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朔迷离的棋局,谁是执棋者?
在揭晓答案之前,朱明月说,她还需要等三个人。
第一个人,自然就是元江府的无冕之王那九幽。
翌日,也就是有人给她们送来人头之后的晨曦,悠远洪亮的寺中晨钟撞过之后,那释罗亲自领着一队武士来通知:未时两刻,勐海的主人那九幽将于上城召见祭神侍女。
这是祭神侍女出使曼景兰的第五日,七月十二,等待了许久才姗姗来迟的召见,并没让主仆四人喜出望外,正相反的是,除了罩着面纱的朱明月看不到表情之外,伺候她的三名侍婢均是一副如临大敌的凝重神色——窗户纸即将要被捅破,等待她们的、等待澜沧的,将会是什么?
阿姆的脸在经过山下的一夜好眠之后,很神奇地痊愈了,也不知巫医给她敷了什么药,褪掉红疙瘩的肌肤如剥了壳的鸡蛋,光滑水嫩,比原先还白皙了许多,本就讨喜可爱的容貌,因此更显出几分俏美。
四人同乘一辆车,一路上,玉里和埋兰都忍不住对阿姆的脸上下其手,也惹得埋兰大呼可惜,早知道她也病一场了。
与建有百座佛寺的中城不同,中城通往上城的路上,设着层层关卡,几乎每隔一段路就有武士拦住去路,上来例行排查。那释罗骑着高头大马行在最前面,护送的奴仆队伍跟在最后,中间是载着祭神侍女的一辆奢华车辇,车身四敞,只在转圈挂着高高的纱帘,最外面两层均被绑着挂在四角的勾子上,极尽宽敞的车内几乎一览无余。
直到来到上城的城楼前,那释罗出示腰牌,守城的武士予以放行,随着车辇穿过高耸逼仄的门洞,尊荣而神秘的上城赫罕扑入眼帘:
作为那九幽专属的住处,城内到处都彰显着一股鼎盛之气,两边街衢整洁,屋舍也是十分气派,越来越往城内走,距离内城门五里处出现一条内护城河,三座大理石拱桥架在河上,桥面宽阔得可供车辇直接通过。过了桥,再往前不远是环绕而建的殿宇楼台,高低错落,秩序井然,磅礴大气之中又不失精巧,极富摆夷族传统的孔雀雕饰、大象彩绘随处可见。
炙热的太阳在远处的大殿上淌下一片片光辉。
相较于宝相庄严的中城、繁华热闹的下城,面前的这座上城,无一处不煊赫,无一处不贵气,几乎让朱明月以为自己见到了缩水的皇城!
可这天底下只有一座皇城,为了拱衞皇权和体现皇家尊严,修建得既富丽堂皇,又壁垒森严,不仅宫殿重重,楼阁栉比,还围以十丈多高的城墙和宽余五十丈的护城河,哨岗林立,戒备森严,平民百姓不消说观赏一眼城内的亭台楼阁,便是靠近一步,都是绝不允许。
至于宫城,那更是皇室贵胄居住的地方,除了宫婢、太监、侍衞之外,唯有被召见的官员以及被特许的人才能进入,外人不能逾越一步。
而今那九幽将他自己住的曼景兰上城修建成这般模样……
车辇行至城内最深处,在一座殿阁前面停下,那释罗翻身下马,主仆四人也跟着相继走下马车。
殿阁前矗立着两道孔雀彩绘的影壁,用以组成隔挡,影壁中间是两扇红漆铜环大门,大门打开,一条青石板铺就的道路在面前铺展开来,直通主殿。有白衣的侍从站在道路两侧恭迎,站在最前面的,则是一位三十多岁、神色倨傲的男人。
“乌图赏管事。”
“那释罗管事。”
上城中地位同等的两个男人互相见礼,然后那释罗向乌图赏介绍了祭神侍女一行人。
“还不晚吧。”那释罗笑呵呵地说道。
“时辰倒是刚刚好,只不过那释罗管事忽略了来上城要进行排查的事宜。而且,但凡外人到来必要在城门外驻车歇马,从内护城河桥上徒步通过——”乌图赏说到此,扬眉淡笑道,“若不是我提前知会那些守城武士,那释罗管事以为能这么畅通无阻在召见时辰之前抵达吗?”
也就是说,祭神侍女乘车而来已经是坏了曼景兰的规矩,如果没有乌图赏的有意放水,不仅有那释罗办事不利的罪责,万一被守城武士拦在半路,延误时辰不说,从曼腊土司寨来的这一行人还要承担怠慢勐海主人的责任。
在场的都是聪明人,不可能听不出这裏面的味道,但那释罗也是上城的管事,岂会不懂规矩明知故犯?那释罗的笑脸已然僵住,咬着牙刚想争辩一句,乌图赏抬起了手——“你无须多言,九老爷已经在修勉殿内,你知道的,老爷他最不喜欢等人。你既已将人领到,此处便没你的事了。”乌图赏说罢,看也不看那释罗,朝着祭神侍女主仆四人一摆手,道:“诸位,请跟老奴这边来吧。”
高傲自持的乌图赏管事,说一不二的铁腕手段在此刻显露无遗,主仆几个也没言语,从面色铁青的那释罗身边经过,走上三尺多高的台基,就顺着踏道亦步亦趋地跟上了乌图赏的脚步。
明净而通畅的殿前长道视野极为开阔,在两排仆从簇拥着的中间一道青石板路上徐徐穿过,步至修勉殿前的丹陛下,鲜红色的厚绒菊花纹毡毯,从丹陛的第一层行云流水般一直铺到五丈多高的最后一层,镶滚的金红色绢帛包裹着两侧的浮雕柱。若于顶端回望眼,仿佛是将一汪辽阔红浪踏在脚下。
每隔几层台阶,又伫立着艳色长裙的美丽侍婢,手捧着雕红漆盒,蒙布下是美轮美奂的器皿,仅是掀开一角,在阳光中散发着迷离的光泽。
玉里等跟着祭神侍女一步步拾级而上,没留意那些价值连城的器皿,倒是觉得侍婢们手中的方形盒子格外刺眼,还有上面的朱红织锦蒙布。
朱明月此刻穿着离开曼腊土司寨时的那件雪绸披风,也是她进土司府时的装扮,步履翩跹走在为首的位置,偌大的殿前丹陛上,唯见这一抹乌发雪裳,勾勒得身姿袅娜,披风宽大的后摆翻飞如云,整个人似要随风而去。
兜帽遮盖着大半张脸,在丹陛上站定时,她抬眸,正对上殿内主座上那个华美锦服男子的目光。
“神祭堂白莲玉恩,奉土司老爷之命特来谒见。九老爷康福安顺。”
朱明月朝座上人行了一个摆夷族的拜礼。
已是盛夏时节,上城里栽种着极多的紫薇树都开花了,尤其是在这主殿广场,花期正盛开得团团簇簇,圆锥花序,瓣多皱襞,艳丽如霞。熏风拂来,花枝在风中颤巍巍地摇落,飘洒了漫天的花瓣。
霓裳羽衣,冰肌玉骨美人颜。
而她用以绾发的也是一圈淡蓝色的紫薇花,还有额间一抹纯银华胜。随着兜帽脱下,巴掌大的一张雪玉脸颊,弯弯眉梢似新月,一双点漆似的黑瞳,檀唇若花瓣;眸光牵动时,眸下一颗浅褐色泪痣盈盈,鲜活欲滴。
“免礼吧。”
好半晌,主座上的男子道。
这次祭神侍女来曼景兰的出使,一是遵循惯例带来远在澜沧的土司那荣对这位小叔叔的问候;二是邀请那九幽在八月初八的时候来曼腊土司寨,参加三年一次的勐神大祭,朱明月将这些一一禀告罢,又徐徐道:
“勐海之地伶仃偏远,土司老爷言‘小叔固守元江门户,与缅族东吁王朝邻;又率民数载耕读,以事稼穑,丰五谷,功在摆夷族内而表于西南’,土司老爷心系九老爷之身,甚为顾念,故此输百石粮、千匹帛,聊表酬赏和勉励。”
最后的半句说得缓慢,朱明月言罢,一侧的乌图赏上前,很自然地接过话茬道:“土司老爷仁心宽厚,心忧勐海之民,实乃元江之幸、摆夷族众之幸……”
乌图赏这是代替那九幽,向祭神侍女表示勐海对澜沧的感激涕零。
但是实际上,从曼腊土司寨运来的钱粮和绢帛,早在祭神侍女抵达曼景兰的第一日,就一并交给了那释罗的掌理。东西无多贵重,却也不算少,然而根本没往上城这边运,直接送去了下城和八大寨,以土司老爷赏赐的名义给寨民们分了。
或许这样的赏赐曾经有过很多,每一次由专人送来,都会当着那九幽的面朗声宣布一番土司老爷的恩典与厚爱,也一次次变相地提醒着那九幽,澜沧永远是勐海的归属,曼景兰作为元江土司府的一个下设,只是替土司府守衞着最南端的门户。
这种耳提面命式的警告和示威,不知那九幽是否早已听得耳朵出了茧子,但是今时今日朱明月站在这裏,除却这一件,还有一桩事要说:“另外,土司老爷希望九老爷能在此给出一个承诺,待小女回到曼腊土司寨,会将此承诺转述给土司老爷听。”
话音落地,座上男子抬起头,“哦?什么承诺……”
磁性的嗓音拖拽出一抹慵懒,无端地让人心痒。朱明月垂眸挽手道:“土司老爷希望——九老爷能答应在之后的八月初八日,准时出现在澜沧,出席曼腊土司寨的勐神大祭!”
谁都知道那九幽自从被放逐到勐海,十几年来从未再踏足澜沧一步,别说是勐神祭、寨神祭,就算是族内的节日也不例外。起初是因为他身份不详,在族内遭忌,后来勐海日益强盛了,那九幽就更没有理由离开自己的地方去别人那里讨嫌。
如今忽然来请他……
“土司老爷的挂怀之心,便是奴等也不胜心悦感动——”又是乌图赏。他说到此,话锋一转,“但祭神侍女有所不知,九老爷身兼守衞之责,尤其南面的东吁王朝一向虎视眈眈,觊觎之心未死,导致散兵游勇侵扰不断,还有不少落草筑寨的流匪和贼寇,数征数抚却是屡教屡犯,九老爷如今以一人之力掌八寨之武,万万不能因一时享乐而擅离职守。”
乌图赏这一席话,说得言辞肯肯有理有据。那九幽夙兴夜寐、劳苦功高的形象跃然眼前,与之比照的,就是土司那荣的不通事理、不合时宜、不分轻重。
“这位是乌图赏管事,是吧。”朱明月像是才注意到他的存在。
乌图赏一拱手,“祭神侍女有礼。”
“临来时,土司老爷特地跟小女说,勐神大祭三年一次,乃是摆夷族的重中之重;又说到,眼下在曼景兰有一些不肖的外族人,总是借机肆意对别人族内的大事蛊惑挑唆。”朱明月说到此,微微一笑道,“当然,乌图赏管事一定不是这样的人,即便您是,九老爷也定会有自己的判断,不会任由外人将手伸到族裏面来。”
乌图赏是羌族人,而沈小姐则是汉人,同样来自外族,由土司那荣亲自委任的朱明月却能够站在摆夷族的立场上,对另一个外族人大肆抨击和斥责。
乌图赏哪里听过这样的指摘,当下气得冷笑连连,“这届祭神侍女倒是有一张利嘴,字句如刀,将老奴的一番拳拳之心歪曲得面无全非——老奴觉得祭神侍女不是来出使的,倒像是仗着土司老爷的势来曼景兰欺人的!”
好大一顶帽子扣下来!朱明月道:“乌图赏管事,你可小心说话……”
“怎么祭神侍女还要威胁老奴!”
“不敢。”朱明月温温地说道。
一个强横,一个阴柔,看似闲话实则针锋相对的两人,使气氛顿时陷入了僵持。朱明月身后,玉里、埋兰和阿姆三个人并排站在台阶下一层,深深埋着头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须臾,一声轻笑打破了僵局:
“咱们的祭神侍女的确有一张利嘴,但依我看,倒是毋庸讳言,直肚直肠。”那九幽侧眸看来,脸上的笑容如缥缈的雾气般清淡,“祭神侍女的一番肺腑之词我收到了,至于出席勐神祭的事——乌图赏的话不无道理,恕我不能给你这个承诺。”
乌图赏露出一抹得意之色。
这时,就听朱明月道:“九老爷既然这么说——小女知道了,小女自当将九老爷的意思带给土司老爷。”
这就完了?
乌图赏眼底蹿火。
这算什么?刚才她的据理力争,难道就是为了专门羞辱他!
不待乌图赏愠怒地出言相驳,那九幽将双手对顶在一处,笑意深深地接下去道:“既然如此,就要烦劳祭神侍女了——好了,说了半天都是索然无味的正事,还没将我给土司老爷的回礼拿出来,乌图赏你去,将准备好的东西拿来给祭神侍女瞧瞧。”
接到那九幽的这个示意,乌图赏嘴角不禁一挑,拱手称“是”,转身就下去了。
正是午后太阳极盛的时候,站在暴晒的阳光下,少女肌肤的白皙若腻,唇色近乎剔透,更显得乌发如墨般漆黑——黑与白,截然鲜明,又浑然天成,映衬出无与伦比的美丽。而在她的脚下是摧枯拉朽般铺开的红毯,还有殿前广场大片大片浅紫色、淡蓝色的紫薇花海,串串花穗迤逦交叠……美人,美景,实在是一副令人赏心悦目的画卷。
可惜画卷中的美人有些消受不起,在毫无遮挡的大太阳下站了整整半个时辰,此刻又迎着折射而来的阳光,直晃得睁不开眼睛。
索性,乌图赏在离开半炷香的时辰后就回到了殿前,身边领着一行端着红色松木盒的侍婢。
又是这种雕红漆盒,没有盒盖,上面矇着朱红织锦,赫然勾勒出一个圆咕隆冬的轮廓!
这是……
一列五人的侍婢们端着漆盒经过玉里、埋兰等人身侧时,玉里的瞳孔缩紧,脸上的血色霎时褪去,埋兰更是瞪大双眼,用手掩住嘴,生生地止住惊愕的呼声——在经历过昨夜,见过一模一样的东西之后,她们不会天真地认为那只是普通的松木盒子,而蒙布下面盛着的又或许只是一些名贵器皿。
可昨夜还是暗地里来送,今日怎么敢当着众人的面就这么端了出来!
玉里和埋兰两人难看的表情把不明就里的阿姆吓了一跳,阿姆询问地看向朱明月,却见她的脸色也变了。
敞阔的殿前弥漫起一丝丝微寒的气息,那气息来源于五个侍婢擎在手上的雕红漆盒,等侍婢们在丹陛上站定,乌图赏煞有介事地挽了挽袖子,亲自上前将朱红织锦蒙布一张张地掀开——五方漆盒,五颗头颅。每颗头颅上都挂着一层薄霜,散发着凉凉的白雾,每颗头颅的眼睛也都被挖掉了,徒留下黑洞洞的窟窿。
斩首,剜眼,是另外的那五名影衞。
头颅被砍下后就一直被镇在冰窟里,才能保持尸肉的不腐不臭。
朱明月认不全他们的长相,玉里等人却认得,其中的一个还是昨晚将吉珂失踪消息送来后山客堂的那个影衞。熟识的同伴如今变成了这般模样,三女一瞥之下都惊骇得花容失色,互相扶着对方,腿软无力面露无限的恐惧和悲怆。
微风拂动花枝纷纷摇落,隔着一道金漆门槛,朱明月和那九幽面对着面,一个站,一个坐,仿佛无声的对峙,谁都没有先出声。
俄而,朱明月抬起头,第一次以正视的目光看向殿内主座上的男子:“这就是九老爷要给土司老爷的回礼?”
“不,这是送给祭神侍女的。”
男子的相貌甚为艳丽,五官是堪比女子的精致,让人很容易联想到国色天香的花王牡丹,冶艳贵气,张扬浓烈,旖旎至美……又含着盛气凌人的傲慢,徐徐吐芳,媚意横生,正是富贵风流拔等伦,百花低首拜芳尘。
然而这样的颜容,曾在太多人眼中被视为一种罪过、一种不祥——长得太过美丽,本身就是一种罪过,更何况还是男子。
“小女不明白。”
朱明月冷冷道。
乌图赏抱臂站在一侧,冷笑着道:“祭神侍女别着急,不只这些,后面还有呢。”
说话间,又一名侍婢擎着木盘子走上丹陛来,这回摆着的东西很简单,是一枚莲花纹饰的香囊。
“祭神侍女还眼熟吧?”
乌图赏笑着问。
“这种配饰小女多得很,尤其在小女被赐名为‘白莲玉恩’之后——”朱明月道。
“先别急着否认,且瞧瞧上面的绺子,这可是祭神侍女亲手打的?”
乌图赏说这话时,那端着木盘子的侍婢走上前来几步,朱明月扫过一眼,却是连碰都不碰,“乌图赏管事到底想说什么?”
“看来祭神侍女的奴婢在送香囊的时候,忘了将东西拿到主人面前过过眼啊。”乌图赏笑着咂嘴,道:“这是昨日祭神侍女在湖边吃罢人家的烤鱼,当做打赏专程送给人家孩子的……不过这么短的工夫,昨儿个发生的事今日就不记得了?”
“不记得也不要紧,反正那户人家因为收受了银钱好处,而为祭神侍女主仆二人的行踪作伪,已经被老奴给惩罚了——”乌图赏眼睛里含着一抹让人寒彻心扉的笑,“如果祭神侍女还有机会,不妨去那户人家的屋前瞧瞧,烤鱼?他们家一共有五口人,其中包括那两个不满五岁的孩子,一个个都被烧成了焦炭,身子插在屋前一片削尖的竹笋上,那通体焦黑、面目全非的模样……啧啧,跟烤糊了的鱼很像呢!”
不等乌图赏说完,玉里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再忍不住扭头干呕起来。
朱明月没见过那户人家,她却见过,还是她亲手将那枚莲纹的香囊送给了其中一个小女孩,那孩子甜美纯真的笑靥犹在眼前,想不到、想不到……
仿佛是没看到玉里的激动反应,乌图赏说完,朝端着木盘子的侍婢招了招手。侍婢来到他面前,乌图赏不慌不忙地从盘里拿起香囊,解开绳结,将囊口朝下抖了抖——“啪啦”一下,从裏面掉出两根烧焦的小孩指节。
“这东西就送给祭神侍女权当做是纪念吧,以后祭神侍女再突发奇想要吃什么烤鱼,可别忘了在咱们曼景兰尝过的滋味……”
一番天晕地眩的感觉,对面的乌图赏笑得就像一只恶鬼。他说完自己先回味了一下,然后当着朱明月的面再次举起双手,连着两下击掌,丹陛下又走上来第三拨侍婢——
这拨侍婢是两个人,一人手里一方雕红漆盒,还是朱红织锦蒙布,下面分别罩着一个圆滚滚形状的东西。
“若是祭神侍女对前面两份礼物都不满意,再看看这个!这也是为祭神侍女精心准备的!”
