可惜你跟错了人,为此我替你感到很惋惜。”

正午刚过,苑外日光和暖,朱明月却感到后背隐隐发凉。

“玉罕姑姑能否给条生路,我会……安分守己。”实际上,她一直都很安分守己。

“我喜欢聪明的人,更喜欢听话的聪明人,这样吧,你也别急着撇清,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你通过岩布进到那氏土司府,到底做什么来的?”被沧源佤族下过聘的女子,居然顶替祭神侍女的身份进了土司府宅,这是意欲何为?玉罕没诈出这丫头的话,反而愈加感到好奇。

“我其实也是身不由己,而且,我与岩布管事并不熟悉……”朱明月实话实说。

“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进府,是不是为了土司老爷?”

朱明月怔了怔,蹙眉道:“是岩布管事跟玉罕姑姑说的?”若说接近土司那荣是整个计划中的一环,玉罕的话也不算是说错了。

她羞于启齿的默认,让玉罕露出一抹了然的神色,嗤笑着道:“凡是来到土司府的,没有几个不想接近土司老爷,瞧你这身段、这相貌,安排你来的人也算是打得一副好算盘,可他们送你绕过土司夫人,直接走了神祭堂这一步,却真真是自作聪明。”

朱明月愣愣地问道:“姑姑何意?”

“来到神祭堂,不出意外的话,要么选上,要么被淘汰,无论哪一种,你的下场都与你所想的相去甚远,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你永远都不会有接近土司老爷的机会。”岩布是掌管外事的,哪里知道神祭堂内的细情,随便应承下来,打算借此沾光,殊不知会偷鸡不成蚀把米。但巧就巧在,意外偏偏发生了,主持勐神祭的大巫师忽然要被撤掉,换成一个女巫师,对于这些祭神侍女来说,可是有着天壤之别。

玉罕想到此,嘴角牵起一抹古怪的笑,“你既要活命留下来,我亦不是赶尽杀绝的人。看你也算老实乖觉,我给你一个机会,你帮我做件事,我不去告发你,还可以保你通过祭神侍女的选拔,这样一来你就是召曼大巫师的人,跟神祭堂站在一起。”

也就是说,若她不帮忙,便是跟神祭堂为敌,马上会落得如月卓拉一般下场。

“是召曼巫师让姑姑来跟我说的?”

“在这土司府里,你认为谁还有这个权力?”玉罕似笑非笑。

“那我、我还有没有机会见到土司老爷?”朱明月有些为难地看着她,“倘若无功而返,我真的不好交代……”

玉罕一笑:“表现好的话,不乏这种可能。”

“那好,但凭玉罕姑姑安排。”朱明月像是下了决心,目光坚定地答道。

两人的约定,就这样敲准了。

临时更换主持巫师的事,在土司府里还只是一个传闻,元江府城内的几大村寨中却起了不小的骚动。每隔三年的勐神的祭祀,主要为了祭拜色勐和披勐:色勐,指的是善者,是远古时战胜部落首领的亡灵,这些亡灵会保护本部落人畜的安全。披勐,指的则是恶者,是战败或在争斗中阵亡的原部落首领,暗中起着危害获胜部落人畜安全的作用。

摆夷族那氏作为战胜部落百年之后的传承者,为祈求善者保佑,讨好恶者,对盛大的勐神祭祀相当重视,为期三年的准备更是慎之又慎,鲜少有这种临阵换人的情况。就在撤换巫师的消息流出来之后,村寨里的牲畜突然起了病,紧接着有几个身体弱的村民病倒了……披勐作恶的流言,开始悄悄地在各大寨子里蔓延滋生。

但是这一切都不妨碍拥有巫师身份的雅莫,在六月十四的这日,强势入主神祭堂,鸠占鹊巢。

“她和蔼极了,刚刚还摸我的头来着呢。”

从神祭堂的弱水阁走出来的少女,良久还回不过神来,绯红的脸颊醺醉了一样,晕晕乎乎的。

殿外的姑娘们纷纷围上来,听她这么一说,更好奇了:“那她给你赐名了么?有没有问你什么问题?”

那少女低着头,腼腆地说道:“雅莫巫师只问了我的生辰……”

至于赐名,那是选拔之后的事。只有被选上的祭神侍女,才有资格受到神祭堂巫师的赐名,但刚刚那慈蔼的笑容、温和的话语,还有摸骨时赞不绝口的夸奖,都让她既敬畏又生出无限的儒慕之感。

“听说,初次拜见表现好的话,会直接中选呢!”

“那我一定要好好表现,给雅莫巫师留个好印象!”

“我也是……”

姑娘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就在这时,屏门打开,一个侍婢从裏面出来,指着女孩子们中的一人,“该你了,跟我来。”

朱明月踏进弱水阁的西侧,隔扇罩的后面,是一个布置得颇为雅致的小室,檀香袅袅未熄,锦杌案几不染尘埃。镂空琐窗下的酸枝大画案前,那矮胖的女子一袭朱袍玉带,正襟端坐,却半阖着眼儿,一副飘飘欲仙的假寐状。

这就是那位极富传奇色彩的女巫师——雅莫。

“坐吧。”

那侍婢给她安排了位置,就退出去了。

朱明月依言走上前,坐在离主座不远的矮杌上。

这时,雅莫方才睁开眼皮,抬眼看向她时,有些沉湎的目光很明显亮了一下。

“多大年岁了?过来坐。”

矮胖的女子朝她招了招手,朱明月依言往前坐了一些。雅莫蔼蔼一笑,又道:“再近些。”

“刚刚及笄。”

“再近些,坐到我身边来,莫怕。”

雅莫的语气像是在哄自家宠溺的小辈子孙,很难不让人放下戒备,心生好感。一直到朱明月坐在雅莫跟前的小锦杌上,嗅到那股檀香的味道,才看清楚面前年纪已不轻的女子,眼皮垂坠,眼底略有乌青,松弛的皮肤略显老态,正笑眯眯地打量着自己:“……十五岁,是个好年岁。”

雅莫说罢,执起朱明月纤细的手腕,将手伸进她的袖子里,以手相覆,沿着关节一寸寸地往上揉捏,一边揉还一边品味着。

朱明月知道雅莫这是在给她摸骨,说起来,摸骨算是玄门道学中算命的一种手段,可她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被触碰的肌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雅莫像是完全没注意到她身子的紧绷,眼神儿半明半寐,略显粗糙的手指不急不缓地沿着朱明月的手臂往上,好半晌摸完了,把手从她袖子里伸出来,又徐徐抚上她的后脑、眉心、耳垂……

“不错不错,碧玉品字骨,天性敏而慎细,灵慧之根。”

雅莫的话朱明月很熟悉,同样的话姚广孝也跟她说过。

“你的骨骼可是极好的,年岁合适,模样也生得让人见之喜爱。若是我许你通过祭神侍女的选拔,你可愿意随我一处,侍神奉神?”

雅莫笑容可掬地望着她,眼角眉梢是说不出的慈爱和欣赏。要知道摆夷族的巫师世代享有族内的供奉,非是世袭不可,雅莫的话,无疑是有留下她的意思。

朱明月露出惊讶的表情:“……我?”

“是啊,我的乖孩子。”

“可是……”这可太突然了。

“没有可是,现在我就给你赐名,叫玉恩,可好?”

玉恩,即像莲花一样的少女。

朱明月现在用的身份并不是摆夷族人,对方却连问都没问,就直接给了她一个摆夷族平民女子的名讳。朱明月的余光瞥过案上袅袅的檀香炉,略垂下眸,似怯非怯,似喜非喜地说道:“若、若蒙不弃,玉恩愿追随您左右。”

雅莫像是喜出望外,一把将她搂进怀里,摸着她的头道:“真是个好孩子……”

檀香的味道忽然重了,氤氲的烟丝飘过来,雅莫眯着的眼睛忽地一垂,话说到半截像是被掐断了一般,蓦然就没有了声音。前一刻还拘谨赧然的少女,伸手一把稳稳地扶住她歪倒的身子,将她摆好姿势扶靠在椅背上,然后探手去解挂在她腰间的一串钥匙链。

跟预料的一样,没遇到任何抵抗。可朱明月仔细一摸,才发现,雅莫腰带上的几十枚钥匙都串在一起,串联方式居然是九连环……

朱明月的到来,让这位摆夷族有史以来第一个有资格主持勐神祭的女巫师如获至宝,当场就点了她入神祭堂的资格,同时赐名白莲玉恩。有侍婢出来宣布之后,朱明月随之走出弱水阁,下面等着被召见的姑娘们,投向她的目光都略带敌意。

但是朱明月并没有停留,跟着领路的侍婢出了弱水阁前的抄手游廊,就直奔暖堂的东厢而去。

一路都没人拦她。

直到拐角处转弯,朱明月回身瞧见四下里无人,推门进了靠北的一间屋苑。

“拿到了吗?”

玉罕见她进来,急忙迎上前。朱明月掩上门扉,从袖中掏出一枚钥匙。

铜铸的钥匙,形状酷似香阁的窗阁,上面还有一个带锈的环扣,显然是从整串钥匙上摘下来的。玉罕眼中狂喜,道:“我就说那老妖婆一定能对你瞧上眼,想不到这么顺利!”

“你呢?你是不是像我跟你说的那样,在她昏倒之后,掐碎了香丸,又掺了少许进熏笼里?”

