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图穷匕见(2 / 2)

明月如霜 水未遥 48678 字 28天前

“小姐,很奇怪这附近都没有武士把守。”

“是挺奇怪的。”朱明月的视力极好,在前面领路,“但我想凤于绯应该不敢说假话……看刚刚这些人走出来的方向,大抵就是这一带,找找说不定还能发现掘尸的土坑。”

“小姐的意思是,要把他埋在他们刨开的坑里?”阿姆拖着尸体,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

朱明月“嗯”了一声。

阿姆道:“那敢情好呢,省得咱们费力气去挖了!”

随着两人不断地往深处走,从小土坡上往低洼地走,又踩着枯枝败叶从小土坳里上去,越走光线就越暗。大概半盏茶的工夫,忽然有一阵古怪的声音交织着传来——

两人的脚步随之顿住。

“什、什么在响?”

阿姆的耳力惊人,一下就听见了在周围不断涌起的密密麻麻地窸窣声,还有像蚕咀嚼桑叶的沙沙声,小虫摩擦翅膀的声响……似是正不断地朝着这边靠拢,这动静在静得出奇的密林里,格外清晰。

“快放开你手里的尸体!”

朱明月一声娇喝,就拉着阿姆连连后退。等两人慌忙退出了好几丈远,朱明月掏出火折子一吹,朝着尸体的方向投掷过去。

微弱的火光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光焰,就栽进了层层密密的树叶里,点燃起一小簇火苗。藉着红色的亮光,但见老三的尸体保持着反向蜷团的姿势,侧卧在空地上,暴露在外的脸部、大腿等处因在地上的磕绊和磨蹭,很多地方破皮出了血,从他喉咙涌出的鲜血染出一条细细长长的血路。

就在这时,那些窸窣声更近了。

阿姆定睛向四周一扫视,不由大惊失色。

虫子!

身披黑甲的虫子每只都不大,却成群结队,密密麻麻,如黑色的潮水一般从四面八方朝着尸体聚拢过来,然后很快就找到了尸体的出血点,凑过去,又爬到尸体身上……一层又一层,直至将老三的尸身整个包裹成茧,厚厚的虫衣带着尸体阵阵抖动。

“这、这些都是什么东西?”

奇形怪状,还一下子来了这么多!

阿姆的脸已经吓得惨白,朱明月也好不到哪儿去,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是什么我也不知道,但它们应该不会过来……”朱明月道。

阿姆都快哭出来了,“小姐……”

“咱们有加了雄黄的酒糟……”朱明月道,“刚刚你将他身上的酒糟和雄黄、雌黄取了下来,没有了保护,这些虫子才一窝蜂地爬过去,肆无忌惮地啃噬他的躯体。”

阿姆打了个哆嗦,紧紧攥着朱明月的手,“奴婢只听说雄黄可以驱蛇,想……想不到竟然还能驱虫……”

也幸亏方才听了月儿小姐的话,从那汉子身上拿了这些东西,否则现在遭到虫海围攻的说不定就是她们了!

使一具尸体逐渐地干瘪下去,需要多久?

答案是,不消一刻钟的工夫。

那层虫茧正以眼见的速度一点点萎缩、再萎缩……一刻钟后,外层裹得像囊衣一样的黑甲虫子,还有那些从尸身的眼、耳、口、鼻钻进钻出的,又潮水一般渐渐地退了下去。但见原地只剩下一副雪白的骨架,保持着反蜷的形状;叶子从树梢落下,飘在骨架上,骨头还是白的。

被吃掉了……

“都说勐海这地方邪性得很,花草虫蛇多而奇、毒而艳,引来一只往往就能有上百上千只……”阿姆抱着双臂,浑身发冷道,“想不到居然是……是凭借血肉养着的!难怪刚刚那些人要将尸体扔在这裏……埋都不用埋,直接就被吃得精光!”

这哪里是什么蕉林荒山,分明就是一座大葬场!

也难怪在这附近没有守衞。

有了这些东西,哪里用得着守衞!

“他们就不怕这些虫子沿着这片蕉林,爬到殿前去吗?”阿姆想起她们下榻的小楼前,花园里团团簇簇,就没来由地发瘆。

“敢养这样的东西,又一直毗邻而居相安无事,必定是有应对的法子,”朱明月道,“刚刚进林前,你没注意到这中间隔离出来的大片土道,土壤不是砖红色,而是微微泛黑,或许就是洒下大量拒虫的药所致。”

“这太邪门了。”阿姆道。

“对了,之前那具尸体分明不是骸骨,那人也说,他们是来掘尸的。”朱明月忽而道。

埋在这裏,却没被吃掉,还要挖出来带走?