两个侍婢走上丹陛就径直端着雕红漆盒来到朱明月身前,不用去掀蒙布,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已然扑鼻而来。身后的玉里、埋兰、阿姆三人此刻俱是脸色煞白,玉里涕泪横流,面色如纸,埋兰更是半个身子靠在阿姆身上,一张脸惊恐万状,似是濒临崩溃的边缘。
这一次,乌图赏没有去碰蒙布,也没打算这么做,显然是让朱明月自己动手的意思。
两方漆盒,就证明是两颗人头。
除了跟在朱明月身边伺候的这三个近身女婢,一同来曼景兰的影衞一共还有六个——眼前的这五颗人头再加上昨晚上送来的一颗,刚好就是六个,代表了那些隐在暗处的土司府影衞全军覆灭。那么面前这两颗人头又是……
朱明月直直看着雕红漆盒上的织锦蒙布,此时此刻,她感觉到了自己的心跳加快,气息不稳,隐在袖中的手也不由自主地攥紧成拳。
会是谁?
在这曼景兰还有谁跟她有关联……
殿内主座上传来一声嗤笑。
仿佛是呼应那个笑声,雕红漆盒里潮湿的血腥味一丝丝渗透出来,以至于分明是艳阳高照,却让人感到不寒而栗,又像是在嘲讽她的迟疑和胆怯。
良久之后,朱明月缓缓抬起手,逐一地掀开朱红织锦。
的确是人头。
一个面容苍老,一个面容稚嫩。
失神的眼瞳还在,神色惊恐地大睁着。断颈处的鲜血尤温,两张嘴都半张开,一小截鲜红的舌头耷拉出来,从嘴角淌下来的血还隐隐冒着热气。
斩首,拔舌。
是高僧布达和他的孙子吉珂。
栩栩如生的面容,还有鲜红欲滴的血污,表明他们刚死不久,或许,方才那九幽让乌图赏下去准备之前,他们还活着;而乌图赏的准备,就是对他们施以最后的极刑。难怪整整一日两夜过去,高僧布达都没给她消息,若迦佛寺更没有任何东西送下来。
朱明月仿若听到一声凄厉的尖叫。
那是吉珂小和尚临死前的求救声,还有高僧布达睁着一双血红的眼睛,亲眼看着年幼的孙儿被活生生拔舌,砍下头颅,刻骨铭心的恨意和痛苦。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朱明月闭上眼睛。
“伤心吗?”那九幽的嗓音轻飘飘地响起。
“作为这届勐神大祭唯一一位祭神侍女,你很厉害,就算是我也不能拿你怎么样,否则就是亵渎勐神,故意破坏即将到来的祭祀大典;再说严重些,更有意图与澜沧为敌之嫌,到时候别说是曼腊土司寨,就算是整个元江府都会对勐海、对我进行大肆的声讨和问责。所以,尽管你才来了曼景兰五日,却没有一天不在汲汲钻营、东走西窜,更让你的人到处见缝插针,无一时一刻消停。你所仰仗的,就是这点让你有恃无恐的原因。”
朱明月相当聪明,明明志在勐海,却先行去争取澜沧——有了土司府、有了那荣作为依靠,壁垒森严、铁桶一样的曼景兰就水到渠成地向她敞开了大门。这在其他人而言,简直是想都不敢想的。
那九幽也不是傻子,更不是那种一怒之下就即刻下脚把人踹的人,就算他发现有人胆敢算计到他头上,也绝不会做让亲者痛仇者快的蠢事,顺了那荣的心。
但是——“但是在留你一条性命的同时,难道我就不能去动其他人?你是祭神侍女,你的命是矜贵的,可那些人不一样。”那九幽扬起下颚,笑得高贵而冰冷,“当然,他们这些人的命跟你又有什么干系?死了,怎么死的,对你来说都不痛不痒。但是总有人的命,跟你有干系——”
当七颗头颅齐刷刷地摆在眼前,当芒色村寨中一家五口人被活活烧死在自家屋舍,小孩子枯焦的指骨摆在眼前,当德高望重的高僧和他的孙子就在刚刚的一刻悲惨地死去,他们的舌头被割掉摆在眼前……那九幽的话无疑是最后一根压弯骆驼的稻草。
朱明月抬起头。
笼罩在交错的光影中,男子的细眸是剔透乌亮的黑,像浸染了水墨,漫不经心的杀机丝丝缕缕地透出来,美得令人心惊,更让人彻骨地发寒。
在所有的极刑中,斩首最具有审判的意味,而审判的权力又多来源于高高在上的皇权授予,譬如朝廷的三法司、锦衣衞的诏狱……喜欢斩首这种极刑的那九幽,却不是单纯地在草菅人命,而是一种生杀予夺、唯我独尊的宣泄和展现。可他的这种行径并不是被谁授予的,是由他本人来发号施令、充当着万物主宰的角色。
至于剜眼、拔舌,影衞们看到了不该看的;吉珂和布达说了不该说的,这是对他们的惩罚。
这两种刑罚来源于佛教传说中的地狱道,是说罪人死后堕入无间地狱,因罪孽深重而永生受刑受苦,不得超脱。那么充当着掌控行刑之人的那九幽,将自己摆在上位者的位置上,动辄诠释的都是诸天神佛的旨意,视一条条人命如卑贱的蝼蚁……他这是将自己当成了无所不能、超然众生之上的佛祖!
死死攥着的指甲抠进肉里,朱明月的脸色发白,哑着嗓子道:“九老爷不是不知道,是土司老爷让小女成为神祭堂的祭神侍女,也是土司老爷让小女出使来到曼景兰的!”
“我当然知道,否则你以为现在摆在你面前的就是区区这三份薄礼?”那九幽唇扬淡笑,“你以为勐海是什么地方,你以为我又是什么人?虽然我不会动你的原因不仅仅是你如今有祭神侍女的身份、你代表土司府而来,可就算是如此,有幸在曼景兰来往一遭安然无恙的你,就以为能在土司老爷的庇护下一直这么安然无恙下去?想要处置你,已经不需要我的人来动手——可能你还不知道吧,在你离开曼腊土司寨的第二日,咱们的土司夫人就回来了。”
刀曼罗回来了。
冲破重重关卡,几乎是九死一生地从碧罗雪山回到澜沧的土司府女主人,如今正在府中针对趁着她离开的这段时间在后宅做动作的人,大肆清算。
“事到如今,我不需要知道你究竟在神祭堂做过什么,才引得咱们素来深居简出防备心极重的土司夫人亲自领着几个为数不多的武士,毫不犹豫地去了临沧,不得不说,能做到这一点你很了不起,但事实证明你做得并不完美,或者说,咱们的土司老爷还不够狠心,最终没能成功地将土司夫人留在府外,还是让她捡了一条命,有惊无险地归来——”
那九幽说着,将双手对顶在一起,手肘搭在两侧扶手,“听说土司府那边已经有不下十个一等侍婢被乱棍打死,府里的两个管事也受到牵连,甚至是拯救过澜沧无数村民性命、治好了疫病的那位新晋女巫,好像也被发落了……连自己的心腹和挚爱都保不住,土司老爷可谓是焦头烂额自顾不暇,你觉得等你完成出使之任再度回到曼腊土司寨时,土司老爷会不会有余力管你?而土司夫人又会如何对待你这位一手促使她离府的‘大恩人’?”
想起那个性如烈火却嗜好诡异的女子,朱明月禁不住打了个冷战。但是那九幽竟然连神祭堂里的事、连她与那荣之间的秘密约定都一手掌握,让她备感惊愕,有种感觉猛然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却快得让她抓不住。
然而不只是朱明月,听完那九幽的这番话,玉里和埋兰也都悚然色变。是朱明月算计了土司夫人?这么说来,土司夫人固然不会放过祭神侍女,授命跟着祭神侍女来曼景兰的她们等人,不是也在即将到来的清算中吗?
往前是龙潭虎穴,往后却是火海刀山……一抹绝望和悲凉不期然地爬上几个人的心头,冒着性命之忧来曼景兰,为了不负重任,也避免兔死狗烹,夙兴夜寐步步拼命,到头来却要沦为土司夫妇二人争权夺利、互相仇视的牺牲品!
就在这时,那座上男子又道:“不过我不介意你变成我的人。”
朱明月霍然抬眸:“九老爷是要……保小女?”
或者说,是拉拢她。
“有何不可呢?”那九幽的语调依然是慵懒的凉,却微笑着道:“与澜沧分庭抗礼的向来只有勐海,效忠澜沧与土司府为伍的人自然是勐海的敌人,澜沧想要对付的人却也可以是勐海意图保下的人。失去你这个曾经的自己人,土司老爷就等于断掉了一条左膀右臂,无奈土司老爷无力回天,既然注定了要失去,何不如将你这条小命的作用发挥到最大,怀揣着土司府的秘密、神祭堂的秘密,加入勐海为我驱使?”
这是再直白不过的理由,也相当现实,见朱明月脸上露出动容之色,那九幽轻笑着抿唇,又道:“杀掉你身后其中一个奴婢,想必她们也是土司老爷安排在你身边帮你、监视你的,只要你能亲自动手杀掉土司府的人,你与土司老爷之间再稳固的信任也会丧失殆尽,而这也是对我投诚的最好证明。届时你成了我身边的人、勐海的人,就算将来你不得不再次回到曼腊土司寨,你所面对的情形也会跟现在一样,刀曼罗再强横,也不敢对你动手!”
此言一出,主仆四人皆惊!
没错,在曼景兰,因为朱明月是那荣的人,那九幽碍于澜沧的势力,不能动她;同理可鉴,回到土司府,也可以因为朱明月是那九幽的人,那荣和刀曼罗碍于勐海的势力,都不能动她!
“不要听他挑拨离间!”事到如此,纵然是以下犯上,玉里等人也不得不向朱明月大声疾呼。
“是啊,我们可是土司老爷派给小姐的,你千万不能听信他的一面之词!”
生死攸关的时候,再坚强沉稳的人也会害怕,尤其当她们易地而处,发现如果牺牲一个人的性命就能成全自己,虽然很抱歉,但确实是以最小的代价换取了最大的利益,仍旧是件合算的事。
“只要杀掉一个,”仿佛对三个奴婢的无礼言辞置若罔闻,那九幽声似蛊惑,“只要你杀掉一个人,你就算是我的人了,以后勐海就是你的靠山……”
“为何只是一个?”
朱明月忽然质问。
那九幽笑道:“我这也是为你着想。无论如何你还是要回去一趟,如若都杀光了,到时候连我都不好跟土司老爷交代。”
显而易见的鬼话。除却那些不知情的武士和随扈,藏在暗处的影衞已经都被他杀了,眼下就只剩下她们三个,杀一个和一个不留又有多大区别?
然而那九幽提出的条件实在是太过诱人,如同即将堕入悬崖,忽然有人放下来一根救命的绳子——峰回路转、死里逃生的感觉,让朱明月有些动心了。这三个人与她相处毕竟不过短短的五日,就算现在留住她们的性命,等回到土司府她们也不会有好下场,与其大家抱着一起死,为何不让个别人的死更有价值一些……
“汉人有句话说得好,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祭神侍女,若是你实在不敢自己下手,不如这样,由你来指一个,老奴代劳,也是一样的!”乌图赏忽然很贴心地道。他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把匕首,除去了刀鞘,拿在手里旋来旋去地摆弄。
唯一一条出路摆在眼前,还有其他办法可选吗?
乌图赏握住匕首微微而笑。那灿烂的笑容中,是残忍的了然。
“也好。”
朱明月轻声道。
丹陛下的一层,三个侍婢抱在一处,正用惊恐失措又悲痛哀求地目光看着朱明月。当她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都瞪大了眼睛,似是不能相信朝夕相处的主子,竟会狠心要杀掉她们中的一个!
“你们不能这么做!”
“小姐不要啊!”
乌图赏一声讥笑从鼻子里哼出来:“哪一个?”
哪一个?
玉里、埋兰、阿姆……
朱明月将复杂而迟疑的目光投向埋兰的一刻,乌图赏已然悄无声息地站到埋兰身后,在他手起刀落的刹那,旁边的玉里和阿姆甚至都来不及反应,乌图赏手中的匕首就一把抹到埋兰的脖颈前,顺势割开了她的喉咙。
“你……”埋兰满脸的不可思议,她怎么都不明白,怎么会是她?她的命怎么会终结在这裏?
大量猩红的鲜血喷出来,埋兰用手拼命捂着自己的脖子,她想大喊、想尖叫些什么,然而都无济于事,最后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在她意识极为清醒的情况下感觉着自己正在死去。
玉里和阿姆都惊呆了,前一刻还娇娆媚笑、嬉笑追逐的同伴,就在眼前苦苦挣扎,死到临头仍流着眼泪不肯咽气。她的血喷溅在她们脸上还是温热的,这样看着她,就像是看到了自己临死前的一刻。
朱明月也低头望着地上死去的女子。
为求自保去亲手杀人,和因利害关系牺牲掉别人是不一样的。埋兰不是第一个这样死在她手上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但是同时死去的,还有她的良知。
此时此刻,就站在尸体旁边的乌图赏,一丝不差地将众人的表情看在眼里,包括祭神侍女的失魂落魄,挑了挑嘴角,乌图赏不动声色地朝着殿内主座的方向投去一抹笑意。现在正是摧毁她的意志、攻破她心防的最好时候——
“不用为了不相干的人难过。”高座上的男子高贵地开口,道:“好了,既然你成为我的人,下面与我说说,除了出使之外,土司老爷究竟让你来曼景兰干什么?”
问罢,那九幽弯起细眸,露出了目前为止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
每个人的内心都是一座尸横遍野的战场。
那里没有光明也不需要光明,只有无边无际的暗夜,为了某一样东西或者一个执着很久的欲望,去争、去抢、去掠夺,未达目的不择手段,不断滋养着那里的土壤。
然而去算计别人谋害别人的时候,不会想着手下留情,轮到自己,原来也是一样。今日造下的罪孽,必将在明日原数奉还。
当晚,朱明月宿在了上城。
极尽宽敞布置华丽的三层楼阁,窗扉敞开着,从寝阁里透出的昏黄烛火,照亮了窗扉上孔雀开屏的斑斓纹饰,也照亮了一抹单薄的身影,就静静地伫立在窗边。
今夜里应该有月亮,但云层太厚,透过层层浓云筛下来的,就只剩下黯淡的光线。
少女抬头望着天幕。
负责送衣饰的侍婢临来前被交代了一番,暗暗在心裏提醒自己无论楼阁里住着谁,都不要多看、更不要多问,谁知推门进来的一刻,不由得被眼前少女的容颜惊住了:
她的肤色本来就极白极浅,夜色浓黑,细腻而修长的脖颈,白皙如瓷的脸颊,唇瓣嫣红,有一种玫瑰映雪般的惊艳夺目;一双眼睛却如乌漆漆的黑洞,眼神是不染纤尘的淡漠,唯有眼角泪痣盈盈,似悲似喜,如泣如诉。
真美啊!
梅罕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感觉少女的眸色仿佛静止的时光,幻如隔世,波澜不惊,又像是不可诉说的沉默。这样的姿容就算是在她最沉溺的梦境都不曾出现过,让人难以企及、高不可攀,却又让人渴慕,让人又羡慕又嫉妒。
她是谁?原来这世上竟有如斯绝色……
一个晃神间,梅罕将掌事姑姑叮咛她的话都忘在了脑后,捧着手里的东西呆愣愣地站在门口,仿佛是误闯的凡夫俗子,屏住呼吸,不愿意打扰这一刻的静谧。
窗前的少女没在意她的注视,更不知道等在楼下的掌事半天不见送衣饰的小侍婢下来,还以为楼上的人是什么洪水猛兽,将那蠢丫头强行绊住了,急忙蹑手蹑脚地走上楼来,却发现一手调|教的侍婢傻子一样呆立在门口,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揪着她的耳朵,让她放下东西就把她拽下了楼。
“疼、疼……”
梅罕龇牙咧嘴地道。
“还知道疼!告诉你多少遍,不要在主子的地方随便逗留,更何况还是主子的客人!被那几个老不死的管事知道了,我可保不住你的小命!”琅姆露纳一直将梅罕领到楼阁外面的花园里,这才气急败坏地数落道。
梅罕吐了吐舌头:“姑姑知不知道楼上住的是什么人啊?”
琅姆露纳没好气地道:“告诉你这小丫头也无妨,是澜沧来的,这届的祭神侍女。”
梅罕嘴唇张大,“祭神侍女啊——难怪生得那么好看!”
“你知道什么,祭神侍女可不是生得好看就能当的,上两届的我都见过,模样还没咱们上城的一等侍婢好呢。”琅姆露纳说到此,又道:“但不管长相好看还是不好看,总之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妖精,专门来咱们勐海兴风作浪的!”
“啊?”琅姆露纳看着梅罕一脸明显不信的表情,不由得抬起手,再次狠狠揪她的耳朵,“我可跟你说,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别被那一张艳皮给骗了,小心回头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哪有这么严重!”
“怎么没有?你不知道,那祭神侍女才刚来,她身边伺候的侍婢就被她害死了……听说,死得那叫一个惨……”
奴仆二人一边说着话,一边顺着廊庑而去。
等走得远了,玉里和阿姆才从花丛后面出来,玉里望着那两人的背影,脸上的神色是难掩的复杂。
“你在想什么?”
玉里低下头,看到阿姆的面色也不好,不由得问。
“我害怕。”阿姆道。
“我也怕。”
玉里叹息一声。
像她们这种身份,原本是风风光光地在土司府伺候,不仅是一等侍婢,还是土司老爷身边的影衞,比之府里普通的管事都要高着;谁知道来了曼景兰,这些优越的身份竟都变成了催命的符咒,随时随地会因此丧命。
“玉里,我觉得咱们也应该为自己想想了……”
阿姆第一次叫玉里的名字,语气严肃。
玉里一惊:“阿姆,你在说什么?”
“白日里发生的一幕一幕始终在我眼前挥之不去,还有他们说的那些话。”阿姆抬起头,“且不论回到土司府会面临怎样的命运,咱们能不能回去还是两说,玉里,来曼景兰出使的影衞现在就只剩下你我两个,我不想自己也重蹈覆辙。”
“阿姆,你千万别冲动!”
玉里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大,向四周看了看,确定没有旁人,这才抓住阿姆的手,声音微颤地说道:“阿姆,我知道埋兰的死对你的打击很大,还有那些同伴的惨死……我心裏又何尝好受?但是已经到了这一步,咱们的命时时刻刻都跟祭神侍女拴在一处,你觉得没有了祭神侍女,咱们俩就会有什么好下场吗?”
“那也总比我们先死的好。”
“阿姆!”玉里急红了眼,呵斥了一声,道:“忘掉今天发生的事,忘掉那些话,你还是祭神侍女的贴身侍婢,襄助她、看着她,但是绝不能伤害她!你记着了!”
