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司老爷其实不老也不丑。
作为那氏土府中受大明朝廷钦封的第二任那氏土司,洪武二十六年,朝廷置元江府儒学之后,受中原汉家文化的吸引,摆夷族的很多贵族都开始接受儒学、崇拜儒学,那荣尤甚。
据说那荣嗣位之时,曾经一度在摆夷族的村寨中推行汉字,让族中改穿汉人服饰,并开设儒家学堂教化广大族民,允许族中平民与汉人通婚等,一时间,士女沾教化,黔首仰风流。可惜这些举措推行不过一年,一个贵族打着仰慕汉族文化的旗号,与汉人高门大户联姻,竟勾结那一家门阀意图反叛。
那场祸乱持续了将近半年,被内部武力镇压后,族内民众的仇恨情绪被激起,以极为粗暴过激的行为驱逐了村中的汉人先生,本就不多的儒家典籍被聚在一起大肆焚烧,修建的学堂也被拆毁付之一炬。至此,元江府蛮夷不受教化的恶名在西南边陲传扬开来,凡是汉人无不是对元江那氏嗤之以鼻,畏而远之,关于那荣大力推行的汉文化传教,最终也就不了了之。
一向不允许外族人擅进的元江府,想不到也曾大兴儒学。以至于在这座土司府宅,至今处处能见到仿造江南风格的亭台楼阁、游廊水榭,堂室内宅极富汉古韵的雕饰、彩绘,无一处不花了心思。还有城门处修建的几座兼具防御工事的高伟城楼……而在府宅外的各大村寨,仍是朱明月所见的尚未开化的原始模样。
朱明月跟着领路的侍婢,经过那一座用以阻隔前苑和中苑、后苑的金雀漆画大照壁,走进中苑,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两座建在平湖之上的恢弘殿阁。
殿堂是明间开门,青砖琉璃瓦构筑的斜面殿顶,六根圆柱和两头墙壁支撑着穹顶,描画錾刻着色彩斑斓的图案,显得十分庄重。殿北连檐通脊庑房,与后罩房相接,殿前出月台,台前出两层台阶,中间整块大理石上的莲花纹饰栩栩如生。菱花槅扇格子窗和花梨木屏门各三扇,面朝北的大门敞开着,隐约露出裏面的红漆雕梁、叠落的穿堂琉璃门,堂皇大气,古意盎然。环绕着殿阁的宽阔廊庑一路往北逶迤铺展开,摧枯拉朽般架成了高台。隔着玉砌雕栏,盈盈的几丈池水相隔,数座小阁亭亭玉立。
侍婢领着朱明月顺着廊道,走进湖心的其中一座亭阁。
偌大的平台,犹如少女散开的裙裾,脚底下是水磨的石砖做底,再往前,则一概用些色彩斑斓的毡子铺成。纹饰精致的窗阁散散开着,阁顶搭着紫藤和海棠花的架子,蜿蜒的花枝横斜而下一直垂到窗阁前,浓浓密密的浅粉、藕色、绛红……水天相接,玲珑繁花,让人恍若置身仙境。待上了二楼,重重珠帘垂地的花罩后,一团身影坐在明媚的阳光里。
那氏的土司老爷,那荣。
千呼万唤始出来。
亭阁里的男子穿着一袭织锦团云的右衽曳撒,大襟、宽袖,袍裾下长过膝,用银线及浅蓝色盘绣寿字花纹,腰间锦带上还挂着一块玉佩、两只绣囊。正襟危坐的姿势,腿抵在酸枝大案前,背后是一面半开的梅花水墨屏风,衬得他一身儒雅不凡,气质清贵,更兼具几许倜傥风流。
这样的装扮,不像是一府土司,倒像是江南大户之家的富贵闲人。如果,在他的膝上不是抱着一个少女的话。
斜坐在那荣左膝上,用双手环着他脖子的少女,正是叶果。此刻的她小衫襟口微敞开,露出裏面的鹅黄色肚兜,还有大片柔嫩的肌肤。男子的一只大手搂在她的腰间,另一只手隔着肚兜揉捏着她的嫩胸,而她勾翘着媚眼,一张俏脸泛着红晕,仰着头,一下一下啄吻着男子的嘴角。
朱明月没想到进来会撞见这样一幕,即刻转身,撩帘子就要退出去。
两名侍婢却一左一右守在门槛外,朱明月刚有动作,两个侍婢伸手一拦,又将她逼退回来。
“嗯……讨厌,怎么还有外人在啊……”
叶果听到一连串珠帘的撞击响,这才发现朱明月的存在,一把推开那荣的手,跳下他的膝盖。也因这动作,胸前的两只小兔子弹荡了几下,从肚兜里呼之欲出。
那荣的眼睛一黯,往前倾身像是想要把她捞回来,叶果早已经拢着衣襟跑到了格子架旁。酡红的脸颊,像是能滴出血来,却弯翘着嘴角,一双闪亮的星眸隐隐含着得意,气息微喘,直勾勾盯着朱明月。
朱明月垂着的眸色沉了沉,脸颊禁不住有些发红发烫,是尴尬,更多的是羞恼。这那氏土司学了再多汉人的仪容装扮又如何,没学到半分的规矩礼法,这叫什么?沐猴而冠,穷极龌龊之能事!这样的场面,敢带她过来就是结仇了。
“咦,这不是玉恩姐姐吗,居然在这裏见到你了!”
叶果后知后觉的称呼,让朱明月一怔,片刻想起这还是之前拜见祭祀巫师时,雅莫给她赐的名。很好,叶果用一个名讳就提醒了那荣,她这个已选上的祭神侍女该撤掉了。
“叶果小姐,你好。”朱明月略一颔首。
叶果抿了抿垂落的发丝,一张俏脸上满是风情,娇憨中透出妖娆,眸子里却盛着满满的戏谑和挑衅,仿佛一只骄傲自得的孔雀。紧接着,却见朱明月将手轻叠在另一只手上,搭于右腰间,双眸视下微微弓身屈膝,朝着那荣行了一个汉人的万福礼。
“土司老爷,金安。”
亭阁外开着千万朵清雅芳香的莲花,硕大莲台,叶圆如盘,花色绚丽。她伫立在随风荡起的纱帘前,无论心裏是怒是喜,这是最基本的礼数,一张脸却若冰雪剔透,眸若点漆弯弯,裙摆伴着行礼的动作微动,恰如一朵欲绽的菡萏,不染半分俗尘,盛放在了那荣的眼底。
制荠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佩缤纷其繁饰兮,芳菲菲其弥章……
那荣情不自禁地从太师椅上直起身体,脑中恍然浮现的是读过辞赋中的句子,却不足以描述此女之美。府里何时多了这么一位天仙下凡似的小姑娘?埋没在神祭堂将近一月,居然谁都没发现!
叶果一眼瞥见那荣眼睛里迸射出的惊艳,不禁咬了咬嘴唇,立刻抓着裙裾走过去,伸出小手推搡了一下那荣的肩膀,“老爷,人家腿疼!”
那荣转过头来,睇着叶果俏丽的粉脸,勾唇一笑,揽着她的小腰半搂进怀里,“乖,哪儿疼?老爷给摸摸!”说话间,大手落在她的小腿上,作势要撩起她的裙裾。
叶果俏脸一羞,忙伸手止住他的动作,嘟着嘴唇,又娇又嗔地说道:“老爷,你就会欺负人家,还有外人在呢!”
那荣望向廊柱一侧的少女,低垂着头颅,恰好掩盖了眼底的情绪,让人看不出她在想什么。那荣眼里的笑意不禁更浓,声音专为戏谑道:“呵,他们的孔圣人不都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圣人之言,总不会错吧。”
朱明月有恨不能马上甩手离开的冲动,有如此断章取义为无耻找遮掩的吗!
“怎么,本老爷说得不对?”那荣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朱明月,那只手却一路往上,最终还是探进了叶果的裙底。
“啊……”叶果面飞红霞,不自然地扭动着娇躯,眸子里像是能滴出水来。
“回禀土司老爷,‘由礼则雅,不由礼则夷固僻违,庸众而野。故人无礼则不生。’”其实朱明月想说的是,凡人之所以贵于禽兽者,以有礼也!
叶果攀着那荣的脖颈,贝齿轻咬着唇,一双眼睛满含情欲,又迷惑地望着那荣,像是在问:她怎的还不走?她在说什么?
“她说,咱们粗鄙没教养。”
岂止。简直是不知廉耻!
叶果怔了怔,小脸唰地一阵红,又一阵白,心中顿生的恼意更甚。那荣却在下一刻推开了叶果,一双含笑的眼睛,笑意却不再抵达眼底,“行了,不给她看戏了,你,先下去吧。”
叶果的裙子还挂在腰上,露出匀称纤细的大腿,上面隐约有青青紫紫的吻痕和掐痕,昭显着昨夜的颠鸾倒凤。冷不防被那荣推开有些诧异,叶果也有些不满,却不敢对那荣有意见,于是拢了拢裙摆,面色不善地瞪向朱明月,“老爷说了让你下去,怎么还不动,耳朵聋了吗?”
“我说,让你下去。”
那荣撩眼看了叶果一下。
“我……”
叶果委屈地咬了咬唇,巴巴地揪着袖子,半天没动。
“怎么,老爷的话不管用?”
那荣的话音上挑,透出一丝不耐烦。
叶果觉得那荣是想跟朱明月独处,才要支开自己,一颗心瞬间跌落谷底,瞅了一眼朱明月,又瞅了一眼那荣,垂下的眸子里燃起把怒火,跺了跺脚,故意大步从朱明月身边经过,用肩膀狠狠撞了她一下。
看到朱明月晃了晃,叶果露出些许得意的笑容,“哎呦”一声,“玉恩姐姐怎也不站个好位置,好狗还不挡道呢?”
朱明月淡淡地看着她,没反驳也没应承,只侧身让开道路。叶果以为她是不敢当着土司老爷的面与她起冲突,又或者……是怕自己泄了她的底细,眼底不由得泻出轻蔑,这才趾高气扬地甩了她一个白眼,扬着头出了亭阁。
其实叶果不知道在朱明月眼里,妻妾争宠的这些不入流手段,有人自甘堕落不以为耻,她没理由为了口舌争锋去奉陪,自降身价。
许是叶果的举动太幼稚,而朱明月的反应又太过无趣,等叶果顺着长廊走出了湖心小阁,坐在酸枝木大案的那荣才挑了挑眉,将一条腿搁在桌案上,闲闲地开口道:“今儿个初几了?”
亭阁里没旁人,这话显然是在问朱明月。
“回禀土司老爷,六月三十。”
“啊,明天就是七月初一啦。”
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这样的形容,在见到刀曼罗之后,那荣又用实际言行给了朱明月一个深切而难忘的体会。然而堂堂那氏土府的土司,辈高位尊,头衔显赫,就算他还不是元江府的唯一掌权者,名义上也坐拥澜沧,统领数万族众,跺一跺脚,恐是整个滇西之地都要为之震动,却怎会是如此面目!
朱明月不禁思忖:这样的人,真能堪得重任吗……
“听说……你是雅莫亲自选上的祭神侍女?”半晌,那荣终于不再说废话。
朱明月敛身:“是。”
“还赐名了?”
“雅莫巫师抬爱。”
那荣用手撑着下颚,另一只手敲击着桌案,一下一下,懒洋洋地说道:“这么早就赐名,看来雅莫很看重你,刀曼罗那婊子也挺喜欢你吧!”
……
“那么,我是应该叫你‘白莲玉恩’呢,还是该唤你一声‘明珠’呢?沈小姐。”那荣笑着道。
风吹动荷叶荡漾,扑鼻却是一阵露珠水气,清冽而芬芳。始终低着头的少女抬起眼,正对上一双促狭睨笑的眸子,眸子的主人露出的这个笑容十分明亮,使得一张脸都跟着亮起来,驱散了周身满满的颓废气息。
“云南府,锦绣山庄,沈家明珠,”那荣弯着眼梢,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听说你早年一直流落在外,黔宁王府的小沐王爷为了找你,硬是一路寻到了应天府去,离开云南藩邸长达多半年之久未归。为了讨你欢心,又亲率沐家军千里护送马队互市……啧啧,看不出来,咱们这位小沐王爷居然还是个情种。”
“不过你也当真有趣,好好的锦绣山庄不待,也不老老实实在黔宁王身边受他庇护,偏偏跑到我那氏土府来了……”刚进城那会儿,还是从红河彝族来元江探亲的新媳妇儿,一转眼工夫,就摇身变成了沧源佤族四排山未过门的妾室,现在穿着一身摆夷族的服饰,行的却是汉礼!这姑娘路子挺野的啊!
朱明月有片刻的静默,然后朝着那荣再次敛身。这一回,她行的是万福大礼。
一整套连贯的动作繁复优雅,令人赏心至极,在西南荒蛮之地可难得一见,也变相承认了那荣的指认。那荣眼中的戏谑戛然而止,饶有兴味地盯着朱明月一举手一投足的姿态,阳光洒在她身上,一层濯濯泛白的辉煌,竟使她看起来有些高不可攀。
那荣禁不住连声叹道:“好看,好看!”
这姑娘的姿态,比她的脸还好看。
行完了礼,朱明月才开口道:“实不相瞒,土司老爷,小女冒昧前来,是为了兄长和那些一同被抓的滇黔商贾,小女想救他们的性命,还望土司老爷不要为难。”
沈小姐的兄长自然是锦绣山庄的现任当家人,沈家长房的嫡孙沈明琪。话说这沈家当家连同那二十三名商贾被抓,已经是早几个月前的事了,如今小半年过去,竟然单枪匹马来了一个救人的?还是个小姑娘!当然,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沈小姐能为了自家兄长,也能为了那些商贾以身犯险,倒是让人钦佩。可笑的却是,这小姑娘当真混进了铁桶一般水泼不入的那氏土府……
那荣听到她说救人的话,语气如谈论天气一样平淡,不禁笑了起来,究竟是进府的过程太容易,让她无知者无畏,还是根本没把堂堂的元江那氏放在眼里?
“救人,就凭你?”
朱明月眼睫半垂,淡淡地摇头道:“凭小女一人断是没可能,但土司老爷能够借力打力不吝帮忙,必定是事半功倍。”
“帮忙?我?”
那荣慢慢地站起来,惊讶的表情就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府里混入一个居心不良的外族人,还是被选上的勐神祭的祭神侍女,此事若传出去,那氏的脸面就不用要了!他没让人把她剁胳膊卸腿,扔进湖里去喂鱼,已是破天荒的恩典,她还敢大言不惭地让他帮忙救人!
见朱明月低头不语,那荣就走近她,把脸凑到她的耳边,语气动作极是暧昧,“让老爷帮你,也不是不行。老爷我从不做亏本的买卖,这样吧,拿你自己的身子来换,若你在床榻上把本老爷伺候得欲|仙|欲|死,让老爷玩儿美了,老爷就放了你兄弟和那些商贾,怎么样?”
一双毫不掩饰淫欲的眼睛,近在咫尺。这么近的距离看来,那氏的土司也算是一张出众俊脸,高颧骨薄嘴唇,有些刻薄相,但气质儒雅,一双眼睛里隐含着丘壑,若不是恬不知耻地污言秽语,颇有种道貌岸然的书卷气。
“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若小女答应了,土司老爷就会释放小女的兄长他们?真是如此的话,这买卖不算亏……”
朱明月抬起头,瞳仁清透,眸下的泪痣颤巍巍,衬得肤若凝脂更白,唇若胭脂,花儿一样娇艳可人。那荣的眼神儿有些发直,抻着脖子就要一亲芳泽,却见那两片唇瓣轻启,又道:“土司老爷用不用先跟九老爷商量一下,再答覆小女?”
九老爷,那九幽……
那荣的笑意一僵,脸上依旧是那副少廉寡耻的垂涎相,却一把攥住她的皓腕,将她扯到身前,笑得三分阴冷道:“怎么,你觉得本老爷不够分量?”
“小女只是听说,小女的兄长他们被关在九老爷的曼景兰寨子,并不是老爷您的曼腊土司寨,那里是勐海,不比澜沧,故而小女才说——恳请土司老爷帮忙,而不是直接求老爷您放人,土司老爷难道不应该跟九老爷商量一下?”