朱明月点点头,“雅莫巫师昏睡的时间还挺长的……”说罢,又不无担忧地小声道:“真的没问题吗?刚刚雅莫巫师从迷香中醒过来,好久都没说话,过了一会儿,直接就让我出来了。”

玉罕一笑:“你放心,我既然敢让你带着香丸进去,就敢保证她即使当场被放倒了,也不会觉得有任何异常。”

原本在她那檀香裏面,也没掺什么好东西,再加一味迷|药又能如何?那香丸不过是加重药效。而且所有姑娘的身上都放着香丸,雅莫每召一个进去,间歇昏睡上一次,也就不奇怪了。可笑雅莫自以为揽下主持巫师的位置,就能在她操持多年的神祭堂里为所欲为,高兴得未免太早了。

“对了,她还有没有旁的反应,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话?”

朱明月道:“……雅莫巫师赐我新名了。”

玉罕一怔,随即脸上笑意更深,“恭喜你,你被选上了。”

被选上,也就意味着暂时是安全的。

“……姑姑似乎早预料到雅莫巫师会选我,这又是为何?”

玉罕哼笑了一声,颇为志得意满地说道:“那老妖婆一向喜欢长相出众的年轻女孩子,你生得一副花容月貌,自然是合她的眼缘。”

还有一个原因玉罕没说,朱明月明白,西南边陲阳光又毒又烈,摆夷族的女孩儿家多是以黑为美,雅莫却偏生喜好中原女子的白,肤若凝脂,欺霜赛雪。当初岩布送朱明月进来后,玉罕没再因身份的问题过多纠缠,也是由于这一点。

“行了,东西拿到你便回去吧,离开久了恐被人怀疑。”

“万一雅莫巫师发现钥匙不对劲……”

“这个你不用担心,”玉罕拿着那铜铸的钥匙,眼底流泻一抹精光,“且不说她能不能发现,就算她察觉了钥匙有问题,也绝对怀疑不到你头上……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怨得了谁呢……”

十九个待选的祭神侍女中,除了朱明月,还有另外三个姑娘也被雅莫直接点了名留下,其余的仍需要进行每日的祷文考问筛选。被点名留下的人,从暖堂的西厢搬到了弱水阁北面的小苑,配有专门的侍婢伺候,一应吃穿用度也是专人安排。

玉罕说得对,钥匙的事,雅莫一点都没察觉。

日子以一种诡异的平静,飞快溜走。

负责照料朱明月的侍婢是阿萦,三管事岩布特地从身边拨过来的,像是蒙尘的珍珠终于绽放了光芒,岩布觉得朱明月的破格入选给他争了脸面,开始重视她的存在,又十分庆幸自己之前的决定,并没有拘泥于她的来历而将其埋没了。当然,这些话是不能对外人说的,故此特地让阿萦悄悄地给她带口信,让她好好表现,说是用不了多久,她进府的愿望一定能实现,让她届时别忘了他对她的知遇之恩。同时,也特别捎来一罐苕子蜜,说是怕她吃不惯舂米,让她拌在饭里吃。

朱明月对西南边陲的饮食习惯至今不甚习惯,也不知道花蜜拌饭是怎么个吃法。但阿萦一脸艳羡地跟她说,这苕子蜜又称雪脂莲蜜,雪脂莲生于云贵高原,开花时,值百花萧杀,唯其独芳,吸日月之精华,沐四时之雨露,故而用其酿出来的蜜晶莹剔透,结晶细腻如脂,十分名贵。跟佤族擅养蜂制得的土蜂蜜,不能同日而语。

女儿家多喜欢这些护颜养肤之类的甜品,朱明月听阿萦这么一说,当即赏给了她。阿萦欢喜得两只眼睛放光,千恩万谢之后,言说每日必要喝上一碗。

当然,能捎东西进府这种独一份的优待,并不是谁都能享有的。其余三个姑娘跟朱明月住在一个苑里,抬头不见低头见,阿萦被赏了苕子蜜的事,很快就被负责伺候三个姑娘的侍婢知道了,三个侍婢又告诉了自家主子,于是姑娘们整日凑在一处,忿忿不平地编排东屋那朵小白莲的不是。

朱明月住的就是东屋,玉恩也好,白莲也好,赐名,只代表着她们这些人短时内有资格留在神祭堂。姑娘们却因此沾沾自喜,原本好端端的相亲相爱的关系,不过短短时日,就变成了互相猜忌互相排挤。还有仍在暖堂西厢的那些,听说昨日有人因一言不合,在穿香殿内大打出手,真真是相爱相杀。

不用每日去穿香殿听祷文,连香汤池都不用去了,日子忽然闲了下来,除了阿萦每隔三个时辰就雷打不动地端来羊乳给她沐浴洗身,没有其他事让她们做。

晌午,在后苑的花圃中,汉白玉堆砌的池塘里是穿梭游动的锦鲤,朱明月掰开饼子丢下去,争抢的锦鲤摆动着大鱼尾,溅起水花。

拂过的微风卷着一片叶子从枝头打着旋儿落下,又轻飘飘地落在她的脚尖上,朱明月看着那片叶子仿佛出了神。

就在这时,院墙外忽然响起少女娇憨的嗓音:“快,给人家摘下来!”

隔着一道灰砖围墙,墙外面是前苑的走廊复道,作为与中苑、前苑间隔的那道锦雀大影壁就离着不远。院墙回廊外的一棵大树上,一个身着短粗布裤的奴仆,整个人都趴在树杈上,两条腿跨着梯子,手臂往上伸得老长。

树冠上挂着一只彩绘蝴蝶风筝,那奴仆扒着树干使劲去抓,可他的手离树冠上的风筝,有不短的距离,连边缘都没碰着。

“不行啊,太高了。”

树下站着一个少女,任花瓣洒在她脸上,嘟着嘴唇,一个劲儿地跺脚:“你敢不听我的话!”

那奴仆一听,脸更苦了,“可是小的真够不到……”

朱明月闻声走到院墙前,透过墙上的漏花窗看去,忽然笑了,猜猜她瞧见了谁?

“叶果,怎的是你?”

是那个在穿香殿中惹怒了掌事侍女,被硬生生拖出侧殿的佤族姑娘。

叶果这时也瞧见了她,“咦”了一声,同样很惊诧地说道:“是你,你怎会在这儿呢?”

该问这话的应该是她吧。说起来,叶果算是这批待选的祭神侍女中,第一个被淘汰的人,应该早被遣送出府才对。

“距离勐神祭还有不到一个月,几个姐妹被送到这儿来另做准备。”

朱明月没打算说太清楚,叶果也没多问,笑嘻嘻地接过话茬道:“整日面对那个凶神恶煞的玉罕,你们还有那么长时间要烦,可真够受的,我可是早早解脱啦!”

解脱?解脱到了只有土司老爷和土司夫人才能住的中苑去?

不等朱明月继续说,叶果扬着明媚的脸,道:“对了,你好像也是从四排山来的,对不对?”

朱明月点头:“我是四排山头人未过门的妾室。”

“头人啊……哪个头人?”

肌肤微黑的少女,娇小玲珑的身段,一张天真烂漫的面庞,却有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这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佤族姑娘,正是来自四排山。

“竹山村寨的阿曲术老爷。”朱明月道。

叶果歪着头,“你是说,你将会是竹山村寨未来的新娘吗?”

“可我离家的时候,怎的没听说阿曲术伯伯要娶妾呢……而且阿曲术伯伯在娶了花裟婶婶之后,在神庙中立过誓,此生永不纳妾。这件事整个竹山村寨都听说了,一旦违背了誓言,是会触怒寨神的,就算阿曲术伯伯肯,族中的长辈也不会答应吧……”

叶果似笑非笑地说道。

朱明月看了她片刻,略带疑惑道:“花裟夫人……不是在去年过世了么……”

叶果目光一闪,状似才反应过来,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有些懊悔地说道:“我太久不去竹山村寨了,居然连花裟婶婶过世都没去拜祭,真是该死!”

朱明月淡淡地说道:“叶巴老爷和阿曲术老爷多年不来往,也难怪花裟夫人的丧讯没传到南溪寨子,若是阿曲术老爷知道你有这份心,一定会很欣慰的。”

叶果笑了笑,“我也很挂念阿曲术伯伯,对了,竹山村寨里那棵古槐神树还好么?我小时候很喜欢那棵树,不知道如今还在不在……”

明媚阳光下的少女穿着桃红色筒裙,神态俏皮灵动,眼角略上翘着,衬得一双眼睛更是亮若朗星。

两人的目光交汇,这时候,一个侍婢从走廊复道跑过来,“小主子,小主子!”

“真是的,才刚出来一会儿,”听到那侍婢的唤声,叶果的小脸一垮,有些头疼地回头看了一眼,才朝朱明月道,“看样子我得回去了,有机会再来找你聊天吧。”

“小主子,原来您在这儿啊,让奴婢好找啊。”

朱明月躲在院墙后面,那侍婢没瞧见她,有些埋怨地看着叶果。叶果扁了扁嘴,伸手一指挂在树上的风筝,还有那苦苦攀爬的奴仆,“都是他,连个风筝也够不下来,那可是我最喜欢的。别扯坏了啊,你可赔不起!”