玉里从未用过这种严厉的口气,阿姆一怔,眼圈也跟着红了,“你说咱们到底是为了什么?我真后悔当时去西纳管事面前请缨,我真后悔自己跟着来这一趟……”
“我也不知道咱们这是为了什么……”玉裏面容哀戚地摇头。
夜色渐渐地深了,疏淡的月光照耀着楼阁。
阿姆端着打好水的铜盘走上楼来,推开门扉,窗棂前的少女一动不也不动,不知站了多久。
桌案上摆着两个盛着糕点的高足盘盏,还有一个百合金菊的炖盅,均未动过。阿姆将铜盘放到盆架上,就看到了搁在软榻上的雕红漆盒,盒盖放在一侧,盒里整整齐齐叠放着崭新的华丽衣饰。
这地方用以盛放东西的似乎只有这一种松木盒,装衣饰也用,放人头也用。
“奴婢试过玉里了,她暂时是可靠的。”
阿姆一边说着,一边将盒里的衣饰拿出来在软榻上摆好,然后抓起一侧的盒盖,连同那雕红漆盒一起顺着三楼扔下去,不知砸到什么上,先后发出“砰”的两声巨响。
阿姆并不知道玉里早就跟朱明月表示过,她是萧颜派来的人,因此会有刚刚花园里的那一场试探。毕竟做主子的才刚从她们三个奴婢中间挑了一个替死鬼,玉里会不会觉得心寒,又会不会因此生出背叛,都需要第一时间确定。
朱明月道:“即使她心有怨愤也是情有可原,在这种情况下,任是谁都会怨愤。”
阿姆咬了咬唇,道:“如果奴婢发现她有二心,会立刻除了她!”
事情到了这种地步,任何一个不起眼的变量都可能导致全局的溃败,要么解决,要么输掉,而她们,承担不起妇人之仁的后果。
阿姆明白这个道理,朱明月又何尝不明白?但朱明月一直都没说话。
“小姐在自责?”
少女静得像岁月一样的眼神,让阿姆有些难受,好半晌,阿姆忍不住问道。
自责?
朱明月摇头:“活下来的人踩着死去之人的尸骨继续活着,却在事后轻描淡写地沉浸在自己的怅惘中不能自拔,这不是有些可笑吗?”
阿姆听出她话中的自嘲和悲意,拿着帕子的手攥了攥,沉下脸看她道:“如果月儿小姐要抱着这种伤春悲秋的念头,或是将心思浪费在自怨自艾顾影自怜中,奴婢只能说,埋兰今日的下场,就是日后我们每个人的下场!”
好狠的话!然而少女的目光依旧没有波澜:“我没有自怨自艾,我只是觉得无论再怎么筹谋缜密,到头来,似乎总是这种以命换命的代价……这一次、上一次,每一次都是这样。”
这情景是如此的熟悉,一年前皇上下令诛灭那些建文旧臣以及旧臣亲眷的时候,她也是站在很高的地方,目送着街上长长的送葬队伍,翻飞的白幡,满地洒落的纸钱。
无奈并不是害人性命的理由,一将功成万骨枯也不能被拿来当做牺牲别人的借口,总是这样,她的手总是在还没有洗干净之前,就又沾满了鲜血。
“小姐……”
阿姆忽然有些心酸。
“奴婢、奴婢能够理解月儿小姐的感受……”阿姆低下头,道:“毕竟不是所有人都会面对生死存亡的选择,但是……但是这样的情形,从月儿小姐来到元江府,或者说,从小姐离开应天府来到云南的时候,就应该想到了……”
咬咬牙,阿姆不得不硬下心肠,道:“尤其是在这毒蛇巢穴一般的曼景兰,月儿小姐不是应该比谁都明白,往前的每一步都等于踩在薄冰上,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这本来就是一场你死我亡的较量,在这场较量中,埋兰作为一枚棋子,利弊权衡的时候因为最为无用,被牺牲掉了而已,与人无尤。”
多么绝情的言辞,但是说出这番言辞的阿姆,却红了眼睛——“而我们,”阿姆忍着哽咽,“至少我们应该庆幸,直到如今我们的脑袋还完好无损地长在我们的脖子上!”
埋兰,聪慧妩媚的埋兰,泼辣张扬的埋兰。
比起这五日与祭神侍女的短暂相处,阿姆与埋兰相处了整整五年!从最普通的下等奴婢,到中苑的一等侍婢,再到土司那荣跟前的影衞……五年的时间,阿姆记得曾经发生过的点点滴滴,记得那些朝夕与共患难扶持,那些不为人知的辛酸和苦痛、欢笑和眼泪。
这世上没有谁生来就注定面对这样的阴谋诡计、争斗杀戮,没有哪个女子不希望被养在深闺,被当成掌上明珠,被娇宠呵护不谙世事。就像这位国公府的千金大小姐,她千里迢迢来到西南蛮夷,最终又来到被人视若蛇蝎唯恐避之不及的元江府,可能很多的人要因为她的到来付出极大的代价,更有很多人会为了保护她、辅助她而献出生命,但如果没有少数人来背负这些阴谋诡计、争斗杀戮,没有这些人付出的代价和生命,哪来得多数人的不谙世事、平安娇宠?
阿姆不懂什么大道理,可她知道,自己小小的一条命,微不足道,如果今天被牺牲掉的是她,一定也会怨、会恨,但她还活着,背负着那些死去之人的怨恨和不甘活着。
许久都没有动静。
朱明月转过身来,就看到阿姆一副要哭不哭、形容悲壮的表情,分明难过得要死,却倔强地咬着唇,不由得长叹一声,抬手抚了抚她的发顶:“原本不是要安慰我的吗,怎么反倒更伤心了。”
“奴婢没有……”
阿姆一开口说话,眼泪掉了下来。
埋兰死了,没有人比阿姆更伤心。这就如同看戏的动了真情,唱戏的就一定是入了戏,整整五年互相扶持的时光,说没有感情是假的。
原本要隐瞒的事,在这一刻,朱明月忽然觉得有必要告诉她知道。
“埋兰的死,其实从一开始就‘被决定’了。”
朱明月将阿姆半拥到怀里安慰的一瞬,在她耳畔轻声道。
什么?
阿姆抬起头,泪眼迷蒙地看着她。
知道阿姆一时还反应不过来,朱明月轻声道:“我说这话是有根据的。你还记得……当时在修勉殿前,那九幽让我投靠勐海的条件是如何说的?”
阿姆点点头。
她记得。
他说:“杀掉你身后其中一个奴婢”。
“那个时候我又是怎么说的?”
阿姆垂眸,“当时小姐问,‘为何只是一个’。”
说不怨,其实也是假的。
蓦然间,阿姆似有所感,刚刚她进屋时,月儿小姐那一句“即使她心有怨愤也是情有可原,在这种情况下,任是谁都会怨愤”,其实也是在说给她听吧……
“对,当时我问,为何只是一个,”朱明月道:“那九幽听后,又是如何回答我的?他紧接着就回答说:‘我也是为你着想。无论如何你还是要回去一趟,如若都杀光了,到时候连我都不好跟土司老爷交代’。”
当人处于一种焦灼和惶恐的情绪中,又被步步紧逼没有喘息之机的时候,很容易失去平时的冷静和判断。那时候的阿姆就是如此。但现在朱明月将这些话前后细细一梳理,阿姆一下子就发现了端倪——“他这根本是前后矛盾!”
是啊,杀掉一个,跟杀掉三个并没多大区别。
那么,那九幽是临时起意才会那么说,还是他觉得杀几个无所谓,只要杀了就能让祭神侍女心神崩溃,才随口那么一说?与此同时,会不会是朱明月太敏感多疑,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回到当时的情景:那九幽先是让乌图赏给她展示了那精心准备的三份“薄礼”——影衞们被剜眼的头颅;一枚香囊背后那桩耸人听闻的惨剧、小孩子烧焦的指节;高僧布达和吉珂小和尚被拔舌后的人头。那九幽用这些血淋淋的事实向在场的每一个人证明,这几日在曼景兰她们的所作所为他都知道,嚣张如土司府的影衞等人,只要他不高兴,即刻身首异处毫无反抗之力;由影衞们庇护的她,若不是因为祭神侍女的身份,在他手里就如同碾死一只蚂蚁一样轻而易举。
然后,他又告诉她,土司夫人回来了。
土司夫人回来了,祭神侍女的身份也就保不住她了,一旦回到曼腊土司寨,一干人等落在刀曼罗手中,下场会比土司府影衞在勐海遭受的命运还要悲惨、恐怖百倍千倍——攻心为上,不得不说那九幽一连串的威逼打得她措手不及,一直引以为凭的身份,也在那一刻被他击溃得支离破碎。于是,在将她从云端一下子拽落泥淖之后,也是她最茫然无助、最心力交瘁的时候,那九幽突然话锋一转,又将她妆扮成一份来之不易的礼物,让她转而投靠勐海、栖息在他的羽翼庇护之下,条件是,她必须亲手杀掉剩下那三个侍婢中的一个。
把她逼到绝路,然后再以一种救世主的形象自诩,让她不惜为了自救而亲手葬送另一条无辜的性命,再感恩戴德地向他献出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却只会怨恨时运不济、命运的不公。
这一套玩弄人心的伎俩,那九幽一气呵成简直让人叫绝。
但是工于心计的九老爷,在掌握了绝对主动即将收网的一刻,偏偏只让她杀掉一个,而不是三个——真是他的临时起意,对这几只蝼蚁满不在乎?还是他忽然间生出了恻隐良心发现,愿意多留下两条无辜的人命?
朱明月从不心存侥幸。
“那九幽当时会故意那么说,事实上,他也不得不那么说,因为他想要留下你们其中的一个人,又必须让我对土司府的影衞痛下杀手,总不能摆明了说,除了某一个,杀掉另外两个人吧。”朱明月道:“那样的话就太明显了,无异于直接告诉我,你们中的谁是他安插在我身边的内奸。”
朱明月把话说完,阿姆大惊失色。
内奸!
“小姐是说……是……是玉里?”按照朱明月的话反覆一推敲,不难得出这个结论。
但是,玉里会是那九幽布置的内奸?
阿姆彻底被震住了,沉浸在对朱明月一番言辞的回味中,久久不能回神。
假设月儿小姐的话都是真的,鉴于最后死的是埋兰的情况,玉里无疑就是那九幽的人——为了保下玉里,那九幽才一反常态让祭神侍女从三人中挑一个来杀,而不是全杀掉。但是那也不对啊,那九幽怎么知道只挑一个的话,朱明月就一定不会挑到玉里头上呢?
阿姆将她的质疑说了出来,朱明月道:“我一直没告诉你,来曼景兰的第一日,玉里就悄悄跟我说,她是黔宁王府的军师、萧颜派来保护我的人。”
“什么?”
阿姆更震惊了,反应了好一阵,心裏的困惑却也不断滋生,“那……玉里她……她到底是黔宁王府的人,还是那九幽的人……”
她都被搞糊涂了。
朱明月道:“玉里自然不是萧颜的人。”
少女从容淡然的神色感染了阿姆,让她从一团乱麻中逐渐冷静下来,开始在心裏细细琢磨:如果玉里不是萧颜的人,却跑去跟朱明月说她是萧颜的人,肯定是有古怪。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月儿小姐又是如何确定,玉里是在撒谎?
不管玉里是不是萧颜的人,她首先还是土司府的影衞,想要确认玉里的身份,少不得要绕开土司府的人,用到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的死士,可阿姆不记得月儿小姐曾让她送过消息出去给外面什么人,更不曾派其他死士去找那个萧军师打探过。实际上,除了自己,月儿小姐来勐海之后甚至没调动过任何一个死士。
想到这裏,阿姆又禁不住一头冷汗,勐海是什么地方,死士们就算再厉害,也不可能肆无忌惮到将消息传来传去。而且,即便万不得已需要冒险去确认,一时之间又上哪儿去找萧颜?那么,无论玉里的话是真是假,她们都不可能有机会去求证。
阿姆觉得自己又钻进死胡同了,一双眼睛写满了纠结和疑问,仰脸看向朱明月。
朱明月笑了。
答案很简单,还是得益于她的谨慎。
“一个多月前,我刚进元江府时,出面接应我的人是个名唤‘玉娇’的摆夷族女子,她是萧颜多年前安插在曼听寨子的内线。托她的福,我在元江府内城村寨中安然度过了第一晚。随后,在曼听河畔我遇见了我的第一个死士,他叫岩吉,是曼听河的守衞。在给我指明了去曼腊土司寨的路后,我交给岩吉一个任务,也是他在元江的最后一个任务:护送玉娇一家出城。”
对秘密渗透的细作来说,每一个死士都相当宝贵,可刚进元江府,就不惜“牺牲”了一个死士。阿姆大为不解:“小姐为什么要这么做?”
朱明月道:“你觉得奇怪,当时的岩吉也觉得很奇怪,毕竟玉娇那时候并未有任何身份泄露的迹象,我做这决定的出发点,担心黔宁王府的人一旦在日后被抓,会连累我的行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我需要借此给远在临沧的萧颜发出一个信号——”
那就是:撤掉所有意图接应她的黔宁王府的内线,以防给有心人可乘之机。
原亲军都尉府,或者说,现在的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但凡被派出来的暗衞、细作、死士之间,自有一套行话切口,保证了彼此衔接的隐蔽性和绝对性。没有经过专门训练的人贸然插手,不仅帮不到忙反而添乱——因为那会让她无法确定,究竟哪一个是萧颜派来的,哪一个又是冒充的。
而朱明月相信,萧颜在收到她的信号后,一定能够明白她的意思,从而配合执行。
将上述一一阐明后,朱明月道:“在没有收到我的求助之前,萧颜绝不会自作主张,更不会将我的底细擅自透露给旁人——所以,当玉里来跟我说她是萧军师的人,并准确地说出我来云南之前的一些私隐行踪作为凭证的时候,我就知道,她要么是土司那荣用来做连环计、引我上当的;要么,就是另有人安排她来我跟前取得我的信任的。”
朱明月说完这些,阿姆也有些恍然大悟,心有惊叹的同时,不住地点头道:“难怪月儿小姐一直不跟奴婢说这件事,原来从最开始,小姐就怀疑了玉里……”
四个侍婢本就是互相依存又互相提防的微妙关系,“损失”了一个玉腊之后,更没有必要打破这种平衡。另外,既然早就有人对她势在必得,贸然拆穿玉里得不到半点好处,还会适得其反惹人怀疑,莫不如顺水推舟,看看到底是谁在搞鬼。
“直到来上城之前,我一直都不能确定玉里的真实身份。可笑的是,恰恰就是今日在修勉殿前,那九幽亲自为我揭晓了谜底。”
无论玉里是不是那九幽的人,土司那荣能够获悉她是沈家小姐的来历,坐拥勐海的半个无冕之王,那九幽十有八九也早知道了。但那九幽并不知道还有一个阿姆。他以为,那种情形下,如果是挑两个侍婢来杀,依旧有可能挑到玉里头上;挑一个的话,玉里作为“萧颜”的人,朱明月在可以选择的情况下,就会顾及与黔宁王府的情分,把玉里留下,从剩下的埋兰和阿姆当中选。至于哪一个死,就不重要了。
智者千虑终有一失。那九幽一定想不到,早有朱明月怀疑在前,当他说出那句“选一个杀掉”的话,就等于彻底向她表明了他就是玉里主人的事实。
这个时候玉里没跟阿姆一起上楼来伺候,应该也是玉里主动跟阿姆商量之后的结果。那九幽还等着她去禀告呢。
阿姆听完这番话,却忽的脸色大变,一个念头从心底里冒出来,让她的心被猛地揪紧——“原来……原来埋兰真的是被牺牲掉的!原来她竟是替我而死的……”玉里是那九幽的人,而她则是朱明月的死士,只剩下埋兰,死的只会是埋兰!
朱明月看到阿姆两行清泪刷地淌下来,痛不欲生的模样,轻声叹息:“傻姑娘,你又错了。”
阿姆失声恸哭不能自已,却听她不无萧索的声音飘过来:“那九幽让我来做选择,后来乌图赏亲自操刀子——但是没看错的话,乌图赏的动作跟我视线投过去的时间是一致的……”朱明月拿出巾绢替她擦拭眼泪,道:“我的意思是,我看向你们的一瞬,乌图赏不偏不倚正好站在了埋兰的身后,还没等我说话,乌图赏就已然先动手了。”
阿姆睁着泪眼,不住抽噎:“奴、奴婢不明白……”
这是在说,乌图赏早就知道朱明月会选择埋兰?
朱明月道:“乌图赏的动作来源于玉里的暗示,所以他才会未卜先知。我会如此推断,是因为那九幽安插到我身边的人是玉里,所以,今日死的就必须是埋兰。”
这很好理解。
死的如果是阿姆,依照埋兰和玉里一贯面和心不合的关系,玉里根本拿不住埋兰;由于阿姆的死而孤立无援的埋兰,还会不顾一切地去拉拢朱明月。这就会危害玉里在朱明月身边的位置。但死的是埋兰的话就不一样了,与埋兰关系要好的阿姆会伤心欲绝,或许更会因此去怨恨朱明月,玉里只要在这时稍加安慰,便会虏获阿姆的心。
稍稍一权衡,玉里都会让埋兰去死。
这也是她最开始说,埋兰的死,是早就被决定的原因。
“话虽是如此,我终究是无法置身事外……”朱明月看着阿姆。
是她决定要选择,是她做的选择,不管死的是谁,她都是那个亲手葬送别人性命的人。更何况,即便没有玉里、乌图赏的从中作梗,结果也还是一样。
阿姆眼里含泪,“小姐……”
“我知道这很残忍,但我还是要跟你说,玉里是‘萧颜’的人,我不可能去选她;你是我的死士,对我有大用,我也根本不会选你,如果乌图赏当时要对你下手,我还会出面阻止。只有埋兰……”仿佛经历过太多次而逐渐习以为常的无奈,却终是不能成为推卸罪孽的理由,埋兰的死,朱明月难逃其责。
夜已经很深了。
阿姆一震,泪眼婆娑怔怔地望向面前的少女,她正面朝着夜幕,一双漆黑的眼睛仿若融入了夜色,无悲无喜,却又含着浓得化不开的苍凉。
在众人蒙昧在最表层的假象中,当阴谋谎言改变了本来的面目,总是冷静地站于彼端、视线穿透一切迷雾淡然而望的,似乎只有她。就像今日修勉殿前的那番场景,换做任何一个人怕是早已当场崩溃,就算是她们几个影衞,也无不惊恐难抑、心神大乱;也唯有她,将所有人的动作、表情一一看在眼里,还能据此揣摩出对方最真实的意图。
她怎么能一直这么清醒?她哪来的勇气?
但是,清醒的人,也注定要背负更多。
玉里沉浸在噩梦中。
深夜,荒山。
浓浓的大雾遮蔽了月光,空寂无人,她赤着脚在山间湿滑的陇道上奔跑,在她身后是一双如影随形的眼睛。这时,前方不远出现两条岔道,她的脚步一停,然后跌跌撞撞朝着相反的方向跑。
这是哪儿?
是曼短佛寺的后山……她怎么会独自一人在这裏?
“做奴婢就应当安分守己,觊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就会死得很快!”