手腕上的力道一点点加重,骨骼传来的剧痛,朱明月却隐忍着不去挣扎。她说到此,略一停顿,又继续道:“何况,若非土司夫人离府去了碧罗雪山,老爷您……怕是都没有机会放开手脚处理神祭堂的事,一来一往,小女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土司老爷总不会恩将仇报吧。”
那荣是那氏土司不假,但是元江一府之主这种头衔,只不过是虚的。大家心知肚明。在元江,除了一个刀曼罗,更有一个那九幽,自那荣嗣位至今,三足鼎立的局面,已经维持了整整五年。以那荣的权力撼动刀曼罗,尚且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何况是用澜沧的势力去干涉勐海。
买卖,他凭什么跟她做买卖?
那荣若不是个酒囊饭袋只好女色的草包,不会活到继承土司位置的一日,也不会在土司的位置上稳坐这么久。可那荣若真是个酒囊饭袋只好女子的草包,他就会成为第二个召曼,或是像陶氏土司一样直接被架空,孟琏刀氏、澜沧十三寨、勐海八大寨这三股势力,不可能至今一直维持在平衡状态。
刀曼罗这次能离开土司府亲自领着人去碧罗雪山,仅是由于朱明月带来的那些消息?不,很大一部分原因,是那荣这几年来装傻充愣,在刀曼罗面前扮猪吃老虎经营得好。否则没有这层铺垫,要让生性多疑的土司夫人轻易离开巢穴,还真是不太容易。
可朱明月实在无法苟同他用无耻做遮掩,这种下作的把戏,更不想见识他接下来更无耻的行为,只好先一步打开天窗说亮话。
“可若本老爷说,只想要你呢?”那荣愈加凑近她,仿佛对她的一番话毫不动心,眼底闪烁的是浓浓欲念。
这厢说着,另一只手已然搭在她肩上,倾身向前的姿势,整个人无赖又勾缠的气息扑面而来。朱明月垂下眼帘,“温柔乡是英雄冢。土司老爷,小女的到来,让您等了很久吧。”
迎合的话音,逆来顺受的神情,这架势落在旁人眼中,还以为这就算是答应委身了。那荣的脸色却陡然变了变,攥牢她手腕的大手松开一些,拇指摩挲着被捏红的肌肤,像是流连又像是痛惜:“你所知还真是不少。既然你什么都知道,怎么这般不解风情……两全其美,岂不更好?”
朱明月没再说话。两全其美?再把西南藩王的位置让给他坐好不好!本已色迷心窍,欲罢不能的土司老爷却并没有更近一步,下一刻就放开了对她的钳制,张着双手半摊开,退后了好几步,“不过还是算了,强扭的瓜不甜。”
那荣又变回最初那一副不羞不臊的无赖模样,觍着笑脸,像是天塌下来都与他无关。是啊,这裏毕竟不是中原,这裏是西南蛮夷,规矩礼教有时会被视为无物。而朱明月曾待在宫中,除了勾心斗角、虚与委蛇,见得最多的就是声色犬马。
这恐怕就是那荣安身立命的方式。
“生气了?”
那荣坐回到太师椅上,见朱明月半天都没说话,不由得挑眉邪邪一笑,“男女之防,在你们中原汉人眼里,甚是严重吧!老爷我摸了你的手,又差点抱了你、亲了你,怎么算?要不这样,只消你能把刀曼罗那个婊子斗倒,土司夫人的位置老爷我不介意为你争一争!”
毕竟是及笄的大姑娘,养在深闺,本应天真烂漫,受尽娇宠。如今,却在这裏被一个素昧平生的男子任意轻薄。怎能不恼怒?不悲愤?
那荣一直盯着她的脸,像是在观察什么,又像是隐隐期待着什么。但见朱明月抬眼望过来,正好对上他一副不怀好意的笑,一张俏脸却无甚表情:“改变棋局的机会可遇而不可求,土司老爷却一再试图扰乱小女的心神……是试探?是考验?小女的表现,有没有让土司老爷失望?”
打从她踏进这座亭阁一直到现在,你来我往,见招拆招,一切都是试探,更是考验。可无论朱明月怎么抛出引子,那荣就是不接茬,反而以越来越无耻的言行撩拨她、激怒她。毕竟男女之间,女的总是比男的吃亏一些,对付一个矜持少女的最好办法,就是击溃她可笑的矜持。但那荣还是失望了,他没能看到她失掉理智,或者不堪折辱拂袖而去,当然,他做得并不过分,可以说,他根本还没做什么,比起他对待叶果的行为,朱明月真应该对他感激涕零。
那荣因此更是惋惜,若她不是这般冷性淡定,若她一直采取隐忍态度,他倒不介意过分些。此等面冷心傲的绝色佳人,浑身散发着高贵不可侵犯的禁欲气质,更让他有种将她压在身下好好调|教,征服她,蹂躏她,让她向他哭泣求饶的冲动。
可那荣毕竟是那荣。他要的如果只是聪明的玩物,太多工于心计且美貌至极的女子等着被他宠幸、供他驱使,譬如叶果、月弥,或者是第二个玉锦罗。江山美人,孰轻孰重,咱们的土司老爷心中有数。
“胸有激雷而面若平湖者,可拜上将军。不错不错!”
那荣忽然很高兴自己失望了。
“既然你这么有诚意,本老爷也不妨开诚布公一下。”那荣从桌案上拿起一叠手札,“想不想知道,是谁泄露了你的身份?”
自然是丽江土府。
“是丽江土府。”那荣道。
“你好像一点都不惊讶?”那荣盯着她的脸,没看到她有表情变化,不由得有些皱眉,“怎么,你早知道是丽江木氏会泄你的底?”
她怎么可能不知道?滇黔地界那么多府、州、县,想要几份当地的户籍身份,任何与黔宁王府有关系的流官、土官都能办到,为何她偏偏挑了一个丽江的木氏土府?
“说起来,小女其实应该感谢丽江土府,否则从临沧到此的一路沿途哨卡和布防,小女不会那么轻易通过。”朱明月忽而答非所问道。
为何是丽江木氏?萧颜亲自拉拢到黔宁王府的木氏土府,明面上与元江那氏交好,私底下却一直在为黔宁王府办事,在收到那柄錾刻了黔宁王府标志的龙雀后,木氏土司按照她的要求更是办得相当周到——不仅给她安排了一个天衣无缝的身份,还精心挑选出十几个美丽少女,打着献给那氏土司玩乐的名头,实际上是为了给她作掩护,一并送到了东川与她会合。
但是谁说丽江木氏不会为了自保,两面三刀、黑白通吃呢?
事实证明,从沈家小姐调动木氏土府的那一刻,那荣就知道了她的计划,但是那荣没阻止,不但没阻止,还有意替她排除了一些障碍——明知道黔宁王府对元江的大量调兵行动,府城外围怎可能没有一点布防?尤其是临沧这个大门户,她一路绕到永德大雪山去见萧颜,又从沧源绕回来,这么大一段路,竟然没遇到任何困难。还有,当她到了元江府外城,误走了北面城门,怎么就那么巧碰上了一个绕路的小和尚!
朱明月说到此,又道:“其实不止那个叫岩文的小和尚,小女猜,三管事岩布——也是土司老爷安排的吧?”为了银子就能放任一个外族人进府,还是待选的祭神侍女,后来更因此跟教习姑姑玉罕发生了争执,堂堂的管事未免太好糊弄了。
可土司老爷在这边不遗余力地大开方便之门,另一边,土司夫人的拦截仍然奏效。例如,那些挂在城楼上面的女子头颅,再如上这么多年来,各府、州、县不断有美人进贡到元江府,却大部分死在半路上,余下一部分很快死在府里,又被埋到乱葬岗——这些进贡到内宅的美人,是除了每三年一次的勐神祭所需的祭神侍女之外,唯一能够进入元江的外族人,土司夫人就算错杀一百,也不愿意误放一个。但咱们土司老爷当真如此好色吗?不,想要美人,摆夷族内什么样的没有。土司老爷是在等机会——打破僵局、浑水摸鱼、里应外合的机会——不过终究是等到了,在即将兵连祸结之际,等来了沈家小姐。
一个引狼入室,一个严防死守,这一对包藏祸心、各怀鬼胎的夫妇,当真不是冤家不聚头。
夫妻如是,丽江土府在与黔宁王府交好的同时,一直都没放弃跟元江的勾结,这在势力盘根错节的西南官场,就更是不新鲜了——当然,若是朱明月冤枉了丽江木氏,对方没有把她的消息泄露出来,那荣同样会从另一个途径知道。
那荣不知道朱明月心中的千回百转,闻言,磨了磨后槽牙,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不,绝不是你太聪明,而是我身边的这帮人素质太差,让人一下就能瞧出破绽。寒碜,真是寒碜……”
“倒是你,够让人惊艳啊,锦绣山庄的大小姐,黔宁王的红颜知己,孤身一人就敢来元江府。啧啧,找死也是一种胆量。”那荣一边说,一边掂量着手里的书札。“但无论如何,你到底还是进来了……既然你通过了考验,又一切了然于心,老爷我也不多废话了。老爷并不是吝啬的人,这样,咱们重新来谈一桩买卖,大买卖,如何?”
那荣一双眼睛里透出的企图太过明显,又饱含诱惑,让朱明月略一怔愣,良久都没说话。事先预备好的解答和释疑,随着这两句轻飘飘的话,似乎全省了——可她甚至想好当他问起刀依兰、问起神祭堂里的事,或者问起关于沐晟、黔宁王府的备战,包括她的来历……她都能一一给出完美且无懈可击的答覆。但那荣没问,他什么都没问。
“土司老爷请说。”她道。
“很简单,我帮你对付你要对付的人,你帮我对付我要对付的人。”
朱明月蹙眉:“小女只是来‘救’人的。”
那荣脸上一副“大家都心知肚明,你就别再欲盖弥彰”的表情,摆了摆手,道:“好好,就当你是救人。”
朱明月:“土司老爷能信任小女?”
什么都不问,就跟她做买卖?
“当然不能,”那荣龇牙一笑,“对于老爷我来说,事若成,则成;若不成,也没有任何损失。就算不是你,也还会有别人。至于沈大小姐你嘛……”
至于她,除了依靠那荣,在这偌大的元江府里她没有第二条路可走。而她一旦败露,那荣不会怎样,她自己连同她兄长他们在内,二十五条人命,却悉数会葬送于此。
“是啊,最坏不过现在这种情况。您是朝廷钦封的那氏土司,只要您活着,您永远是那氏土司。”朱明月半垂眼帘,有些意味不明地说道。
“没错,所以老爷我不管你是真来救人也好,有什么旁的目的也罢,就算你是沈家的人,就算你是黔宁王府的人,老爷我也不在乎!把水搅浑了,把火烧旺了,才好趁机图谋不轨。”那荣说到此,身体往前倾,朝着朱明月邪气一笑,“倒是你,老爷我好不容易盼来一个,悠着点啊,虽说以澜沧的实力想要保住一个你是绰绰有余,但意外总是不可避免的,千万别被人弄死了,让老爷我白白浪费感情。”
这么说的意思,就是要将勐海献出去……
“土司老爷难道不跟小女说一下,澜沧的态度?”朱明月索性问了出来。
“态度?什么态度?”那荣有些耐人寻味地看她,“世人都道元江土司是个昏庸无能之辈,得清闲且清闲,只爱做快乐事,不问其他。我可没什么态度。”
一直以来萦绕心头的疑问,似乎在这一刻都迎刃而解,却又在迷雾中陷得更深了。以至于到嘴边的问话,没有机会出口——比如说,在明知朝廷要用兵的情况下,元江府却没有丝毫备战的动作,堂堂的土司老爷更像是没这个打算,反而要将全部精力投入内耗。那荣哪来的底气?
再比如,勐海作为可与澜沧匹敌的第二大势力,一旦有失,势必唇亡齿寒,那荣为了一己之私就祸水东引,殊不知也会害到自身?而且,勐海财大势横,蕴藏无尽,前前后后经营十几年的所得,足够那荣亲自统领元江府称雄整个西南蛮夷,到嘴的肥肉,那荣当真舍得?
这些谜团,自打朱明月进府的一日,就在她的脑海中盘旋,苦心筹谋了这么多,终于见到土司的面,达成谅解,朱明月忽然觉得谜团越滚越大,而答案离她又远了……
朱明月跟着侍婢走出亭阁的时候,一个穿着对襟袖衫、长管裤,用蓝布包头的男人,顺着悠长的红漆廊庑走过来,是二管事西纳。
朱明月跟他碰了个照面,敛身问了个好,西纳一脸笑眯眯的,对她寒暄了几句,这才两厢告辞。
等到西纳迈上二楼,那荣坐在太师椅上,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
“瞧见她了?”
西纳一愣,半天反应出来是刚刚遇见的小姑娘,“啊”了一声,“见到了。”
“觉得她怎么样?”
“嗯,够漂亮的。”
那荣动了动嘴,拿起桌上的一份手札,递给西纳:“念。”
<small>六月初三,抵达元江府;</small>
<small>六月初四,进入土司府;</small>
<small>六月初六,曼听寨有一户人家神秘失踪;</small>
<small>六月初十,进入神祭堂,一名唤“玉双”的侍婢死;</small>
<small>六月十一,玉罕将一名待选的祭神侍女送给召曼,红河彝族;</small>
<small>六月十二,召曼被撤,雅莫充任祭祀巫师;</small>
<small>六月十四,雅莫入主神祭堂,召见待选的祭神侍女;</small>
<small>六月十五,祭神阁遭破坏;</small>
<small>六月十六,玉罕死……</small>
不急不缓的声音在亭阁里响起,念到最后,西纳眼皮一跳:“嗬,原来老爷您早就越过夫人,开始插手后宅的事了!”
“不是让你说这个,”那荣翻了个白眼,“这些都是那丫头进府后才发生的情况,精彩吧。”
对于一个女子来说,朱明月实在太过年轻,对于一个内应来说,她更是太过貌美,起码那荣手底下培养的那些影衞,绝对都是扔在人堆里找不出的长相。可这样一个绝色少女,待在神祭堂那种虎狼之地,竟然将近一个月之久——没人注意她极为出众的相貌,没人深究过她引人怀疑的来历,甚至在最好色的召曼眼皮底下,在最排斥外族人的玉罕手里,她一直安然无恙。
但也正是这一个月里,先后死了一个侍婢、一个教习姑姑,废了一个最受土司夫人宠幸的女巫,病了一个最德高望重的大巫,最后连土司夫人都出府了。
一件一件毫无关联的事,一日紧跟着一日,原来不是没人注意,而是她没给他们机会。
那荣简直想为她鼓掌。
“要真是事事跟她有关,不简单,真是不简单。”西纳说完,又补充道,“当然,老奴不是在给岩布找借口,岩布那老家伙至今感到愧对老爷的栽培。”
那荣又翻了个白眼。
“但这么一看,老奴忽然觉得,这位沈小姐恐怕不仅仅是沈家小姐而已。”西纳道。
“嗯?”
“老爷您忘了,关于她流落在外的这五年,岩布亲自去查过,却查不到一点情况。若单纯是寄人篱下,或者在外漂泊,不可能有这等本事,老奴是说,不可能在神祭堂悄无声息地做到这些……现在来看,查不到她的情况,反倒是情理之中了……”西纳说到此,端着下巴眯起眼,眼底一道精光乍现,“如果沈小姐不仅仅是沈家小姐,那她就不单是来救人的,或者说,根本不是来救人的。”
风拂窗扉,吹进来一丝凉意。
“不是来救人的,那就当来杀人好了。”那荣伸懒腰将后背靠在椅子上,跷着二郎腿,嘴角浮现出一抹森寒的笑容,“反正都是借刀杀人,还省得咱们沾一身血,有什么比这更让人惬意的。多派几个得力的,跟着她过去,千万别让咱们的这位小姑娘过早喂了鱼。”
“您觉得她能成事?”
“成算不大,却也不是没成算。”
西纳“嗯”了一声,片刻,道:“那夫人那边……”
那荣顺手折了一根从窗口攀进来的紫藤,大手罩着花骨朵一揉,花瓣碎了满地,“她人都出府了,就别让她回来了吧。”
西纳猛地抬起头:“这……万一孟琏刀氏追究起来,不好交代吧?”
“交代什么?咱们刀曼罗夫人不是找人去了么,碧罗雪山啊,绵延几百里,谁知道是哪一座主峰!若她又那么巧的经过了永德大雪山,谁能说清楚她究竟是找侄子去了,还是跟什么野男人厮混去了?统统推到黔宁王府头上,反正要打仗了,虱子多了也不嫌咬。”
“那大管事要是问的话……”
“呵呵,大管事将叶果那小丫头送到老爷身边的时候,可没半分顾念咱们土司夫人对他的恩情哪!”