最后一句是对那奴仆的警告。

奴仆满头是汗,顶着一张苦瓜脸连声称“是”。那奴婢却顾不上什么风筝,扯了扯叶果的衣襟,小声道:“小主子,中苑的人找您都快找疯了,谁想您居然跑到了前苑下人处,被老爷知道了可不得了,您赶紧跟奴婢回去吧。”

叶果被那侍婢领走了,离开的一刻,扭头看向院墙漏花窗内的少女。见她闪身出来,微微一笑,摆了一个无声的口型。

“放心。”

放心,你的事,我不会说出去的。

……

中军大帐。

星夜兼程的急行军对于李景隆来说并不陌生,打了长达三年的靖难之役,就算是勋贵王族的纨绔子弟,也会磨得骄横全无。但在山岩崩塌和泥石流的恶劣环境下,顶着滂沱大雨在野外搭帐篷,还要保持整体队伍不散、马匹不惊,实在不是一件能让人舒坦的事。

好不容易驻扎妥当,李景隆早就被浇透了,浑身又是泥又是雨。一名小校从被服车里掏出两件干爽的衣衫,搭在屏风上,木桶里的水却是冷的。荒郊野岭,又是大雨天,能打来干净的地底泉水就不错了,上哪儿起灶烧煮呢。

李景隆抄起巾绢擦了把脸,随手把衣襟一扯,就听到外面禀报声。

“进来!”

身着甲胄的校尉掀开帐幔走进,拱手道:“启禀曹国公,王爷说前方的山体都坍塌了,得等雨停了,才能判断是否要排开路面,还是绕路。请国公爷暂时委屈一下。”

头发湿哒哒黏在额上,那明媚俊俏的男子恹恹地点点头:“知道了。”

在校尉退出帐子时,李景隆又叫住他:“若是整修排路,需要多长时间?”

“暂时还不清楚,但目测坍塌得严重,能走人过马车的地方全堵上了。”

“绕路呢?”

那校尉想了一下,道:“此处正好是功山的南麓,若要绕道,只能按原路返回,再过德隆河到丹桂。但现在正好是西南边陲的雨季,德隆河涨水,流逝迅猛,大军又是车马又是粮草辎重,如果要渡河,恐怕也得等晴时才行。”

李景隆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一扬手道:“好了,本国公知道了,你下去吧。”

外面的雨像是开了闸一般,噼里啪啦砸下无数指头大的雨珠来,砸在帐篷上“铮铮铮、嘡嘡嘡”地作响。黑云沉浸在急风暴雨中,天幕几乎已经一色如墨。

李景隆走到帐篷门口,望着帐外飘摇的黑色大纛,“珠儿,你在哪儿呢……”

……

德隆河在涨水,千里之隔的元江府也是大雨倾盆,轰隆隆的雷一声声在天空炸响,像是要将远近的山峦拦腰劈开。雨声仿佛断了弦的铜琵琶,打在房檐上铮铮作响,让人感到隐隐不安。

刚刚伺候完姑娘沐浴的侍婢,正提着盛着羊乳的木桶走下台阶,一手打着伞,另一只手拖拽着桶,颇有些吃力。就在这时,敞苑的门“哐当”一声被踹开了,外面出现的几个黑色人影,在滂沱的大雨中显得格外煞人。

阿萦“啊”的一声惊叫,脚下一滑,连人带桶跌倒在地。白色的羊乳洒了满身,又被雨水冲刷稀释,弄得狼狈不堪。

敞苑外的人已经走进苑来,一步步踏着雨水,在青石板上溅起水花。经过阿萦身边时,阿萦抹了一把脸,仰头看去,这才透过大雨看清楚领头人的模样,“玉、玉罕姑姑……”

面容铁青的女子理也没理她,走上去直接用伞柄杵开虚掩的门扉,踏进了屋。屋内的少女仅穿着一件贴身筒裙,听到响动拿起屏风上的外衣披在身上,等裹好了,不慌不忙地转过身来。

“玉罕姑姑,你这是……”

“带走!”

不等朱明月做出反应,玉罕一声令下,身后的粗妇就蛮横地走上前来,左右抓起朱明月的胳膊,将她往屋外拖拽。

阿萦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眼瞧着朱明月被五花大绑地带走,不由得瑟缩地迈进门槛。孰料玉罕转过身,照着她的脸就是一巴掌,怒喝道:“贱婢,让你过来弱水阁不仅是只伺候她,还要你时刻注意她的一举一动,你是怎么办事的!”

阿萦被打得一个趔趄摔在地上,满嘴冒血,“玉罕姑姑,我守着小姐了,她、她一直在我的视线中啊……”

玉罕一把抓着阿萦的脖领,将她提起来,“还敢狡辩,昨夜你在哪儿?”

“昨、昨夜……”

昨夜她就在屋苑里,跟朱明月在一起。自从几日前被派到弱水阁,伺候这些被巫师点了名的祭神侍女,她除了打水伺候她沐浴,几乎寸步不离朱明月身边。而在岩布和玉罕各自不同的“嘱咐”之下,阿萦一度庆幸自己跟了一个好脾气的主子,安安静静,本本分分,三日来不是在屋里背祭祀祷文,就是到后苑喂鱼赏花,连苑门都没出去过,让她省了不少心。不像其他几位姑娘那么骄横挑剔,整日吵着想在前苑转转。

“姑姑,我看着她呢。”

阿萦有些委屈,眼泪噼里啪啦掉下来。

“你可知道,昨个夜里,有人闯进了祭神阁,”玉罕睨下视线,眼里的冰冷和狠绝让阿萦颤了一下,“你确定你一直跟她待在一处?”

“我……”

“想清楚了再说,别到时候给别人当垫脚石,害死自己。”

此时此刻,同苑住的三个姑娘都听到响动,见到玉罕一行人凶神恶煞地闯进来,有心凑热闹也都吓得没敢露面,纷纷隔着琐窗张望外面的情况。却瞧着玉罕径直奔着东屋去了,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不知道那小白莲犯了什么事,惹得玉罕冒着倾盆大雨过来抓人。

北屋的少女扶着窗棂,一直到外面没动静了,招来伺候的奴婢,“玉腊,出去打听一下怎么回事?”

外面的雨势一阵强过一阵,斜扫着地面,将青石板冲刷得一片清寒。隔了许久,北屋的寝阁门扉被推开,小奴婢将伞收了,走进了屋。

翘头案前,月弥拿着花剪,对着大蓝瓷瓶里的花枝修剪。

玉腊上前悄悄道:“打听出来了,是祭神阁出事了,现在里裡外外围着人,看样子事情不小。”

月弥没出声。

玉腊接着道:“东屋的玉恩姑娘被带到了穿香殿。”

“咔”的一下,月弥将一根花茎掐断,轻轻一抖,上面的花瓣落下来几片。

朱明月被带进穿香殿后,那两个粗妇一撒手,直接把她扔在地上,手肘磕在石砖上,疼得她鼻子发酸。厚重的殿门“吱呀”一声打开,又阖上,有些晦暗的光线中,朱明月抿了一把额头的发丝,身上被雨浇得湿漉漉,裹着的外衣上也蹭了几块泥。

等玉罕走进殿来,殿内的少女正坐在地上绞头发。

“你倒是一点都不害怕。”

“谁惹玉罕姑姑不痛快,外面大风大雨,姑姑怎么也不去歇着。”

玉罕眼中露出凶狠之色,“歇着?我倒是想歇着,偏偏有人不安生!”

“那姑姑为何把我抓来……”少女抬起头来,有些疑惑又有些猜测地问道,“……才不过短短几日,您不是要过河拆桥吧?”

点亮的烛火照在她脸上,满身狼狈,却无损那精美的面容。青丝如瀑披在肩上,凝肤胜雪,红唇如绯,一双美眸盈盈清透,整个人犹如一株雨打过的海棠花,无辜而无害,纯美得令人屏气凝神。

玉罕看了她一会儿,发出冷笑道:“我这个教习姑姑向来一言九鼎,我说过不去告发你,就绝不会食言,但你果真是混进府中意图不轨之人,我也不能放过你!”

“姑姑这话从何说起?”

“昨夜,祭神阁遭到了严重破坏,千万别跟我说,与你没有关系!”

若不是有巡夜的奴仆听到响动,跑过来查看,见到祭神阁内有火光,当即砸开了门锁进去将燎着的帷幔扑灭了火,说不定整个祭神阁乃至神祭堂都会被大火蔓延。等她带着人急急赶到,就见祭神阁里犹如暴风过境,帷幔烧掉了大半,神龛里的供奉都不见了,祭案上,只剩下三座光秃秃的神像,脑袋掉在地上,其中一颗头还被砸碎了。

“祭神阁遭毁,神龛被盗,神像斩首……无论哪一条都是触犯勐神的大罪,杀你一千次都不够!而你还敢纵火烧屋,真是好大的狗胆!”玉罕咬碎银牙,满腔怒火像是随时会汹涌而出。

朱明月一怔,“……昨夜?昨夜我没出过房门。”

少女懵懂的面容,让玉罕嗤之以鼻地厉笑,眼神愈加恶狠狠地盯着她:“伺候你的那个侍婢刚刚已经招认了,昨日夜里她不知何因睡得很死,根本无法为你提供一直在屋内的证明。你在不在弱水阁?是不是趁着那侍婢打瞌睡的时候,匆匆出门又匆匆回去,谁知道!”