阿姆心有余悸地道:“奴婢觉得那具尸体已经死了许久,因为尸身已然严重腐烂了,那味道,像现在这种闷热天气,至少也要三四天……就是不知道为何没被那些虫子吃掉。”

“刚刚那人供认,尸体的名字是梅罕……”

朱明月细细回忆起来,而后,说了一句稀松平常但细细一想又让人毛骨悚然的话:“我记得昨个傍晚,有个名唤‘梅罕’的侍婢还来给我送过东西。”

就在主仆二人犹豫着,是否要在今晚往蕉林的深处探寻的时候,林外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并隐隐有火光攒动。

她们连忙躲到一侧的芭蕉树后。

然而刚一躲起来,朱明月就暗道:“糟了!”

“你说这大半夜的,老三不好好尿尿,到哪鬼混去了?”

林外传来一个男音。

“要我说,他说不定已经尿完回去了!”

火把燎烧着,在来人的手中一下一下地来回挥舞,像是照亮前路,又像是在利用火光驱赶什么东西。

走在他旁边的人也举着火把,做着一样的动作,道:“放屁,屋子里黑洞洞一片,根本就没人!咱们来的这一路,也没见到半个人影儿……”

“老五、老六快来,这裏有具尸骨!”

这时,往另一边去的人喊道。

“这地方到处都有尸骨,一具两具又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不是,你们快来!”

躲在芭蕉树后的主仆二人不由将心提了起来——阿姆此刻也反应过来了,那具尸体被缎带绑着,虫子吃掉了血肉,整副骨架还维持着蜷缩侧扣在地上!

“老三,是老三!”

首先上前探看的那人,定睛一瞧,不禁呜咽着大喊道。

闻声而来的人,一把推开他,“你怎么知道?”

“老三左脚有六指,这骸骨的左脚就有六指,是老三!他被虫子给吃了!”

来搜林的人一共有四个:两个五大三粗,一看身形步态,就知道都是练家子;其余两个,一个干枯瘦弱,一个身短五寸。

然而先前五大三粗的老三,就是被瘦瘦小小的阿姆给撂倒了:一对四,毫无胜算;二对四,没有任何兵器的情况下,依旧毫无胜算。一旦身上出了血,还可能引来大堆大堆的虫子!

像这种空寂的林子里,稍一有动作,脚踩树叶的声响根本瞒不了人。如果静止不动,等到对方搜林,地方总共就这么大,她们躲得又不远,只要围着尸体向四面发散一找,藏也藏不了多久。

就在朱明月要站出来投降时,忽然从密林的西南角窜出来一个黑影。那黑影的动作快且狠毒,裹挟着雷霆之势直击林中擎着火把的第四个人,在他手中握着一柄铁杵样的东西,罩着那个壮汉的头颅砸去,一声闷响,那壮汉应声倒地不起。

变故发生得太快,围着尸体的另外三人这时才反应过来,其中那个膀大腰圆的汉子从腰间抽出一把户撒刀,怒喝道:“看来就是他杀了老三,都给我上,拿下他剁碎了,给老三和老六报仇!”

其余两人也嘶吼着冲了上去。

此时此刻,树后的阿姆被来人那利落的动作惊呆了,脑中开始飞快地思索此时趁乱带着自家小姐逃离,可能性有多大——还是不行,不知道对方会不会反过来对付她们!

阿姆咬了咬唇,一刻不停地注视着外面的情况,暗暗期待那些人两败俱伤,与此同时,又不免替那个人揪心:有道是行家有没有。只看这一出手,一下子就放倒了最壮的那个,还剩下三个,其中干枯瘦弱的明显最厉害,还有那个身高五寸的矮冬瓜,出手招招狠辣。

却见来人一个展臂,脱手出去的铁杵重重砸在壮汉的头上,将他天灵盖“噗”地打出个洞,倒地的瞬间,脑浆淌了一地。

近身肉搏铁杵这种笨重凶器有些累赘,来人扔掉铁杵后,从短靴里抽出匕首,一割一劈之间,全身着力,气场全开。正是这一对二、刀对刀的厮杀,一个错身间,就听那五寸身材的汉子发出凄厉的惨叫,握着短刀的右手被迫向回弯曲,掌中的刀刃连同刀柄,一起捅进了自己的肩胛骨里——

随即,那瘦小干枯的男子也很快地被来人抹了脖子。

干净利落!