没头没脑的话,闻言,西纳也笑了。把叶果安排给那荣的,正是大管事酡筝,酡筝是刀曼罗的人。叶果与雅莫有血海深仇,而雅莫也是刀曼罗的人。这就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是啊,夫人没了,大管事也还是大管事。”
“瞧你说的,大管事可不还是大管事。”那荣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睇了西纳一眼,“但是咱们大管事身体一向不好,你这个跟他称兄道弟的,就不知道多替他分担分担?”
西纳一怔,随即低了低头,笑道:“是啊,大管事该歇歇了……”
“嗯。就这么着吧。”
作为一个心狠手辣、鲜耻寡廉、不择手段的土司,那荣并不吝啬。在打发朱明月回到神祭堂的时候,这位不吝啬的土司,本着他一如既往的慷慨品德,后脚就派了心腹的掌事侍女,给她送过去一个额外的恩典。
祭神阁出的祸乱,在新任大巫师弥陀莎的铁腕整治下已经被摆平,神祭堂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府内府外也在有条不紊地准备着迎接八月初八的勐神大祭。但出了事,总要有人背黑锅的。弥陀莎不能去追究土司夫人,于是就找了上一任主持巫师、上上任大巫师,来负这个全责。
那荣的恩典,是将祭神阁的善后事宜,也就是怎么让人背这个黑锅,全权交给了朱明月来处理。
这一日是七月初一,在其余已选上的祭神侍女被新官上任的弥陀莎尽数撤掉的时候,作为仅剩的唯一一个祭神侍女,又受到土司那荣的青睐,“白莲玉恩”的身份犹如雨后的富贵竹,一下子在神祭堂里节节蹿升了起来。与她一同被选上的三个姑娘,就远没她这么好运,除了月弥被发还回暖堂西厢,剩下两人都被弥陀莎赶出了土司府,毕生再没有成为祭神侍女的资格。
七月初二,晌午。
阴霾了几日,难得露出了一抹阳光。
神祭堂,暖阁西厢。
推开门,屋内被五花大绑的男人在地上倒着,嘴巴也被堵上了。
一袭湖蓝高筒长裙的少女款款走上前,踩着地上那人的胸膛,俯下身,以一种低柔得让人不寒而栗的声音道:“想不到堂堂的召曼大巫师也有今天,怎么样,还舒服吗?”
地上的男人发出“呜呜”的叫声,眼眦欲裂,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少女一把拿掉塞在他嘴裏的破布,召曼破口大骂:“贱人!臭婊子!谁给你的胆子?”
他刚骂两句,蓦地反应过来,抻着脖子朝着外面叫道:“来人,快来人啊,有人要在神祭堂造反!”
“都死光了吗——怎么不来人,快来人!”
一连几句声嘶力竭的呼喊,却无人相应。召曼瞪着一双眼睛抬起头,就见屋外守着的那些武士和仆从,始终各就各位,一脸漠然麻木,对眼前之事视而不见。召曼有些惶恐地张了张嘴,像是明白了过来,此时此刻的这些人,根本都不是他的手下,而是跟这小贱人一伙的。
养尊处优惯了,在发现根本无人可护他时,召曼的心一下子坠入了冰窟,四肢发凉。
“我告诉你,我是大巫师,我是摆夷族世袭的大巫师,知不知道?你没有权力这么对我!你赶紧放开我,否则我让你生不如死!”召曼咬着牙,色厉内荏地道。
“生不如死?您这个大巫师……曾经的,不是早就让我生不如死了吗?”
少女愈加俯下身,一副姣好的面容上满是隐含的怨毒。
这就是白日里道貌岸然,德高望重的大巫师!谁会想到居然是满腹男盗女娼,卑鄙下作的大淫棍?每个夜晚,那些引诱艳惑的少女身体,在没有任何反抗能力的情况下,任他无情地采撷、摧毁……多少女子在清醒之后,哽咽下屈辱和怨恨,敢怒不敢言,其中美貌些的,便是永坠泥淖,再也无法走出噩梦的深渊。
无人知晓为何往年落选的祭神侍女,被送回家中后,疯的疯、傻的傻;被选中留下来奉神的那些,又为何再也没从土司府里走出来。召曼的秘密,一直牢牢地锁在这表面神圣高洁、实则内里肮脏不堪的神祭堂内,甚至从来没被人怀疑过!
那段时间,他是不是就站在这几扇窗前,看着外面茂林修竹中、汤池暖水里一具具香汤沐浴的赤|裸胴体……一边在心裏想着龌龊的男女之事,一边品头论足,把自己当成是高高在上的君王,精挑细选着哪一夜哪一个女人给他侍寝暖床。何其快活!
月卓拉想起那几个夜晚,她卑微无助地躺在他胯|下,而他举着蜡烛,将那滚烫的蜡油滴在自己身上,任凭她哭喊求饶,不但没有丝毫怜悯,反而更加兴致高昂在她身体里驰骋。她为了活命,不得不屈辱地臣服任他予取予求,他却又找来那两个跟她一同来自红河彝族的待选祭神侍女……
当时她跪在榻边,听着帷帐里传出的男女激烈、粗重的喘息声夹着夜风灌了一耳朵,然后他光着身子将自己抱上床,贴在她耳边道:“小贱货,这么就湿了……”
月卓拉的眼睛里弥漫出无限的痛苦和恨意,搭在楠木雕花栏上的手,缓缓收紧,指甲刮在清漆上发出刺啦刺啦的微声。
召曼被她流露出的扭曲表情惊得一哆嗦,不住地扭动着身体,爬着连连往后退,“……我警告你,千万别乱来,别乱来!”
月卓拉斜睨着他,缓缓地勾起嘴角,轻声似呢喃:“放心吧,我的大巫师,我是不会杀你的。”
她怎舍得杀他呢?
何况那个汉人小姐跟她说,死了一个侍婢,谁也不会多问什么,死了一个前任祭祀主持,还是世袭的大巫师,恐怕整个那氏土府都会掀过来。她给她机会报仇,却不是让她来翻江倒海惹祸生事的,而有些折磨,有时比死更让人难受……
“都进来吧——”
月卓拉抬起手,朝着门口击了两下掌。
几个赤|裸着上身、浑身肌肉纠结的精壮男人,应声走了进来,朝着月卓拉恭恭敬敬地弯下腰。
“今晚、明晚,他都是你们的了……”月卓拉侧过头,目不转睛地望着召曼,看着从他眼睛里一点点渗出的惊恐、绝望,“好好享用,只记着,别给玩死了。”
月卓拉踏出门槛之前,强忍着恶心的感觉,回头望了一眼。
原来男人惊恐起来,也是会高声尖叫的,那声音一点都不比女子的叫声低沉。
好好享受吧!
过了明晚,就不是这些男人了,或者说,就不是“人”了……
当复雠成了活下来的唯一目的,尤其是女人,就会将自己化身为青藤,时刻跟对方紧紧地缠缚绞杀在一起,处心积虑,静待时机。一旦机会来临,那双纤细单薄的小手便会疯狂地勒住对方的脖颈,拼尽全力,不死无休。
朱明月也曾在神祭堂。对于汉人女子来说,被一个男子看到身体是奇耻大辱,对于汉人未出阁的闺秀来说,这更是绝不可饶恕的,那荣将对召曼的处置权力交给朱明月,这个顺水人情相当讨人欢心。
但被人欺侮了,就要亲手打回一巴掌?不,他们没这个资格。朱明月觉得,把仇人送到他们的仇人手里,远比亲手处置他们更能让他们刻骨铭心。
月卓拉的仇人,正是夺去她贞操和尊严的召曼,那么叶果呢?
娇憨俏丽的少女,恰如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儿,仿佛除了让人呵护,任何事都不该由她来做。可这样娇憨的女孩子,却形同一个下贱的娼妓,匍匐在那荣的脚下,以一种女子能做到的最卑贱最臣服的姿态,极尽媚惑之能事,引诱那荣贪恋上自己刚刚成熟的身体。以至于为了争宠,在亭阁里,叶果甚至当着朱明月的面意图与那荣欢好。为了争宠,叶果还跟朱明月发生了一次极不愉快的龃龉,临走时,故意用肩膀狠狠撞了她一下来泄愤,同时,趁机将一张小纸条悄悄塞到朱明月手里。
那纸条上写着两个字:雅莫。
雅莫,雅莫……
当一边抚摸着叶果的娇躯,一边觍着脸笑的那荣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叶果觉得这句话说得真是太好了。尽管玉恩姐姐表示,土司老爷这是断章取义,她却认为,这话用来形容神祭堂里的两位大巫,再恰当不过:人之大欲,召曼好色,雅莫贪吃。
昔日有齐桓公言:“寡人尝遍天下美味未食人肉,倒为憾事。”于是有擅烹者易牙,烹子献糜,将自己的小儿子蒸成一道鲜嫩无比的肉汤,以满足齐桓公的口腹之欲——玉恩姐姐如是给她讲。但叶果想,齐桓公算什么?雅莫吃得更独特,她喜欢吃活珠子。
被那荣宠幸住进了中苑之后,叶果曾让侍婢取了几颗没有完全孵化的生鸡蛋给她,蛋裏面已经有了头、翅膀、脚的痕迹。据说,这就叫活珠子。用冷水小火慢煮开以后,吃时敲破蛋壳轻吸,吸喰中小鸡的胚胎会随汁流进口中,不用加任何的佐料,原汁原味。吸吮完了汁水,再剥开蛋壳,那肉质别提多鲜嫩爽滑。
雅莫也喜欢吃这东西,吃的却不是鸡,而是人。
叶果想起三年前的勐神大祭,被选进府的阿姐叶社,就是先被召曼糟蹋之后,怀了身孕,那可怜的孩儿还未出世,阿姐就被召曼送到了雅莫那里。
配合得多好啊,一个蹂躏少女的身体,一个享用她们腹中的胎儿。
可雅莫多年来吃掉的,都是召曼的亲骨肉啊!
神圣庄严的神祭堂发生这种天理难容的事,居然谁都不管!谁都不理会这些打着奉神名义,被送进神祭堂来的待选祭神侍女!多少年,那些仆从侍婢知情不报、助纣为虐,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无辜的女孩子,就这么屈辱地死去,以人世间最悲惨的方式!
冰凉的刀片贴着裸|露的皮肤,泛起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俯身凑近的少女呵气如兰,一张纯真无邪的俏脸,眼睛里却闪烁着幽幽的光,像是能吞噬人的黑洞。
“剖开她们肚子的时候,雅莫巫师在想什么?啃嚼那团胚胎的时候,雅莫巫师又在想什么……真的很好吃吗,什么滋味?”
雅莫望着近在咫尺的叶果,眼里渐渐浮现恐惧,“你在说什么?什么胚胎,什么好吃,我根本不懂!我也不认识你!”
她自然不认得她。
在雅莫入主神祭堂之前,叶果就离开祭神阁去中苑了,成了土司那荣一名见不得光的侍妾。可叶果怎么都没想到,自己心心念念想着的人,居然升了一阶,成了祭祀巫师。叶果绝望了,只要有刀曼罗的存在,她就不可能长久地待在中苑,而她再受宠也动不了祭祀大巫师。就在叶果以为一切都完了,自己不但报不了仇还可能在被刀曼罗发现之后,重蹈覆辙沦为雅莫的盘中餐时,祭神阁突然就出了事,紧接着,祭祀巫师又换人了……
熏笼里轻烟袅袅,暗香浮动。
叶果俯下身,又扯了一块布条在雅莫的手腕上一圈一圈地缠绕,低垂的眼帘,掩饰不住骨子里的骄傲,缓慢而决然道:“我本是沧源佤族最最尊贵的女孩儿,我的阿爹是四排山的头人之一,我的娘亲是竹山村寨的大祭司,我的身份尤胜你们土司夫人三分。我阿爹阿娘娇惯我、宠爱我,我原也应该无法无天不谙世事,可这一切,都因为你被毁掉了。”
“你知道吗?我进府的时候,并不知道神祭堂的这些猫腻,我只是来找我阿姐的。可当大管事告诉我这一切的时候,我所有的期盼、所有的美梦都破碎了。我身上担着祭神侍女身份,不能出府,留在神祭堂就意味着不是落在召曼手里,就是你……我吓坏了,六神无主之下,只好央求大管事,让他安排我到土司老爷身边。我想,这样的话,我起码还能为我阿姐报仇。”
曾有那么几次,她怕得几乎要退缩,可转瞬就有一张如花明媚的笑脸,蓦地在眼前浮现,她记得这张脸的主人在即将离家时,摸着她的头,很温柔地说:“阿果别怕,要等着阿姐回来啊。”
叶果因此诚心感激老天,她即便是屈辱地苟活,也还有机会报仇,让她将这个人当初加诸在阿姐身上的一切,千倍百倍地还回来!
轻纱帷幔低垂,雅莫被固定在床榻上,两只手高高拉起拴在头顶,两条腿被大大分开,一左一右被绑着脚踝拴在雕花床柱上。身上被扒得只剩下肚兜,上面绣着可笑的鸳鸯纹饰,单薄的布料遮挡着臃肿隆起的肚腩,大腿的肥肉耷拉下来,白|嫩嫩。
“不不不,你在说什么!这一切都与我无关,是召曼指使我的,我只是女巫,召曼才是大巫师……你去找他,去找他!”因为太恐惧,眼泪从眼眶里疯狂地淌出来,雅莫扭动着肥硕的身躯,下垂的胸脯晃得波涛汹涌。
“呵呵……玉恩姐姐说,召曼那儿,自有人。”叶果面含微笑地望着她,天真烂漫,“而我,只要你就好了。”
玉恩!
白莲玉恩,那个汉人小姑娘!
还等不及雅莫多想,叶果手里的匕首就靠了过来,“我听说,汉人有一种刑罚叫‘凌迟’,又叫活剐,是说用刀将人身上的肉一块块割片下来。”叶果握着刀柄,冰凉的刀刃贴着雅莫的脸,慢慢滑动,“第一刀,是先切头面——”
“啊,啊……”
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在西厢里响起,“求求你,你放过我!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你放过我……”
雅莫满脸又是鼻涕眼泪、又是鲜血肉末,染在铺着雪绸的竹枕上,一大摊肮脏的猩红,衬着雪绸更白,血色更加刺眼。
“才第一刀就受不了,往下你可要怎么办……”叶果脸上的笑容不变,声调却有些颤抖,通红着一双眼睛,咬了咬牙,手里的匕首手起刀落,又狠狠剜向雅莫的手腕。
第二刀,手足。
“第三刀是什么来着?哦,双乳。”
第四刀,小腹;第五刀,大腿;第六刀,小腿……
“杀了我吧,杀了我!啊……啊!”
“呵呵……杀你?呵呵……好啊,好啊!”
床榻上的人只痉挛地动弹了两下,就再也一动不动,瞪着双眼,张大了嘴,涎液从嘴角流出来,眼瞳里是临死前刻骨铭心的痛苦和恐惧。
叶果再也忍不住,翻身趴在地上呕吐,一边呕吐一边伴随着剧烈的咳嗽,咳得眼泪鼻涕一起淌出来。
阿姐,你看到了吗?
我为你报仇了!
我活剐了雅莫,我为你和你未能出世的孩儿报仇了!你看到了吗?
叶果跪在地上,她的前襟被雅莫的血晕得大片殷红,她的手也满是血污,却捂着脸,止不住的眼泪从指缝中滑下,呜呜哭泣得像个孩童。
七月初三,女巫雅莫被查出与祭神阁遭破坏一事有重大关联,处死。
初四,大巫师召曼在焚香的时候,不慎被线香烫瞎了双目,自请辞去巫师资格,因他无子嗣,由族内另选人世袭。
金乌西坠,朝霞满天。
群山之中,一片宁静的湖水犹如镜面,山峦叠翠夕阳橙红尽数倒影在湖面上,袅袅云雾挨着湖面飘过,偶尔有小鱼跃出水面,打碎一小圈涟漪。
一个纤细柔美的身影站在雕栏前,面对着粼粼闪烁的平湖,似在静静地出神。浅紫色的短衫,藕荷色的高筒长裙,扣着一根纯银腰带,从腰带上坠下的流苏长及脚踝,在绚烂妩媚的霞光中,衬得身姿婀娜,楚楚动人。
不多时,从廊庑另一端走过来一个女人,披着灰褐色的大氅,匆匆的脚步,一直走到她身边才停下。
“你怎么能让她杀了雅莫!”