“那么也就没人知道其他几个姑娘,会不会这么做。”朱明月从冰凉的地面站起来,不紧不慢地抚着裙裾上的褶皱,“比弱水阁离这裏更近的,是穿香殿、是暖堂西厢,西厢里住着那么多人,玉罕姑姑为何一口咬定就是我呢?”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伺候的奴仆下人,谁规定出了事,就一定是待选的祭神侍女做的。

“可只有你偷了钥匙!”

玉罕一指朱明月,那几个字如同牙缝中挤出来的。

天幕中蓦然几道银光撕裂了静寂,紧接着半空里突然落下一个炸雷,巨响炸裂,劈碎了穿香殿外的几串风灯。外面顿时响起奴婢受惊的尖叫声,几个胆小的,更是哭爹喊娘抱头鼠窜。

雪亮的闪电在一刹照亮了屋内对峙的两人,朱明月唇角微弯,轻轻摇头道:“玉罕姑姑贵人多忘事了吧……那枚钥匙,我不是已经交给姑姑了吗……”

玉罕听到她的话,脸色陡然变得更加难看,大怒道:“你还敢说,贱人,我是让你去偷雅莫的钥匙,可你却背着我,不止拿了一把!”

涂着丹蔻的手指再近一寸,就会戳到朱明月脸上。

朱明月却像是丝毫没察觉对方的凶狠杀意,低了低头,道:“姑姑可别冤枉我啊,那钥匙明明就是玉罕姑姑让我去偷的,在我拿到之后,自然是交到姑姑手上。否则……没有玉罕姑姑的提点,我又怎么知道哪一把该拿,哪一把不该拿,哪一把,又是能够打开祭神阁大门的呢?”

由祭祀巫师掌管的钥匙,有十八枚之多,串联在一处,每三把钥匙的形状相同,钥匙柄上既没有錾刻也没有任何标记,除了累年主持过神祭的男巫女巫,外人根本分辨不出来哪枚钥匙开哪里的锁。如果不是有玉罕这个内鬼,事先铸造了一枚形状相似的钥匙,让朱明月在迷晕雅莫之后,以假乱真偷偷换掉,雅莫马上就会发现钥匙丢了。

玉罕被戳中了软肋,脸色顿时铁青,怒吼道:“你胡说八道,我让你偷的是那窗扉形状的钥匙,根本不是祭神阁的,而是专门用来开启神庙石窟的!”

她安排了机会胁迫她去偷钥匙,她可倒好,给她来了一招黄雀在后。

尖厉的手指,十根指头狰狞地张开,显然下一刻就会扑上来掐住她。

眼见着玉罕要行凶,朱明月往后退了几步,冷静地站到矮案后面,不轻不重地说道:“……全都听仔细了吧,她可是不打自招了呢!”

伴随着少女的话音,殿门突然“砰”地一下被撞开,从外面冲进来两个持刀武士。玉罕的动作被打断了,一个怔愣之后,怒不可遏地斥道:“你们是哪儿来的不谙事的狗奴才?这裏也是你们能进的吗,都给我滚出去!”

裹挟着冰冷的雨丝,两名武士状似未闻般,两三步逼到玉罕跟前,不由分说反拧着她的手,一左一右把她给架了起来。

“这是干什么,你们……竟敢对我动手……”

“蠢货,不认得我是谁了吗?应该抓的人是她……赶紧放开我、放开我,听见了没有!”

在殿外守着的分明是几个粗妇,是她玉罕的人,怎的忽然间会有武士进来?还直接冲自己来了!玉罕厉声怒骂着,与抓着她的武士揪扯在一起,满是被冒犯的惊愕和愤怒。须臾,却见北墙的位置忽然亮光一闪,那半扇山水背屏的旁边,墙面开了一扇小门,一个美艳绝伦的女子,从裏面施施然走了出来。

这是一个艳到了骨子里的女人。

美得蛊惑,媚得绝望,却恣意嚣张咄咄闪耀,像是一望无尽的荼蘼,带着自身的傲气,盛放得火红欲烈。略黑的肌肤,是极端紧致的细滑,一双妩媚凤眼,在夜中似莹莹生辉;一袭洒金镶滚的高腰筒裙,贴身宝蓝色小锦衫,勾勒得丰胸细腰,长腿翘臀,几步走来摇曳生姿。

“……夫、夫人!”

玉罕脸色刷的变得惨白,怎么会是刀曼罗?

玉罕猛地看向朱明月,目光几经变幻,蓦地大喊道:“夫人,您别听这小贱人胡说,她是为了洗脱自己毁坏祭神阁的事实,才刻意往奴婢身上泼脏水,奴婢从不敢忤逆您、背叛您!”

玉罕说罢,张嘴狠狠咬在武士拦住她不放的手,趁机甩开了武士的禁锢,扑通一下扑跪过去。

两个侍婢搬着一张铺雪裘背雕的太师椅,跟着从北墙的门扉中出来,然后摆在殿中的位置。女子斜着身子在太师椅上坐下,高高地翘起一只薄如金箔的尖头绣鞋,以慵懒至极的嗓音道:“来,我的教习姑姑,亲吻我的脚趾。”

玉罕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过去,卑微而虔诚地匍匐在女子脚边,双手捧起她的纤纤小脚,没有丝毫的犹豫,张口含住腻如温玉的大脚趾。

啧啧的吮吸声,在殿内响起。

作为在场唯一一个外人,朱明月被这一幕给镇住了。玉罕还是那个玉罕,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妆容不俗、衣饰鲜亮,显得冷面高傲不假辞色,却没人想象得到这样的她,居然跪在地上,捧着一个女人的脚趾吻吮着。哪怕这个女人是整个元江土司府的女主人——刀曼罗。

像是被这样的顺从取悦了,刀曼罗抬起手,抚摸着玉罕的脸,“乖——”

那一个字妩媚悠长,像是哄小动物的语气,说不出的高高在上。玉罕吻吮完,小心翼翼地给她穿上尖头绣鞋,保持着跪拜的姿势,眼巴巴地望着她:“夫人,您要为奴婢做主啊。”

“哦?是谁欺负了咱们的玉罕姑姑?”

玉罕转过头来指向朱明月,立刻变了一副面孔,狼一样凶狠的目光,“是她,就是这个心怀不轨的小贱人,当初也不知道她用什么法子,迷惑了三管事岩布的心窍,让他非要将她弄进府来,奴婢为此还跟三管事大吵一架!”

玉罕说道此,抖着肩膀,状似抽噎了两下,“奴婢只是神祭堂的教习姑姑,哪里敢置喙三管事的决定,一看劝不住,就只得作罢。但自从这小贱人进了楼,奴婢就让底下的人一刻不停地盯着她,一旦发现她使坏,即刻来通报。可是不知怎的,雅莫巫师居然也特别青睐她,不仅破格选她为祭神侍女,还破天荒的赐了名……奴婢越发觉得不对劲,不敢声张,因此故意说服这小贱人去雅莫巫师那里偷钥匙,为的是让她自己露馅,谁知这小贱人一口答应了,并且偷到了手。这就足以证明了奴婢的怀疑,这小贱人不仅觊觎着爬上土司老爷的床,更藏着不可告人的可怕企图!”

掷地有声的一番话,顺理成章扯出了另外两个人:岩布、雅莫。

岩布是领朱明月进府的人,朱明月有嫌疑,岩布就是引狼入室、居心不良;雅莫赏识朱明月,并且让她破格中选,就是以权谋私、与她狼狈为奸。那么偷钥匙的事就很好解释了——雅莫故意放水,朱明月心怀鬼胎,两人里应外合,为的就是一举将庇佑那氏土府世代昌荣的祭神阁毁掉,破坏即将到来的勐神大祭。而玉罕,不仅没有任何罪过,反而成了赤胆忠心、忍辱负重的忠仆。

教习姑姑终究是教习姑姑,先是被朱明月一连串反客为主的话激怒了,那些冲进来的武士又冒犯了她,眼下面对突然出现的土司夫人,尽管又惊又怕满腹狐疑,仍能够很快调整过来随机应变倒打一耙。

“你想爬上土司老爷的床?”

刀曼罗别的没听,单截了这一句出来,似笑非笑地看向朱明月。

女子的嗓音妩媚动听,却不禁让人想起那些丽江少女没有头颅曝尸荒野的尸身,还有挂在元江府东面瓮城下,一颗颗长发血污的人头。朱明月也没有忘,那个喜乐腼腆的小和尚帕文,曾指着那些头颅跟她说:“因为她们,土司老爷把刀曼罗夫人给得罪了,夫人一气之下封了三大城门,还把土司老爷给关了起来。”

蜷伏在地上的玉罕嘴角勾起一抹笑。那笑中,带着透骨的寒意。

“嗯?怎么不说话?”

上挑的音调,娇娆慵懒,又含着无比威严。

“自然不是。”

朱明月摇头。

刀曼罗眯起眼,眼底闪过一丝刺芒,“那是什么?”