要不是此时敌我不明,阿姆真想给他拍手叫好。

撂倒了四人后,来人用脚勾起地上的一个火把,拿在手里用手柄那端在地上画了一个大圈,扫开圈外的落叶,隔离出小片空地,然后将四个人的尸体堆放在一处,又将积得厚厚的落叶拢到尸体周围,在上面点燃了一把火。

熊熊的火焰燎了起来,燃起腾腾的呛人黑烟,火舌舔噬着刚刚死去的人——烧成灰,也比被虫子啃食了强。

亮灼的火光也照亮了来人的脸,是一个很年轻的男子,一袭黑色暗纹的劲装,头脸微微薄汗,衫子半湿的贴在身上,勾勒出颀长却精壮的身段。他的长相极是俊美,刀刻斧凿一般的轮廓,双眉上挑,薄唇微抿,带着拒人千里的冷漠和凌厉,看上去不太好接近,亦如阳光碎裂下的雪原冰层。

这时,他将匕首收回刀鞘,阿姆才发觉,居然是绯红色的刀刃,流光熠熠。

“你还准备在树后面待多久?”男子用树枝勾了勾火堆,道。

被发现了!

阿姆心裏一根弦绷了起来。

这下可好,死了豺狼,来了虎豹,可自己分明不是这虎豹的对手!

就在阿姆准备拼死一战时,年轻男子已经扔了手中树枝,大步朝着这边走过来——阿姆刚伸手去反击,就被对方一招轻而易举地化解。对方又伸出手,一把攥住自家小姐的手腕,将她从树后的阴影中拽了出去。

两人俱是一袭黑衣,一个英武俊朗,一个纤细娇美。身姿纤细的那个,正用无比惊愣的目光看着他,好半晌都说不出话来,却也没有任何反抗。

阿姆这才收回了要捅出去的刀,默默退回到树后面。

“才多久,就不认得本王了?”

沐晟见那个小侍婢很自觉地退下了,攥住朱明月的手,将她一把提到身前,微弯着薄唇似是微笑,咬牙切齿的声音却透露了些许怨气。

“你、你怎么在这儿……”

她艰难地说道。

在他刚一现身的时候,朱明月就认出是他了,但是怎么可能?他怎么会在这裏?

朱明月想破了头都想不出来,堂堂的云南府黔宁王、三军统帅,缘何会在大战在即的紧要关头,孤身一人出现在敌方的老巢,还是在曼景兰、在上城!

沐晟却不言语,只是上前一步,靠得她更近了。朱明月的身子不由得往后一倾,抬眼对上男子的双眸,映着火光,他双瞳似冰似焰,显得灼灼慑人,却又缱绻着说不清的低柔。

“你……”话未说完,沐晟张手将她一拥,她整个人就被揽进了他的怀抱中。那一刹的压迫感令人窒息,她甚至能听到他的心跳之声。

“我来了。”

朱明月的心狠狠一颤,忽然有些发酸。

很多柔软却陌生的情绪,直到这个时候,似乎都要在同一时间后知后觉地在心底里泛滥开来。

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漏算过一人的存在,也从未像现在这样,隐隐期待过一个人的出现,不是因为他刚刚在危难关头解救她于险境,也不是他的出现及时避免了她暴露身份……而这感觉实在太陌生,让她心跳怦然,百感交集。

此时此刻,最目瞪口呆的莫过于阿姆了。

究竟发生了什么?原来她真没错看,自家小姐不仅仅与这年轻男子相识,两人之间还“关系匪浅”!这还是她认识的那个朱家明月吗?她可没见过她如此外露的一面!

“此地不宜久留,”他抱着她,将下颚抵在她的发顶,轻轻磨蹭,“这些火把上的药料有限,一旦被挥发掉,那些虫子很可能会主动对活人发出攻击……”如果不是在这种危险地方,他忽然很想一直这么抱着她,将分开的这段时间都补回来。

朱明月蓦然回神,也想起来还有阿姆在场,脸上一热,从沐晟的怀中挣脱出来,转头朝着躲在树后有些拘谨的小侍婢招了招手:“来,见过黔宁王。”

黔宁王!