第一句话就是质问。
雕栏前的少女转过脸来,略微弯起的眸似新月,眸下一点泪痣,盈盈如坠,“你来了。”
女人沉着脸,厉声道:“我在问你话。为什么让她杀了雅莫……回答我!”
少女的目光犹如秋水,显得清澈见底,仿佛安抚般徐徐地开口道:“出了这么多事,神祭堂里的秘密,早晚会瞒不住,必须有一个够分量的人出面承担。雅莫是个很好的替死鬼。不是吗?”
玉色的指尖轻轻搭着雕栏,一根一根手指,青葱般白|嫩柔腻。都是前几日羊乳泡出来的。这样白|嫩的手,吃起来,别有滋味吧。朱明月想起雅莫给她摸骨时,说她是天生的“碧玉品字骨”时,一脸垂涎向往的表情。
“再说,召曼不是还活着?”她又补充道。
女人绷了绷嘴角,有些悲愤地说道:“你这么个说法,就是这一切都是因为我了?用不用我跟你道声谢……”
召曼是活着,可这样活下来,还不如去死。
多狠!
仿佛听出她话音里的讽刺,朱明月微微笑着摇头,轻声道:“不是因为你,他们也不是断送在我手上,是他们自己作恶太多。”作恶太多,终会自食恶果,何况犯下那等罪行,死一百次都不够。
女人见她一副再淡然不过的神色,是淡然,也是对人命的冷漠,不由感到阵阵心寒,一时却又找不出什么来反驳,不由得咬了一下唇,不死心地道:“好,就算你认为雅莫是死有余辜,玉双呢?玉双不过是个小小的奴婢,她又碍着你什么?为什么要杀了她?”
朱明月看了她一眼,笑着问道:“不是你把玉双的把柄给我的?”
是她给的,但那只是为了让她在神祭堂里有个保障,没让她杀了她!
面对女人一脸的懊恼又愤怒的表情,朱明月摊了摊手,有些无辜地说道:“其实就算你不问,我也打算要告诉你的。原本我没想过杀她,可你知道吗?第一日在香汤池,她就给了我一粒催情药丸。”
催情药丸!
“什么?玉双她……”女人惊愕地瞪大眼睛。
深宅大院到底是个历练人的地方,连最卑下的奴仆都能被养得心黑手狠,即使表面再温顺听话,冷不防也会咬上你一口。就像玉双,就算被拿住把柄,也会贼心不死,会琢磨着反击——朱明月给了玉双那枚能够证明她出身的银扳指,原本是打算让玉双帮她在祭神侍女的选任中顺利过关,不料玉双利用职权之便,暗地里安排她去给召曼侍寝。
那还是进入神祭堂的第一日,玉双的手脚多快!
若不杀她,她就会生不如死。
“所以你索性顺水推舟,在杀了玉双之后,干脆将她的尸体送到召曼的榻上去,有意打草惊蛇,也等于是给土司老爷发出了一个信号……”弥陀莎思忖片刻,心情复杂地说道。她一直以为玉双的死,不过是她轻视人命到了用其做诱饵不惜痛下杀手的地步。
“从竹楼到神祭堂,已经浪费了我太多时日。更何况,玉双是自己送上门来的。”
不是玉双,也还会有旁的人、旁的事。可那日为了除掉自己这个威胁,连玉罕都没请示,玉双就擅自在召曼跟前做了安排,以至于当晚整个暖堂里连个守衞都没有。这不是自作孽不可活是什么。玉双的死,就正好成为一个引子,就如一滴水掉入了油锅,使得本就暗潮汹涌的神祭堂更加不太平,各种矛盾纷纷浮出水面:惹了召曼,惊了玉罕,也让土司那荣知道,她要开始动作了。
紧接着,雅莫毫无意外地借助土司夫人刀曼罗的力量,在神祭堂里堂而皇之地篡位夺权,使得新旧矛盾愈加激化——召曼是个墙头草,只痴迷男女之事却没本事自保,玉罕终于坐不住了。朱明月这个由岩布亲自领进门的人,在玉罕心中早就结成一个死疙瘩,找上她是迟早的事。
一切都是意料之中,土司那荣则作壁上观,冷眼看她一步一步布局、走局、拆局,直到她哄得刀曼罗离府,所有的事暂时尘埃落定,这才心满意足地出面召见她。
弥陀莎垂下眼没有言语,手指却愈加紧了紧,片刻,瓮声瓮气地说道:“玉双是有错,却错不致死啊……雅莫入主神祭堂却是料定之中,你敢说你不是为了加快各方面的躁动,才下狠手一了百了先要了玉双的命!还有玉罕,她意图利用你来打击岩布,确实是居心不良,有意损害你在先,但你将那枚祭神阁的钥匙送给土司夫人的时候,她就再没机会回头了……”
不管玉罕有没有擅动神庙石窟中的财宝,打不打算嫁祸给雅莫,被查出胆敢私铸钥匙,都是一个不可饶恕的罪过。她在玉罕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就事先布下了杀机,这做法实在是太绝。
或许是因为一连串的震惊和错愕,弥陀莎的情绪稍稍缓和了下来,已没了最初悲愤声讨的气势。朱明月暗自松了一口气,不动声色地避开玉双不提,只不失时机地解释玉罕的事,道:“你知不知道,若我没有将那钥匙提前送到土司夫人那儿,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玉罕绝不会放过这敛财的机会,一旦神庙石窟被盗,雅莫就是替罪羊。且不说这样的诬陷能否站得住脚,雅莫会不会因此获罪,玉罕又会不会过河拆桥将我推出来,哪怕雅莫侥幸过了这一关,她丢失钥匙的责任却是真,同样会毫无悬念地使她从祭祀巫师的位置上被拉下来,随即被殃及的池鱼,就是由她亲选的我们这些祭神侍女。作为被雅莫赐名的唯一一人,我更是在劫难逃——”
朱明月说到此,侧眸看向弥陀莎,喟叹般吐出最后一句话:“从头到尾,玉罕根本没打算放过我。”
偷不到钥匙,她和岩布死——这个缘由,她已经在刀曼罗跟前阐明过,这裏不再赘述。
偷到钥匙呢?玉罕反咬一口,她、雅莫、岩布死;玉罕没过河拆桥,雅莫死,她连坐、岩布被牵连。
不管哪一种情况,她的下场,唯有死路一条。
弥陀莎惊愣地猛然抬起头,像是再次被震住了,张了张嘴半晌都说不出话来。是这样的吗?会是这样吗?如果朱明月的这些言辞都是真的,自己的那些坚持和不忍就变得无比苍白、无比可笑……弥陀莎忽然感到心裏一阵阵发堵和气闷,紧咬着唇肉,不禁有些挣扎又近乎幼稚地说道:“那你……你当时也可以不答应啊!”
不答应?
从玉罕找上她的那一刻,再天花乱坠的承诺,都不过是虚假的利诱,若她不答应,恐怕玉罕马上就会威逼了。既然早晚都得接受,何必敬酒不吃,吃罚酒。可玉罕不知道,敏锐的直觉和谨慎的后手,一直是她安身立命的方式,否则身在陷阱而不自知,也轮不到她来元江府了。
看到弥陀莎的面容从郁郁到震惊,再到迷惘复杂,显然是一时间无法全盘理解和接受。朱明月低了低头,鸣金收兵轻叹一声道:“无论如何,作恶多端的人,死有余辜的人,都得到了相应的报应,枉死的冤魂也该就此瞑目了。倒是你,我还没跟你道声恭喜,听说你在府外这段日子,不仅成功根治了各大村寨的疫病,还保住了神祭堂在摆夷族众心目中的威信,作为元江府百年来第一位由巫医升任为大巫的人,你会流芳后世的。”
<small>六月十七,神祭堂被封;</small>
<small>六月十八,土司夫人秘密出府;</small>
<small>六月十九,祭神阁遭严重毁坏的消息传到府外;</small>
<small>六月二十,土司老爷亲临神祭堂;</small>
<small>六月二十一,女巫雅莫被撤,巫医弥陀莎暂时顶替……</small>
<small>六月二十五,弥陀莎被任命大巫师。</small>
能将计就计紧锣密鼓地做到此,那荣可谓煞费苦心,而弥陀莎,真是被保护得太好了。
听着朱明月恭维的话,弥陀莎从迷惘中回过神,却露出个不辨滋味的笑意来,又苦又涩,那些一直纠缠着她的情绪又在心底蔓延,让她蓦地感到悲凉难抑。
流芳后世吗?天知道村寨里的那些牲畜和村民是如何染上疫病又迅速被治愈的,这一来一回,又死了多少无辜的村民……是啊,自己为了玉双的死、玉罕的死、雅莫的死,一直在指责她,却忘了,正是自己亲手把玉双的把柄给了她,也是自己替她铸造了那一枚用以替换的祭神阁的鱼形钥匙,更是为了扶自己坐上大巫的位置,土司老爷才会任由神祭堂的威信被刻意地一再动摇。
若她犯了杀孽,自己又何尝无辜?
“从一开始,你就知道我是土司老爷的人,对不对?”弥陀莎咬着唇,苦笑地道。
既然上述那些疑团她都能不动声色地一一洞悉破解,这等心境,这种手段,又岂会看不出当初自己的那点小谎言。
不是质问的口气,让朱明月心裏一松,轻声道:“你忘了,你我虽说从一开始就有接触,但为了掩人耳目,接触的时间并不多。若不是有土司老爷,你我怎会毫无芥蒂、互相信任呢……”
是啊,若不是土司老爷告诉自己朱明月的存在,让自己依仗她、照应她、紧跟着她的步骤,听她安排,自己早就冲出来指认她这个杀人凶手,哪里会忍到现在?反过来,朱明月也是如此吧……
弥陀莎低下头,有些恍然顿悟的同时,又为自己的鲁莽感到深深的愧疚。却不知道,其实无论朱明月说什么,都会在那荣那里得到一模一样的答覆。
朱明月说罢,又徐徐道:“土司老爷在中间穿针引线,如此煞费苦心,不过是不想眼睁睁看着本该纯净神圣的神祭堂,由于人为变得愈加污秽不堪,可这一切终究过去了。今后的神祭堂有你,只是你。这岂不是应了那句话:否极泰来。”
否极泰来……弥陀莎心情复杂地抬起头,蹙紧的眉头微微一松,脸上也逐渐露出希望的神色来。说得对,再坏不过是最初那种情形,所有厄运逆境过去,往后只会一点点好起来。
“她的心情似乎好了很多。”
夜色渐渐弥漫上来,望着一点点远去的身影,西纳摸着下巴,笑眯眯地说道。
“弥陀莎巫师只是有些事想不开,等想开就好了。”
“还是沈小姐会说话。”只说人家想听的话。
西纳说罢,又笑道:“沈小姐不妨就多陪她说说话吧,要不,沈小姐也干脆住进中苑来。”弥陀莎就住在中苑,两人刚好可以住一个苑子。
朱明月诧异地看了西纳一眼:“二管事确定?”
西纳扬了扬眉,笑睇她道:“怎么就不确定了?”
“小女只是在想,土司老爷应该不喜欢弥陀莎巫师与小女有过多接触。”朱明月弯着唇角道。
当初会让弥陀莎来找自己,不过是以她为借口,让弥陀莎逐步参与到神祭堂易主的事情中来,勾心斗角、杀人越货的事都由她出面,弥陀莎则作为一个被保护者、施与者,只在关键时刻给予她帮助。这样一来,朱明月无论做什么,只要还想安然待在神祭堂,只要她想有所作为,就必须事事先为弥陀莎考虑打点。
玉双为何必须死?
玉罕的那些香丸又是从哪儿来的?为何燃在熏香里没事,吞服下去就让人七窍流血而死?
雅莫迷恋嗑药,在迷幻的香雾中一遍遍体会升入极乐的致命快|感,又因掏空了身子常年贪食胚胎。弥陀莎禁不住雅莫的淫|威,私下里替她炼制了大量含有微量曼陀罗和米囊花的迷香药丸,供雅莫挥霍。玉罕得知这个秘密以后,再三胁迫弥陀莎,本就无权无势任人欺凌的小巫医,为了自保,不得不又将一部分香丸转送了玉罕。这其中,玉双一直在中间互通有无。
当日玉罕安排朱明月去偷钥匙,给她的就是这样一粒迷香药丸,让她趁着雅莫被熏香迷倒之时,将这香丸碾碎了,再掺少许进熏笼里,对她解释说是加重迷香的药量,延长昏迷时间。其实玉罕早就偷梁换柱,换成了含有剧毒的香丸。
所以当时的真实情形应该是:雅莫昏睡后,又吸进大量含毒的香料,人事不省之际,朱明月偷钥匙——不管偷不偷得到,雅莫必死无疑,朱明月在偷钥匙的过程中,也会被当场毒死或毒晕,被逮个正着。谋害祭祀巫师和偷窃钥匙两项大罪,朱明月是帮凶,三管事岩布则是指使主谋,如果再有人去追查香丸的来源,矛头自然会直接指到弥陀莎头上。
一石二鸟,还有一个替罪羊,玉罕的打算其实是这样的。
但玉罕不知道,朱明月又将那香丸换了回来,故而雅莫只是昏迷,没有被毒死。玉罕还以为是吸入的熏香不够,而意外得到了神庙石窟的钥匙之后,贪念迷惑了心窍,偷盗成为头等大事,对朱明月的处置,就延后到了神庙石窟失窃的事东窗事发、雅莫让玉罕背黑锅的一日。
后面发生的事就顺理成章了,玉罕自然没有心想事成,朱明月却将那一粒含剧毒的香丸,连同祭神阁的钥匙,分两拨送到了刀曼罗手上,以至于玉罕在被强行吞下那粒香丸后毒发身亡——刀曼罗原是打算小惩大诫,不料亲手毒死了玉罕,而玉罕却误认为刀曼罗有意下杀手,临死前连辩驳都不曾。如果刀曼罗事后想起来再去追查那香丸的来源,唯一经手人玉双早就死了,怎样查都会被引到其他巫医头上。
所有人都以为自己获得了事情的全部真相,其实那只是真相的一部分。而这些,作为当事人的弥陀莎,就更不用知道了。
月色笼罩的湖面上,仿佛打碎了一片银色。
西纳望着月色下少女一张美得让人惊叹的面容,笑容可掬地说道:“不会不会,就这么定了,沈小姐今晚就搬到中苑吧,老奴做这个主。”朱明月的几句话,弥陀莎心情就变好了,弥陀莎心情好了,土司老爷的心情也就好了。反正她们两人也接触不了几日了。
朱明月没拒绝,也深知拒绝不了,于是略一敛身,欣然接受了西纳的安排。
事实上,她跟弥陀莎真的接触不了几日。
七月初八,朱明月以祭神侍女的身份,奉土司那荣之命出使曼景兰村寨。
唯一的祭神侍女是汉人,还要代表土司府去曼景兰!
族内的民众都有些哗然。
然而,连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巫医都能坐上大巫师的位置,在英明神武的土司老爷治下,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六月初四进曼腊村寨、那氏土司府,七月初八,朱明月才得到机会被安排去曼景兰接近那九幽,一个月零四日的时间,足够六百里加急的役兵从东川赶来元江了。但大军跋涉终究不比送信官的速度,算算时日,衞所军队和朝廷的二十六衞羽林军集结起来的沐家军,应该还在半路上。
朱明月心裏稍安,时间仍够,而她离着自己的目的又近了一步。
启程的这日,风和日丽,弥陀莎特地来送行。
祭神侍女穿着那一日进府时的雪绸披风,伫立在高高的台阶上,风拂起裙摆翩跹,只见乌发雪裳,身姿纤细,显得高贵而自持,遗世独立。
“很美,是不是?”