朱明月认真道:“土司老爷地位尊崇、深受族众敬仰,小女一介平民,自问高攀不起。”

“地位尊崇?妹妹难道不知,那其实是个又老又丑的家伙!”一双美丽的凤眸,瞪得老大,刀曼罗的态度比朱明月更认真。

朱明月:“……”

“自古红颜多舛、女儿命薄。”刀曼罗将手肘搁在膝盖上,身子斜靠着太师椅往前倾,右手撑着脸庞,摆出一副惆怅状,“妹妹年纪还小,不懂姐姐的哀愁。”

“夫人……”

玉罕难以置信地看着刀曼罗。

这还是那个以折磨年轻女孩子为乐,别说是敢勾引土司老爷,便是有那份心都要用最残忍的手段将其置于死地的那氏土司女主人吗?看见这么一个狐媚之相的小贱人,不即刻痛下杀手,反而任由她忤逆乱语,还有一搭没一搭地陪着她闲话?

“夫人,她可是破坏神祭堂的元凶啊!”

刀曼罗叹了口气,将目光投到玉罕身上,“早就跟你说要注意保养,看吧,总是这样迷迷糊糊,跟不上我的思路。”

玉罕讷讷地缩着肩,“……”

刀曼罗朝着身后招了招手,即刻有侍婢拿出一个寸长的檀香木盒,递到刀曼罗的手上。刀曼罗拿着盒子在玉罕眼前摇晃了一下,慵懒地说道:“别说夫人我不疼你,瞧,这裏面可是好东西。接着!”

盒子丢下来,玉罕哪里敢不接。她战战兢兢打开盒盖,丝绒红绸软布里,裹着一颗鲜红色的香丸,“这、这是……”

玉罕认得,一旁的朱明月也认得,正是那日弱水阁中,朱明月去见雅莫之前,玉罕给她的迷香药丸。

是非曲直,还用再说吗?

玉罕呆呆地拿着檀木盒,忽而眼眦欲裂,暴戾腾腾地瞪向朱明月,果然是这个臭丫头搞的鬼!她本来还奇怪呢,一向不理前苑是非的土司夫人,怎么忽然插手神祭堂的事来了?如今这香丸居然都在土司夫人手上了!

“夫、夫人,您听奴婢解释,这只是一般的安神迷|药,是权宜之计,奴婢从没想过伤害雅莫巫师,您相信奴婢,奴婢没有恶意的!”

她太大意了,也太过自信,为了让朱明月成事,当日在每个待选祭神侍女身上都放了一粒香丸。可这也是雅莫的秘密。玉罕洞悉了雅莫的秘密,自以为雅莫为了保密,就算看出些什么也不会声张,不料发难的竟会是土司夫人。

“安神的?”

玉罕急不迭地点头,“是啊是啊,奴婢使计让那小贱人去雅莫巫师那里偷钥匙,为了不让那小贱人怀疑,奴婢万不得已才用到这香丸,听说是……能让人昏迷却对身体有益!”

亲疏有别,她到底是刀曼罗最宠信依仗的教习姑姑,刀曼罗一向最听信她的话不是吗?而依照刀曼罗一向不爱管事的秉性,应该还没去查这香丸的药效,那么这粒香丸究竟是哪一种,是不是她以为的那样还不一定……玉罕满怀希冀和真挚地说完,只见刀曼罗勾了勾唇角,媚声道:“哦,既然是这么好的东西,不如——”

“你尝一尝吧。”

玉罕脸上的血色刷地褪去,肝胆俱裂地扑到刀曼罗脚边:“夫人,奴婢当牛作马在神祭堂这么多年,从来对您忠心耿耿绝无二心,奴婢冤枉,奴婢真是冤枉的……”

“瞧你,哭得心都碎了。”刀曼罗怜惜地看着她,“这么冤枉的话,不妨证明给我瞧瞧。”说罢,抬了抬手,朝左右武士递去一个示意,“伺候玉罕姑姑。”

玉罕“啊”的一声尖叫,下意识地就想扒住刀曼罗的腿,却被两名武士粗暴地往后拖拽,三两下死死地按在地上。一个侍婢走了过去,捡起掉在地上的红色香丸,掐住玉罕的下颚,使劲掰开她的嘴,将香丸往里塞。

玉罕被勒着仰起脖子,捏着两腮,“呜呜”地发出悲鸣的叫声,嘴裏的香丸却不受控制地从喉咙咽了下去。两个武士扳着她的肩膀不容她挣扎,好一会儿,才放开了手,玉罕直挺挺地跌在地上,拼命抠着喉咙,一边剧烈地咳嗽,一边干呕。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她是玉罕,是神祭堂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教习姑姑,是深得土司夫人信赖的大红人!土司夫人因何会听信了一个外族小贱人的蒙蔽,连一点辩解和求饶的机会都不给她,直接就让她吃这不辨所以的东西!

玉罕眼睁睁地看着那铺着雪裘的太师椅上,媚眼如丝的女子,慵懒自得无动于衷的模样,脑中放空,突然像是明白了什么,双目赤红嘶声喊道:“刀曼罗,你是不是根本想利用这个机会,将我置于死地?为什么……我辛辛苦苦为你操持神祭堂,你不念我功劳,反而因为一点小错让我去死?你这个下贱胚,我不会放过你,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旁边的侍婢面色一寒,就想上前堵住玉罕的嘴,却见她忽而癫狂地大笑,叫道:“召曼、召曼,你这个淫棍、色魔,没用的废物,墙头草,枉我跟了你,你却一点都帮不上我!活该你被雅莫那个吃人的老妖婆取代……贱人、恶鬼,你们都该死,你们都会遭报应、遭报应!”

这歇斯底里的癫狂煞气,与刚刚跪地求饶一副奴颜媚骨的样子,判若两人。玉罕喊到一半,面容痛苦地掐住自己的脖子,佝偻着身子不停地抽搐……不一会儿,就躺在地上不动了,一股甜腻的香味从她的口鼻中弥漫出来。

“呵,还真死啦!”

刀曼罗瞪了瞪美眸,像是有些不可置信,但转瞬就扬了扬唇角,颇有些无辜地说道:“哎,我只知道这玩意儿用来熏香,不知道吃下去竟会是这样……”

朱明月望着地上那具七窍流血的尸体,面色青紫,眼神已经涣散,只有瞳孔里还残留着一丝濒死前的不甘和怨毒。强烈而令人心醉的神药,具有那种让世人沉湎在醉梦中的沉迷,让女巫雅莫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却又不知道,玉罕因此死于非命。

即刻有奴仆手脚麻利地将玉罕的尸体拖出了殿外,又擦了血迹,在上面撒上一层薄土。

“好了,这地方刚死了人,实在晦气。妹妹跟我来,咱们去里头聊聊。”刀曼罗很是嫌恶地扬了扬手,从太师椅上施施然站起来。

死了人,跟谈论天气一样平常。

朱明月亦步亦趋地跟着刀曼罗走进那扇开在墙上的门,这是一道暗门,穿香殿的这一面,彩绘着大片锦雀的图案,流光溢彩的色泽,恰到好处地遮掩住了开阖的缝隙;一双双乌溜溜的雀瞳,是凿空的暗窗,从外面看,看不出任何端倪。等走进内里,布置得极其雅致华丽的暗室,四面封闭,出口显然也是一道暗门,保证了整间暗室的密不透光。

谁会想到这座用于教习待选祭神侍女的殿阁,在不易察觉的暗处有一双眼睛,时刻窥视着殿裏面的每个人。只是出乎朱明月预料的,藏在暗室中鬼祟的人不是大巫师召曼,不是土司老爷那荣,而是土司夫人刀曼罗。

看来这那氏土府的人都有偷窥的癖好。

室内靠西面墙壁是红木矮桌,北面的墙上则嵌着三个琐窗,窗外却是结结实实的砌砖,嵌着掌灯的凹槽。在南面摆着一张檀香紫檀木贵妃榻,壁悬漆画屏风,贵妃榻上竖摆着云腿贴金箔的炕桌。

炕桌上,搁着一枚鱼形的钥匙。

玉罕猜得没错,在朱明月迷晕雅莫时,确实不止偷了一把钥匙:除了神庙石窟的那把,还有祭神阁的。但是破坏祭神阁、盗空神龛、斩首神像的人,并不是她,在偷走钥匙的当日傍晚,朱明月就让人将另一枚鱼形钥匙送到了土司夫人刀曼罗的手上。

堂堂的土司府女主人,会去毁坏象征着那氏土府百年信仰、供奉着伟大勐神的祭神阁吗?当然,就算刀曼罗有这个心,也不会亲自动手,然而神像斩首这种事,颇有些天地不仁、毁神灭佛的嚣狂架势,并不是谁都有胆量这么做的。

四目相对了良久,两人谁都没有先开口,直到刀曼罗伸出纤纤玉指,轻佻地勾起朱明月的下颚,后者退了好几步,清咳了两声道:“……夫人刚刚出现得很及时,小女深表谢意。”

“若不是妹妹你将那把钥匙送到我那儿,姐姐可是至今都不知道,神祭堂里居然出了一只硕鼠。说到感谢,应该是我感谢妹妹才对。”刀曼罗撑着脸颊,一双妩媚凤眼勾魂摄魄,“好妹妹,你想跟姐姐要什么打赏?”

朱明月忽然想起方才玉罕吮吻刀曼罗脚趾的一幕,顿时感到不寒而栗。

“夫人若是能不追究小女迷倒雅莫巫师,擅自盗取钥匙,便是对小女最好的打赏。”

刀曼罗一脸“你真冷淡、你真没情趣”的表情望着朱明月,失望的神色毫不掩饰,“是玉罕威逼利诱在先,就算妹妹你是被迫的……姐姐分得清是非黑白,自然不会在这件事上追究你。只不过……那九连环却不是谁都能解下来的,来,跟姐姐说实话,妹妹你到底是什么人?”