“阿姆!”跑了不知多久的玉里猛地抬头,一张讨喜的俏脸就贴在自己身后,目光冰冷,不带丝毫情绪,那是看着将死之人的目光。
“玉里,你洞悉了我们的秘密,我可不能留着你祸害我们。”
“我没有,我……”玉里的话没有说完,胸口猛然一痛,眼前陷入一片永久的黑暗。
不对,死的怎么会是她?这也分明是曼短佛寺的第一晚,死的应该是玉腊!是玉腊无意中发现了埋兰的影衞腰牌,她们三个这才决定除掉她!那晚也是阿姆在客堂外的小土坡杀了她,将她的尸体埋在了死水边上!
玉腊没有死,玉里死了。
在梦中。
然而玉里的噩梦还在继续:场景一转换,眼前是白日里堂皇华贵的修勉殿,高高在上的九老爷难得有耐心地在等候,朱明月经过好一阵挣扎后、满眼复杂而迟疑地望过来,目光从她们三个侍婢的脸上一一划过,先是埋兰,然后是阿姆,最后……是自己!
“汉人有句话说得好,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祭神侍女,若是你实在不敢自己下手,不如这样,由你来指一个,老奴代劳,也是一样的!”
是乌图赏的声音。
玉里急忙向乌图赏使眼色。
乌图赏没有看她。
他始终看着朱明月,然后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把匕首,除去了刀鞘,电光火石之间,乌图赏忽然来到她身后,将冰冷的刀刃一把插|进了她的胸膛。
“啊——”玉里猛地从床榻上坐起来,满头大汗。
捂着胸口,被刺穿的痛楚仿佛还在,似在提醒着在那个梦中,自己已然死了两次。
不,她没死。她还活着,还活着……
玉里浑身止不住地战栗,或许是那梦中的感受太过真实,又或许是玉腊和埋兰阴魂不散,以至于那些场景都发生了颠倒和扭曲。玉里攥紧了手揪住身下的被褥,没错,都是她的梦,真正死的是她们,都死了,难道自己还会怕两个死人?
玉里浑浑噩噩地起身下床,去格子架上拿自己的衣衫,却发现一块小小的竹牌子摆在案头。她随手拿起来一看,却在牌子背后看到了埋兰的名字!
她的手一哆嗦,“啪”的一声,竹牌掉在了地上……
在赫罕上城中听不到寺庙的晨钟报晓,却有外侍不间断地逡巡报时,凡殿内更漏夜尽,鼓鸣则起,钟鸣则息,衞士甲乙徼相传,甲夜毕,传乙夜,一直相传尽五更。
朱明月是在天光微明时起的。
西南边陲天亮得晚,勐海的天亮得则最晚,旭日初升冲破一切阴霾,云蒸霞蔚,辰时已过。辰时两刻,玉里伺候完朱明月梳洗,端着盆盂迈出门槛的时候,迎面碰见阿姆领着两拨侍婢从楼下走上来,都是来给祭神侍女送东西的。
前一拨侍婢才刚出去,捧进来的那三重宝钿珍珠金函,就端端正正地摆在镜台上。现如今居然又来了两拨。
玉里有些咋舌的同时,不禁又暗暗羡慕。
刚刚揭开金函盖板的时候,她探头看了一眼,裏面摆满了琳琅名贵的首饰,交相辉映,金函的内壁和底部也都填满了细小的金珠,浮光细腻,变幻不定,如同水波映泛阳光。
为了拉拢祭神侍女,曼景兰可是出了大手笔呢!
就在这时,阿姆不小心打翻了最里侧的那个金函,首饰“哗啦”一下倾倒出来,洒满了桌案。阿姆弯腰捡起一枚滚落在地的,正是摆在最上层的一对莲瓣纹金装白玉镯的其中一枚。
“这是……是……杨贵妃的红粟玉臂支!”
阿姆惊叫道。
共分三段的臂环,羊脂白玉两端裹纯金合页,互相衔接,其中一对合页做成活轴。玉是晶莹油腻,金是厚重莲瓣纹,瑰丽华美到了极点。
玉里哪里听过什么红粟玉臂支,但看阿姆的神情,也定是一件了不得的宝贝;再一看那臂环的模样,一颗心险些从胸膛里蹦出来,怦怦直跳。
朱明月倒是在宫中见过不少好东西,能博得欢心的越来越少,此时见身后的侍婢一个个难掩钦羡和渴慕,无不直勾勾地盯着阿姆手里的东西,不由得从镜台上拿起另外的一枚白玉环,乍看之下,爱不释手之意亦是油然而生。
确实相当惹眼。不过这玉环不是阿姆口中的物件,杨贵妃的“红粟玉臂支”,顾名思义,是以红玉为胎、带有金粟工艺装饰的臂环。正品现藏于应天府宫城中的尚宝监。
不过这么草草看过去,金函里的首饰,不光是这仿制得精美绝伦的白玉臂一件珍品,金镶玉掐丝昙花步摇、金粟掌梳、金筐宝钿鱼子簪、镶嵌宝石的鎏金杏叶、金錾玳瑁花篦……叫得上名字的和叫不上名字的,价值千金自不必说,倒是都颇有唐时的雅致奢靡韵味。
还有昨晚上送来的一方雕红漆盒,再加上现在送来的两方百宝嵌描金漆盒,裏面盛着的裙衫应该大多是天马锦、鸳鸯绮的料子。其中两件熏了苏合香的罗衣,格外华贵夺目,阿姆拿过来给她一看,襟口和袖口的镶滚上竟然覆了金泥花纹,在烛光照耀下隐映不定。
融金为泥,那是圣旨、诰命书上才用得的装饰!
朱明月想起那时跟着马帮的队伍刚到东川府,沐晟也给过她这样一个三重宝函,却不是金就是银,满满当当,分量十足,像是恨不能将整座金山堆在她身上。
而今,那九幽不只砸了重金,更可谓是让人花尽了心思。也对,在精神的恫吓和折磨过后,还有什么能比名贵的首饰、华丽的裙衫,更能安抚女子脆弱敏感的一颗心呢?
但是那九幽的这些好东西又是从哪儿来的?在东川府城外李四落网的一刻,曾供认不讳,这些年来那氏武士从货商那里半路劫来的东西太多,因路途甚远,不可能全部运回元江府。除了其中最值钱的器皿、皮毛、药材和绸缎等等被来接应的人取走,其余的像茶叶、马匹……有地方藏的就藏起来,没地方藏的都就地销毁。还有一部分也直接卖给了当地的走货商人。
沐晟也说过,劫掠的赃物一般不放在土司府宅,而是运到了勐海的广掌泊,在南弄河畔。
此时此刻,朱明月站在镜台前,打量着经由玉里的一双巧手,给她精心搭配这些穿戴、配饰,恐怕还有一些赃物就在自己的身上。
朱明月这一番神情看在旁人眼里,就成了志得意满的欣喜和炫耀。玉裏面上没什么,将一腔觊觎深深藏在心底;阿姆拾掇好桌案,见状,却是将手里的巾帕不轻不重地摔在透雕灯擎上,撞得灯罩前后晃了晃。
只听“啪”的一声微响,在安静的房里有些突兀。
朱明月似是没有察觉,从头上拿下一根金錾刻点翠步摇,放回金函里,“经过昨日一晚上的工夫,你们都是怎么想的?”
玉里嗔怪地瞪了阿姆一眼,扭过头陪笑道:“小姐说得哪里话。奴婢等是奴婢,小姐是主子,但凭小姐的差遣。”
“除了听我差遣,不是还有监视我这一项吗?”
玉里和阿姆闻言,不由得对视一眼,阿姆道:“以前是有,现在未必。”
“哦?”阿姆也没客气,不咸不淡地道:“奴婢等原不过就是一介卑贱下人,既然土司老爷把奴婢等交给祭神侍女,理应一切听由祭神侍女的吩咐做事;何况事情已经到了这个份上,奴婢等想自保、想活命,自然是祭神侍女怎么说,奴婢等就怎么做。”
朱明月已听出她的生分之意,道:“你过誉了!我不会出卖土司老爷,虚与委蛇,也不过是想竭力为土司老爷扳回局面罢了。”
“是吗?难得祭神侍女的一片苦心啊!”阿姆的语气有些像在挖苦。
“你这是取笑我?”
“不敢。”阿姆冷冷地说。
见气氛僵了下去,玉里忙打圆场道:“小姐别怪阿姆说话口气冲,毕竟昨个儿‘她’刚刚殁了……”玉里没提埋兰的名字,只用一个“她”代替,“阿姆心裏难受,奴婢心裏也不好过,但逝者已矣,活着的人总还是要继续活着。”
“好一句‘活着的人总还是要继续活着’,你们要真能这么想才好……”朱明月声似叹息,“该做的我都做了,不该做的,被逼着我也做了,至于往后,你们若是心口如一地跟着我,我自不会不念旧情;反之,你们心裏有数。就这样吧,东西都在这儿,你们也来挑一挑。”
朱明月往镜台的方向指了指,三方满载的金函并列在妆镜前,盖子打开着。
玉里眼底的光一闪而过,却见镜子中,映衬另一张少女的脸,充满了悲愤和不屑的冷嘲。
是阿姆。
玉里杵了阿姆一下。
“我说的有错吗?用我们的命去换取她的荣华富贵,难道连句抱怨都不能说?”
下了楼,阿姆咬紧了唇瓣,眼圈通红。
“那你想让她怎么做?向我们道歉或是去埋兰的坟前忏悔?阿姆,你清醒一下,死都死了,你在这裏怀揣怨愤打抱不平,有用吗?”
玉里还揣着才刚从沈小姐手上领的赏赐,自然不敢当真上前去挑,但那三方金函里的配饰大多是她没见过的,随便拿出一件来都能让她做梦笑醒。想不到沈小姐毫不吝啬,一口气赏了她和阿姆每人五件。阿姆不愿意拿,东西现在还都在她怀里。
玉里有些不想将这些头面分给阿姆,但转念一想,来日方长,朱明月这不过是借花献佛,说到底都是九老爷的恩赐,往后还多着呢。
保持着背对的姿势面向花枝站着的阿姆,始终倔强地低着头不说话,玉里见状不禁一叹,道:“阿姆,你一向聪明伶俐,又是我们中身手最好的,你倒是与我说句实话,你心裏是怎么琢磨的?我的意思是,如果祭神侍女真的选择反水,你会怎么样?”
阿姆跺脚,气急败坏:“你问我,我问谁?还是你对我不放心?说到底我不过就是个奴才,我能怎么样!”
玉里扯过阿姆的手,咬着牙沉重地说道:“如果是让我选,我会跟祭神侍女站在一处!”
也就是说,朱明月转而依靠勐海的话,玉里也会照做。
“你……”阿姆的心裏像是被锥子刺了一下,木讷了好久,仰面大笑,“玉里,我怎么没看出来,你对她还真是忠心!”
“这与忠不忠心无关,你怎么还不明白?阿姆,我只希望咱们俩能好好活下去——”玉里激动地扣住她的肩膀,歇斯底里地喊出来,怀中的首饰“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到底是同府为奴几个寒暑,如果是昨日玉里说这样一番话,阿姆的戒备心再重,难免触景伤情百感交杂;可惜现如今这个言辞切切的玉里,在她眼里就像是一个跳梁小丑。
“我明白的……”
玉里抱着阿姆,看不到阿姆脸上变幻莫测的冷意,阿姆低着头,却也能猜到玉里表面悲戚实则一脸得逞的表情。
“对了,这东西是你放在我衣物上的?”
半晌,玉里松开阿姆,然后从袖中掏出那块小竹牌子。
阿姆“嗯”了一声,摩挲着竹牌,刚平复的神色再次难过下来,“埋兰也就留下这唯一一个物件,我想咱们应该好生保留着,又怕自己毛手毛脚弄丢了,就放你那儿了。”
玉里用两根手指捏着接过来,脸上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厌恶,“那就我替你收着。你别想太多,但是……像今日这种态度万万不能了,不管你真心也好、假意也罢,在她面前至少还是要做做样子!其余的,咱们俩私底下怎么合计都好。”
连“小姐”都不叫了,玉里说罢,就俯身去捡散落在地上的各色头面。见到上面沾了尘土,有些心疼,急忙用手去拂拭。
“这些你好生收着,你比我知道它们的价值,不要跟银子过不去……”玉里说罢,分拣出五件来。
“我不要,”玉里刚伸手往这边递,阿姆就反手一把推到玉里怀中,“这都是用埋兰的命换来的,我才不要这些沾满血腥的东西!”
玉里的面容有些尴尬,转瞬,抿唇干笑一声道:“那……好吧,跟那块竹牌子一样,我都先替你收着。好了,你赶紧上楼去,别把她一个人晾着,我还要去灶房看看早膳好了没有。”
“不,你去伺候她,我去准备膳食。”
“别胡闹!你根本不知道地方,何况你总不能一直不见她吧!”玉里说罢,抱着满怀的首饰,用空出来的一只手推了推阿姆。
玉里顺着廊庑往南面去了。然后,阿姆也扭头往楼上走,转身的瞬间悉数表情都从她的脸上消失。
“玉里呢?”
镜台前,朱明月正从妆奁里拿出一方小瓷罂。
“去庖厨了。”阿姆说罢,补充了一句,“奴婢看她那样,倒更像是急不可耐找地方试戴那些头面去了。”
“女为悦己者容。”
“嗯?”阿姆一愣。
朱明月轻笑一声,没说话。
揭开小瓷罂的盖子,裏面是玫瑰膏。她拿起细簪子挑了一点儿在手心裏,用一点水化开,抹在唇上,剩下的则涂抹在腮边。
“会不会太艳了些。”阿姆在一侧看着,皱眉道。
“就是要艳。不艳,怎么显得出沈家小姐的诚意?”
“可是经过昨日一场大变,不是应该孱弱些、苍白些吗……”
“那是常理。”朱明月又取了眉笔,在眉梢淡扫,“这些兰膏香脂、翠翘宝钗,堆金叠玉一样摆在面前,没有哪个女子会不动心,若是刻意地妆扮太素,反而显得心裏有鬼。”
在这个世上,多得是精于算计的人,比起那些或争名或逐利将欲望流于表面的人,这些人更厉害更可怕,也更懂得玩弄人心——刀曼罗、那荣已然是个中的翘楚,那九幽,比他们更厉害。
不惜堆宝塔于她一人之身,安抚收买是其一,另外,变相的试探也开始了——这种奢侈而又熨帖的招待,足以让任何一个漂泊伶仃的女子心生眷恋,让其甘愿画地为牢,做他的笼中之鸟;反之,能抵挡得住此般诱惑,不就恰恰说明,她怀有更深的目的?或者说,还有比这更优越更可观的贪图?哪怕她只是欲拒还迎、故作姿态,也会让那九幽认为,这女子的城府太深,不好掌控。
较量早已开始,步步都需小心。
阿姆不知朱明月考量的这些,心念一动,琢磨到了别处:“小姐,奴婢想经过昨日的一场,那九幽手段之残忍自不必说,但从另一方面看,由他出面除掉了土司府来的全部影衞,也就省得咱们再花费精力去防着那些人将这边发生的细枝末节送到曼腊土司寨,拖这边的后腿。奴婢以为,现在是不是可以把咱们的人从中城外围调回来了?”
放出去的风筝,能不能收得回来,往哪儿飞,在一双双如影随形的眼睛监视下,朱明月在曼景兰的所作所为,那荣还是可以放心的。可惜,那荣不知道自己遇到的是一个厉害的对手,不仅能够顺势说服影衞们改变初衷,还能层层布控严防死守——
中城的外围不仅有那九幽的武士,还有朱明月的死士,逐层包围之下,朱明月身边任何一个影衞都无法在背地里做小动作。
不得不说,那九幽的无心插柳,反倒是成全了朱明月的双管齐下。
“千万不要,”朱明月闻言将眉笔放下,抬头看她,“到目前为止,那九幽还以为我只是土司老爷派来曼景兰搅局的,对于其他依旧毫无所查,在这个时候贸然调动咱们的人,反而会自曝底细。”
一旦那九幽洞察了她来曼景兰的真实目的,祭神侍女的身份就再护不住她们了。
见阿姆还有些不明白,朱明月又道:“你忘了,最初我为何将所有的死士都调到了中城之外?除了一个有着土司府侍婢身份的你,我在这裏所有的事,又为何无不是经由玉里、埋兰的手,以及其余那些土司府影衞的手来做?”
“是为了隐藏身份……”
“没错,主要就是为了隐藏身份,当然了,也是在万不得已的时候多条退路。”朱明月多说了一句题外话,言归正传道,“那九幽之厉害,比之刀曼罗、那荣更甚,之所以能让咱们钻了空子,不过是轻敌之故。但是再轻敌也会留一手——眼下这个节骨眼,正是祭神侍女最孤立无援的一刻,也是意志力最薄弱的时候,按照常理,如果还有后援或是底子,一定会在这个时候想方设法放消息出去,或是将其都围拢到身边来。”
朱明月把话说到这儿,阿姆一刹那就明白了,“小姐是说,咱们住处的守衞之所以如此松懈,并不是那九幽没将咱们放在眼里,而是正在暗处等着咱们做动作?”
这句话想想都吓人。
“我不知道那九幽是不是有这个想法,但换作是我,就一定会这么做。”
若论多疑,朱明月觉得,一旦那九幽正视她这个对手,定是比她有过之而无不及。
都说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在朱明月穿着一件雪绸披风的时候,已然惊为天人;当盛装打扮后的朱明月,再佩戴着巧夺天工的华丽头面出现在修勉殿前,镂玉梳斜云鬓腻,缕金衣透雪肌香,颇有一种夺人心魂的震撼和惊艳。
当然,她并没选那套金泥花纹的纱罗裙衫。洪武十四年,朝廷早有规定凡是平民的女服,即便是礼服都禁止用金绣,更禁用大红色、鸦青和明黄等浓艳的色彩。那九幽敢给,她可不敢穿。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到她一个人身上。
高座上的那九幽对顶着手,面露微笑,也在看着朱明月,就如同看待一尊精磨细琢的美人雕,而这美人雕正是出自他自己的手笔。
“跟曼短佛寺的客堂相比,我的小楼,是不是更舒适些?”
片刻,他慵懒地开口。
岂止是“舒适”二字!
动辄金樽银盏、宝鼎彝香,佳肴珍馐道道精致,醴酪琼浆无一不贵,下榻的则是鲜花怒放、香气袭人的三层楼阁——仅仅这半日时间的豪奢款待,即使是出生富贵之家长在大明宫廷的朱明月,也不禁心生喟叹。
“九老爷待小女,以及小女的侍婢恩如再造,吾等自是要知恩图报,倾尽心力为九老爷您效劳。”
朱明月向座上的男子俯下身的一刻,身侧不远,忽而传来一声轻嗤。
“祭神侍女的态度转变如此之快,倒是识时务,就不怕土司老爷寒心!毕竟,是曾经那么提拔重用过你的家主,祭神侍女一点都不愧疚吗?”乌图赏似笑非笑地说道。
“良禽择木而栖,有什么好愧疚的?”