“嗯,的确挺美的……”男子说罢,见怀中的女子仰起头,眼睛里不禁闪过一丝笑意,俯下脸飞快地在她唇上啄了一下,“但老爷我偏就不喜欢美的。”
女人先是面容回暖,又因着这个亲吻心裏发甜,随即却觉得不对,咬了咬唇道:“我、我确实是不美的……”
那荣一愣,有些哑然失笑道:“好吧好吧,是老爷我说错了,美不美,老爷都不在乎,老爷我只喜欢心地善良的。”无奈的表情中带着浓浓的宠溺。
笑容终于在弥陀莎脸上绽开,明亮起来的双目,将目光投向朱明月,只见她走下台阶,一步步优雅地朝着马车走去。在她身后跟着四名侍婢,还有大批武士、奴仆,众星拱月一般,簇拥着这位代表勐神的祭神侍女。
弥陀莎依偎进那荣的怀里,心中满是慨然,当时才刚进府的沈小姐,是连性命都掌握在别人手中,随时可能沦为玩物的待选祭神侍女;自己呢,则是族内最年轻的女巫医,神祭堂最没有地位任人呼来喝去的奴仆。不过短短一个月,天差地别的改变。
“都过去了,对吗?”
那荣也望着马车的方向,脸上的神情却淡淡的,闻言,亲了亲弥陀莎的额头,意味深长地叹道:“是啊,都过去了。”
过去的,都过去了;开始的,才刚刚开始而已。
跟朱明月一起出使曼景兰村寨的,是四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侍婢,二管事西纳亲自安排的:玉里、玉腊、埋兰、阿姆,均是摆夷族人,那氏土府的家奴。
朱明月看着这四个燕瘦环肥、各有千秋的小美人,土司府中的仆下中不乏姿容优秀之辈,但眼前几个又显然是个中翘楚。这哪里是来伺候她,不知道的还以为那荣从自己的侍妾中精心挑出几人,借此机会专程送去给那九幽。
“没记错的话,你是月弥跟前的丫头?”
上了马车,朱明月望着对面一个体态玲珑的姑娘,问道。
玉腊低垂着头,用生涩的汉话道:“回禀玉恩小姐的话,是的,当时是玉罕姑姑把奴婢从中苑调出来,让奴婢来弱水阁小苑伺候月弥姑娘,但后来月弥姑娘祭神侍女的头衔被撤了,发还回暖堂西厢,奴婢就跟着又回到了中苑。”
“你说族语就好。”
玉腊闻言长出了一口气,立刻换成摆夷族语道:“是。”
“月弥还好吗?”
“奴婢不太清楚。奴婢自从回到中苑,就再没去过前苑。这次也是二管事吩咐说,奴婢毕竟算是玉恩小姐眼熟的人,就让奴婢过来了。”
垂在额前的发丝遮住一张小脸,只能看到浓密乌黑的发顶,平直的嗓音听不出一丝情绪。这是玉腊。坐在玉腊旁边的三个侍婢听在耳里,各自的脸上却泛起一丝异样。在神祭堂那种地方,像玉腊口中那位月弥小姐的遭遇,已经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如这位白莲玉恩一般好运的,又能有几个?然而先后在三届巫师手下幸免,又相继被土司夫人、土司老爷青眼有加,若说这裏头没什么,谁信?
不管这几个奴婢抱着如何暧昧的想法,此刻朱明月心裏想的却是,月弥曾经信誓旦旦地说:“将心比心,若我换成是你,绝不会放任身边的奴婢跟自己不是一条心。”玉腊最初在中苑伺候,是玉罕身边的?西纳身边的?刀曼罗身边的?无论是哪一个,都不应该是月弥的人。可月弥并不是个好糊弄的人。
不一会儿,车夫驾着马车上路,四轮马车在地上碾过两道清晰的车辙印,碾碎了路边的绿苔青草,车身随之轻微地摇晃,挂在马车四角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响声。
“那你们几个呢?”
朱明月似是一听一过,很快将目光转向另外三个侍婢。
“奴婢也是中苑的。”其中一个珠圆玉润的姑娘,笑嘻嘻地抢先道。
坐在这姑娘旁边的,是一个身量略高、手长脚长的女子,长相很是秀丽,也显得略稳重,接过话茬道:“奴婢也是中苑的,名唤玉里。她叫阿姆。”指的是刚刚抢着答话的姑娘。
“奴婢埋兰,后苑的。”剩下那个侍婢道,一把娇娆的好嗓音。
略略打量一下,玉腊玲珑小巧、沉默寡言;阿姆生得珠圆玉润、活泼讨喜;玉里身姿高挑、模样娟秀、成熟稳重;埋兰则妩媚绰约、一举手一投足都别有风情。四女本就是绝顶出众的颜色,又特点鲜明,放在一处,让人极为赏心悦目。
朱明月靠在软席上,这时,就听对面一个侍婢俏生生地问道:“玉恩小姐,可以问你个问题吗?”
是那个名唤阿姆的讨喜小侍婢。
玉里正撩开窗幔挂起来,闻言,杵了阿姆一下,示意她不得无礼。沈小姐和颜悦色地答道:“无妨,你说。”旅途漫漫,聊胜于无。
“小姐似乎对那个女巫者,极有耐心啊。”
“是大巫师。”朱明月反应了一下,猜到阿姆说的应该是弥陀莎。
夏雨刚过的空气中,散发着淡淡的草香,阿姆吸了吸鼻子,小声嘟囔道:“奴婢觉得她太幼稚、太无能,哪里配当咱们的大巫了,也不知土司老爷是怎么想的!”
除了玉腊始终面无表情,埋兰闻声惊诧地看了阿姆一眼,那意思像是在说:“这话你都敢说!这话是你一个奴婢能说的?”
朱明月没有表态。如今她也算是神祭堂的人,神祭堂的过往,她知之不详,但弥陀莎这位新任命的祭祀大巫师,先前在土司府里的身份一定很低微,低微到连一个奴婢都习以为常地不把她放在眼里,以至于刚刚弥陀莎拉着她话别,四个姑娘面上恭顺,实则连行礼客套一下都不曾。
“弥陀莎巫师那叫心思单纯,你别乱说话——”玉里见朱明月一直没做声,急忙嗔怪地瞪了阿姆一眼,然后伸手按着她的小脑袋向朱明月鞠了个躬,有些抱歉地说道:“玉恩小姐别见怪,她就是这死性子,口无遮拦的。”
阿姆瘪了瘪嘴,不以为然地哼道:“心思单纯的人除了好收买,还有什么用?我只不过是实话实……唔……”
阿姆的话被玉里捂在手心裏,玉里又用手指弹了一下阿姆的额头,佯怒道:“越不让你乱说话,还越说!等到了曼景兰寨子,你再这样,给玉恩小姐惹了麻烦,看我饶不饶你!”
朱明月看着两人的互动,阿姆那句话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她对弥陀莎的确很有耐心,因为那荣对弥陀莎有耐心。堂堂那氏土司的耐心,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得到的,弥陀莎是少有之一,或者说是绝无仅有的一个,那么弥陀莎就是一个绝不能得罪、最好是能与之交好的人,哪怕她再不谙世事、再幼稚无知。
不过心思单纯的人,的确是很好收买。
曼腊土司寨和那九幽的曼景兰村寨隔着两河三道丘陵,坐马车是小半日的路程。
沿途过去的景色在眼前不断变换,朱明月分不太清那些雨热植物,却能辨析到愈往南深入愈加弥漫起的袅袅雾气。
勐海的地势西北高、东南低,四周高峻,中部平缓,囊括了摆夷族古老的八大寨、六小寨,雨水极为充沛频繁,土地潮湿,再加上其间的雨热植株茂而密,大而阔,艳而奇,致使终年笼罩在一片缭绕的雨雾烟瘴之中。那九幽的曼景兰寨子,就位于勐海的西南处,奔流不息的打洛江从村寨西侧流过,形成了一条神秘而绮丽的天然屏障,江水对岸是缅族东吁王朝。
自洪武十四年,元江府归顺大明以来,那氏土司先后于洪武十七年、二十七年,来朝纳贡,以表示那氏土府对大明土司制度的恪守和对朝廷的效忠。洪武十九年,缅东吁王侵扰边疆,太祖爷又曾命元江府出境招降,以示朝廷对元江府戍边的倚仗和所掌兵力的信任。
那个时候,元江府还是元江府,澜沧十三寨、勐海八大寨这两股势力尚未像现在这般泾渭分明。而今土司老爷的澜沧十三寨,又一分为二,土司夫人刀曼罗掌管着土司府后宅,以孟琏刀氏的强悍娘家势力做凭借,拥有其中四座山寨的绝对支持。但朱明月相信,在刀曼罗离府之后,那荣必定是一刻不停拼了命地往回揽权,以求在最短时间内达到与勐海抗衡的地步。
勐海曾是摆夷族的放逐之地,那九幽苦心经营八年,莽莽荒原的勐海坝子被开垦出良田万顷,野兽出没的地方变成人烟稠密的村寨,又有广掌泊和养马河,勐海才有了今日雄踞的势力,勐海八大寨的地位在摆夷族中也变得举足轻重。对比以勐神寨神为主神、又因汉家儒学存在过而大受影响的澜沧十三寨,在勐海的村寨里,看不到太多的神树、神庙、勐神寨神的供奉,更看不到仿造江南风格的典雅建筑,唯有那些掩映在巨榕和翠竹中的寨子、水坝、河塘,离远望去,幢幢竹楼像绿波中的一颗颗宝石。
马车经过的村寨里随处可见的是鳞次栉比的佛塔,有锺形佛塔、金刚座佛塔、亭阁式佛塔、八角密檐佛塔……千姿百态,金光普照,各自舒展着绚丽的色泽,每座小塔塔座里都有一个小佛龛,龛里有泥塑的凤凰凌空飞翔。摆夷族别具一格的金顶佛寺,平静,无言,雍容华贵,波澜不惊,成群坐落在林海深处、高山云端。在澜沧也有这样的佛塔佛寺,大多数却是遵循惯例的摆设,不像这裏虔诚的信徒众多,全民朝拜,香火鼎盛。
因有土司老爷的令牌,一行车乘在几条通途中畅行无阻,等驶到曼景兰寨近前,才赫然发现,哪里是村寨,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一座独立结构的城池!
马车在这座名为“村寨”实则为“城”的大寨前面放缓了速度,便有一个披着轻甲的武士策马靠近,朗声叫道:“来者可是曼腊土司寨的祭神侍女白莲玉恩?”
外面自有领头的家奴打招呼。
又往前走了一段,车夫勒住缰绳,“吁”地一声将马车停住。埋兰撩起帘幔,阿姆先跳下了马车,由玉里和玉腊两人扶着轻纱罩面的沈小姐走下来,就看到前方迎接的管事那释罗,以及紧随其后的十来名武士。
寒暄几句之后,那释罗亲自为一行人引路,眼前的曼景兰:一大寨,实则是由上、中、下三城和芒色、芒允两小寨组成——三城分上、中、下的分佈,严格按照了天、地、人来布局;再加上两寨,整体合在一处又列为金、木、水、火、土的五行阵,俨然是布置机巧、易守难攻的坚固堡垒,磅礴大气又不失精致,城上城下黑色大纛迎风招展,肃杀之气扑面而至。
“居无椅凳,席地而坐,脱履梯下而后登,甘犬嗜鼠。妇人衣短衫长裙,男子首裹青花蜕,衣粗布如缔,长技在铳,盖得之交趾者,刀盾枪甲,寝处不离;日事战斗,号称善战,诸夷之中最强者”——朱明月想起之前看过的记载,倒是所言非虚。
为期十日的“出使”,便是要在这裏度过。
“在曼景兰,上城又称为‘赫罕’,是九老爷居住的地方,中城是佛寺佛塔,下城则是勐海八大寨的头人的住所。至于芒色和芒允两寨,住的都是摆夷族平民,为三城保护森林和打猎,负担提供野味和山珍鲜品的职责,也要负担徭役。”
那释罗不厌其烦地介绍到此,又笑呵呵地说道:“祭神侍女若不嫌弃,这几日,老奴就吩咐奴婢带着诸位在三大城中转转,也让祭神侍女好好熟悉一下咱们勐海的曼景兰大寨。”
朱明月有些意外那释罗的热情,按理说,她的身份明着是出使曼景兰的祭神侍女,实则是为那荣过来探听消息情况的,相信往年里那荣和刀曼罗一定以同样的手段,打发很多人来过。莫非用以对付的方式都是这么……客气、周到?那就不难想象那些人的下场了。
“不知我家小姐住在哪儿?”
最为沉稳干练的玉里,在此刻开口问那释罗,态度是挑不出毛病的礼貌恭顺。
“祭神侍女是奉神祭祀的关键人物,身份不比旁人,原本应该住在中城,不过在咱们曼景兰佛塔佛寺居多,勐神的神庙极少,少不得要委屈住在上城了。”
上城,也就是跟那九幽住在一处?
朱明月身后的几个侍婢一听,面上不约而同地露出喜色。这哪里是委屈,简直是求之不得!
“这恐怕不太好。临来时,土司老爷一再交代,务必不要将这次的出使成为曼景兰的负担,更加不要打扰到九老爷。土司老爷还说,摆夷族不分家,勐海的南上座部佛教,就是澜沧的勐神、寨神,奴婢以为,既然都是族内高高在上的神明,一定会体谅众生团圆和睦的心愿,不会介意的。”
玉里说罢,又朝那释罗敛身鞠了一躬。
这番话说得极好,更一气呵成,没给对方回绝的余地。那释罗被她的态度弄得一愣,而后就笑开了,理所当然地把这当成是祭神侍女的意思,再看一眼那白纱罩面的少女,只能看清大概轮廓,却依稀是个美人,也不深究,从善如流地说道:“不愧是在祭神侍女跟前伺候的人,说的话都别有慧根,让人听了心裏真是如沐春风。不过这事老奴做不得主,待老奴回禀了九老爷之后,自会另作安排,现在,请诸位先跟老奴往这边来。”
非有要事不得开启的内城大门,随着“吱呀”的捻转声,在主仆一行人的面前打开。
曼景兰。
朱明月面上的罩纱被风吹动,她仰头望了望城门楼上那髹漆的三个傣泐文,固若金汤让外人靠近一步都难若登天的曼景兰村寨,在眼前如同花朵般静静舒展开。她不禁再次想起了一句话:只要选对时机,在得当的安排下,任何人,能够进入任何地方。
那释罗给一行人安排的落脚地,是下城的一座议事厅。
这是最靠近内城门的地方,在整个曼景兰的最北端,步行将将三里路就到了。
三重檐歇山顶干栏式建筑,由六排四十七根对称排列的木柱支撑,砖墙和雕栏上描画的居然是犀牛望月、丹凤朝阳、鹬蚌相争这些汉族寓言传说,宝象升平则来自佛经故事。斗拱上方的象鼻舒展,无压脊兽,彰显着勐海八大寨对于大象情有独锺的喜爱和崇拜。
进了用以休憩的小苑香阁,朱明月步入内堂,几个侍婢留在外堂。
阿姆将包袱放置妥当,揉了揉肩膀,看着领路的侍婢退出去,这才埋怨道:“姐姐怎么跟那管事说,咱们要住中城啊。上城多好,最是繁华热闹,就算是下城也好过中城,听说中城除了佛寺没有别的了,怪枯燥无趣的!”
埋兰也道:“是啊,人家管事的事先都安排好了,咱们又另提要求,会不会嫌咱们麻烦,往后不待见咱们、不管咱们了。”
“啊,那岂不是一直要住在佛寺里,暮鼓晨钟,吃斋念佛?”阿姆的脸垮下来,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我听见管事说的话,还以为能在城里好好玩玩、见见世面呢!”
“又胡说八道了不是,咱们可是陪着玉恩小姐来出使的,怎是来玩的!丢了曼腊土司寨的脸,让西纳管事知道,瞧不打断你的腿!”埋兰伸出青葱似的玉手一指,娇嗔道。
“好姐姐,你们是来‘出使’的,我却是滥竽充数的,饶了我吧!”阿姆搂着玉里的胳膊,朝着埋兰挤眉弄眼道。
埋兰听那“出使”二字被故意加了重音,眼波流转,有些羞恼剜了她一眼,又急又气地作势要扑上来:“死丫头,谁听不出你这不怀好意的调调,敢取笑姐姐们,讨打!”
阿姆飞快地往玉里身后一躲,笑嘻嘻道:“哪里是我不怀好意,分明是姐姐心裏春思荡漾,一刻不停地想着见正主,也难怪会惋惜错失了住进上城的机会。不过姐姐也别恼,等玉恩小姐被召见的一日,咱们都不去,独独把机会让给姐姐,到时候姐姐就一偿心愿啦!”
埋兰像是被说中了心事,脸颊腾地红成一片,更显出几分妩媚多情,咬了咬唇,跺脚道:“谁要你来自作安排,我可不像你说的那般!”