阿姆张大了嘴,难以置信地看了看自己小姐,又看了看那年轻俊朗的男子,这竟然那位堂堂的封疆大吏、世袭罔替的小沐王爷!

“奴、奴婢……阿姆。”

阿姆走过去行了个礼,磕磕巴巴道。

沐晟的目光从阿姆的身上一扫而过,转眸,用询问的目光看向朱明月。

朱明月道:“是小女在土司府结识的,可托生死之人。”

沐晟点了点头,拉起她的手要往林外走。朱明月拦住他,道:“如果要穿过这片蕉林,王爷能不能办到?把握有多大?”

“你想到林子的另一面?”

朱明月点头。

沐晟蹙眉道:“那里有什么?”

“小女也不知,”朱明月道,“只是觉得,勐海的秘密很有可能就在这林子的后面。”

沐晟一怔,看着她有些复杂:“所以你才会深夜到此?”

朱明月道:“来都来了,龙潭虎穴也要闯一闯,我主仆两个人身上都有拒虫的药酒,还有这些泡了火油和药料的火把,问题应该不大。”

事实上,就算有问题她也得去。

沐晟攥着朱明月的手紧了紧,眼底有些说不出的情绪,忽而轻轻一叹,道:“那好吧,既然你想去,我带你过去。”

朱明月拉住他,“王爷只身一人?”

从他露面到现在,似乎唯有他一个,连个亲随护衞都没有。

沐晟挑眉:“怎么,觉得本王不够分量?”

朱明月道:“一切要以王爷的安危为先。”

“一切以你的计划为先。”他捏了捏她的下颚。

宛若冰山雪原消融了一般,面前男子唇畔流泻出的笑纹,是他对她近乎迁就的妥协,这让阿姆甚为讶异。阿姆迈着小碎步跟了过去,双眼冒起了小星星。

这片林子的确是不宜久留。不仅有吃人的虫子,接连死了五个人,又焚尸点燃了一场火,火光和尸体的焦煳味,随风飘出林子外,迟早会引来上城的守衞。

几乎没有什么时间给这两个久别重逢的人更多叙旧的机会、解释的机会以及解惑的机会……但昔日培养出的默契,又让这两个人很快就进入了状态。

踏着堆得厚厚的落叶,男子一手拿着火把,一手拉着少女,将她小心翼翼地护在身后,两人劈山开道一样,一路穿林过丛,在愈加浓密漆黑的密林中,驾轻就熟,犹入无人之境,走道却不是笔直的路线,而是迂回斜着往深处穿插,跟之前凤于绯领路的方式很像。

跟在最后面的阿姆很佩服他们适应黑暗的能力,又想问一问这是怎么个走法,却害怕那答案自己接受不了:万一黔宁王说,这些落叶下面就藏着甲虫,而他们正从满是虫卵的叶子上面踩过之类……阿姆悚然了一下,还是决定闭嘴,老老实实地在两人后头跟着。

“王爷对这裏怎会这么熟悉?”

“不是本王熟悉,像这样的密林在勐海实在有很多,不是生长着毒死人的艳丽绿植,就是遍布毒虫蛇蚁,不小心碰一下或者被咬了,很可能会命丧当场。”说罢,他转身看了一眼她火光映衬下,楚楚动人的娇颜,“就像你这种没有当地生活经验的人,跑到这种地方来乱撞乱闯,纯属是不要命的做法!”

朱明月抿了抿唇,想说些什么,却对这样关心的指责没有回嘴的借口。

勐海之地多丛林、湍流、险滩……她早就在书中看过,在神祭堂也听一些姑娘提起,勐海的某些地方,莫说是被什么不知名的毒虫蛰了,便是有些外表冶艳绚丽的花草,稍微触碰一下上面的露珠、花蜜,就会引起大片肌肤红肿,乃至全身中毒。刚刚那些吃人的黑甲小虫,只怕是冰山一角。

“别说小姐,便是奴婢这地道的摆夷族民,也不知道呢……”

阿姆在后面,轻声细气地替自家小姐辩护。

沐晟不咸不淡地瞥了一眼,却是看向朱明月,那意思像是在说:才相处多久?就对你这么回护!

朱明月道:“现在离天亮还有足足三个时辰,咱们要不要先找个地方歇一下,天亮之后再上路?”夜晚的丛林最是危险,这不用当地经验,她也晓得。等到天亮太阳出来了,会相对安全些。

沐晟道:“你不用在天亮之前赶回去?”