“良禽确要择木而栖,祭神侍女又有何建树?”乌图赏抱着臂。
朱明月道:“乌图赏管事一声‘祭神侍女’的称呼已然说明问题。何况又怎知小女不是囊中之锥,未露锋芒?若露锋芒,其末立见!”
乌图赏一愣,而后哈哈大笑:“祭神侍女倒是真看得起自己!”
座上男子也笑了,扬唇道:“昨日说得匆忙,有些事还要再问问,你曾说起,土司老爷让你来勐海实则是为了找一个人、找一件东西,你可找到了?”
少女想了一瞬,摇了摇头:“小女遵照土司老爷提供的方向,按图索骥找去了若迦佛寺,见到了高僧布达,在挟持了吉珂小和尚的情况下,高僧布达让小女给他几日时间考虑。然而若迦佛寺一场大火,小女再去找他,他心神俱丧,直到现在也没给小女任何答覆。”
朱明月说的这些,与暗处监视她的随扈们所获悉的内容,几乎无二致。
再往后,就是藏匿吉珂的地点突然被铲除,吉珂和负责看守他的影衞失踪。朱明月来不及去若迦寺找布达老和尚,就被请来了上城,然后在修勉殿前看到了所有人的尸首。
许是昨日的经历太过惨烈,朱明月说罢,低着头久久都没有再出声。
那九幽道:“你很聪明,火场之上将他藏身在了化身窖内。”
“是土司府的影衞们聪明。”
那九幽道:“既然要找的人你没找到,那么东西呢?”
朱明月道:“土司老爷说过,要找到那个人,才能得知那件东西的下落。”
“什么东西?”
“传国玉玺。”
若说那九幽对沈小姐还有一丝顾虑,在今日她这样一袭佩授绣裳的穿戴出现在他面前,又在此刻将寻找“传国玉玺”的打算毫不犹豫与他和盘托出,那九幽的一颗心安稳了。
“哦?什么是传国玉玺?”
所谓“传国玉玺”,自然是秦以后历代帝王相传之印玺,乃奉秦始皇之命所镌。其方圆四寸,上钮交五龙,正面刻有李斯所书“授命于天,既寿永昌”八篆字,以作为皇权神授、正统合法的信物。嗣后,历代帝王皆以此玺为符印,奉若奇珍,是国之重器,得之则象征其授命于天,失之则气数将尽。
传国玉玺取材于和氏之璧,由赵入秦,再完璧归赵,后又为大一统的秦所得,自此,随江山易主而几经流离坎坷。直到元至元三十一年,世祖忽必烈崩,传国玉玺忽现于大都,叫卖于市,为权相伯颜命人购得。伯颜曾将蒙元搜缴各国之历代印玺统统磨平,分发给王公大臣刻制私人印章,传国玉玺亦恐在其中而遭不测。
元至正二十八年,大明建立,改元洪武,蒙古元廷弃中原而走漠北,太祖遣大将徐达入漠北穷追猛打远遁之残元势力,主要便是索取传国玉玺,然最终无功而返。
那九幽饶有兴味地询问,朱明月煞有介事地讲解完,又道:“土司老爷说,传国玉玺失踪久已,前一阵却忽有传言流落到了勐海,流落到了曼景兰,还说……九老爷公器私用,将知晓传国玉玺下落的人扣在了身边,想必已经得到了玺印,又或者是知晓了其下落,却小人贪利秘而不宣,实乃……居心叵测遂蓄反谋。土司老爷不想元江那氏百年传承毁于一人之私心,故此,让小女以勐神大祭出使之名,来曼景兰寻觅并加以甄别……”
说到这儿,朱明月像是又怕他迁怒,解释道:“九老爷容禀。小女出身商贾之家,鉴宝乃是家学渊源,对金石玉器略有精通,土司老爷正是看中了这一点。”
前后一番话,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作为勐海的主人,那九幽应该早有这个觉悟——关于建文帝在曼景兰的事,瞒得住外人,却瞒不住元江府的堂堂土司那荣。
但是,来曼景兰找般若修塔,并不意味着找建文帝。
那荣授命让沈小姐来寻传国玉玺,也不意味着那荣会将建文帝有可能幸存于世,且身在勐海的这个惊天大秘密告诉她。
传国玉玺早在元末就已然失踪,历朝历代,有市井乡民在城邑田间发现传国玉玺下落的例子数见不鲜,知情人能够流落到勐海,也不是不可能的。但私藏传国玉玺乃是“十恶”中的“大不敬”,身为一府土司,那荣怎么能坐视这等目无君上的忤逆之事发生?当面质问,又恐叔侄猜疑引致萧墙祸乱,于是,煞费苦心地给勐海送来了一个奸细。
这样一来,朱明月被委以重任却又一知半解,让土司老爷避免了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危险。而通过探听找寻传国玉玺的过程,无论朱明月一干人等如何折腾,必定会惊动当年的那些知情者,建文帝的踪迹也就随之露出端倪。
一个聪明狡黠,一个自以为是,两人互相利用又互为隐瞒的关系——
朱明月给那九幽讲了一个很好的故事,符合所有人的性格和做事手法,也最能让人接受。
此时此刻她不能抬头,无法看到座上男子的面目表情为何,好半晌,才听他道:“你出身商贾世家?”
朱明月心头一松又一紧,将头垂了垂,挽手道:“回禀土司老爷,小女来自云南府的锦绣山庄沈家。”
此事在场之人都心知肚明,由朱明月亲口说出来,还是让一侧的乌图赏倒吸了口气。
那九幽一笑:“锦绣山庄?那可巧了,在我这裏有个客人,正好就是锦绣山庄的人。”
“是、是小女的兄长。”
朱明月有些嗫嚅地说道。
“是啊,你的兄长,也是沈家当家。”那九幽似在轻轻惋惜,“听说锦绣山庄与同在云南府的黔宁王藩邸惯有来往,沈家当家也跟咱们的小沐王爷私交甚笃,你既是沈家的嫡长千金,应该也是认得小沐王爷的吧?”
对方毫不掩饰对她的底细来历的洞察,这让原本打算好一通解释的朱明月面上一震,又是一哽,好半晌,有些神不守舍地答道:“回禀九老爷,小女流落在外多年。”
“你不认得黔宁王?”
朱明月抚了抚耳边的发丝,道:“黔宁王是沈家的恩人,也是小女的恩人,小女漂泊多年得以归家,正是托了这位黔宁王的福。但若说更多的,恐怕小女高攀不上。”
这一番话,仍旧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那九幽闻言挑了挑眉,不置可否道:“但我怎么听说,曾经为了找你,堂堂的小沐王爷离开藩邸,羁留京城一年之久;更是因为你,冲冠一怒为红颜,亲自领着沐家军护送马帮互市不惜千里去了边藏?这么深的交情,还说什么高攀?”
那九幽刻意忽略了之前那氏武士抢掠沿途茶商,激起沐家军义愤,又公然杀戮朝廷衞所军队,抓走二十四名云南商贾的这些起因,单挑出一些结果来说。
朱明月心裏不免一阵唏嘘,又想起来元江府之前,在曲靖府、元江府的那些沸沸扬扬的事端,仅隔了几个月而已,却遥远得就像是上辈子的事。
“九老爷说笑了,黔宁王是谁?那是世袭罔替的封疆大吏!小女又是谁?区区一介商贾门楣,哪敢跟那等权贵高户扯上关系。”
话里话外,不无忿恨之意。
闻言,旁边的乌图赏“咦”了一声,故作疑问道:“那等家世清贵不凡、相貌俊美无俦的男子,更兼位少年得志、位高权重,可是统于整个西南的大人物!便是蒙他一顾都会令寻常女子趋之若鹜,而他竟是纡尊降贵这般待你,岂不是前世修来的造化,还有何不甘不愿的?”
不提这个还好,朱明月猛然抬眸,一张俏脸染上愠色,道:“不消乌图赏管事提醒,小女深知自己与黔宁王乃是云泥之别,尤其沈家早已不是当年巨商,但凡沾了‘商贾’二字,连书香门第都不愿与之结识,更别说还是高攀皇门贵戚!小女亦不想委曲求全,为了一介负心凉薄之人,就将嫡亲兄长、将我沈家偌大家业都赔进去……将来九泉之下有何面目见沈家的列祖列宗!”
仿佛是积攒了太久的委屈,一刻不停地说完,沈小姐满脸涨红,眼圈也跟着红了。
她本就化了浓妆,又盛服鲜制,衬得面颊嫣红氤氲、透骨生香。这么一激动,更有些点滴红酥半雨烟,夺取梅魂斗雪妍的娇媚,恰如十月盛开的红艳海棠。
乌图赏却敏锐地截取了她话中的深意,“委曲求全……负心凉薄,还要毁掉沈家家业……这些都是从何说起?”
朱明月含泪冷哼一下,没吭声。
乌图赏道:“说不出来?依老奴看,是祭神侍女言过其实吧。”
朱明月还是不语。
“有心欺瞒可不好……不知道的,还以为祭神侍女做了什么对不起人家黔宁王的事!”乌图赏出言相激。
朱明月的眼睛更红了,紧咬着唇埋下头,一滴眼泪掉在鞋尖上,“不惜利用小女的名节做挡箭牌,却丝毫不允诺名分,这不是让小女委曲求全?不顾小女的安危屡屡置小女于险地,难道不是负心凉薄……”两声质问罢,朱明月目露悲愤,“当前关头,小女的兄长更是为了成全他的大业奋不顾身,乃至身陷囹圄,他却背信弃义意图牺牲无辜。说句不好听的,这不是卸磨杀驴、过河拆桥吗?何况桥还没过,他已然决定要弃卒保帅了……”
沈明琪若是没了,沈家就会因此群龙无首,沈家的富贵产业恐怕也要尽数落到黔宁王府的囊中——这话朱明月没说,在场诸人却听出了这层言外之意。
一件件,一桩桩,皆是血泪。
倘使沐晟在场,听到这些不仁不义罄竹难书的歪曲评价和指责,恐怕整个修勉殿都要被他砸了。
朱明月一边说着,一边在心裏不禁这样暗忖。以至于心有所思,竟真的感觉在这大殿之上,有一道注视的视线,饱含戏谑,又略带苦笑和无奈,若有若无落在她身上。
若非逼问至此,应该没有哪个女子会将这些难以启齿的话道出。少女这般梨花带雨地说罢,连高座上的那九幽都愣住了,须臾,哑然失笑道:“都说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又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则怨。那位小沐王爷真该后悔得罪了你!”
更应该后悔当初没有派重兵救回她的兄长,否则也不会让她心生怨恨,不惜千里迢迢来到元江府,与土司老爷结盟。
那九幽眼底一抹冷笑划过,又道:“既然小沐王爷辜负你至此,你不妨说说看,土司老爷让你来曼景兰之前,又答应你什么了?”
“土司老爷说,会襄助解救小女的兄长!”朱明月抽噎着,拿出巾帕试了试眼角。
“只是如此?”
攥着的手蓦然一紧,帕子上的丝绦被她缠在指尖绞了又绞,朱明月道:“九老爷问这个做什么?”
那九幽也没在意她有些无礼的反问,轻笑着道:“只有知道了土司老爷允给你的好处,我才能给出比之的更优越的,而无不及。”
朱明月低垂着头,发梢在额前拂过,脸颊泛起一抹奇异的红晕,也不知是刚才哭的,还是怎的,“土司老爷答应小女的,恐怕九老爷给不了。”
“哦?什么是连我都给不了的?”
“土司老爷曾经允诺说,一旦小女功成,往后的曼腊土司寨……没有了土司夫人,唯有……唯有小女和弥陀莎巫师平起平坐……”
试问,什么能让一个女子义无反顾死心塌地?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土司府女主人,足够了。
而朱明月的这句话恰恰呼应了昨日在这个地方,那九幽跟她说,刀曼罗回府的消息——美梦破灭了,连性命都可能因此不保,她还会为土司老爷卖命吗?
那九幽对这个心照不宣的答案付之一笑。
“照这么说来,我也需要给你个名分才是?”
男子戏谑的嗓音轻飘飘地传来。朱明月腮晕粉红,有些羞涩:“此一时彼一时……小女是在何种情形下投入到九老爷麾下的,小女分寸自知。况且,能够为勐海效力、为九老爷分忧解难,小女荣幸之至,不敢奢望其他……”
不敢奢望其他?
一侧的乌图赏挑起嘴角,笑得耐人寻味。
探问到此,已然差不多了。对于朱明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很满意的结果,就是要给她一些奖励做甜头——那九幽在这时侧眸,向乌图赏递了一个眼色,乌图赏会意,即刻朝着丹陛下面的一个侍婢招了招手:“拿上来!”
捧着一方五彩稠漆堆花方盒的侍婢,应声走上丹陛来——之前对那雕红漆盒的记忆实在血腥,朱明月乍然看到这种不一样髹饰的盒子,仍是难免心有余悸。
这时,听高座上传来那九幽的声音:“这就是土司老爷让你来曼景兰找的东西,为了让你不虚此行,回去的时候你拿给他吧!”
让她来曼景兰找的东西……
传国玉玺!
朱明月禁不住脸色微变,目含惊愣地看向面前的那方漆盒——盖板打开,红呢裹布裏面方方正正的一块:方圆四寸,上钮交五龙,印面朝着右侧而摆,露出那刻着的“授命于天,既寿永昌”八篆字!
“这、这是……”
到底是身经百战的人,面色一顿之后,她缓缓将盒盖扣回去,而后转身,面朝正殿敛下身,挽手道:“谨遵九老爷吩咐。”
朱明月的脸色很难看。
这是在离开修勉殿之后,顺着廊庑一直走到下榻楼阁前的花园时,送她回来的两名侍婢转身走远了,才显露出来的。
这种难看的脸色把阿姆吓了一跳,压低声音问:“小姐,你怎么了?”
莫不是刚刚在修勉殿前遭到了什么恶意刁难?
朱明月去见那九幽的时候,阿姆和玉里都没跟过去,还是玉里特意提出来的,说是避免让那九幽看到她们再起杀心。此时此刻,在楼阁前等了将近半个时辰的阿姆,总算看到人被送回来了,却是这样一副凝重微沉的面容。
“玉里怎么没跟你在一处?”朱明月问。
阿姆道:“据说是来客人了,玉里被叫过去领路。”
客人?玉里去领路?
一丝讶异刚在朱明月的眼底浮现,便一闪而逝。是了,能让玉里躬亲去迎接的客人,必定是来找自己的,这也就是说,那九幽刚刚与她说的第二个奖励——特地让人给她送来的两个男人,已经到了。
“先上楼吧,我换件衣裳。”
“哦。”阿姆点点头,又努了努嘴,指着抱在怀里的五彩稠漆堆花方盒,“小姐,这次又是什么?”
阿姆以为还是送给朱明月的裙衫首饰,或是文玩器皿之类,却听朱明月道:“比人头更要命的东西。”
阿姆的手一哆嗦,差点没将方盒扣在地上。她在原地狐疑地盯着堆花描金的盒面一阵,掂了掂分量,才发现小姐已然上楼了,忙小跑两步跟了上去。
在修勉殿前不过短短一个时辰的问答,面上镇定自若的朱明月,实则冷汗直冒,薄薄衣衫早就被浸透了,回来的路上又吹了风,浑身都黏津津的。
等她换过一身裙裳,玉里已经将客人请到了二楼的小厅。
沈明琪和凤于绯两个人是坐着十六抬的肩舆,被“请”进上城来的,然后又被直接送进那九幽所居住的殿前,两人都不由得满腹狐疑。等他们在其后见到了玉里,又被领到了这座繁花团簇的小楼阁,已是惊讶得无以复加。
这种惊讶在朱明月从三楼下来,迈进小厅门槛的一刻,就变成了惊愕。
“珠儿?”
“你……沈明珠!”
沈明琪和凤于绯齐齐从桌案前站起来,最吃惊的莫过于凤于绯,连手里的茶盏都没拿住,掉在地上“啪”的一声打碎了。
其实朱明月也没被告知,这所谓的奖励其中之一,就是她对黔宁王血泪控诉中的受害者:沈家当家沈明琪。但是朱明月没表现出惊讶,只是略一颔首,表示问候。在小厅里伺候的玉里自然也不惊讶,跟在朱明月身后进门的阿姆则早已见怪不怪了。
这时,闻声的侍婢即刻拿着扫帚进来打扫,然后又有几个掌事姑姑领着侍婢进来送香茶、糕点……
看着一屋子的奴才对朱明月毕恭毕敬,以及这三层精致楼阁分明只住着一个她的架势,此等无尚的待遇羡煞旁人,直接让沈明琪和凤于绯都说不出话来了,两双瞪大的眼睛也一直没眨过。
“稍安勿躁。”朱明月道。
此时的她,换掉那一身盛装华服、钗带环佩,一身素净的模样,宛若雨打芭蕉、烟雨梨花,又别有一番清丽之姿。坐在桌案前,喝了两盏热茶,她揉了揉眉心,难掩疲惫。
“珠儿,你还好吗……”
沈明琪心疼地看她。
“别光顾着叙旧,先长话短说,我们是怎么来上城了?你又是怎么来的?”
凤于绯急不可耐地问道。
沈明琪面有不悦地看了凤于绯一眼,回护之情毫不掩饰,“凤贤弟来都来了,着急问这些作甚?何况沈某也一并在此,天塌下来,沈某担着!”
闻言,凤于绯笑了笑:“沈兄,别嫌小弟说话难听,你们二人兄妹情深,同甘共苦,为何拉着小弟一个外人作陪!天塌下来?若真塌下来,谁能扛得住?沈兄慷慨言辞,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你……”沈明琪一急,站起身正要争辩,却被朱明月拦住,道:“都是做生意的,以和为贵,凤公子如此疾言厉色又是为哪般?”她淡淡地说到此,又道,“想知道你二人缘何来到上城?原因很简单,自然是因为我在这裏;而我又为何在此?因为传国玉玺在这裏。”
“传国玉玺?”
沈明琪和凤于绯齐齐惊呼出声,不由得对视一眼,又各自冷哼地别开脸。
好的时候称兄道弟,现在又冷嘲热讽彼此恶语相向,朱明月没工夫理会这两人之间的是是非非,朝阿姆一招手,道:“拿过来吧。”
五彩稠漆堆花方盒,外面包裹着一层锦缎,正是那九幽在修勉殿前让侍婢交给她的。阿姆走上前,剥开外面的裹缎,轻轻掀开盒盖,放在一侧。盒内,方方正正的一块映入眼帘。
在场诸人皆表示出震惊!