神祭堂的钥匙之所以会被雅莫挂在腰上随身携带,是因为那一十八枚钥匙,以九连环的方式全部串联在一个大环上,想要开任何一个地方的锁,必须拿着整串钥匙大环;若意图拆下其一,必须一一拆开——这可不像闺阁女子们平素玩儿的把戏,是由摆夷族的木工精心打造的,内行人也没有把握在第一次,用短时间就能解开。

玉罕根本没打算偷雅莫身上的钥匙。

弱水阁那间雅室里的熏笼,早就被点燃了迷香,玉罕让朱明月事先服下迷香的解药,又给了朱明月一粒红色香丸,让她在恰当时间把香丸捣碎了,利用檀香和香丸的双重混合药效让雅莫一睡不醒。但在那昏迷的整整一炷香时辰里,也绝对不够时间将整串钥匙拆解开来,再一一串接回原貌。这样等雅莫迷迷糊糊地转醒,就会当场发现这个意图偷她钥匙的贼。

如此,顺理成章地借由雅莫的手来捉奸——朱明月一旦被擒获、百口莫辩,跟着遭殃的就是领她进府的三管事岩布。倘使朱明月反咬一口,没有关系,雅莫不想那檀香里的秘密被揭发的话,即便猜忌玉罕,投鼠忌器也不敢深究。小小的一个手段,既可除掉处处与她作对的人,同时让雅莫对她这个前任大巫师的心腹忌惮三分,玉罕最初的如意算盘,其实就这么简单。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居然偷到了。

神庙石窟是什么地方?作为供奉历代那氏祖先亡魂的陪葬地,裏面存放着大量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于是更复杂的谋算,在玉罕心裏酝酿开来——既然得到了钥匙,索性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去盗宝,给她自己,同时嫁祸给雅莫。雅莫从召曼的手上抢了祭祀巫师的身份,却财迷心窍,监守自盗,这罪名假若坐实了,恐怕她后半辈子都要在土牢里度过。

如意算盘打得相当好,可玉罕忘了,雅莫是土司夫人刀曼罗保荐上去的,陷害雅莫,等于是打土司夫人的脸。亲疏有别,她比得过朱明月这个外族来的,却怎么也不比上雅莫在刀曼罗眼中的分量,何况她还对那氏的财宝有所觊觎!朱明月用偷来的钥匙,给玉罕打开了一扇梦寐以求的贪欲之门,同时也利用这扇门,将计就计,亲手将她送上了断头台。

此时此刻,刀曼罗却不是在想这些,在朱明月要说话之前,刀曼罗忽然伸出一指,制止了她开口。

“或许姐姐说得不全面……不仅仅是会解九连环这么简单,还要算计迷香的时间——”刀曼罗端着下颚,满眼都是新奇和兴奋,一副求知若渴的模样,“当一个人在昏倒之初,模糊的感官仍然存在,需要很仔细地拿捏时间,动手的时间,还有事后打开窗户挥发迷香的时间,才能保证神不知鬼不觉。没经过训练的人是做不到的……”

还有那把用以替换的钥匙呢!

玉罕让她偷的是神庙石窟的钥匙,窗阁形状。她偷走的却是两把。至于为何是祭神阁的钥匙,是因为够分量吧。然而除了玉罕事先私下铸造的那把,另一枚鱼形的替换钥匙,是从哪儿来的?又是谁告诉她的?连刀曼罗都认不全那些钥匙哪个是哪处的,除了玉罕,除了几个大巫,这神祭堂里谁有那么大的本事,一眼就在三枚同样形状的钥匙中瞧出属于祭神阁的那一枚,还将辨认的方法告诉给了她……

能将以上做到天衣无缝,可不是碰运气这么简单。

刀曼罗想到此,眼中兴奋的光芒越来越烈,似嗔似娇地说道:“好妹妹,你快给姐姐解答,姐姐真要急死了!”

朱明月道:“夫人不怪我?”

这一切都说明,府里有内鬼,朱明月心怀叵测。

“姐姐我在这府里头太多年了,府中人见到我就跟耗子见猫一样,相当没趣,好不容易遇上一个冰雪聪明又十分有来历的妹妹,这死水一样的土司府才算有了乐趣。”刀曼罗舔了舔唇瓣,眉梢眼角皆是撩人的媚笑,“妹妹放心,若妹妹能逗得姐姐高兴,姐姐会少用些折磨的手段,保证不让妹妹太过痛苦……”

对她还真是仁慈。朱明月低了低头,须臾间像是想起了什么:“听说在曼腊寨子西面,有一座建在荒芜干涸小溪边的乱坟岗,裏面葬着无数女子的冤魂,那些……莫非都是夫人的杰作?”

刀曼罗斜斜倚着炕桌,挑着一双勾魂媚眼儿,笑道:“妹妹知道的可真不少。既然说到此,姐姐索性也不瞒你,我玩死的那些,的确都扔在那儿,但若说都是我弄的,可冤枉了呢……”

“……是土司老爷?”

朱明月蹙着眉道。

刀曼罗露出一个更惊诧的表情,然后捶着炕桌,笑得花枝乱颤:“看来,妹妹果真是喜欢那个又老又丑的家伙!要不这样好不好,妹妹便留下来,让他伺候咱们姐妹俩快活一阵子!”

她这么说,让堂堂的那氏土司情何以堪。

暗室里还有两个伺候的奴婢,眼观鼻、鼻观心地伫立在角落,听到这种惊世骇俗的言辞,仍似充耳不闻一般,没有任何反应。

“妹妹既不愿意为姐姐解答,没有关系,妹妹想见土司老爷,也没关系,但必须先跟姐姐开诚布公哦——妹妹到底是什么人,来土司府做什么的?姐姐不喜欢拐弯抹角,更不喜欢被敷衍,妹妹若回答得好,姐姐会考虑把土司老爷送给你几日,若有一句假话,姐姐可就不饶你了……”

徐徐朝自己走来的女子,身若无骨,媚意横生,每一步都有说不出的风情。朱明月却没错过刀曼罗眼中一闪而过的嗜血杀意。这么小的一间暗室,贵妃榻和矮案的距离能有多远?眼看着刀曼罗扭着水蛇似的腰肢,即将走到近前,朱明月从袖中拿出一样东西。

像是驱鬼的符咒一般,刀曼罗的脚钉在原地。

“……这,你怎的会有这个?”

一手握着青铜环,另一只手背在身后,朱明月的手心裏渗出潮汗,面上却不改颜色:“夫人容禀,刀依兰夫人临死前嘱咐,将这东西带给那氏土府的刀曼罗夫人,小女忠人之事,也算是不虚此行,不负所托。”她说罢,将青铜环交给一侧的侍婢,让其转递给刀曼罗。

刀依兰,刀曼罗。

孟琏刀氏家的嫡出小姐,同父同母的姐妹花儿,一个嫁到了临沧陶氏土司府,一个嫁到了元江那氏土司府,都是尊贵的土司夫人,却有着截然不同的命运。

朱明月带来的这枚青铜环,与刀曼罗脖子上的那枚一样,来自同一柄银错青铜大环刀。那银错青铜大环刀是孟琏刀氏的传家宝,两姐妹相继出生后,刀氏现任土司把青铜刀上最小的两枚刀环截了下来,送给姐妹俩佩戴。

刀依兰的这枚稍大一些,刀曼罗抚摸着青铜环上斑驳的锈迹,从绣衫里拿出自己那枚略小的,凤目里划过一抹黯色,“这的确是我姐姐贴身的配饰,上面刻着夔纹和刀氏族文,内圈还有一处细小的缺口,不仔细是摸不出来的。”

“可据探子回报说,自从我姐姐身死,连同她的陪嫁丫鬟和随身侍衞,都被玉锦罗那贱人赐死了,无一生还。我姐姐身边也根本没有一个汉人女子。说,你究竟是谁?又是怎么得到这青铜环的?”

所有拿捏做作的表情褪去,一张颜色艳丽的面颊上,陡然浮现出一丝冰冷和狠厉,眼底的杀机毫不掩饰地显现出来。

如此之快的变脸,前后简直判若两人,朱明月却似浑然未觉般,略垂下眼帘,道:“夫人说的那个玉夫人,小女倒是略有耳闻……但作为四排山叶巴头人未过门的妾室,是不会跟陶氏土府勾结在一起的。至于这枚青铜环……其实是小女在来的路上遇到一个人,他把这青铜环交给小女,还跟小女说,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将这东西拿出来,但只要小女将它带给土司夫人,土司夫人就会保小女一命;若还不行,就让小女向夫人转述一句话——”

刀曼罗眯起凤眸,“……什么话?”