“呦,兰姐姐害羞啦!”
玉里无奈地看着两人一来一往,拦着埋兰要揪向阿姆的手,哭笑不得地劝道:“你们两个,都赶紧给我都消停消停,小心打扰小姐休息!”说罢,又朝着从进屋后就一声不吭的玉腊道:“你也别做闷葫芦了,快过来,把她俩拉开!”
玉腊低着头,闻言“哦”了一声,上前抓住埋兰的肩膀。
埋兰被玉腊这么一扯,没法再动手去抓阿姆,不由得跺着脚干着急。阿姆在玉里身后朝埋兰做了个鬼脸,还吐了吐舌头,气得埋兰使劲去推玉腊。
外堂里欢声嬉闹一团。隔着一扇窗扉,矮小的身影在墙根底下蹲着,窥听了好一会,才撇撇嘴,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小苑。
这是在曼景兰的第一日,除却今日还有整整的九天要度过。主仆几人并没因玉里的“多事”被打发留宿在议事厅,而是在稍后不久,连同跟来的二十几名家奴、武士在内,都被客客气气地请进了中城的曼短佛寺,算是正式的入住。
建在巍峨高耸的半山腰的佛寺,一条灰白的石阶在葱茏草木的掩映下直通而上。暑热多雨,山峦被蒙蒙的雾气遮蔽,看不清楚其中究竟,却让人愈发敬畏。
比起澜沧,勐海以南传上座部佛教为主要的信仰,八大村寨中耄耋之年的老人,大部分都会参加受戒修行,不再杀生,并且参加每年三个月的关门节,摆夷族语叫“进洼”,意为佛祖入寺,即到佛寺安居,诵经赕佛,直到过世。族里的男孩子们年少时被送入寺庙,剔去头发,披上袈裟,在诵读经书、受习教义中长大成人。而那些没有当过和尚的,在勐海被称为“岩百”“岩令”,即没有知识、不开化的愚人。
沿着高高的石板拾级而上,朱殿、金瓦,瑰丽的佛寺俨然如一朵莲花中的蕊心,在静谧安详的茂林修竹之中绽放。榕树掩映下的寺内庭院,八角亭玲珑剔透,走廊纤尘不染,建在正中的两府塔显示佛的神圣,夕阳西坠,橙红色的金光投射在状若锦鳞的黄色、绿色、白色浮雕,珠光闪烁,宝相庄严。
朱明月走进金殿,一座涂金粉的巨佛趺坐,就是巍峨万能的释迦牟尼。与中原寺庙中的佛像塑身不同,身材瘦削,眉清目秀,流露出一种平静神秘的气息。
透过面纱,她凝视着佛祖悲悯的面容。
据说,虔诚的信徒辞世以后不会下地狱受苦,而是借助长幡升天,进入信徒心目中的西方净土。
“吱呀”的一声,厚重的殿门被推开,一个人踏进殿来。
“小姐,晚膳备好了。”
是玉里。
“怎么就你一个,她们呢?”朱明月不经意地问。
玉里走过来,轻轻扶起她,“玉腊在斋堂里帮衬,阿姆和埋兰刚收拾好咱们的行装,待会儿都会到斋堂去会合。”
“若是淡素斋,告诉她们不要挑剔,更不许另辟小厨房,”朱明月说到此,语调逐渐缓下来——“咱们是来出使的,不是做客,让她们记清楚自己的立场,不要做任何无谓的、会横生枝节的动作。”
一语双关的话,让玉里不禁皱眉:“小姐,奴婢只是……”
玉里欲言又止,犹疑了一下想再次开口,朱明月按住她的手腕,玉里抬眸看来,朱明月几乎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斋堂在寺院的最北侧,堂前的小苑很宽敞,中央放置着一个防止走水的大水缸,四角落里还有四个小缸,东墙则是一个架着葡萄和牵牛花的架子,之前下了几场雨,从藤架上滴下来的水坠入小水缸里,发出曼妙的音色。
阿姆和埋兰等人用完了晚膳,就坐在水缸旁边的石凳上唉声叹气,愁眉苦脸的模样显然是没吃好也没吃饱。玉腊洗了一盘香梨和枣子,要送到后山客堂去给朱明月,经过石桌旁边时,玉里站起来,从她手里接过果盘,道:“还是我去吧。玉腊你去僧舍找一下帕沙瓦小师傅,问问他那些剩下的素包子,咱们能否热几个来吃?”
斋堂里准备的饭菜都是淡素斋,即无盐无油烹制的素菜,清淡爽口,却没味道,初尝几口尚可,越吃越觉得难以下咽。阿姆一听“包子”两个字,眼睛顿时一亮,转瞬又黯了下去,垂头丧气道:“那些包子是白菜馅儿的,连点油星儿都没有!”
“你忘了,咱们可以跟阿努他们要点咸腌菜。”玉里一手端着果盘,一手点了点阿姆的额头。
“对啊,”阿姆跳起来,“虽然玉恩小姐说不能开小厨房,但咱们可以自己‘加菜’,也不算是违背了小姐的吩咐!我这就下山门去一趟,跟他们要些回来,裹在包子皮里就着吃!”
祭神侍女奴仆一行人住进了曼短佛寺后山的客堂,与前面的佛殿和僧堂隔着一定距离,那些随行来的奴仆和武士则都住在山门下面的寮室。玉腊和阿姆兵分两路,一个往僧院去,一个往山下走,埋兰百无聊赖地趴在石桌上,看着玉里又独自一人去照顾祭神侍女。
“小姐,吃些果子润口吧。”
玉里回到后山客堂,朱明月正在放生池边喂鱼。从下马车起就一直戴着的面纱,从没摘下来,此刻随手从果盘里捡了几个枣子,撕碎果肉丢下去,引得几尾锦鲤使劲摇尾巴。
“又是你一个人?”
玉里低下头道:“她们几个还在斋堂。”
“刚刚在大殿里,你想跟我说什么?”
朱明月头也没回地问道。
像这样四周清净,又撇开余下三人的独处机会并不多。玉里抿了抿唇,索性放下果盘,凑到朱明月耳畔,压低声音道:“沈小姐,奴婢是萧军师的人。”
萧军师?朱明月扭过头来,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玉里,以为自己听错了。玉裏面容认真,又强调了一遍,道:“沈小姐,奴婢是萧军师的人,萧军师担心沈小姐您的安危,特让奴婢来照顾小姐!”
听到玉里的话,朱明月的眉越蹙越紧,“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沈小姐,请您相信奴婢。”
放生池的周围生长着茂盛的阎浮树,晚霞的余晖铺了一地,静得只剩下树叶沙沙作响。朱明月有一刻的沉默,俄而,才道:“……我凭什么信你?”
关于她的姓氏、来历,以及来元江府的目的,想必临来前,西纳在经由那荣的授意下,已经与这四个安排来的贴身侍婢一一交代过。包括她引土司夫人出府时,曾打着黔宁王府军师萧颜的名义的事。就算玉里说出她姓沈,又故意提到萧颜,也不足为奇。
玉里用更低的嗓音道:“沈小姐,你之前离家五年流落京城,又曾与黔宁王逗留河南府、私底下查抄宁陵县的事,萧军师都告诉奴婢了……”
垂下眼帘,朱明月的唇角微微绷了起来,“看来萧颜还挺信任你的。”
“小姐千万别生萧军师的气。”玉里见朱明月终于有回应了,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急忙解释道,“奴婢知道小姐的身份特殊,不该就这么轻易就说给旁人听,但军师他也是担心奴婢一时间无法取得小姐的信任,这才……请小姐放心,奴婢一定会守口如瓶,死也不会出卖小姐!”
该不该说,也都说了。
朱明月轻叹一声,淡淡地问道:“既然是萧军师让你来的,除了‘照顾’我,还有没有叮嘱过你什么?”
“萧军师让奴婢一切遵循小姐的吩咐做事,保护小姐、为小姐助力,必要时刻以命换命。”
玉里的话字字千钧,说得极是郑重。朱明月看她一眼,再次叹道:“我不需要你以命换命,想必你也知道,我主要是为了救我兄长他们而来,至于能不能打探出关于元江府备战的消息,只能听天由命却无法强求。我也很希望自己能帮到萧军师的忙,但我好不容易来了曼景兰,事事更要倍加小心,一步都不能踏错。可是,像你方才居然要在大雄宝殿里与我相认,那等隔墙有耳的地方,让我很难不怀疑你作为内线接应和配合我的能力。”
饶是一向稳重、喜怒不形于色的玉里,被这么一说,脸顿时有些发烫。她低头咬唇,很是愧疚地说道:“小姐,是奴婢太不小心,以后不会了……”
“你还是继续安安分分当你的侍婢吧,仅作为土司老爷派来伺候我的人,其余的,我并不需要。”
“小姐!”
玉里猛然抬头,面色发白。
“还有,若非有了不得的事,以后不要再刻意甩掉其他人,独自来见我。”朱明月转过身来,将两颗香梨递到玉里手上,“你们四个都是土司府来的,却各有身份,互相牵制,谁打破这个平衡,都会造成不必要的麻烦。这裏是曼景兰,比不得曼腊土司寨,各种利害关系想必你比我更清楚,一个人出错就很可能造成大家的有来无回。记着我的话。”
玉里怔怔地接过香梨,难怪在大殿里时,沈小姐会说,不要做任何无谓的、会横生枝节的动作……原来她早就察觉到自己的意图,也看出那三个侍婢的身份各不寻常,可像这样深入虎穴孤军奋战,她哪来那么大的把握和胆量,还有萧军师那边……
“是,奴婢知道了,奴婢会牢记小姐的话。”以后,她也定会打起十二分精神。
玉里不再争辩,只在心裏暗暗下决心,行了个礼就下去了。
黄昏之后,姑娘们顶着吃饱喝足的肚子,心满意足地回到了后山的客堂。
一个斜裹着绛红色袈裟的小少年,亲自送她们回来,等到了客堂前的小苑,小和尚合掌打了个问讯,道:“几位初来乍到,若无他事,夜里关起门来,就不要再出外走动。”
埋兰打了个呵欠,摆着手道:“我知道你们僧弥临睡前要燃灯击磬,在佛坛前拜佛诵经,还要聆听高僧宣讲清规戒律什么的。放心吧,咱们都懂规矩,不会去打扰你们。”
闻言,小和尚脸上的笑容似有深意,摇着头道:“佛坛在殿里,离后山这边很远,有声音也听不到。所以,一旦入夜,几位还是不乱走的好。”
绛红色袈裟的小和尚渐渐消失在林荫道上,几个姑娘面面相觑,都在对方的脸上看到“他这话是什么意思”的疑问表情。阿姆挠头看向玉里,道:“姐姐,为何入夜不能乱走?”她们可都是土司府调|教出来的,谁也没想乱走啊!
“大概是夜里雾大,怕咱们迷路吧。”玉里琢磨道。
埋兰点头,表示赞同:“我也听说,勐海这地方容易起大雾。”
“那也不至于不让出门啊。”
“晚上不老实睡觉,你出来乱溜达干嘛?”
“我只是说说。”
“还是去跟玉恩小姐说一声,毕竟人家特地来嘱咐过……”
人就是如此,越是被强调,就越是容易有逆反心态,越是生出好奇。
原本,谁也没想过入夜后要出门,可阿姆素包子和咸腌菜吃多了,临睡前不免喝了很多水,这样睡到半夜,捂着肚子从榻上坐起来,伸手去推睡在自己身边的埋兰。
“姐姐,姐姐,我想如厕。”
埋兰睡得迷迷糊糊,翻了个身,咕噜道:“如厕你去净房,推我作甚……”
“我害怕,你、你陪我去……”
要不是玉里陪着祭神侍女睡在里屋,她们几个都睡在外面隔间,她也不用憋到现在,实在憋不住了,才找埋兰。可埋兰显然没打算起来,闭着眼睛,喃喃道:“这么大的人,自己去,我困着呢。”
阿姆急得快要哭出来了,还想继续央求,这时,就听对面下榻传来一个小声音:“我陪你去吧。”
玉腊从榻上起来,披了件衣裳下地。阿姆满心感激地看了她一眼,暗忖这个平素不善言辞的人,原来心地这么好,道了声谢,也跟着抓了件小衫,趿拉着鞋出门。
夜晚的后山,清冷孤寂。
浓浓的大雾弥漫在林间,遮蔽了月光,净房在客堂的北面,隔着一条小径,阿姆跟在玉腊的后面,天黑湿气重,青石板路有些湿滑,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
“姐姐你慢点,等我!”
一来一回的路,来时是如何走的,往回走时自然是按原路。阿姆去净房解决了三急,浑身都松快了,她亦步亦趋跟在玉腊身后,一边走,嘴裏还一边嘀嘀咕咕念着埋兰不讲义气。
走到一个小斜坡,玉腊后知后觉地发现身后听不到阿姆的声音了。玉腊回头看去一眼,浓密的夜雾弥漫在林间,小径上却没有半点阿姆的身影。
“阿姆?”
“阿姆!”
玉腊以为阿姆跟丢了,急忙转身回去找她。
这时候,身旁树顶上突然一个黑影蹿过去,玉腊一惊,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就被脚后的树根绊了一下,整个人往下坡下面的小河里跌去。
噗咚。
河水并不深,玉腊直接倒栽着身子坐进了小河里,淙淙流水浸了夜晚的冷意,她腰身往下都被浸湿了。玉腊打了个哆嗦,赶紧手脚并用地从小河里站起来,狼狈地抿了抿发丝,踩着湿透的鞋子往斜坡上爬。
黯淡的月光下,光秃秃的坡面露出遒劲纠结的树根,玉腊抓着一截树根,蹬着凹凸的石块费劲地攀上去。这时,头顶上蓦地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玉腊抬起头,却见在斜坡上,不知何时站着一个黑黢黢的人影,那人有一对明亮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笑。
玉腊一口气没喘上来,手指已经松开,整个人再次摔进小河里……
阿姆蹑手蹑脚地推开房门,就瞧见宽敞的外屋里,埋兰拥着被衾半趴着窝在榻上,东窗前的炕桌旁则是裹着一件薄披肩坐在烛台边的玉里。
阿姆用询问的目光看了看玉里。
玉里点点头,低声道:“睡着呢,睡得很熟。”
阿姆松了口气,转身把门关上,然后一屁股坐到炕桌另一边,“每次遇上这种事都让我去,下回好不好换个人!”
“就属你长了一张无害的脸,不让你去让谁去。”埋兰打了个呵欠,笑讽道。
阿姆翻了个白眼,刚想说点什么回嘴,就听身侧的玉里道:“处理掉了吗?”
阿姆“嗯”了一声,伸手撩拨了一下烛焰:“我把她埋在小河边上了。”
“临死前,她跟你说什么没有?”
“没有,”阿姆歪着头,“就算想说,她也没有开口的机会。”
讨喜的娃娃脸上挂着近乎纯净的笑靥,却隐隐地让人从心底发凉,埋兰啧啧道:“又是一刀毙命?你手底下可是越来越狠了。”连句遗言都没让人留下。
“我不狠难道还让她叫两嗓子,把守夜的和尚招来?”阿姆又翻了个白眼,顿了一下,脸上笑容褪去,看着埋兰的眼神变得严厉起来,“倒是你,我还没说呢,你不好好看住自己的东西,让她无意中发现了端倪,若不是我及时察觉,得惹多大麻烦!真不明白挑来选去怎么会派你过来!”
埋兰本就有些心虚,被阿姆这么一呛声,难得低下头没还口。阿姆又道:“明日玉恩小姐问起来,咱们怎么说?”
“不会问吧。”
“咦?”
面对阿姆的疑问,埋兰闲闲地挑了一下指甲,看到阿姆不善的脸色,又撇撇嘴讪讪地说道:“反正我觉得那个玉恩小姐不会主动提,你要不信,问问你玉里姐姐,她最清楚了!”