此前已经由朱明月向那九幽解释过了,历经风风雨雨的传国玉玺,几百年中数隐数现,扑朔迷离,后在元末那一场政变,终是彻底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中。但这其中不为人知的是,被太祖爷授命寻找玉玺的大将徐达,在漠北征战归来之后,直至病故之前都未尝放弃对传国玉玺的寻找。
徐达临终前,将查到的玺印下落告知了一个亲随,亲随秉承家主遗志,继续踏上对传国玉玺的找寻之路。而在建文即位后,亦曾数次悬赏。这样多方面的搜罗直到建文四年,帝都沦陷,建文帝被燕军推翻,才逐渐消弭。
但又有传言说,建文四年五月,有农夫耕田时发现一块疑似传国玉玺的玺印,徐达的亲随将其从农夫手中购得,一路辗转带回京城,将玺印献至建文帝手中,但是靖难之役的战祸让建文帝尚未来得及将此消息公之于世,就被推下了帝位。随着宫中的那场大火,建文帝离奇地失踪,那块玺印也随之消失。
燕王的嫡妃徐氏,也就是现在的皇后殿下徐仪华,正是大将徐达的嫡女。传国玉玺现世又失踪这一消息,很快从徐达亲随的转述中被徐皇后得知,并告知给了后来践祚的燕王,即当今皇上,皇上又将此事告诉了姚广孝。
于是深知内情的姚广孝有理由怀疑,传国玉玺很有可能还在世上,并且随着建文帝从皇宫出逃来到西南边陲,被带来了勐海。
朱明月会来元江府,一则为找建文帝,二则就是来找传国玉玺。这是事实。然而那九幽不应该知道。而且,刚刚殿前一番寻觅并甄别传国玉玺的言论,乃是她混淆视听的托词,是在编故事,那荣并没有这么跟她交代过,实际上,那荣怕是连传国玉玺是什么,是否存于世都没概念。
那么也就是说,那九幽会提前准备了这样一块似模似样的传国玉玺,绝不会是因为澜沧那边走漏了消息。
朱明月想到此又是一身冷汗。
不是走漏消息,那九幽怎么会未卜先知她会抬出传国玉玺的借口?这么一桩讳莫如深的事,连阿姆都不知道,那九幽又为何会知道?如果自己当时在修勉殿前没提“传国玉玺”这茬,而是说了另外一套言辞,会发生什么?那九幽还会在随后将这玺印拿出来给她吗?
谜团在心里面不断翻滚,让她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而渐渐明晰出来的结论,更让她冷汗连连:除非……早在很久之前,那九幽便跟她想到一块去了!
“不是吧,这真的是传国玉玺?”
这时,凤于绯的一声惊呼打断了朱明月的思绪。
半蹲着凑在桌案边,凤于绯直勾勾地盯着这块下衬红布的玺印,被端端放置在桌案上,一股威慑的庄严之气扑面而来。
玉里看到凤于绯的这种神情,不禁扑哧一笑。
方才趁着朱明月上楼去换衣衫时,玉里特地对着朱明月妆奁前的宝镜,又仔仔细细打量了一下自己的妆容:身上穿的是洒金描花的高腰长裙,扎着银腰带,手腕和脚踝都带着银饰;如云乌发梳成髻,发间佩戴的正是晨曦时朱明月赏赐的金镶玉步摇,外加一对银镶琥珀双蝶钗,正是蝉鬓轻盈、双颊秀媚。
这种不俗的妆扮,在她去接凤于绯和沈明琪两个人时,凤于绯眼中的惊艳之色就没逃过她的眼睛。在临回来前,她又悄悄地在园中摘了一朵新开的姚黄,插在左髻,花瓣层叠摇曳,衬得一张本就出众的颜容更加鲜润娇艳。
笑声引得凤于绯看过去,这一眼,果然掉不开视线,又是一番惊艳之色。
玉里却似没留意到他的注视,微垂颔首,安安静静、温温柔柔地伫立在一侧。风轻抚过她额上的碎发,仿佛也抚在了凤于绯的心尖儿上,那一丝悸动的涟漪,酥酥、麻麻、痒痒的。
阿姆将这两人的你来我往的目光交汇,一丝不差地看在眼里,不由在心裏啧啧,先前月儿小姐在寝阁时说的那一句“女为悦己者容”,原来确有其事。
“凤公子倒是挺敢想的。且不说那九幽怎么可能把真的传国玉玺给我,再让我带回去给土司老爷,就算他愿意,他也得有啊。”
朱明月道。
这不会是真正的传国玉玺,她忽然心生笃定。
一来,在靖难之役的最后一刻,是她以文华殿女官的身份一直陪在他身边,从未见过什么徐达将军的亲随来献宝;二来,在皇宫失火的当晚,她也没看到从密道逃生的几个人,随身怀揣过什么特别的物件。但是空穴来风未必无由,或许在建文帝出逃的过程中,无意中得到了传国玉玺也说不定。
但是那九幽不会得到。
换句话说,即便是那九幽得到了,藏之唯恐不及,哪里会将这东西明晃晃地摆出来,还让她带回曼腊土司寨?
凤于绯从朱明月的话音里琢磨过味来,咽了咽唾沫,不禁有些失望:“赝的啊!”
“的确是赝的。”
说话的是沈明琪。
用软布垫着手,沈明琪端起这块玺印,前前后后再三端详过一阵,得出了结论。
凤于绯轻嗤了一声:“沈兄能断言?”
沈明琪正色道:“秦末战乱,高祖率兵先入咸阳,秦亡国之君子婴将‘天子玺’献给高祖,此后传国玉玺一直珍藏于长乐宫,成为皇权象征。西汉末年王莽篡权,玉玺由孝元太后掌管,王莽命安阳侯王舜逼至长乐宫迫太后交出玉玺,太后怒中掷玺印于地时,传国玉玺被摔掉一角,后以金补之,从此留下瑕痕。”
沈明琪说到此,将手里的玺印高举至阳光能照到的地方,“可是你们看,我手里的这块,色绿如蓝,温润而泽,毫无瑕疵。”
莹润光洁的玉玺,在阳光中呈现一种半剔透的靛色,似绿似蓝,绝美无暇,上面盘旋的五龙更是形态逼真、栩栩鲜活。
即便明知是假,也禁不住让人心生惊叹。凤于绯道:“那九幽能让人造得这一块,也算是巧夺天工,几可乱真了!”
朱明月正喝茶,闻言道:“仅是看年头,这东西也不是新造的。”
沈明琪以一种赞许的目光投过来,颔首道:“确实不是新造的。我没看错的话,这块玺印的来头也不小——应该是宋绍圣三年,咸阳人段义声称修房舍时从地下掘得;实则,是翰林学士蔡京等人为欺哄媚上所伪造之物。”
也就是说,是蔡京他们拿来哄着宋哲宗高兴玩的。
沈明琪甄别出的结论,与朱明月的看法不谋而合,也奠定了她心中的猜测——那九幽故意让她拿一块假的传国玉玺回去,哄土司老爷玩。
连猜两次都没中,一侧的凤于绯扁了扁嘴,嘟囔道:“我又不是倒弄古董的,怎么知道这些旁门左道?倒是你们,这么明白,没少在背地里做这见不得人的买卖吧……”
沈明琪将玺印放回漆盒内,然后拆开包手用的软布,一边拆一边道:“哪里比得上凤贤弟,无知也就算了,偏将未雨绸缪的工夫做得无所不用其极,生怕稍一疏忽别人就会坑蒙了你。殊不知,凤贤弟其身不正,却要歪曲旁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一向温文尔雅的沈明琪,居然说得这么不客气。
朱明月用很奇怪的目光看向他们,不明白前一阵子还热络的两人怎么忽而这般反常。她不知道的是,就在那日金湖分别之后,凤于绯拿着沈明琪给的那个信物——刻着篆体“沈”字的髹漆小竹牌,越过沈明珠,私下里去了下城的乌珂赌坊找到那个叫赤次的人,并让他赶紧安排他离开勐海。
结果赤次先行派人来询问沈明琪,得到此消息的沈明琪大怒,痛斥凤于绯的背信弃义。两人言语不合大吵一架,这才导致了彼此的龃龉。
凤于绯不会自曝其短,沈明琪是谦谦君子,也不会说短道长,两人互相挤兑又不挑明,惹得一侧的玉里想从中调和也无从下手。
玉里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朱明月,朱明月又喝了两口茶,然而开口,简单地向两个男子讲述了一下方才修勉殿前的情形。
“珠儿,土司老爷怎么会知道传国玉玺在勐海?”
听罢,沈明琪沉默了一晌,若有所思地问。
那荣自是不会知道,而她更好奇那九幽是怎么知道的。
“与其关心这个,倒不如先问问你这个娇滴滴的好妹子,土司老爷是如何会派她来勐海找传国玉玺的吧!”旁边的凤于绯半是调侃半是戏谑道。
这的确是很让人费解。涉及元江摆夷族内的秘辛,说得严重些,藏匿传国玉玺这种行为,是掉脑袋的大罪,与整个元江府的兴衰存亡休戚相关,朱明月一介外族人当上了唯一一位祭神侍女不说,居然被委以如此重任。
“还能是因为什么?都是我这个做兄长的不中用,珠儿为了搭救我,才会不惜以身犯险!”沈明琪说到此,满眼酸楚地看过来,“珠儿,都是兄长对不起你……”
“以身犯险?不能够吧……”凤于绯哼笑着将话接过去,暧昧的目光上上下下从朱明月身上扫过,“我倒是想以身犯险,土司老爷怎么不让我进神祭堂,或是让我来勐海找传国玉玺?挑来挑去,偏偏这么巧就挑到了沈小姐头上?”
土司那荣喜好女色,这是众所周知的事,为此,各府、州、县没少给这位土司老爷进贡美人。让一个喜好女色的男人出面帮忙,原因无外乎就是那么简单。
凤于绯自以为洞悉一切的神情,彻底惹怒了沈明琪,狠狠一掌拍在桌案上:“你在胡说什么!”
凤于绯耸耸肩:“说事实。”
“先是搞定了土司老爷,现在连那九幽都对她‘百依百顺’,啧啧,你这个妹妹可不简单。”凤于绯拿起茶盖,闲闲地撇沫,“要小弟说,沈兄你也别苦苦在这鬼地方捱着了,依靠你的亲妹子,别说是逃离囚笼,就算让那九幽将你风风光光送回云南府的锦绣山庄去,恐怕也不是难事!”
凤于绯话音未落,沈明琪已经操起案上一个茶托朝着凤于绯的额头砸过去。
亏得玉里惊呼一声,阿姆又眼疾手快猛地一步窜上前,从后面勒住沈明琪的肩膀,沈明琪手里的茶托将将擦着凤于绯的鼻尖落下去,撞碎在桌脚上。
“姓沈的,你要干什么?”
凤于绯从椅子上惊跳了起来。
“向我妹妹道歉!”
“道什么歉?她做都做了,还怕我说!”
“你还敢说!”
“哥哥,你别急。”
朱明月头疼地看着面前两个剑拔弩张的男子。
“珠儿,他、他……诋毁你的名节!”沈明琪被气得浑身颤抖。身后拉着他的侍婢长得娇小玲珑,岂知手劲奇大,竟然让他怎么都挣脱不开。
名节,对于一个无论是何出身的女孩子,都一样重要。
朱明月从地上将摔成两半的茶托捡起来,朝着在场唯一能分身的玉里摆了摆手,示意她出去备些新茶来。等她下楼走远了,才转过身,淡淡地说道:“哥哥误会了,凤公子哪里是在诋毁我的名节,他这分明是想要套我的话。”
处于恼怒中的沈明琪哪里听得进去。
凤于绯闻言,却是挑了挑眉,冷笑道:“沈小姐这是狡辩什么?纵然你倒打一耙,也休想撇开你自己!”说罢理了理衣襟,坐到东窗前的罗汉床边。
“撇不撇得开都没关系,倒是凤公子打从进门就冷嘲热讽恶语相加,方才更是不断地将话题往我与土司老爷之间的关系上引,凤公子是希望我与眼下的兄长一般,恼羞成怒气急攻心?然后再矢口否认,出于对名节的维护,尽说些好话为自己辩解——”朱明月说着,微微一笑,“可惜,你那些话对我真的不管用。”
她随手一扔,将半块碎茶托丢在炕桌上。
“叮叮”的两声,刚好弹着摔在凤于绯的肘边,锋利的茬边向外,吓得他缩了缩手。
“别以为你们兄妹身边的人多,就能仗势欺人!我告诉你们,就算如今你们有那九幽撑腰,也别想凭着男盗女娼为所欲为!”
凤于绯又提起这茬,越说还越难听。沈明琪顿时怒不可遏,被阿姆拽着无法上前来,脸红脖子粗地怒道:“张口闭口男盗女娼,你……简直有辱斯文!”
不管朱明月身份如何,沈明琪这个做兄长的,对妹妹的维护之心倒是很真切。
朱明月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然后面朝着凤于绯道:“还是别再扯开话茬了吧,刚刚说到……哦,对,说到为自己辩解——所谓言多必失,一个人在失去理智的情况下什么话都能说出口,越狠越是解气,就像我哥哥刚才那样。但与此同时,也会一不留神冒出些平时不会说的真言。”少女的目光里划过一丝冷意,“凤公子故意这般咄咄逼人,不知又想从我的嘴裏知道些什么?”
凤于绯被她看得一哽,脸色难看下来:“沈小姐在说什么?凤某听不懂!”
此时的小厅里,除了一个默不作声蹲在地上收拾碎茶托的阿姆,唯有沈明琪、凤于绯和朱明月三个人。朱明月道:“是听不懂,还是装不懂。事到如今还用我说得再明白一点?凤公子今日能跟着我兄长一起被带来上城,真是全不知情被强迫来的?还有前日你会出现在孔雀湖,在恰好的时间等着我,也都是事有巧合?”
“不然呢?”
“难道不是那九幽在你背后指使的?”
此话一出,沈明琪大惊失色,“珠儿,这……”
被直指的凤于绯反倒是很冷静,抱着双臂,冷冷笑开了道:“沈小姐真是会开玩笑,什么指使?什么特地等你,凤某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那九幽答应你,事成之后,就放了你。”
那荣知道她是沈家明珠,那九幽又岂会不知?那荣不知道这个“沈小姐”,还有一个锦衣衞的身份,那九幽未必就能知道。在那荣的眼中,朱明月很有可能是代表黔宁王府而来;在那九幽眼中,朱明月却是代表曼腊土司寨而来。
朱明月为了维持好两人对她的“认知”,可谓是煞费苦心。
以至于在玉里和埋兰的面前,她是为了搭救兄长不惜以身犯险的妹妹;在那九幽的那些眼线监视下,她是与虎谋皮跟那荣利益互换的一枚棋子。甚至在玉腊面前,她也不曾透露过。所以,朱明月才会“光明正大”地去若迦佛寺、找般若修塔。
那九幽心裏跟明镜儿似的,在外人面前色令智昏、庸碌无为的土司老爷,并不真的是个庸人。正相反,那荣很狡诈,能屈能伸,最懂得韬光养晦。他是顺理成章嗣位的土司府嫡子,从一降生就注定了尊贵与煊赫,这样的人,按理说应该被骄纵得无法无天,长于妇人之手而昏昏无能可是,那荣偏偏对阴谋诡计有着与生俱来的天赋,最擅长分辨什么对他有利、什么不利,除了他自己除了那个幼稚、无知、无貌、无才的女巫医,万事不萦于心。
但正是这个万事不萦于心的土司老爷,一直以来都在暗地里谋划着“收复失地”,巴望着“一统山河”。可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想要得到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也要有那个本事才行——不仅勐海不能跟澜沧撕破脸,家底不厚的澜沧也不敢贸然出面触动勐海,就算那荣有心将那九幽剔除掉,也只能在暗处一点点渗透,一点点蚕食。对此,那九幽采取的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策略,将勐海和澜沧的关系维持在貌合神离的状态。不是那九幽没有野心,恰恰是那九幽的野心太大,目前他还有比吞并澜沧更重要的事要做。等他的事都做完了,腾出手来,澜沧的末日还会远吗?
在上述种种利害关系的促使下,那九幽不但不会动祭神侍女,还会想方设法地拉拢她、策反她,于是,安排人将与朱明月利益相关的沈明琪送到她面前来,就成了重要的手段之一——七月十一日,孔雀湖畔看似巧合的初遇,并不是朱明月先认出了凤于绯,而是凤于绯先认出了她。
“当日在孔雀湖的时候,还记得我问凤公子的那个问题吗——‘你能独自一人在这裏,要么说明你们被抓进来的这些人没有被关在一处,而是分开”拘禁“;要么说明,对于勐海来说你也是特殊的,能够享受到最”优越“的犯人待遇。又或者,你根本不是被抓来,反而是被请来的’,‘以上三种,不知道凤公子属于哪一种?’”
“凤公子说你自己是第一种,但是你后面的所有言行,却都在向我表示,你根本是第三种,或者说,那三种情况兼而有之。这让我不能不怀疑,你原本就是那九幽的人,甚至可以由此推定,当初在武定州安排的商贾秘密定盟,并非那个商人的小妾和仆从引起的乱子,根本是你向元江府走漏了消息,才导致了整个计划的失败,更让那二十四名商贾齐齐被抓。”
“你、你凭什么这么说!”
凤于绯脸色大变,猛地从罗汉床边跳起来。
“你用不着狡辩。”朱明月的话音里带着张扬的笃定,“现在的我对于曼景兰有怎样重要的作用,凤公子心知肚明。如果你不肯承认,大不了我直接去问乌图赏,去问那九幽,我相信对方一定会给我这个面子,给出肯定的答案。”
背后的指使者已然直言不讳,被指使的人还想隐瞒吗?
朱明月与很多聪敏之人打过交道,有的人看似温文尔雅实则绵里藏针,有的人表面风流浮夸其实机锋暗藏,有的人木讷本分却又心明眼亮事事了然。眼前的这个凤于绯,让她想起的是几年以前的李景隆,一样的装傻充愣,一样的贪乖讨巧,在嬉笑怒骂之间将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
可惜,比起李景隆,他还远远不够。
没猜错的话,金湖其实才是名副其实的“孔雀湖”,否则,跟孔雀公主传说有关的公主亭和王子亭,不会建在金湖岸畔而非孔雀湖畔,然而那释罗却将她领到了凤于绯屋舍外的湖泊……还有玉里,朱明月是汉人没听过摆夷族的传说,玉里不该不知道。
所以说,可不就是女为悦己者容吗——像玉里这种沉稳性子的女子,会对一面之缘的男子表示出肆无忌惮的好感,可能性有多大?最可能的原因,是他们之前就见过。
“早在商贾定盟以前,或者说早几年以前,武定州就跟坐拥宝山的勐海牵扯不清,以利为重的你,却还同时与西南边陲的其他汉人商贾保持着亲密往来,若非如此,黔宁王府针对铲除元江那氏的军旅结商旅的计划,不会贸然找上你。而你能将武定州的买卖做得风生水起,自然有一套胆大心细的生财之道,对于黔宁王府提供的这笔巨大商机,自然是不会错过,但这并不是指针对元江,而是反过来靠出卖黔宁王府从勐海捞取好处。”
“行了,别胡说八道了!”凤于绯高声怒喝道,“谁准许你将这些子虚乌有的帽子扣到我头上,还胆敢冤枉我们武定州?”