“那人说:夫人若想知道刀依兰夫人两个孩儿的下落,请到碧罗雪山,找一个叫萧颜的人。”

胆敢一个人来土司府,可能没有准备吗?朱明月给刀曼罗备了三份极有深意的见面礼:祭神阁的钥匙,刀依兰的青铜环,陶氏土府两个嫡子陶佑和陶贾的下落。

可事实上,只要是西南夷族的居民就会知道,刀依兰的两个孩子早就死了。那是刀依兰仅存在这世上的骨血,也是迄今为止,陶氏土府唯一享有嗣位资格的嫡齣子嗣。

当年玉锦罗在大朝会上一舞成名,被陶氏土司陶赞惊为天人,为抱得美人归,陶赞当着席间文武百官的面,当着皇上的面,许给玉锦罗进入陶氏宗祠的资格,那个时候,孟琏刀氏还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部落。后来刀依兰的娘家势力越来越大,玉锦罗感到了威胁,又被陶氏土府安逸奢靡的生活养得食髓知味,便动了取而代之的念头。

玉锦罗在进宫前,服用过原亲军都尉府的绝子药,这辈子与子嗣无缘。于是趁着刀依兰缠绵病榻之时,下手毒杀了她的两个孩儿,刀依兰因此悲痛欲绝,病情加重,玉锦罗索性又给她喂了毒药,母子三人就这样相继命丧黄泉。

那是建文三年发生的事,原燕王藩邸的亲军都尉府还只是个小小藩王亲随的时候,已然发展得眼线遍布、神通广大,但那时姚广孝忙于辅助燕王篡位夺权,一直腾不出手来处理这个远在西南蛮夷的叛徒,这才让玉锦罗在陶氏土司夫人的位置上,坐了两年之久。

可玉锦罗直到死的一刻都不知道,当年陶氏土府给那两个嫡子隆重发了丧,棺椁埋在陶氏的祖坟,刀依兰的孩子却仍活在世上,活得好好的。玉锦罗自以为斩草除根的,只是两个替死鬼,正主被萧颜派人秘密转移出了景东厅。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获得了这一消息,多方查探之下,只查出有可能藏在了碧罗雪山的某一处主峰,却得不到实际的下落。萧颜之厉害,不得不让人惊叹。

两年后的而今,玉锦罗却死了,乱箭穿心,横死在了景东厅的内城大街上。

刀曼罗因此曾咬牙切齿地恨道:“千万别让我知道是谁这么多管闲事,擅自杀了玉锦罗!那贱人要是落在我手里,我有一千种死法,让她后悔来到这世上……不,她一定会落在我手上,用不了多久,就连陶赞那个贱男人也会由我处置,届时我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再让他眼睁睁地看着整个陶氏土府去给我姐姐殉葬……”

陷入回忆的刀曼罗,一脸癫狂的煞气,握着青铜环的手也跟着收拢,发出皮肉勒紧的声响。

毫无疑问,不仅是玉锦罗、陶赞,不仅是陶氏土府满门,甚至那个自作主张收拾了玉锦罗的人,一旦被刀曼罗逮住,都会用最残忍的方法将其置于死地。那么,勾结黔宁王府混进那氏土府的人呢?

“萧颜……!”

黔宁王府的军师?

惊疑、莫名、震惊等种种情绪,那一瞬在刀曼罗的眼底交错碰撞,她当然知道那个人对于现在的那氏土府意味着什么,在个人玩闹与生死存亡之间,这是开不得玩笑的。可是当朱明月主动提起那个人,反而将刀曼罗下一刻的猜疑和杀念,生生打乱了。

刀曼罗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跳在慢慢变快,一股很奇异的感觉从心裏涌出,不知是忌惮还是其他的什么感觉。

凤眸倏尔变得凌厉看向朱明月,刀曼罗想从她脸上看出些什么,却见她保持沉默,对那个名字似乎一无所知。

“那么这东西,果真是半路上有人交给你,而不是在你来之前,就准备好的?”刀曼罗言语间满是试探,“你没骗我?”

“夫人这样说法,不是想象玉罕姑姑一样,过河拆桥翻脸不认人吧……”朱明月有些奇怪地抬眼看她,见她面容阴晴不定,不禁往后退了小半步,仿佛是被她的神情吓到了,又像是暗自懊悔自己的轻信。这样的举止落在刀曼罗眼中,让刀曼罗想起几年间黔宁王府安插|进来的那些女子。

可若真是黔宁王府安排的人,犯不着拐这么大一个弯,又何必仅为了送一个口信就送她羊入虎口?但她不是萧颜的人,那些绝顶聪明的巧思和手段,又是从何而来……听说,她是四排山送来的,是最后一个进府的待选祭神侍女,路上耽搁的时日,难道就是因为遇上了萧颜?

随手摆弄小人物,不管对方如何挣扎都无力反抗,这些年来,刀曼罗已经感受不到这种游戏地刺|激了,朱明月的出现,无疑让她找到了一个新的玩弄对象,很特别,也够聪明,明知道扑腾不出猎人的掌心,却依旧不愿服输负隅顽抗。而今,更是跟她两个侄儿跟她扯上了关系……

“妹妹别担心,姐姐这么喜欢妹妹,疼你还来不及,怎舍得让妹妹受苦呢。”如安抚宠物一般,刀曼罗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露出一抹妖娆的笑,那笑意却不达眼底,“来,妹妹先与姐姐说句实话,托你给姐姐带青铜环的那个人,长什么样,多大年岁,有什么体貌特征……”

朱明月被送回弱水阁小苑的时候,背后的衣衫早被冷汗打湿了,雨后的凉风一扫,浑身涔涔的冷意。

原来不是不怕的。

胸臆里怦怦作响的心跳,让她的面色有些发白,单薄的肩膀在风中瑟瑟发抖,然而在朱明月眼底几不可见的,不仅仅是惊险过关的后怕和惶恐,还有亢奋,一种踩在生死深渊随时丧命的刺|激和亢奋。很显然,刀曼罗根本不会放过她,更不会相信她说的话,之所以留着她,也不是忌惮刀依兰的两个孩子,而是她已身在那氏土府,还有机会逃出去吗?看她垂死挣扎,岂不是很好玩?刀曼罗只是给自己留下了一个以供慢慢消遣的新鲜玩物。

可谁说,玩物是不会反扑的呢?

整个弱水阁乱作一团。

之前朱明月刚被玉罕带走,后脚就有大批掌事的侍女带着人进来搜屋,这些掌事侍女不是穿香殿中负责教导的那些,而是一些生面孔,横冲直撞地闯进来,不由分说就将各个寝阁里裡外外乱翻了一通。其余三个祭神侍女又惊又怕,眼看着偌大的小苑被翻得乱七八糟,不敢阻拦,但也不知道对方究竟要找什么。

等朱明月跨进苑门槛,扑入眼帘的就是这样一幅七零八碎、满地狼藉的景象。

自然,先搜的就是她的东屋。

阿萦缩着身子,战战兢兢站在抄手游廊里,等那些蛮横的掌事侍女从屋里出来,又朝着南面、西面的屋子过去,这才狠狠松了一口气。她是生怕被迁怒,一个不留神也被带走,但好在这些人没为难她。想来,是玉罕姑姑留着她还有用吧……阿萦想到此又是一叹,或许她马上就会派上用场了。

转过身的一刻,阿萦愣住了,“小、小姐……”

她回来了?

“看阿萦的神情,好像是早知道我回不来。”朱明月挽着裙裾施施然走上台阶,“还是说,阿萦不希望我回来……”

雨早就停了,积存在屋瓦上的雨水连成晶莹的细线,在檐下滴落出一挂玲珑剔透的水晶帘。

阿萦的脸色变了变,她的确没想到她还能回来,不仅是她,院里所有目睹她被带走的人,都认定她肯定是回不来了,哪知道……阿萦有些急切又有些尴尬地摆手,解释道:“小姐说的哪里话,奴婢正担心小姐的安危,还想着、想着等那些人走了,奴婢就出去打听一下小姐的境况,怎么会不希望小姐回来呢……”

“别慌,我只是说的玩笑话。”朱明月挡了挡顺着瓦当淌下来的残雨,微笑着缓步走进寝阁,“折腾了这些时辰,帮我准备一桶热水,你就下去歇着吧……哦,对了,要清水,不要羊乳,今后的羊乳也都不用再泡了,记着跟那些奴仆说一声。”

阿萦愣愣地应了声,见她一副淡然安静的神色,心裏不由得更没底了,忍不住道:“小姐,这……”

“放心,玉罕姑姑不会有意见的。”

朱明月背对着她,似笑非笑地说道。

阿萦愣愣地说道:“那小姐刚刚……”

“土司夫人赏了神祭堂一些稀奇的玩意儿,刚刚,玉罕姑姑让我也过去见识一下。这不,见识完了,就送我回来了嘛。”

朱明月这番说辞,显然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什么了不得的玩意儿,能让玉罕这个教习姑姑在电闪雷鸣的大雨天亲自来“请”?而且朱明月分明是五花大绑地被抓走的,没见那些粗妇有半分客气的意思。

阿萦不辨所以,或许待会儿玉罕姑姑来寻她,会跟她说个明白……心裏这么琢磨着,也就释怀了,朝朱明月弯了弯腰,退出去准备热水。

“怎么,你就这么放过她了?”

阿萦离开后,回廊内,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从北屋过来。

朱明月站在敞开的琐窗前,正在擦拭微湿的发梢。两人隔着一道雪白的窗纱说话,朱明月的目光,很自然地落在对方手里的一根芙蓉花枝上,“不然还能如何?问她出卖主子的大罪?”