说罢,他又低哼一声:“本王知道,你就是元江府这一届大名鼎鼎的祭神侍女,唯一的。”

澜沧的祭神侍女来曼景兰出使的事,恐怕大半个西南边陲都知道了。朱明月见他面色不善,忙轻声道:“原本今晚就是想来探探路。但既然王爷来了……小女想,也就不必回去了……”

朱明月和阿姆都不是勐海的本地人,不熟悉上城的环境不说,更不知道这片蕉林荒山究竟是个什么所在,刚刚那一番惊险,说明了贸然深入不仅无所得,一个不小心还会把命搭进去。可这也变相证实了她的猜测——勐海的秘密、那九幽的秘密,十有八九就藏在这后面。

朱明月这么一说,沐晟的脸色果然稍缓,道:“你说的也不无道理。那就先找个地方窝一窝,等黑夜过去了再上路。”

实际上,不仅朱明月没料到,便是沐晟都没预料到,选择在夜间停留、白天赶路的这一决定,实在是再明智不过,几乎是救了他们三个人的命。

地面上都是堆积的树叶,厚厚几层,夜里雾气很大,沾了潮气又很湿。纵观四周除了树还是树,却连一棵粗壮些露出树洞的都没有,阿姆苦着脸,正以为后半夜八成要坐在地上度过时,就见黔宁王三两步攀上树,从上面扯下一根藤蔓。

“唰唰”几下,沐晟用匕首将上面的败叶削掉,然后三根拧成股,共两股,从两棵距离较近的树中间缠了一圈,结头挂在较粗的树杈上。

“你真该庆幸这林子里不止芭蕉树,还有一些古槐和垂叶榕,有低矮些的枝桠可供悬挂。”说话间,沐晟又将单根藤条交叉着,从两股藤条中间绑过去,最后成栓,在边缘处打了个死结——“否则,你今晚就只有半生不熟的芭蕉可以吃,然后等着跟一地的毒虫、毒草睡一起吧。”

沐晟说着,随手摘下一串绿中泛黄的芭蕉,朝着这边抛过来。阿姆准确地接住,再一眼看过去,就被眼前由古藤绑成的类似吊床一样的东西惊呆了。

居然是个网兜!

同样的东西,沐晟又扯下几条古藤做了一个,动作之快,过程之熟练,像是之前曾做过几十遍。而新做的这个,就在距离上一个不近不远的树下,离地面大概五寸,位置较低。

主仆二人瞠目结舌地看着男子利落的动作,以及完成的惊人作品,欣喜和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其实朱明月很想说一句:“要不是你来了,我根本不会选择在这种深山老林里过夜,哪怕是先回下榻的小楼,明天白日里再找借口过来。”

但看到男子满意地看着自己做好的网兜,还不忘伸手扯了几下,以确定其结实的程度,然后又去树下捡拾枯枝和落叶,拿出打火石,在很短的时间内就点燃了一堆篝火……她很自觉地什么都没说。

“小姐,王爷的那把刀好漂亮啊!”

阿姆一边扒开蕉皮,一边钦羡地道。

沐晟全程使用的这把匕首极为锋利,削铁如泥,比阿姆的这把不知厉害多少。

闻言,朱明月还没说话,倒是架着交叉树枝烤火的男子,似笑非笑道:“那应该感谢你家小姐,要不是她临离开东川时,将这把匕首扔在本王的桌案上,现在还没有这么好用的利器来削藤蔓呢!”

绯色流光的刀刃,正是那柄名唤“龙雀”的景颇尖刀。

阿姆张大了嘴,如此称手的兵刃,原来是小姐的!可怎么舍得扔了呢。

朱明月走过去,试着往低矮的网兜上坐了坐,不仅结实,因着削掉了败叶,斜下方又升起了篝火,烘干了上面的潮湿,在条件艰难的野外不知有多受用。

她递给他两根撕掉了一条皮的芭蕉,自己也拿了几个,“……王爷还在记恨小女呢。”

沐晟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口,“记恨?太便宜你了,记得本王当时说过什么吗?胆敢诓骗封疆大吏,罪名是什么,流刑,发配充军!你就等着回头黔宁王府找你兴师问罪吧。”

“那小女戴罪立功可否?”

沐晟抬起脸,明亮的火光照彻得俊颜一片轻媚,“你怎么不说以身相许!”

旁边的阿姆扑哧一下笑了。

“王爷!”