“好端端的,扯到我身上做什么?”玉里拢了拢衣襟道。
“不是专挑没人的时候、就是故意支开其他人,这一白天,你可没少找机会跟她独处……”埋兰笑,“照我看,现在在咱们那位祭神侍女跟前最吃得开的,非是你玉里莫属了吧。”
不知是说者有心,还是听者有意,埋兰说罢,阿姆也抬起头看向玉里。面对两双眼睛齐刷刷地透出刺芒,玉里淡淡地低下头,直接绕过埋兰的话,回答上一个问题,道:“不问更好,一旦问起来,就按照事先预备的说法——玉腊领着一部分奴仆,一大早就出发回曼腊土司寨复命了,留下我们三个来照顾她。”这样的解释,也同样适用于曼景兰的人。
玉里说罢,就披着外衣,回里屋了。
阿姆耸了耸肩,表示无所谓,起身也往对面的床榻上爬。埋兰盯着玉里的背影,哼笑着没说话。
翌日的晨曦。
第一缕曙光穿透云层照射在佛塔金顶上,中城里数百座寺庙的晨钟被撞响。此起彼伏的钟声,分别由各寺院的钟楼依次跟进,随着逐渐喷薄而出的朝阳,从城南到城北,洪亮悠远的声响一波波撞击传开,回荡在山涧幽谷,回荡在偌大的曼景兰,唤醒了准备上早课的僧侣们,也唤醒了整个勐海八大寨。
都说“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想不到“晨钟报晓”的盛况居然在勐海看到。
沈小姐听着这浩荡钟声的时候,正坐在镜台前对着妆奁隆精心修饰,准备去上城“赫罕”拜见那九幽。
至于睡了一夜后为何自己的一个侍婢消失不见,沈小姐果然没有问,因为玉里在伺候她梳洗时,先行跟她报备了玉腊的“行程”,沈小姐夜里睡得深沉,醒来也没什么精神,心不在焉地听了几句,便不疑有他,此事就揭过去了。
寺内钟楼的撞钟声罢,主仆一行人去斋堂用早膳,然后就准备下山门,可还没等知会山门下的随行武士,管事那释罗突然派人来寺里通知说,上城的事务实在繁忙,九老爷分身乏术,为了不至于怠慢祭神侍女,预计在隔日,也就是初十日,再另行安排。
传话的奴仆把话说完,几个人面面相觑,心裏不禁都在想:什么事务那么忙?又有谁会忙到一早就安排的召见,仅隔了一夜,忽然有了变动!白莲玉恩来自曼腊土司寨,还是勐神祭的祭神侍女,就算看在那荣的分上,曼景兰也不至于在这上面打曼腊土司寨的脸,除非……
除非昨夜不仅是这曼短佛寺的后山,上城那边也发生了什么变故,才让九老爷分身乏术,连召见祭神侍女这么重要的事也不得不往后推。
埋兰和玉里互相交换眼神的时候,朱明月已经打发阿姆,让她客气地送来传话的奴仆走了。据那奴仆说,稍后那释罗还会派一拨人过来,会陪着祭神侍女在中城里头好好逛逛。
“中城有什么好逛的,不是佛寺就是佛塔,咱们去下城吧,听说那里卖什么的都有,特别热闹!”
阿姆一脸垂涎的样子,朝着朱明月央求。玉里掐了阿姆胳膊一下,嗔道:“有中城可以给咱们走走,已经很不错了,你别给小姐找麻烦!”
“不麻烦,一点都不麻烦,”闻言徐徐走过来的那释罗,一张脸依旧笑容可掬,“莫说是下城了,就算是上城,也去得!”
“怎么是您来了,不是说待会儿另派人过来?”朱明月缓步迎上前,对他一揖礼。
罩面白纱换成半遮的流苏软烟罗,露出额上的肌肤似雪白皙,更衬得一双笑眼弯弯,泪痣盈盈欲滴。
“祭神侍女可千万别这么客气。”那释罗像是受不起她行的礼,赶紧伸出手做搀扶状,“是啊,原本是要派两个稳重的掌事姑姑来,又怕她们照顾不周失了礼数,索性还是老奴来作陪,祭神侍女别嫌弃老奴上了年纪没趣儿就好!”
“这么说,咱们真的可以去上城吗?”
阿姆耐不住性子,期期艾艾地看着那释罗道。
那释罗笑眯眯地捋着胡须,颔首道:“自然是能去的。但在三大城中,最热闹的当属下城,城里有很多商贩,五花八门,都是澜沧十三寨里见不到的玩意。”
“上城不热闹吗?”
“上城是九老爷住的地方,也是十分繁华。”
“还有两寨呢?”
没人能拒绝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尤其这小姑娘还生得一副花容月貌。阿姆顶着一脸求知若渴的模样,爱娇又讨喜,把那释罗看得满眼喜爱,不禁摸了摸她的头发,笑着道:“两寨远远比不上三大城规矩气派,只有劳作的平民、鱼塘、耕地,跟普通的寨子没什么区别……”
“您千万别纵着她瞎折腾,咱们待在曼短佛寺里就好,至于游玩观赏一说,实在是有些不合适。”玉里走上前,将阿姆领回到身边。
那释罗见正是昨日代表祭神侍女上前来要求住在中城的那个姑娘,高挑匀称的个子,娟秀的五官,一举手一投足都显稳妥,打扮也中规中矩,不像阿姆这般活泼跳脱,也不像旁边那个姑娘,衣饰鲜亮惹眼,一看就是娇娆妩媚的撩人姿态。
“九老爷有事缠身,这才推迟了召见祭神侍女的时日,所以派老奴过来更要好生款待一番,否则这山寺清苦,几位娇滴滴的姑娘住不了几日,恐怕就要迫不及待地回澜沧了!”
最后这句话道出了众人的心声。
阿姆捧着脸,有些激动地说道:“是呢是呢,两顿淡素斋吃下来,奴婢这才发现原来肉是那么那么的馋人!”
埋兰揪了一下阿姆的头发,娇媚着嗓子教训道:“小姐都还好好的,我们也不觉得什么,就你毛病多!”不知道的,还以为曼景兰待客不周,委屈了祭神侍女。
阿姆撅了撅嘴:“也不知昨儿个,是谁让我下山门去要咸腌菜,还吃得最多,今早上,又抱怨稀粥和水煮菜吃不饱……”
阿姆说到一半,就被埋兰捂住嘴,埋兰一张娇颜酡红,咬唇看着那释罗,“您、您别听她胡说,奴婢们只是一时还不太习惯,并不敢有抱怨的意思……”
那释罗哈哈大笑,摆手道:“阿姆姑娘天真可爱,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阿姆得意地看了埋兰一眼,小脑袋轻晃,两根辫子也跟着一翘一翘。那释罗越看越觉得可爱,于是在心情格外好的情况下,亲自领着主仆四人下了山门,一人骑马,三人坐车,又十几名武士,一行浩浩荡荡直奔下城而去。
通衢敞阔,六街内士女骈阗,井邑繁华,九陌上轮蹄来往。
来自曼腊土司寨的众人目光所到之处,无不是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看他的神色,不像是发生了什么事。”走进一家银饰铺,阿姆挑了个旁人不注意的工夫,凑到玉里和埋兰身边道。
“你怎知不是装出来的,故意要让咱们放下戒心?”埋兰道。
“可我刚刚提起去上城,他并没反对。”
“没反对,也不代表一定会带咱们去,就不能是以退为进?”玉里说到此,用手戳了戳阿姆的额头,低声道,“这才是出使的第二日,着什么急,倒是你说话时需注意着,什么该说,什么说了会过头,记得拿捏分寸,当知过犹不及。”再天真烂漫不谙世事,曼腊土司寨也不会安排一个失礼的奴婢来曼景兰。
阿姆撇了撇嘴,用眼神瞟过去一下,嘀咕道:“你当我喜欢跟那老家伙插科打诨,还不是你们一个个装腔作势,谁也不愿意出面,还有咱们那位祭神侍女,心如止水八风不动的,仿佛一针扎下去都不会吭一声……干嘛,我说的可是实话,你别这么看着我……好吧好吧,我不抱怨就是了,下回说话我也多收敛就是了!”
阿姆高举双手,一副无可奈何的投降姿势。玉里扑哧一笑,再绷不住脸色,嗔道:“你啊,装疯卖傻的把戏,居然用到我这儿来了!”
埋兰也笑:“她要不是看咱们都吃这一套,才不敢这么没皮没脸的!”
正陪着祭神侍女观瞧的那释罗,听到笑声探过头来,兴致勃勃地问道:“什么事这么开心?要说跟你们这些活分的年轻人在一处就是好,平白让人年轻好几岁!”
埋兰将阿姆推出来,笑道:“您问这死丫头!”
在阿姆的插科打诨嬉笑讨巧中,一行人将下城最热闹的几条大街逛了个遍。晌午临近时,众人在城北的一座别庄歇脚用膳,据说是某个头人的宅子,为了迎娶新夫人特地大兴土木,那位新夫人来自丽江,是地道的摆夷族人。于是,饶是土司府来的几个侍婢,看到这种三坊一照壁、四合五天井的纳西族大宅,仍感到甚是新鲜好奇。
那释罗领着众人走进庄内,一进两院,扑面是浓郁的花香:红桐花,白玉簪,紫丁香……满院子的花卉,百媚千娇,试问哪一朵不美?花枝纤长的迎风摇晃,花瓣团簇的娇嫩欲滴,花期正盛的灼灼其华,花时较短的开败了,又绿叶成荫子满枝。
伺候的奴仆排列两边,低眉垂眼,规规矩矩地行礼,从东厢鱼贯而来的则是捧着盘盏的侍婢,盘里是刚烹制出锅的丰盛佳肴……
与此同时,中城,若迦佛寺。
长长的青石板山道上,一个背着藤箧的胖和尚,步履蹒跚地踱石而上,还没等走到一半,就已经喘粗气大汗淋漓,坐在旁边的矮石上歇脚。
“请问这位大师父,是否知道这附近哪儿有洗眼明目的山泉?”
头顶的太阳很大,胖和尚抬起头,从山门走下来的是一个少女,明眸善睐,齿白唇红,穿着一身藕荷色的高筒裙,一张巴掌大的小脸,浅铜色的肌肤珠光若腻,仿佛是在那种最上好的胎骨,髹漆出了吹弹可破的肤质。
“姑、姑娘是问斛泉?”
少女闻言一喜,点头道:“正是,家中有老者眼盲,听闻中城的某座宝刹中,有一口专治此疾的仙泉,素有‘洗眼神泉’的盛誉,故此来求一碗泉水拿回寨里去给老者医治,却苦于不知究竟是在何处。”
胖和尚抹了把头上的汗,哈哈笑道:“你说的那座宝刹,不就是你刚出来的若迦佛寺?”胖和尚指了指她的来处,“但传言不可尽信,所谓的‘洗眼神泉’,不过是若迦寺中法堂北侧的一眼活水,清澈甘洌,最宜烹茗,却与洗眼明目无缘……”
少女拧起娥眉,“难怪我刚刚上去,跟守庙门的小和尚打听,刚提一句就被打发了出来,原来正是身在宝山不知有宝。”说到此,她有些不悦地嘟囔,“即便佛家自度,却也以离贪爱为根本,可怎么恁的吝啬,连口泉水都遮遮掩掩,还拿假话糊弄我。”
最后这一句,显然是暗讽眼前这个胖和尚。
胖和尚一愣,忙打了个问讯:“出家人不打诳语。虽说若迦寺自建寺以来香火鼎盛,跟那斛泉不无关系,可真实的传言其实是——此泉水不溢不竭,断不可填废,否则周围的住户就会患眼疾,与小施主的说法刚好相反。”
少女故作糊涂道:“大师父说的,我好像是也有耳闻,但‘取此泉水洗眼,可明目去疾’的说法,在中城甚是整个曼景兰也流传甚广,大师父缘何故意只提其一,隐瞒其二?”
桑勐是新晋的四级桑弥,负责打理藏经楼,在若迦寺的地位不低,却性情温和素来不与人争,被小姑娘一阵抢白,顿时有些哭笑不得,却并无恼怒,温声问道:“小施主不是曼景兰寨里的人吧?”面皮略黑,却不像是在地里做惯农活的样子。
“嗯,我来自北允寨子,离中城可不近呢。”说完,像是担心胖和尚要赶她,又煞有介事道:“对了,关于‘洗眼神泉’的说法,我就是听寨寺中的曼苏河小师父说的,出家人不打诳语,曼苏河小师父也不会说谎的!”
寨中寺庙的规模都较小,往往是开荒造林后有了新的村子,才在村中建起新寺院,寺中不专设斋堂之类,僧侣们的饮食都是由村民供给,因此宣扬一些神乎其神的神迹让村里百姓更信奉、更虔诚,也不是没有过。
桑勐心下有些了然,又听她说起自己的来处,心知见不到斛泉她定是不会死心,于是道:“既是远道求泉水而来,让小施主空手而归,却是大大不妥。这样吧,贫僧这就领小施主过去取水,如何?”
少女惊喜地看他:“大师父此话当真?”
“小施主一片孝心,贫僧岂能不成全。”
若迦佛寺是中城百座佛寺中的之一,除了一眼斛泉,并不算多有名,比起香客如织的索达佛寺、高僧辈出的曼遮佛寺、宏伟壮丽的曼惹佛寺,甚至是僧侣众多的曼短佛寺,若迦佛寺实在是不值一提,然而若迦寺也是通往般若修塔的必经之路。
桑勐领着少女走十阶歇一阶,足足半炷香的工夫,才走上山门。午后的太阳正盛,炽热得如同一个大火球,桑勐又热又累,面色赤红,后背的粗布衫都被热汗打湿了,袈裟半披在肩上下摆扎在腰间,露出半个膀子,却见少女神清气爽,大气都不喘一下,不由暗暗羡慕年轻人的体力就是好。
“怎么又是你啊!”
守山门的小和尚,见少女俏生生地站在石阶上,不耐烦地皱眉。
桑勐咳嗽了一声:“不得无礼。”
“都说咱们这儿没什么‘洗眼神泉’,还一茬接一茬地来,真真是愚昧又无知……”小和尚的声音不大,却也没刻意地压低。桑勐尴尬地看了少女一眼,见少女低头不语,不由瞪向小和尚,佯怒道:“还不赶紧把门打开,请这位小施主进去。”
若迦寺的空间开阔,除了雨热长青的藤蔓植株,寺内还种了很多萝芙木和夜落金钱,几大殿建得虽不像曼短佛寺那么金碧辉煌,入眼处也都贴着金箔,在浓绿中隐隐藏藏,无一不金光闪闪屋瓦生辉。
桑勐领她进了寺来,交代了那守门小和尚一些话,就让小和尚领着少女去法堂,自己则朝着藏经楼去了。
少女也不计较,拿出一只随身揣着的小壶,跟在小和尚身后。
此时正是午休刚过,寺里的僧弥们都跟着佛爷在大殿里打坐、诵经,院中看不到太多僧人行走。二道院的两侧摆着几座香鼎,烟气袅袅,后面还有一座大殿,从廊柱到梁架到处布满飞天、人物禽兽浮雕,从门窗到斗拱处处是壁画彩绘、金银饰物。
北法堂就挨着大殿,顺着长廊往南走,拐个弯是一片开阔的土地。在经过北鼓楼时,廊庑的尽头似有人影闪过,少女抬头看去时,只来得及瞧见一袭宝蓝色的衣袂。
少女的步子突然一滞,那个身影……
“快跟上,别东张西望的!”
小和尚有些不耐烦,呵斥了一句。少女快走几步跟上来,道:“小师父刚刚说,不止是我来贵寺求神泉,还有其他人?”她没错听,小和尚之前那句“一茬接一茬地来”。
“都说了不是什么神泉,就是普普通通的山泉水……”吉珂小和尚挠了挠光秃秃的头,他在寺中看守庙门地位算最低等,平常也没什么人找他说话,少女一句“小师父”显然对他很受用,又难得有人向他请教,心下虽不耐,却也开了话匣子——
“最近也不知怎的了,慕名而来说是找什么‘洗眼神泉’的人忽然多了起来,每每叩响山门,都要追着小僧问长问短,亏小僧还解释半天,那些人却听不进去半个字,非要进来舀一瓢水才罢休。就说今日,算你在内,小僧都遇上了三拨!”
少女奇道:“难道之前关于神泉的传说,是假的不成?”
“可不是啊,建寺之初,香客们对这神泉一度趋之若鹜,可后来阿戛牟尼已经证实了‘洗眼神泉’之说子虚乌有,来的人越来越少,渐渐也就淡了。”吉珂说到此,撇了撇嘴道,“事隔几年,这神泉之事又被提起来,不是你们这些乡野平民愚蠢无知,又是什么?”