阿萦本就不是她的奴婢,临危自保,不得不向玉罕低头。

月弥望着窗下挂着的几株吊兰,轻笑着摇头,“我看你还真是挺好说话的。将心比心,若我换成是你,绝不会放任身边的奴婢跟自己不是一条心。姑息终会养奸,与其防备着随时被落井下石,你不想换个人吗?”

“这府里不光阿萦是有主子的,”其余的奴婢也是。换谁来都一样,不如留一个还算老实本分的。朱明月放下手里的帕子,将搭在肩上的长发拢起来,“……月弥,我不像你,有那么大的能耐,我也没多深的居心。”

月弥是红河彝族最尊贵的小姐,被当成祭神侍女送进府来,与其余那些平民姑娘不同,她一直都享受着超然的地位,连玉罕都在背地里敬她三分。当然,这些不会为外人道。与月弥有着相同地位的,是那个沧源佤族叶巴头人的小女儿——叶果。两个来自不同地方的少女,用了不同的手段,只为了达成一个相同的目的:勾引那氏的土司老爷那荣。

这座土司府也的确值得无数女子前仆后继,何况很多头人都希望借由那氏的力量壮大自身,联姻无疑是最好的途径。想要堂堂正正地进府,充任祭神侍女就是唯一的机会,至于神祭堂的秘密,以叶果和月弥的出身,轻而易举就能置身事外。唯有月卓拉,她知道一些,却一知半解,又不够聪明,最终没能逃脱召曼的手掌心。

叶果是极聪明的,月弥却比叶果更聪明、更有心机,可是这么多年来,那氏土府从没有一个正经的妾室,不是没有原因的。纵然土司老爷一直贼心不死,在各府、州、县搜罗年轻少女。很多土官流官为了讨好那荣,不断地往元江府秘密运送美人。不少侍婢自恃貌美,总是妄图勾引争宠……可惜,对手是刀曼罗,孟琏刀氏的嫡出二小姐,那个不能以常理估量的女子,每一次都用实际行动告诉这些人——爬床,是要付出惨痛代价的。

如今,叶果已然买通了府中下人,登堂入室;月弥仍待在神祭堂里韬光养晦,静观其变。一向眼里不揉沙子的土司夫人,是洞若观火,还是仍蒙在鼓里?朱明月想起那个让人不寒而栗的女子,又想起自己进府那日,三管事岩布跟她说的一句玩笑话:“这府里,水深,慢慢来吧。”

月弥像是听出了朱明月话中有撇清之意,慢慢地笑了:“哦?那你是因何而来?可别跟我说,你当真是来奉神的。”

“能住进神祭堂,不是为了奉神还能是什么……勐神祭迫在眉睫,咱们被点了名留下,也算是得了恩典,比那些仍留在暖堂西厢的姑娘不知幸运多少。做人要知足。”

月弥显然没想到她会这么说,蹙了蹙眉,颇有些可笑地说道:“知足?说得好听些咱们是祭神侍女,那是外面的人不知内情,经过这么些时日,你就一点都没察觉?再退一步讲,就算能顺利度过祭神仪式,最后还不是要留在神祭堂里奉神一直到十八岁,最美好的年华都要虚度在这裏,不应该为自己争取更好的吗?”

何况能不能平安待到十八岁,还是两说。

少女伫立在雪白窗纱后,隐约轮廓,却能想象出究竟是怎样一位绝色佳人。西南夷族的姑娘并不乏出众的相貌,且素来以黑为美,与中原汉家衡量美人的标准不大一样,但月弥不得不承认,眼前的这个汉人少女,真的很惹眼。

可月弥也是难得的美人,更是堂堂的红河彝族贵女,一次次地放下身段来向她示好,岂料对方非但不领情,还拒她千里。攥着花枝的手不由收紧,掐断了上面的花团仍不自知,月弥索性也不客套了,直截了当地说道:

“我会来与你说这些,也是好意。听说刚刚祭神阁出了事,你是不是因为这个被带走的?虽然你毫发无损地回来了,但那么多姑娘,为何偏偏把你带走?你淋了一身的雨,又被推搡来推搡去,现在被放回来,你就没有一点不平?你在府中没有任何倚仗,越往后就越会举步维艰,我不想你等到寸步难行的时候,才后知后觉……”

显然月弥理解错了,她以为朱明月能安然无恙地回来,是因为有雅莫的关照。这样的人,就是她必须要拉拢的,而作为一个没有任何依仗的平民女子,红河的贵族小姐能来示好,难道不应该感激涕零地争取吗?可惜,她不知朱明月真的不是为此而来。

次日,整个神祭堂就被封锁了。

这一天,是六月十九,雅莫顶替召曼作为祭祀主持巫师的第七日。

封锁神祭堂,是为了将祭神阁遭严重破坏的事,禁锢在土司府之内,严禁扩散到整个元江府。这是防止谣言流窜小事化大,以争取内部消化处理的最稳妥办法,情理之中。然而也正是这段时间,府外的几大村寨中,牲畜不断死亡、族人不断病倒的事,愈演愈烈,在局部的小骚乱没有演变成大范围的恐慌之前,雅莫既要小心翼翼地处理和消弭祭神阁的事,还要分神派遣巫医们去各村寨里查诊,一时间忙得焦头烂额,分身乏术,不再有时间召见神祭堂里的待选祭神侍女。

摆夷族的巫、医不分家,这么紧要的关头,德高望重的大巫师召曼却病了,病得人事不省,诸事一概撒手不管,等于是给本就忙乱的雅莫雪上加霜。两日之后,更混乱的场面终于发生了——不知什么人将祭神阁被毁、神龛被盗、神像斩首的事,传到了府外,一下子引起轩然大|波,曼腊土司寨陷入了空前的祸乱,连久不出面的土司老爷那荣,都给惊动了。

二十三这日,那荣忽然亲临神祭堂。

闻讯欣喜若狂的待选祭神侍女们,并未因此瞧见地位尊崇的土司老爷,数十名身披轻甲手执景颇尖刀的那氏武士随之而来,在一向不允许男子出入的神祭堂内横冲直撞,先是替换了原有的那批人,又逮捕了大批堂内的下人。已经选上的、正等待被选的祭神侍女们被困在各自的屋内,只听外面一阵阵人声嘈杂,甚至还伴随着刀剑交鸣声、打斗声、喊叫声……

神祭堂,似乎要变天了!

然而正当屋内的姑娘惶惶难安,生怕有人闯进寝阁时,外面忽然静了下来,铿锵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渐渐消失……谁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谁也不知道在这一个时辰的工夫里,神祭堂有多少人消失了,几个面容肃寒的陌生奴婢在廊内,分别把守着暖堂西厢、弱水阁别院,仿佛两道强硬的屏障,阻隔了外界的一切打扰。

直到第二日的早晨,沉寂了一夜的神祭堂迎来土司老爷的命令:女巫师雅莫因玩忽职守、触怒寨神的大罪被撤职。召曼仍在病重,万不得已之下,忍痛割爱,从巫医中挑出一个人暂时充任大巫师,并命其用最短的时间控制住局面,处理好一切。

这一日是六月二十四,消息被传送到府外,所有元江摆夷族村寨为之哗然。

但是可以想象,勐神大祭在即,作为摆夷族最高权力代表的那氏土府,却陷入内忧外患的空前危急关头,两名呼声最高的大巫一个卧病在床,一个束手无策,致使象征着摆夷族信仰的神祭堂一片混乱。这时,有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巫医,临危受托,用了短短不到五日,竟以一人之力治好了几大村寨里的疫病,力挽狂澜,成功阻止了疫情蔓延,又雷厉风行地整顿了神祭堂,抓住了之前破坏祭神阁的真凶。

三万摆夷族众为之折服!

土司那荣满面含笑地拉着这位巫医的手,走上元江府最高的那座城楼,用高亢而激动的声音朝着城下聚集的几万族众宣布:弥陀莎,当之无愧地成为摆夷族的大巫师。

半月时间不到,一切都发展得飞快,等众人惊觉之时,一切又都飞快地解决了,就像是做了一场荒唐的大梦。可代表着神圣勐神、在族内有着超然地位权力无二的大巫师,非是世袭不可充任,这样一个素日里默默无闻的女巫医,又是在近乎草率的仓促情况下,却没有人质疑那荣的决定。土司夫人呢?如此重大的变故,土司夫人怎么会允许?

土司夫人出城了,就在出事的前一日,领着一队心腹武士,去了碧罗雪山。

弥陀莎被任命的这一天,是六月二十八。当然,这段时间所发生的一切都在土司府外,在摆夷族的各大村寨里,与土司府神祭堂中的待选祭神侍女无关,姑娘们战战兢兢地过着每个一成不变的日子,她们只关心自己能不能被选上,只关心谁留谁走,丝毫不知神祭堂外发生过怎样惊心动魄的变故。

直到弥陀莎作为祭祀大巫师,在修缮好的祭神阁偏殿召见她们,姑娘们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雅莫巫师真的被撤了!祭祀巫师的一再换人,在历年的勐神大祭从未有过,有些女孩子不禁幸灾乐祸地想,既然祭祀巫师都换了,那么,已经选上去的那些祭神侍女,是不是也要换人了呢……

朱明月见到弥陀莎,恰恰是在六月二十八,弥陀莎被任命的一日。而在隔日,午后,朱明月见到了那氏土司那荣。

终于可以收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