朱明月低声嗔了一下。

沐晟从地上站起身,眼睛里有一丝难得的捉弄和得意,拍了拍裤腿,道:“行了,吃饱了就赶紧歇着吧,将就三个时辰,日出后就要继续上路。”

朱明月“嗯”了一声,转身要将外衫垫在网兜上,却被沐晟一把拉住,“你跟我走。”

他不由分说地将她领到另一处较高的网兜——“这才是我们的!”

原来低矮的那个是专门给阿姆准备的。

个头瘦小的侍婢看着黔宁王和自家小姐,笑得有些羞涩和暧昧的同时,又不禁一阵暖心,这位王爷看着不太好接近,想不到没有架子不说,还很细心。可人家是堂堂的黔宁王呢,那么尊贵,居然亲自动手,更反过来兼顾了她这个奴婢……

沐晟说话间,已然脱下自己的上衣,只穿着一件薄薄的里衫。朱明月的脸腾地一下红了,“王爷在胡说什么?”

“什么胡说,你没看这个用的是三股藤蔓,那个用的则是两股!虽说这种藤条的韧性很好,但你们俩的分量再轻,挤一个也容易睡着睡着掉下来!”

好吧,是她想多了。

阿姆满心的感动一瞬间就消散了。

朱明月道:“那王爷去睡那个,我们主仆睡这个!”

还没等她说完,沐晟将外衫放在裏面铺好,抬手一举,就将朱明月抱上了网兜,然后自己也撑着双臂躺了上去。

本就不宽敞的网兜,又因为没有梁架的支撑,找不到任何借力点,完全随着躺在裏面之人的体形——瞬间变窄的空间拥挤而来,使得两具身体亲密无间地紧紧挨着,朱明月连一句惊呼都没来得及叫出口,他就将她牢牢禁锢在了怀里。

朱明月又急又气,伸手去推他,却听到沐晟低哑的嗓音:“乖乖躺着,别动。”

“你又欺负人!”

“到底是谁欺负人,”他合身压下,将她欲挣扎的双手死死按住,“当初哄骗本王的时候,你何曾想过要受到惩罚?不听管束擅自离开东川的时候,你又想没想过后果?还有本王让人在半路上拦截你,你不但不回头,还敢刻意藏起踪迹……”

暗夜之中,他的双眸灼灼,宛若燃烧一切的火,“两个月,整整两个月,后来听到你的人进了土司府的消息,知道我心裏当时有多着急?多想要马上也来元江府,抓你回去吗?”

“小女在离开临沧之前,让萧军师给王爷带口信了……”朱明月挣扎道。

“什么口信?说你是朝廷的锦衣衞,说你代表朝廷而来,不是本王能阻止的?”

沐晟恶狠狠地说罢,朱明月蓦然抬眸,却见他俯下脸,陡然狠狠吻住了她,然仅是一瞬,就离开了她柔嫩的唇瓣,“现在本王也告诉你——不管你是谁,你首先是本王的人,你的去留只有本王能说得算!”

两个人的身体紧密贴在一起,彼此严丝合缝,而他上身只着一层薄薄的衫子,精壮的身躯散发着源源不断的热度,透过衣衫熨贴着她的肌肤。

“你这简直是……胡搅蛮缠!”朱明月脸颊红得滴血,想要推开他却被束缚着不能动弹,气恼得瞪他,“既然王爷知道了小女的身份,就该明白很多事都不一样了……”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他吞噬在了口中。

“唔——”朱明月大惊,用挣脱出来的一只手捶打着他,却如击顽石,隔靴搔痒。

“嘘,别出声。”沐晟在她的檀口中肆虐,唇舌交缠——“别让人听见了。”

难怪他会特地将网兜架在两个地方,原来就是等这个机会来与她算账!而阿姆睡在低矮的位置,又是黑夜,根本看不太清楚这边的情况。可是孤男寡女如今就躺在一处,不用看也知道了!

朱明月羞恼得要死,更怒他的霸道与强迫,扭着脖子想要偏开头,却被他死死挽住了后颈,手也被拉高到头顶上,只能被迫仰着脸承受他凶狠的啃吻。沐晟的另一只大手揽在她后背,撩拨般一下一下揉捏,似在她身上点燃了火,渐渐逡巡往下的时候,朱明月又羞又急,猛地咬了过去。

“我忘了,你的牙一向比你的手更有劲。”

沐晟抿着嘴,内唇肉被她狠狠咬破了,铁锈的味道顿时在口腔中弥漫开。沾着血,他舔了舔她的鼻尖,忽然又坏心地想到,若是自己这伤口露在外面,看她明日如何向她的小侍婢解释!