朱明月面色淡然,继续道:“跟黔宁王去东川府之前,因着茶运商人们在距离曲靖不远的地界上遭抢,我看过一些关于西南商道的记载,其中对武定凤氏的描述不可说不精彩:你所经营的赌坊、妓楼、酒馆……无不是一本万利的营生,三教九流,鱼龙混杂,都是游走在民不举官不究的边缘,但是往往一个地方的生意渐有起色,你就会马上将其盘出去,再于另一处开新铺子,或是投身于更新奇的买卖,这使得你日进斗金却一直无法将自身做大。这说明你本性贪图小利,很容易蠢蠢欲动,却又不愿意承担风险,没有长性。这不仅表现在你经商的手腕上,还有平时的为人处世,因为从你与我遇到的第一日就足以证明。
“你受那九幽的指使而来,本应该放长线钓大鱼以免过早打草惊蛇,但是你转念一想,又怕我临时变卦,在约定好的两日后不来找你,你也就因此失去了对那九幽的价值,所以才会临时起意,在见面的当日就将我引去了金湖见我兄长。殊不知正是这样的行为,让我对你产生了更深的怀疑。
“你如此急功近利,又不懂得耐心筹谋,若是守着家业安于现状也没什么,可你偏偏自负能耐,一心想着富贵险中求,这于经商来说可是大忌,注定了你虽拥有凤氏和勐海的雄厚支持,能凭此做到西南商贾中的翘楚,却永远无法成为首屈一指的巨富;如果没有了凤氏的家底和那九幽在背后的援持,你的生意还会一落千丈,甚至禁不起一点风浪迅速衰败。所以,说到底,你也不过是一个贪利忘义的寄生蝼蚁罢了!”
不能正视自己的毛病和短处,还自认为完美得无懈可击。当朱明月毫不留情地戳穿了这种自以为是的完美,一股滔天的暴怒直冲脑门,凤于绯从原地跳将起来,大吼道:“屁话,你说的都是屁话!你给我把这些话统统收回去!”
沈明琪也被朱明月这一连串的话惊呆了,“珠儿,你这都是……都是从哪听来的……”
听来的?
一直沉默侍立在旁边的阿姆,对此嗤之以鼻,那你是没真正见识过自家小姐的厉害。
从没有人这么当面指责过凤于绯,尤其是女人。
然而沈家明珠的话却如同一把锋利的匕首,狠狠剜开他的皮肉,让他颜面尽失、尊严扫地。她凭什么这么中伤他?凭什么羞辱他?凤于绯用通红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朱明月,像是恨不能把她吃了。半晌之后,却是怒极反笑,眼含恨毒地道:
“真不愧是连元江土司都青眼有加的人,确实不同凡响。我承认自己是低估你了,但那能怎样?你再厉害还不是一样俯首在那九幽的跟前!而你跟我说这些,又能证明什么?证明你们兄妹的不幸遭遇都是我一个人造成的?太可笑了!简直太可笑了!你就不怕我转头将这一切都告诉那九幽,将你好不容易在他面前建立的信任毁掉!”
凤于绯穷凶极恶的威胁,让阿姆眼神一厉。
朱明月却笑了:“用不用我再提醒你一句,只要我一日还是祭神侍女,那九幽就一日不会动我。”元江府到底是土司老爷的,勐海再厉害也是其中的一个分支,没人敢恭然挑衅土司老爷的权威。
“那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凤于绯怒目圆睁地大声问。
“我会说这些,是希望凤公子不要再装神弄鬼浪费我们的时间。你心裏很清楚,在我完全归顺那九幽的情况下,你没有任何可利用的价值;反之,如果那九幽能从你的口中证实我是两面三刀、别有他图,会即刻采取手段,但也不会痛快除掉我。对于那九幽来说,你的存在只是锦上添花,可是,现在就算你做到了所有事,你也不可能离开勐海了。”
“你说什么?”凤于绯咬紧牙。
朱明月的目光落在桌案上,确切地说,是桌案上那一块方方正正的玺印,“见过了它,你还想走吗……”
凤于绯顺着朱明月的目光看去,那一刻,他的脑袋如被重锤轰击,一阵阵剧痛昏胀,脚步踉跄着,他跌坐回罗汉床边,“你……你……怎么敢……”
“传国玉玺”即使是赝的,也是玉玺,代表皇室之威神圣不可侵犯。
凤于绯是西南蛮夷,骨子里没有多少对皇室的敬畏之心,但如今已经不是元末的时候,他的无知,正是他的可悲之处。而他被囚禁在勐海的时间虽长,终究还是有离开的可能;现如今却见到了元江府这么一个大秘密,还想活着离开吗……
这道理不用朱明月说,凤于绯用脑子想想也知道了。满腔的期待在陡然间被击得粉碎,更兼有之前被羞辱、诋毁的余恨,凤于绯的理智彻底失去了,他哆哆嗦嗦地抬起手,指向沈明琪和朱明月的方向,破口大骂道:“你们这对下作坑人的贼兄妹,不要脸的混账东西,居然这般害我!”
沈明琪一拍桌案就要站起来,被朱明月拦住:“凤公子这话错了,哪里是我们害你——那九幽让你来上城见我,分明就是没打算放你走的意思。”
是那九幽将“传国玉玺”交给她,又在同一时间把凤于绯叫来,让他去朱明月面前套话。朱明月不可能不将传国玉玺的事透露给自己的兄长,凤于绯又跟沈明琪在一块,注定是跑不掉。
朱明月一语惊破梦中人,凤于绯眼眦欲裂,面色铁青怒斥道:“那九幽毫无信誉可言!你们兄妹俩也好不到哪儿去,一样都是无耻小人,可憎!可恶!更该死!”
“你自己还不是一样。”那厢,沈明琪轻哼道。他说的是凤于绯绕过沈明珠自己去下城找人的事。
有道是害人者终害己。凤于绯瘫坐在罗汉床的踏脚上,心中巨恸,整个人失魂落魄颓丧地将头埋进手掌中。
这时候,朱明月的嗓音轻飘飘地传来——“在那九幽眼中,凤公子是锦上添花,可有可无,但是对于我和我兄长而言,却无异于大雪天里的一盆炭火。如果凤公子能够弃暗投明、出手相助,我兄妹二人断不会像那九幽这样,定然是不会亏待凤公子的……”
“你想让我帮着你对付那九幽?”凤于绯笑了,然后用看疯子一样的目光看着朱明月。
“不是对付他,而是虚与委蛇,就像一直以来凤公子对我们这样。”
凤于绯仰面大笑:“我给那九幽卖命,可不仅仅是因为他能让我离开……帮你?别做梦了!”
“凤公子别忘了,我也可以带你离开这裏,送你回武定——”朱明月不以为然道:“除此之外,沈家还会因此欠你一份情,黔宁王府也会感念你的相帮,这样即便凤氏的生意在将来失去了勐海这个雄厚的后援,也一样在西南地界上立于不败之地,这不比鱼死网破更好吗?”
凤于绯想要的,是平平安安离开勐海,回到武定。
朱明月想要的,则是凤于绯在那九幽面前,给她做一个担保。
多诱人的一桩买卖。
凤于绯猛然抬头:“‘将来失去勐海这个后援’——这话是什么意思?”
“罄所有出之,谓之孤注。凤公子是生意人,不会将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的,不是吗?”
就这么简单?
凤于绯的脸上写满了忌恨和狐疑——“可你真能办到?”带他走?
“说请凤贤弟帮忙是客气,殊不知凭珠儿现在的地位,就算去跟那九幽讨一个面子,即刻杀了你,也不是不可能。还说什么后不后援、相不相帮!”沈明琪不冷不热地说道。
凤于绯喉头一哽,面现愠色,表情却是悲愤的羞恼。
朱明月微微笑道:“凤公子放心,我说到做到。”
玉里端着新茶具,身后领这一行提着新茶水的侍婢上楼的时候,小厅里的三人正围坐在桌案前叙旧,阿姆则站在一侧侍奉。桌案上还搁着两本《茶经》。其乐融融的场面,丝毫看不出方才的一番面红耳赤,激烈争执。
“小姐、沈公子、凤公子,这是勐海当地产的普洱,你们尝尝。”
别怪玉里离开的时间太久,要去储物库挑一套稀奇又恰好名贵的茶具,再挑茶梗,用上好的雪山水煮茶、滤茶……与此同时,玉里还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妆容:裹着的帕巾随意却不致掉落,因煮茶而微汗的额头、发丝不能太乱,被热气熏的脸蛋泛红又不能狼狈……
等玉里将这些都准备好,使自己满意了,这才施施然领着侍婢们捧着一个石瓢茶壶上楼来。
“这是……从古茶王树采摘的,勐腊红梗绿芽茶。”沈明琪抿了一小口,赞叹道。
朱明月也淡淡地品了品,微微皱眉道:“浓了。”
玉里一愣,浓了?
这时,就听沈明琪道:“的确是多加了几叶,珠儿真懂茶。”
她也懂茶,却从未这么造作矫情地品过。玉里微不可知地撇了撇嘴,将期待的目光投向一直没言语的凤于绯。
凤于绯附庸风雅的兴致,早被一个茶托给砸没了,此刻坐在这裏也是强颜欢笑,囫囵喝了两口,道:“还成吧,这东西我喝都一个味道,苦得很,不如酒来得醇香浓烈。”
不如酒……
朱明月记得曾经也有一个人跟她说过类似的话。
就这样,凤于绯和沈明琪在上城住了下来,被安排在靠南面萝芙木开满的位置,是拥有两座抱厦的五间正房,离朱明月住的楼阁不算远。
凤于绯借口观赏正房北面园中的果树,留下沈明琪一个人在屋里,就让玉里领着他去修勉殿东侧的小暖阁找那九幽。当着玉里、乌图赏的面,凤于绯指天画地说了一番朱明月对勐海死心塌地的假话,然后眼巴巴地问那九幽,是否要安排他回武定州了——
那九幽的回答:“不急。”
的确是不急,一切都不妨等祭神侍女完成出使,回曼腊土司寨后再说,或者,永远都不用再说了。
此时此刻,却不仅是凤于绯一个人心神俱丧,在沈明琪和凤于绯离开小楼后,躺在软榻上小憩的朱明月也不好过,她并没有因为摆平了凤于绯而松口气,而是陷入到一种纷乱的思绪中不能自拔——思绪的关键,都围绕着那九幽给她的这块“传国玉玺”。
在她心中有三个巨大的疑团:
那九幽怎么想到传国玉玺的?
那九幽为什么让她把传国玉玺带回曼腊土司寨?
那九幽打算怎么让她跟那荣说,这传国玉玺是真还是假?
如果朱明月告诉那荣这传国玉玺是真的,不就等于直接将建文帝身在勐海的事实暴露给了那荣?那荣在确定了这一惊天大秘密后,会怎么做?上报朝廷?隐匿不发?还是……同流合污?而朱明月又怎么自圆其说这块玺印的来源?还是说,跟那荣说这玺印是假的?那她带回去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不,不对,等她回土司府的时候,她的身份就不再单纯是祭神侍女了。那荣如何狡黠,也不会想到朱明月来曼景兰一趟,居然摇身一变倒戈了!
事实上,连朱明月自己都觉得这很可笑——如果那九幽这么做的目的是借此告诉那荣,往勐海送奸细这个计划失败了,直接将祭神侍女一行人软禁起来,或者遣送回曼腊土司寨,不是更能说明问题吗,何必费这么大周折?还几乎杀掉了所有土司府来的影衞,将勐海与澜沧的关系闹僵。
朱明月也不会天真地以为,那九幽这纯粹是要戏弄那荣玩,并以此为乐。要知道这个时候的澜沧土司府,那荣和刀曼罗一定正闹得不可开交,一旦朱明月以投靠勐海的这种身份回去,很可能让这两夫妻暂时放下仇恨,携起手来,一致对外。
还是说,那九幽这么做,是因为即将要有什么大动作?而那荣也将因此无暇他顾,威胁不到勐海?
会是什么呢……
朱明月枕着靠垫在软榻上辗转反侧,然而除了那些之外,还有另一件与她关系不大,却又不能不去想的事,同样在困扰着她——曼景兰太平静了。
从她七月初八来出使,今日是七月十三,五天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可据她在中城、芒色寨子、上城这一路的所见所闻,除了沿途有武士把守森严之外,几乎没有任何调兵防守的筹措。
这不对劲!
黔宁王府发兵在即,从东川赶赴而来的朝廷二十六衞羽林军也将不日抵达——面对着来势汹汹的兵力,澜沧那边事不关己、作壁上观也就罢了,首当其冲的勐海又在耽搁什么?这是一场几可预见的亡族之祸!那九幽曾经不遗余力地让人大肆抢掠茶商,又公然杀戮朝廷的衞所军士……种种恶行在前,勐海势必要有足够的底气和胆量才能面对接踵而至的重罚,难道还心存侥幸,希望朝廷对其宽大处置?
还有,前段时间在澜沧,土司府的神祭堂出了大乱子,又有十三寨中的村民、牲畜感染了瘟病,祭神阁内地位崇高的大巫师更是几经替换,其间连土司夫人都离府了……澜沧发生了这么多事,勐海却丝毫没有什么表示!
有什么比削弱澜沧更重要?有什么比备战更重要?
从她来到曼景兰,一直就有种不安,随着时间推移,这种不安在加剧。到底是什么让她产生了这种感觉?又是哪里出了问题?
无数个疑问,胶着在她脑海里,不仅睡不着,反而愈加清醒了。在外间伺候的玉里听到她频频翻身的动静,不由得隔着帘子问:“小姐,怎么了?”
“没事……”
“是不是天太热?要不……奴婢给你倒杯凉茶,或者给你打扇?”
勐海的暑季的确很热,大大的太阳,潮湿闷热的空气,但寝阁内搁了三个冰盆,凉丝丝的气息还泛着白烟儿,受用得很。
“不用,你歇着吧。”
“哦。”玉里应了这一声,便没再说话。
忙活了一上午,又刚伺候用完午膳,她的确是困顿得不行。要不是阿姆不愿意来守着,她一定要回自己屋里好好补个觉。
午后的时光在主仆二人的小憩中,静静地过去。
晚膳是跟沈明琪和凤于绯一起用的,酉时三刻,奉命而来的仆人们拎着八抬提盒,顺着楼下的廊庑穿堂而来,络绎不绝。待一道道摆上了食案,精致讲究、独具特色的佳肴自不必说,所盛菜肴之盘盏居然多半是金银器。
凤于绯心情怏怏,落座后也没留神太多;朱明月住了一日,已是见多不怪。唯有沈明琪瞠目结舌地坐在案前,半天都没敢下筷。
按照大明的礼制,食器自君王至庶民,分别使用金、银、锡、瓷、漆等料,若有违反禁令者,罪及匠造工人。而宫廷中又因延承元代旧制,日用器皿多见金银器。如今那九幽待客用的是金樽、银碗、玉盏、玛瑙盘……主人家自用的定是比这更豪奢几分。
其实也对,劫掠了那么多好东西,卖也不能卖,又无人可送,与其都储藏起来,倒不如自己来用。
那九幽在这些抢来的珍器重宝中,就这样一直做着骄奢淫逸的富贵梦。所谓饱暖思淫欲,唯一让人奇怪的就是,除却伺候的奴婢,偌大的上城见不到一个女子,不是他们这些外人无缘得见,是根本没有,这在朱明月临来前,土司老爷就曾意味深长地跟她提过。
“珠儿,这段时间……你……你受苦了……”
沈明琪很想找机会跟朱明月单独说说话,当着一众下人的面,又不好将凤于绯支开,憋了半天,憋出这么一句话。
“结束了这次出使,我就会回到澜沧,回土司府去,倒是哥哥,你有什么打算?”朱明月问。
“我……”沈明琪不知该怎么说。
“还能怎么办?干等着。”凤于绯挑了一根酸笋,扔进嘴裏。
“九老爷没说何时会释放你们这些商贾?或者没提出什么交换的条件?”大半年过去,没人来救他们,也不像是要大肆迎战的样子,按照那九幽敛财无忌的一贯作风,用他们这些商贾置换产业也不是不可能。
沈明琪低着头,不吭声也没表态。凤于绯哼笑了两声道:“其实我们也想知道,倒不如你替我们去问问九老爷,看看他老人家到底什么意思?”
“胡闹!”
沈明琪忽然喝了一声,又觉得自己的嗓门大了,忙拿起酒卮抿了一口,却呛了,止不住的咳嗽。
玉里连忙上前来帮沈明琪顺气,纤长的手指一下下揉着沈明琪的后背,软语安抚。坐在一侧的凤于绯看在眼里,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嗓子:“说句玩笑罢了,沈兄恁地紧张做什么?再说,就算沈小姐去问,还能当真问得到不成?左右是贪图咱们的家产,等把咱们养肥了,也该宰杀吃肉了。就像过年时农夫家里圈养的猪羊。”
凤于绯的话让人瘆得慌。
沈明琪的脸憋红了,喘着气道:“有些话断不可乱讲!万一珠儿当真了,果然去找九老爷追问,反遭连累,凤贤弟拿什么赔我的妹妹!”
“沈兄怎么说话的?怎么就不能问?白日里你妹妹还说什么一日是祭神侍女,就一日……”
“住口!”
“姓沈的,你呵斥谁呢!”
凤于绯摔了筷子……
一顿晚膳吃得鸡飞狗跳,而沈明琪和凤于绯两人针尖对麦芒一般的争执,几句话下来,连平时没什么计较心思的阿姆,都隐隐觉得不对劲起来:“小姐,奴婢怎么觉得这沈家当家有些奇怪呢。”
俯身给朱明月布菜的时候,阿姆悄声道。
不只是她觉得,凤于绯也觉得。
仆从们默默收拾碗碟的时候,沈明琪坐在一旁生闷气,凤于绯跷着二郎腿靠在炕几消食,却不动声色地将视线投过来,瞟了朱明月一眼。后者则还给他一记警告的眼神。凤于绯翻了个白眼,摸摸鼻子没做声。
“好了,时辰不早了,哥哥和凤公子早些回去休息。”
黄昏渐近,朱明月起身送客。
“珠儿,我……”沈明琪有些踟蹰,又有些难过地低下头。
怎的这么快,他还有很多话没说呢。
“行了行了,她还要待上整整五天,你们兄妹有的是机会叙旧。”凤于绯收到朱明月递来的示意,忙伸手推了推沈明琪,作势要拉他走。
沈明琪还没忘记之前的不快,很是抗拒凤于绯的接触,挣了两下,没挣开,又看到满屋子端茶倒水的下人,嗫嚅道:“那珠儿,你、你多保重……为兄明日再来看你……”
在凤于绯不耐烦的再三催促下,沈明琪恋恋不舍地走了。
自从京城一别,细数下来几乎连句话都没说上,而今终于有机会倾吐,一时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沈明琪满腹心事地走下楼来,又回望二楼窗扉亮簇簇的烛光,不禁万千惆怅:失散多年的妹妹就在这儿,他很想问问她过去那五年过得好不好?都是怎么过的,有没有人照顾她?问她记不记得当年的事,是不是还在怨他……他还想问,她孤身一人来元江府,王爷知道吗?她有什么打算?她跟澜沧那个土司老爷之间又到底有什么来往,她能不能自保,能不能全身而退……
说句心裏话,他对凤于绯白日里的那些诋毁、污蔑的言辞,不是不在意,他很心痛,更愧疚得要死,但他没有立场去说教,更没有立场去指责她。他觉得这个妹妹虽然离他很近,却又很远,远得让他感觉近乎不真实。
“小姐,有没有觉得沈家当家似在隐瞒什么。”
玉里下楼去送客人了,主仆二人站在二楼的窗扉前,目送着一行三人渐行渐远。
“你觉得会是什么让他连嫡亲妹妹都不能开口?”朱明月反问道。
“一定是什么天大的事!”