少女自然也在这“愚钝无知”之列,闻言,不禁苦笑道:“若非图个心安,恐怕大家也不会舍近求远,来这座建在高高山巅上的佛寺求什么泉水,要知道这三千八百磴石阶,可不是所有善男信女都能吃得消的。”这也为若迦寺扬名、增添了香火不是。
“你们不想来,谁还求着你们来不成?当年正因为很多人来求泉水,斛泉险些干涸了。”吉珂一瞪眼,没好气地道,“好不容易那荒唐的传闻就此打住,谁知你们这些人又来凑热闹,要是再次引得百姓追捧,蜂拥而至把泉水舀干了,不是要生生毁了若迦寺!”
少女疑惑道:“不过是一眼泉水,缘何说得如此严重?”
刚刚那胖和尚桑勐倒是与她提过,此斛泉不溢不竭,却断不可填废,否则周围的住户就会患眼疾——可这种说法比起“洗眼神泉”的传闻,岂不是更玄更荒唐,实在让人难以相信。
吉珂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些什么,却终是把话咽了回去。这个时候,两人已经来到法堂北侧。
“那儿,你要找的泉水!”
周围古木参天,树影浓密,一眼望去全是郁郁葱葱的绿色,深的浅的,浓的淡的,绕着一弯浅溪覆盖过去,泉眼就在浅溪的旁边,南侧还有个井台,泉水从一个方孔里汩汩流出,水柱很细,却格外清澈。
少女走到那水汽氤氲咕嘟咕嘟正往外冒的出水处,拧开壶盖,灌了少许,然后将小壶拎起来,晃了晃又揣回怀中。
“好了,泉水也取到了,算是得偿心愿了吧。”吉珂抱着双臂,站在井台边。明显是送客的意思。
少女站起身,道:“这不是真正的斛泉。”
吉珂闻言一瞪眼,大声叱道:“你要泉水,我们桑勐师父念你一片孝心,破例让你来到法堂取,别人还没这么好的待遇,你竟然说我们诓骗你!”
“小师父别急,虽说这不是真正的斛泉,我也取了,不是吗?”少女摸了摸壶身道。
吉珂一张小脸儿愈加往下沉,忿忿道:“真是不识好歹,如此好心不得好报,就算让你取了泉水又如何?对佛祖不虔诚、不尊敬,只怕你所求不仅不能得偿,还会适得其反!”
这话说得多狠,少女都愣了:“小师父身为出家人,身上的戾气好重。”
吉珂冷哼了一声,却不理她,扭头就走。
两人一前一后,吉珂心中有气走得僧袍翻飞步速极快,走到藏经楼的抄手游廊里,顺着廊柱拐了个弯,少女快走几步,扯住小和尚的衣袖,“这条路好像不是出寺的。”
吉珂站在游廊的石阶上,阳光透过树梢打在他的半张脸上,另外半面刚好掩映在遮檐的阴影里,一双眼睛明明灭灭,“施主刚刚不是还说嫌那三千八百磴石阶辛苦累人,小僧带施主走另一条下山门的道。”
“可这一路上看着好偏僻。”
吉珂抱着双臂,“若迦佛寺的僧侣本就不多,而且这个时辰,佛爷们还领着小僧弥们在共修,听,南面还有诵经声,施主难道是耳朵不好使吗?”
耳畔拂过的风带动发丝拽动,少女捋了一下,也不生气,道:“我是远路而来,敢问能否在贵寺借住一宿?”
“什么,借宿?”吉珂略顿下脚步,有些诧异又有些好笑地看她,“佛寺中向来轻易不留女香客,这天也还早,施主真的只是来求泉水的?”吉珂似笑非笑地反问。
少女耸了耸肩,仿佛这请求只是临时起意,更没将小和尚的不友善放在心上。
“喂,你别瞎走!”
吉珂望着少女先行一步往前走的背影,顿时生出不耐,跺了跺脚,追了上去。
“还没问小师父,别的那些来求泉水的人,都得偿心愿了吗?”少女又缓下步子,等他。
“又不是斋戒日和赕佛日,你以为但凡是爬上石阶来叩响山门的人,就能被允许进寺?”吉珂被她的忽快忽慢一惊一乍弄得不胜其烦,再想起她好歹是桑勐领进来的,斜睨一眼,明褒暗讽道。而后又问:“对了,说了半天,不知施主怎么称呼?”稍后桑勐问起来,他也好有个交代。
少女转过身道:“哦,我叫玉腊。”
……
恢弘的殿阁,錾花屏门半开着。
铺地磨石光滑得几可照人,砖面描绘有开屏的孔雀、巍峨的宝塔、锦簇的花卉、栩栩如生的乐舞……威严庄重,奢华绚丽,又彰显着主人家的地位。在殿前主座上却摆着一张硕大的酸枝木围屏六足软榻,榻上设有由蛇蛙鸟鱼盘结而成的彩绘透雕小座屏。
一个衣着华丽的男子半卧在榻上,手底下抚摸着一只花斑畜生。
“你这么兴师动众、风尘仆仆地赶来,害我调动了半个上城的武士,连最重要的召见都推了,就是要跟我说一件我早已经知道的事?”
柔顺的动物皮毛,在午后刺眼的阳光下泛着光泽,一看就知道喂养得很好。再一细细看去,瘦长的形状,圆滚滚的脑袋,两只小耳朵,赫然是头幼豹。
“从别人口中听到的永远都是传闻,我亲自来知会你,不是更彰显了我的诚意?”
“诚意?真有诚意才好啊。”
榻上男子宛若女颜的面容,衣袍不羁地敞着,一手随意地架在曲起的长腿上,本就未拢紧的襟怀因为这样的姿势露得更开。一副慵懒恣意的模样,那双眼瞳更是似雾非雾无欲无情,恰似自月宫而来的仙君,下红尘邀凡夫俗子共赴九天。
“事到如今,咱们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你还在琢磨‘诚意’的事?”
与榻上男子说话的人整个笼在阳光的阴影里,让人看不清他的面目,却隐隐让人觉得不好接近。
榻上男子闻言冰冷一笑:“如果我说我觉得还不够,还需你再拿出些‘诚意’来呢?”
“我卖了那么大一个破绽给你,做人,贪心可不是好习惯。”
“不够。”
“哦?那你想要什么?”
“一颗人头怎样?”榻上的男子半坐起身,雪白的绸缎随着他的动作微微荡漾,花斑幼豹也跟着他起身弓起背发出低吼,却在他纤长手指的抚摸下,眯着眼懒懒地趴下去,很舒服的姿态表现出一种依赖的臣服。
“你也知道,我是个疑心很重的人,总不能我在这边破釜沉舟,你却一直留有余地态度暧昧——所谓肝胆相照、兄弟齐心,这不是你们汉人常挂在嘴边上的吗?向我展示你的真心和实意,否则,我可是不会拿出你想要的。”榻上男子道。
那人发出一声嗤笑:“你怕了?”
“怕?算是吧,越是紧要关头越要仔细提防,我既不想给敌人可乘之机,也要随时留神不要被兄弟临时拆台反咬一口,不得不慎之又慎……”
“你是想要彻底斩断我这个‘兄弟’的退路吧?”几分揶揄,又带着一点耐人寻味。
榻上男子耸耸肩,“随你如何说。怎么样,答不答应?”
“如你所愿。”
“好,别说我这个做‘兄弟’的小气,你难得来一趟就多享受几日,需要什么我都尽量满足你。”
……
若迦佛寺和曼短佛寺恰好建在毗邻的两座山峰上。
都是矗立在山上的寺庙,若迦寺的位置更高些,与曼短佛寺隔着一条幽谧如渊的深谷,中间有两道狭长危立的索桥相连接。其中一条索桥的入口,就设在曼短佛寺和若迦佛寺的后山。桥两端分别立着一块界碑,界碑往前便是摇摇欲坠的藤索,有粗绳索若干根平铺系紧,再横铺木板,狭窄得仅容一人通过,且因年久失修,隔几丈就有些破损。终年缭绕的烟瘴弥漫在山谷里,桥面又湿又滑,愈加险要难走。
少女站在界碑旁,临高下眺,浮云从山间掠过,只能隐约瞧见两侧山腰上一片片雨热绿意,更显得险谷幽邃索桥危悬,深不可测。
天险沟壑,许是多少年都不曾有人从这裏走过了。
在曼听里寨时她曾偶遇一个妇人,三言两语就把她领到养着食人鱼的曼听河。若迦寺里的这个吉珂小和尚更狠,说是要带她下山,实则给她引了这样一条不归路——“防人之心不可无”这句话,在元江摆夷族里,真是让她一再领教。
“小姐,人安顿好了。”
一道黑影窜出来,单膝跪在地上道。
少女“嗯”了一声,道:“你再去送封信,就写:今晚亥时北法堂,亲自来领吉珂的尸首。”
地上的人微愣,低声道:“这……”
“你放心,在咱们眼里不过是一个小和尚,没什么价值,在人家那儿就不一样了。”对方一定会因此现身。
“可那样会不会惹怒了他们?”
少女道:“人在咱们手上。”
意思是:投鼠忌器,对方暂时不敢轻举妄动。
地上的人沉默不语,却也没反驳。
少女瞥过一眼,又道:“我这裏发生的任何事,你都可以汇报给土司老爷,但你谨记一点,在别人的势力范围里,一来一往难免出现纰漏,我不想出师未捷就暴露身份,连你们也跟着一锅被端掉,所以,不妨暂缓或者事后再向土司老爷汇总禀告。”
地上的人大吃一惊,迟疑道:“这跟临来时二管事的吩咐,不相符。”
西纳的吩咐是,事无巨细,一一来报。这样才能让远在曼腊土司寨的那荣随时知晓她的一切,从而判定她这个祭神侍女在脱离澜沧所辖之后,是否在为自己筹谋的同时也在帮土司老爷做事,而不是阳奉阴违,或是正在做什么危害元江府的行径。
“我们汉人有句话,‘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们跟我来了曼景兰,我的一言一行,随时在你们的眼皮子底下,还能翻盘不成?更何况,只消最终结果完成得好,土司老爷就会体谅大家的苦心。”结果不能尽如人意,抑或半路打草惊蛇前功尽弃,中间过程汇报得再详实,下场又会好哪儿去?
见地上的人有些被她说动了,朱明月趁热打铁,轻声道:“大家同坐一条船,我还指望你们帮我全身而退,只要你们护着我,我也会护着你们的。”意思是:消息传递不出去,很可能是条件不允许,而非知情不报,但凡彼此心照不宣,说法一致,外人不会知道内情。
地上的人犹豫片刻,沉下一口气,道:“好,若小姐您能把握有度,属下等一切听命行事。”
朱明月满意地点点头:“另外,去帮我查查最近有什么人来曼景兰没有?”
地上的人抬起头,疑问地看她。
朱明月道:“在这若迦寺的北法堂,我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
“是小姐认识的人?”
“我不确定,你去探查看看,有消息尽快告诉我。”
太阳逐渐在西山落下,一片火烧云将山巅云层照得红彤彤,寺中传来晚修的鼓声。
傍晚悄然来临。
中城的各山寺都开始下钥,一座座山门关闭,隔远,仿佛还能听到传来的一阵阵厚重“吱呀”声。
然而若迦佛寺的风里还夹杂着脚步声、人声嘈杂,一哄而起,就像是被水滴进的油锅,噼里啪啦一阵沸腾炸响。直到第二拨喧嚣声传来、第三拨、第四拨……外面不知来来回回经过了多少人,月亮升起来了,夜色渐浓,偌大的若迦寺却亮若白昼。
“找到了吗?”
“佛堂大殿里没有!”
“戒堂里也没外人!”
“斋堂呢?还有寮室!”
“走,再去看看!”
各种声音纷至沓来,又依稀渐远,不知在找些什么,就连每日例行的晚课都耽误了。又过了半个时辰,最后,整个山寺忽然沉寂了下去,仿若一个人回光返照之前的垂死挣扎,一度顽强拒绝着死亡,却终究叹息一声溘然长逝。
亥时一刻。
少女信步闲庭地从藏经楼走出来,在北法堂前站立了整整一个时辰的老和尚,赤红的双目瞪得滚圆,一脸难以置信地看她,像是随时能气得窒息炸肺。
“你一直都待在寺中?”
“不经过山门,后山就只有两条悬空索桥,小女不想坠落山崖,还能飞檐走壁不成?”
披裹着暗红色僧袍的老和尚听着她的话,脸色愈加铁青,长久的沉默之后,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他早该猜到,出了这么大的事,寺中一定有内鬼,只没想到,居然是他一直器重倚仗的桑勐。
“吉珂呢?”
老和尚开门见山。
“布达高僧勿要这般急切,小女都还没追究您的擅自妄为,收了书信,居然还敢在寺院里大肆搜捕。”朱明月面色平淡,啧啧笑道,“怎么样?可搜到人没有?”这个“人”自然指的是小和尚吉珂。
老和尚又一阵怒发冲冠,差点没把手里的火把扔过去,肝火一旺,赶忙默念着《长阿含经》,须臾缓和了些许,这才抬起头,冷冷地看她:“小施主又是装神弄鬼、又是故弄玄虚,不知对我若迦佛寺有何指教,还是受了什么人的蛊惑挑唆来生事?姑且念在小施主年纪小不懂事,便将吉珂交出来,老僧可以保证小施主完好无损地下山门……”
“哦?若是不交呢?”朱明月一侧头,噙着笑,“难道就不让小女下山,或者……让小女断胳膊断腿以偿?”
出家人岂会随便见血杀生!老和尚刚想开口争辩什么,然他甫一张嘴,少女就抬起手,唬得老和尚退后一步,心裏不禁暗暗后悔为何独自一人在这裏,没带几个武僧在身边。索性朱明月只是撩了一下发丝,轻声道:“别怕,布达高僧,小女没有伤害吉珂,自然也是不会伤害你的。”
七个武僧守在法堂外,还有一十八个二级佛爷,这位七级的阿戛牟尼真真怕死得很。
布达的脸已经黑似锅底,在接到那封信的时候,上面说是让他来收尸,他险些骇吓得昏厥过去,但仔细一想,既然能约在若迦佛寺内见面,吉珂的性命定是无虞,同时他也猜到人八成还在寺内。可惜他派出半个寺庙的僧弥在全寺上上下下地搜找,竟是一无所获,他不敢再妄动,生怕惹恼了暗处的人,鱼死网破。
可是,吉珂!居然抓的是吉珂……
“老僧身在这寺中,怎的还会怕小施主不成?老僧劝小施主还是莫要纠缠,赶紧放人,否则后果恐怕不是小施主能承受的!”提心吊胆一气,对方居然是个小姑娘,布达对此十分恼怒,更觉得让人戏耍了,再去想这背后的用意……老和尚眯起眼,面色阴晴不定。
“小女既然敢一个人来见布达高僧,就代表绝不会有什么后果。”朱明月面不改色地看他,浅笑道,“至于吉珂小师父,他如今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但会不会一直安全下去,还要看布达高僧您是否愿意渡些福泽给他了。”
每个人都有这么一处软肋,某个死穴会使人摒弃所有的原则。
朱明月对南上座部佛教所知不详,但也知道仍在寺的和尚还俗之前是不允许娶妻生子的,尤其还是七级阿戛牟尼这样最高级别的高僧。可布达.阿戛牟尼作为精通佛法、德高望重的一代高僧,不仅有儿子,还有了吉珂这个孙子——放在寺门负责看守和洒扫,亏他能想到这种掩人耳目的办法。
法堂外那些武僧和二级佛爷没有冲将过来,立时将她五花大绑,身为七级阿戛牟尼却始终对她再三忍让“以礼相待”的原因,也在于此。布达的秘密,至今仍是秘密,一旦不小心宣扬出去,很可能整个若迦佛寺就毁了。这就是朱明月之前跟那个土司府影衞所说的“投鼠忌器”。
少女如此胆大妄为有恃无恐的态度,又洞悉了那个从未被外人知晓的秘密,让布达的心裏一沉,有些心慌意乱,可到底是心境通透的老佛修,一个晃神间,布达忽然就想到了什么:“你是澜沧那边派来的?是……二管事的人?”
果然早有勾结啊。
“小女不是西纳的人,也不是那荣的人。”
“那你、你是大管事的人?”布达面色更难看。
朱明月摇头:“小女也不是土司夫人派来的。”
“那你究竟是谁?来若迦佛寺做什么?”布达觉得自己额上青筋直跳,有隐隐绷不住的势头,三十几年的潜心苦修几乎要被这胡搅蛮缠的小丫头毁于一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