朱明月双颊火烫,扶住藤床的边缘就要下去,又被沐晟反手一把给搂了回来,“好了好了,我不惹你了,”他从后面将她紧紧搂在怀中,低下头,吻了吻她的脸颊,“就当是陪我待一会儿,就一会儿,我很想你……”

被禁锢在一个狭小空间中的感觉并不好,但两个人的体温互相温暖着对方,在更深露重的荒林中,却比任何御寒的衣物都要管用。

而这短短三个时辰的休息时间弥足珍贵,哪怕明日还不知要面对什么,此时此刻难得的平静,也给了几个人来之不易的缓冲。

朱明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此情此景换在平时,非将她爹爹活活气死不可,而他倘若不打算娶她,她不抱着大石头去投江,也跟什么名门闺范、良缘佳偶再无缘了……

算了,不是说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吗,反正荒郊野外的也没人知道。

原以为要干瞪着眼睛到天亮,想不到保持着这样的姿势,没过一刻,便沉沉地进入了黑梦。前半夜经历的种种恶遇,仿若是一场糟糕的噩梦,之前的那些惊慌和紧张,还有浑身的疲惫,也都随着这场梦逐渐地烟消云散了。

当黎明的第一缕阳光穿过树梢,投射在脸上时,朱明月睁开眼睛,网兜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两棵树的距离之外,是阿姆睡着的地方,斜下方就是篝火,因裏面埋着两截火把的头,一直烧到天明还没熄灭。热烘烘的,让阿姆着实安安稳稳睡了一个好觉。

各自从网兜上跳下来,主仆二人活动了一下四肢,都有些腰酸背疼。

“王爷呢?”

阿姆奇道。

“不是打猎去了,就是找水源去了。”

这位看似“养尊处优”的黔宁王,竟还是个野外生存的好手,看他昨夜干脆利落、驾轻就熟的劲儿,定是没少在这种荒无人烟的地方待过。想来行伍出身,常年随军打仗的将士都曾在最艰苦的环境中求生,而他毕竟尊贵煊赫,居然也习惯了自力更生不输于普通兵丁,能干得让人想叹气。

阿姆骇吓了一下,捂唇道:“奴婢该死,都是奴婢起晚了,居然让王爷亲自去……”

朱明月道:“你不熟悉环境,容易迷路。”

“小姐,奴婢一点都没帮上你……”阿姆低下头,愧疚难当。

“没有谁会万事精通的。”她轻声安抚。

“这话说得倒是没错,”就在这时,被猜想去打猎或者取水的男子回来了,身后还拖着一根满是绿叶的树杈,“你家小姐最大的优点,就是有自知之明。”

“哇,好多野果啊!”

阿姆定睛一瞧,那拇指粗的树杈上不止有树叶,还夹杂着好些果子。

朱明月走过去,蹲在树杈边,“王爷确定这东西能吃?”

金锈色的长串,粒粒很小,有些像沙棘。但现在是七月份,还不到沙棘的果实成熟期,而沙棘果成熟时,叶落果出,也不会有这么多绿叶交杂。

“没找着水源,只有这东西能补充些水分了!”

沐晟说着,放下枝丫,从怀里掏出一个皮毛灰秃、长尾巴的东西。

阿姆一见,顿时跳出去几丈远。

老鼠!

朱明月也被骇得一跳,险些没跌坐在地上。却见沐晟无比淡定地从枝杈上摘下一粒果子,递给掌心裏的灰色小东西,“你看,它都能吃,说明这野果没毒。”

“王爷就为了这个……捉它回来?”

灰不溜丢的小身体,抱着那枚果子,露出两颗又长又弯的大门牙,“咔嚓”几下,一个果子就吃完了。红莹莹的一对小贼眼,还往阿姆的方向瞅了瞅,然后朝她露出森森的小牙齿。

“它、它看奴婢了!”

阿姆战战兢兢地道。

沐晟拎着小东西的后颈,将它提起来,朝着朱明月晃了晃,“我发现这地方不仅绿植很奇怪,虫蚁很奇怪,连小动物也生得很奇怪——它不是硕鼠,是松鼠!”