说了等于没说。
“或者是……说了可能会连累小姐的事。”阿姆补充道。
“又或者,是说了我可能会连累他们的事。”朱明月道。
阿姆迷惑地仰头看她。
傍晚昏暗的天色从四周笼罩过来,晚霞渐染,余晖在少女的侧脸罩下一层轻媚,“下午是玉里伺候的,晚上也就该轮到你值夜了吧。”她忽而提到别处。
“嗯,奴婢特地跟她调换的。”一个下午换一整个晚上,玉里喜不自禁跟她换。
“准备准备,子时一刻正,咱们出去探探。”
“啊?”阿姆张了张嘴,“小姐不是说……咱们在这上城不适宜有动作吗?”
“此一时彼一时了。”朱明月的眼底划过一抹凝然。
子时一刻正,第二班轮值守夜的护衞交接。
深夜的上城,大雾,微凉。
月亮已经升至了夜幕的最高处,蒙胧的月光弥漫在浓重的雾气中,氤氲出闪闪烁烁的银色。花园小径两旁都是浓密粗壮的棕榈树,晚风拂过,叶片婆娑摇摆,传来一阵沙沙的声响。
廊庑下的灯笼还亮着,投射得花园里一片亮幽幽的碧色,白日里长势茂盛的灌木丛和绿株,在夜晚时宛若一头头吞噬生命的野兽,舒展手掌,又簇簇聚拢,静静地等待着自投罗网的猎物。
两道黑影从花园中悄无声息地穿行。没有光线的地方,双目不能视物,这两道身影却异常利落,毫无声息地从空地处一掠而过,就闪身进了树丛,不仔细看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然而他们的一举一动,殊不知早已被人收进眼底。
“小姐,什么人啊?”
顷刻后,花木掩映的矮丛后面,主仆二人走出来。
朱明月摇了摇头,总之不会是那九幽的人。
看那两个黑影所去的方向也不是她们的小楼,却直奔了东南面的游廊,倒像是衝着沈明琪和凤于绯住着的屋舍位置。
“走吧。”
朱明月轻声道。
斑驳的树影沿着石子铺就的小路洒下,两人顺着石阶往下走了两里,步至拐角处时,阿姆脚步微顿,忽然伸手拦了一下。
“有人来了——”阿姆做了个动作,朱明月随即跟着她转身,两人悄然隐匿进一侧的椰林里。
半晌,一对掌灯的巡视守衞从小径上穿过。
等眼见着那一行人从面前走远了,光源渐渐消失,主仆二人又静待了一刻,确定四周再无声响,这才要从椰林里出来,“一个目能夜视,一个耳力惊人,你们俩的配合倒是默契!”
戏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同一时间,阿姆的手已经在猛地朝后,这一下动作奇快,出手凶悍,身后那人来不及惊呼就被锁住了喉咙。
“嗬嗬……”
那人挥舞着双手不断地挣扎,却再发不出一点声音。
“是、是你!”
藉着蒙蒙的光雾,阿姆辨认出了来人的面目轮廓——凤于绯?
“说,跟着我们作甚?”
阿姆眼神一厉,手底下更狠。
凤于绯被她这么狠狠一掐,脆弱的椎骨发出咯哒声,疼痛难忍,险些没死过去。
他双眼暴突,高高抬着手,伸直食指,拼了命地指向一侧的朱明月。这时候,少女才低低开了口,“放开他吧。”
阿姆应声一松手,被解开桎梏的凤于绯捂着喉咙,慌乱地连连后退,面露惊恐地看着这主仆两个人,“你们……你们……”
“凤公子怎么来了?”
少女的靠近,仿佛是身有瘟病般,骇得凤于绯也跟着倒步,“不是你……你……让我来的吗?”他的嗓子火辣辣地疼,声音嘶哑。
见少女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凤于绯急忙道:“晚、晚膳的时候,你让侍婢上了三种香茗:勐腊小叶茶、柳叶茶、绿梗绿芽茶,冲泡好以后,推到我面前非要让我先选!我胡乱拎出来一壶,你却让人将另外两壶都撤了下去——去二留一,难道不是三更一刻?”
凤于绯说完,捂着脖子又有些委屈。亏他大半夜的不睡觉,特地跑这儿来等她。
朱明月不置可否道:“凤公子确定不是自己想多了?”
“如果是我想多了,刚刚你就不会出声!而是直接让她掐死我——”凤于绯恨恨瞪了阿姆一眼,又咬牙切齿地看向朱明月,道:“我就知道你没安什么好心,绕过沈兄神神秘秘地给我暗示,原来是要陷我于水火!”
朱明月一笑:“就不能是救你脱离苦海?”
凤于绯冷哼一声,脸上是“你可得了吧”的表情,压低声音道:“救我?要是你真打算安排人趁夜撤离,第一个救的也是你哥哥,而你之所以先找上了我,八成是要做什么危险的动作,不舍得连累沈兄,却不介意搭上我的小命!”
到底是心明眼亮的凤氏于绯,朱明月道:“凤公子一贯是料事如神,可你毕竟还是来了。”
凤于绯眼睛一翻,他倒是不想来,如今人为刀俎,他不来行吗?
“痛快说,到底让我干什么?要是事关生死……我……我不可干!”凤于绯穿得不多,勐海的夜风微凉,他抱着双臂打了个哆嗦,又下意识看了看四周,对黑暗和未知的恐惧让他更冷了。
朱明月看出他的惧色,淡淡地说道:“凤公子应该对上城很熟悉吧。”
“马马虎虎。”
阿姆一脸“你果然跟那九幽早有勾结”的表情,凤于绯看在眼里,颇是得意地哼笑道:“那是因为我长了一张忠厚老实的脸,连那九幽那样多疑的人都能信我,从来不曾限制我在上城的出入,以前来做客时,我总会到四处转悠转悠。”
并非信任,而是觉得毫无威胁力可言。
朱明月道:“凤公子知不知道,在这城中哪里是平时不允许人进出的?或者,有没有某些地方表面看着寻常,却偏偏周围有大量武士把守,不让任何人靠近?”
“有啊,修勉殿!”那九幽住的地方。
“除了修勉殿。”
凤于绯想了一瞬,狐疑道:“你说的该不会是蕉林荒山吧?”
“种着蕉林的,还叫荒山?”阿姆奇道。
凤于绯没好气地答道:“我怎么晓得!就知道那儿方圆几里地都没有殿阁楼台,也没铺砖石,只栽种了大量的芭蕉树,与堂皇绮丽的主殿这头显得格格不入。没人去过那里,连上城的奴仆都不曾,据说过了蕉林,往深处走是上城的尽头,是一大片烧焦后的土地,好像还有坟茔……”
凤于绯说罢,莫名地浑身发凉。
“还有没有其他类似的地点?”
凤于绯道:“在我所知道的范围内,你形容的那种地方,就是蕉林荒山了。”
朱明月道:“从这裏怎么过去?”
“你……你要去蕉林荒山……你去那里做什么?”
凤于绯这才细细打量起主仆两个人的装束,均是一袭夜行的打扮,短衫劲装,束腰,连半件首饰也无,月光暗处,几乎能融入了夜色。尤其那小侍婢一张讨喜的俏脸,隐隐透出戒备的肃杀,加上刚才那凶残的身手,哪里是白日里的机灵单纯。不禁顿时让人联想到一个成语——心怀鬼胎。
“不简单啊,一个是平日里道貌岸然的大小姐,一个是装傻充愣扮猪吃虎的小丫鬟,听说你们平时的关系不太合,看这样子也不像啊!土司老爷究竟安排了两个什么样的人来曼景兰?那九幽知道你们的真实身份吗……”凤于绯端着下巴,啧啧揣测道。
“凤公子成了自己人,往后的所见所闻会更多。但凤公子又是个聪明人。”朱明月意有所指地道。
“所以呢?”
“所以我希望凤公子能够选择性的——装聋作哑。”像是警告又像是威胁。
凤于绯面容一滞。
“现在可以告诉我们了吧。”那俏婢提醒道。
凤于绯撇了撇嘴,伸出手,给两个人指了方向,还一并描述了下沿途的标记。
“多谢。”
“喂……等等,你们真要去啊?”
在主仆二人转身而去的一刻,凤于绯叫住了她们。
“怎么了?”
面对朱明月投来的疑问,凤于绯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夜晚的上城与白天不同,想要活命,最好不要乱走。”
朱明月道:“如果我不能活着回来,凤公子就好自为之吧。”
说罢,就带着瘦小伶仃的侍婢,转身朝着石阶下面走。凤于绯咬着牙望着两人的背影,使劲跺了跺脚,愤愤地跟了上去。
“凤公子怎么也来了?”
“送佛送到西!”
这是要送她们上西天?阿姆道:“凤公子不是很怕死嘛!”
“怕,但你们一定不会让我死。”
花木扶疏的小道上每隔几段就有一座石灯笼,点着石蜜,微弱的光团中晕出丝丝缕缕的香气。越往深处,黑暗中的幽径曲曲绕绕,岔路众多,又间或有绿植茂密、藤蔓勾缠,长得足有半人多高,使得每一条路看起来都极为相似。
凤于绯领着主仆二人七拐八拐,以一种奇怪迂回方式,从南面斜插着往西北的方向走,踩着暄暄软软的泥土,在层层的雨热花蔓中穿行,两盏茶的工夫,总算是走出了让人眼花缭乱的园子。
“怎么样!要是没有我,别说去蕉林荒山了,你们连这裏都出不去!”
“凤公子显然不是等闲之辈。”阿姆夸了一句。
凤于绯得意地一哼道:“好了,送你们到这我就不奉陪了,你们折腾自己的吧,我要离开这是非之地回去睡觉了!”
“等一下。”
“怎么……”
凤于绯转过头来,有些戒备地盯着这主仆二人,黑暗中两个少女的眼睛明明灭灭,凤于绯一愣,似是想到了什么,“把你们领出来了,不是要……卸磨杀驴吧?我……我可警告你,你们答应过我要带我离开!要是敢灭我的口,我即刻大喊,大不了鱼死网破,大家同归于尽!”
正当凤于绯连连后退的工夫,朱明月笑了:“凤公子想到哪里去了,我只想说,回去的路上多加小心。”
“不用你提醒!”
凤于绯毫不领情地一甩袍袖,掉头就钻进了花丛里。
“小姐,为何不干脆……”
阿姆望着凤于绯消失的方向,歪着脑袋,神色阴晴不定。
方才她分明感觉到了来自于朱明月身上的杀机。
“在我们几个人裏面,除了他,除了玉里,没有一个人熟悉上城的路。我想了想,觉得留着比杀了有用。”留下凤于绯在身边,也是对玉里的一种变相牵制。
按照之前凤于绯所指的路线,主仆两人一路穿过了殿前长廊,顺着内巷道径直往西走,穿过内仪门旁边的小角门拐了个弯,过穿廊,再通过开满了虞美人的幽深花径,从生长着长叶轮锺草的苗圃穿出来,子时六刻,走到了所有殿阁楼台的尽头,上城的极北之处。
为了避免沿途巡守的侍衞,两人几乎是踏着花泥拨开拂膝的花枝,一路猫着腰匍匐过来,甜腻的花香沾满了衣角。
阿姆扫了扫鞋尖上蹭着的花泥,抬起头来,但见土道的尽头果然没有了青石板的路面,也没有水磨石的砖砌,浓雾漫天的夜色中,唯有一大片黑咕隆咚的密林,黑黢黢,寂寂的,横向蔓延开去望不到边际。
“小姐,应该就是那儿了吧。”阿姆道。
这时,朱明月一把抓住阿姆的肩,将她拽着蹲下去,并竖起手指做噤声的示意。
对面有人!
两人蹲在花丛里,隔着扶摇的花枝朝土道的尽头定睛瞧过去,几道黑乎乎的人影从蕉林中走出来,正踏着月色往这边来,似乎……还拖拽着一个东西。
阿姆的手攥紧了匕首的鞘。
那几个人逆着光而来,根本看不清面目,也没有任何交谈,步履不停朝着花丛的方向走。风穿林而过,空气中弥漫开一股奇怪的腥臭,夹杂着蒜臭味,还有烧酒的烟熏味。
黑暗之中,阿姆视物不清,这让她的嗅觉异常灵敏,随着越来越近的距离,那腥臭的味道也愈加清晰,时隐时现;阿姆仔细分辨了一下,嗅出了雄黄、雌黄、酒糟,还有一种让她很熟悉的味道:是……死尸的腐味。
在他们身后拖拽着的,好像是一具尸体!且死了许久。
这个时候,那些人已经来到跟前。
鞋底碾过花枝的声响,和几下急促的脚步声,其中一个人小跑了过来,然后在她们前面不远的位置,莫名地顿住了脚步——头顶上那颗清清冷冷的月亮被云层遮住,开满团簇花朵的矮丛上罩着一层蒙蒙的烟霭,如同一道无形的屏障。窸窸窣窣的声响,随后是间断的水流声,时停时止,一股刺鼻的尿骚味随之飘来。
“老三,好了没有?”
“马上马上,你们先走,等老子解决完再回去!”花丛前的男子挥了挥手,大声喊道。
“别等了,咱们走吧,他就这毛病,有人在旁边看着,他就更尿不出来了!”
拖着尸体的那些人笑着骂了两句脏话,就勾肩搭背地往前走了。
老三提着裤带,晃着胯骨使劲抖动着,尿声还是断断续续。他龇牙咧嘴地啐了一口,索性将半个裤腿都扒下来,竖着小鸟憋气。
那几个人已然渐渐走远,在这时,朱明月朝着阿姆打了个手势。阿姆会意,即刻猫着腰转身,利用浓密花枝的障碍,屏住呼吸一小步一小步绕到了男子的身后。
云层拂开月光透射下来的一刻,阿姆猛然窜起,动作奇快,绑在手上的缎带向上一套,勒住了老三的脖子,陡然往后一个拖拽,七尺身高的男人竟被这娇小玲珑的姑娘一个猛子拽倒,裤子都来不及提,狠狠后仰摔在地上。
阿姆将这个高她足足两个头的汉子直直往后拖,一直拖进荆棘遍布的花丛里,整套动作完成得相当迅速。老三双手使劲扣着勒在咽下的缎带,剧烈地挣扎,阿姆又缠了一圈,老三喉咙中发出痛苦的呜咽。阿姆双手在他喉前交叉,横向勒紧,老三身子一瘫,在濒死过去的一刻,失禁了……
老三并没死。
一只小手按住他的人中,又将他掐活了过来,随后就被人整个翻面朝下,两条腿反向扳到肩膀处捆成一个弧形。只听腰椎骨和大腿骨嘎巴几声,老三整个人呈现出倒蜷缩的姿势,只剩下两条胳膊在泥土地上徒劳地抓挠。
然而他发不出声音,嘴巴里被塞上了东西,刺鼻的尿骚味熏得他直翻白眼,是他扒下来被揉成一个团儿的裤子,塞不下还有大半截拖在嘴外。阿姆嫌恶地在他的衣襟上蹭了蹭手背,方才捆缚他的时候也不知沾到什么了,黏糊糊的。
“接下来,我问你一句,你便要答一句——答得不好,我断你一根手指,不回答,我也会断你一根手指。听清楚了吗?”
老三光着两条腿倒扣匍匐在地上,使劲往后扭脖子,黑漆漆的矮花丛裏面,两个少女蹲在他身前,看不清长相,美妙的嗓音吐出的话却比咒语还恶毒。
“呜呜——”
微弱的叫声,空旷的土道,听起来就像是风的呜咽。
“第一个问题:是谁让你们来这裏,来做什么?”
少女开口询问的一刻,阿姆取下他嘴裏的裤团,老三张嘴就要大叫,第一个音还没发出来之前,那裤团又被狠狠塞了回来,同时他的右手小拇指传来剜心的剧痛,让他瞬间双目暴突,若非嘴裏被塞满,只怕会疼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少女柔软白皙的手正攥着他的三根手指,在她手里还有一枚长筒状的墨玉扳指,却比任何扳指都要长。刚刚少女就是将长长的墨玉扳指套在他小拇指上,然后狠狠往手背的方向一撅,他的小指骨“嘎巴”一声,就耷拉下去,软塌塌的没了知觉。
“再给你一次机会,是谁让你们来这裏,来做什么?”
波澜不惊的语调,从头顶上飘下来。老三觉得自己快疯了,又痛又害怕,却无法动弹,急得涕泪横流。在他嘴裏的塞团再一次被拿出去之前,少女将那枚墨玉扳指又套在了他的无名指上……
第一个问题:是谁让他们来这裏,来做什么?
答:乌图赏,掘尸。
第二个问题:谁的尸体?
答:梅罕。
第三个问题:梅罕是谁?
答:一个小侍婢。
……
最后一个问题:蕉林深处是什么地方?
这一回老三就算把自己的舌头给咬烂,也再不吐半个字。显然这蕉林荒山是个禁忌的所在,涉及上城的什么秘密,如果他透露了只字词组,即便能在她们手里活下来,乌图赏也不会放过他。
“不说?”少女看着他,“很好。”
朱明月朝阿姆点点头,起身走出花丛。阿姆将裤团又一把塞进老三的嘴裏,老三惊恐地瞪大眼睛,发出呜呜的悲鸣,被捆成团的身体拼了命在地上扭动。
阿姆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然后就将他摆回倒扣的姿势,一只脚踩在他的背上,揪起他的头发将他头颅最大限度地往后弯曲;另一只手握着刀柄用嘴剥掉软鞘,冰凉的刀锋朝内往他脖子上一抹,割开了老三的喉咙。
温热的血咕噜咕噜往外冒,男子痉挛着四肢,身下逐渐蔓延开一大滩嫣红,再不动弹。
“他脖子有致命伤,身上又有多处淤痕,这尸体不能留。”朱明月道。
阿姆想了想,取出火折子,还没等把盖子拔掉,就朱明月拦住。
朱明月指了指蕉林深处,“还是搬到那儿去吧!”说罢就迈步往前走。阿姆转身又回到了弃尸原地,一把拎起捆缚大汉的缎带,将他倒拖着走出花丛,跟了上去。
人对黑暗和未知总有着与生俱来的恐惧,两个十四五岁的少女,一个少女的身后还拖着一具尸体,忍受着黑夜带来的这种未知和恐惧,面朝着蕉林的方向走过去,身影渐渐又没入了密林之中。
丑时将近。
林间的落叶铺了一层又一层,踩在上面暄软而潮湿。透过枝杈筛下来的光线所剩无几,斑驳的树影随风摇摆,老松盘虬,桠疤深陷,四周寂静得似能听到叶落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