小东西在他手中一晃一晃,小爪子使劲抓挠,张牙舞爪。

朱明月惊诧地看他:“松鼠?”

松鼠怎么长成这个样子?谁见过松鼠拖着一只无毛的尾巴,又细又长,尖脸大耳朵,还有肥胖短小的身体!

“的确是松鼠。因为它住在树上。”

朱明月更奇:“可这林子里好像没有松树。”

没有松树、没有松果,它以何为生?

沐晟耸了耸肩:“我看到它的时候,它的确是在树上。”

吃果子、栖息在树上……

朱明月想了一下,稍稍恍然道:“有种硕鼠在树上营巢,以果实、种子、茎叶和嫩枝为食,也食昆虫和鸟卵,体腹面灰白、污白色,尾扁而细长。说的应该就是它了。”

“小姐你知道得好多哦。”

虽然没听懂几句,而阿姆从朱明月口中确定了,这小东西的习性再像松鼠,说到底也还是只老鼠!

沐晟也听明白了,不由道:“那问题就来了——这片林子里一年四季芭蕉常绿,无嫩芽茎叶,也无鸟雀,它以何为食?”

“不就是那果子吗?”朱明月指了指沐晟身后,那坠满了金锈色果串的枝杈。

沐晟摇头道:“这种果子是我找了足足半个多时辰,才寻到这么一株低矮灌木丛。可我仔细看过,上面没有任何被啃食过的痕迹,枝丫完整,果串饱满。”

朱明月一愣,意思也就是:这硕鼠若是以这种稀少的金锈色野果为食的话,早轮不到他们去找,就被硕鼠给吃光了。被留下来的原因,要么是这野果有毒;要么,就是这种硕鼠的食源很充足,远比这种野果更受它们青睐。可又不是嫩芽、鸟卵之类……

“另外,我也看过,它们也不吃芭蕉。”

结在树上的芭蕉都还是绿色的,皮厚,果肉也很硬、微涩,两个月之后才会慢慢变黄。想来这东西个头这么小,也拨不动没成熟的芭蕉梗。

猜来猜去也没有结论,沐晟又摘了几串芭蕉,主仆二人就着那又涩又苦的野果,将其当水,又把芭蕉果肉当干粮嚼了,三人这才简单收拾了一下,继续上路。

白日里的这片密林与夜晚时候很不一样,明媚的阳光从树梢筛下来,将斑斑驳驳的树影拽落在地上,与那些堆积的落叶交相辉映,就像是一道又一道望而无尽的浅绿色波浪。几乎每一棵芭蕉树上都结着成串的果实,粗大的主脉,两侧是码得整整齐齐的针状长叶,仿若是碧绿的大蒲扇,扶疏似树,质则非木,高舒垂荫。

走过低矮的灌木丛时,偶尔会刮住衣襟,带起一小片花叶抖落。

有些潮湿背阴的地方,还能见到红紫珠、长柄异药花、红火麻、犁头尖……形态各异,更多则是叫不出名来的绿株,颜色艳而鲜亮,格外张扬。

朱明月分外庆幸临来时没穿夹脚绣鞋,也不是汉人的菱纹绮履,否则走在这样的山间是极为不讨好的。与此同时,要不是沐晟拿着一根粗树枝在前面开道,凭她们主仆两个一路上磕磕绊绊,衣襟裙摆又是刮刮蹭蹭的,别说是穿过林子到另一面去,在这裏面能不迷路都算庆幸。

“小心跟着我的脚步走,不要走偏了,更不要去碰那些奇形怪状的花草。”

沐晟一边前行,一边沉声嘱咐道。

“王爷,前面还有多远?”

“按照地图描绘的路线,应该还有不到一个时辰就能走到林子尽头,”沐晟道,“至于尽头有些什么,似乎还没有人去过。”

地图?

朱明月想的是,这片林子可真大!而黔宁王府的人居然已经将上城的环境和路径,摸得如此详细。阿姆想的却是,勐神保佑,这一个时辰内,千万别爬出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了!

“小姐,奴婢忽然想到一件事——你说玉里一觉醒来,上三楼伺候,却发现祭神侍女不见了,她会怎么做?”

阿姆揪着袖子,小心翼翼地避免那些伸出来的枝杈。

朱明月闻言一笑,现在这个时辰,小楼那边的人也该是发现她们人去楼空了。

“若是玉里,她肯定不会马上声张。”

阿姆“咦”了一声,道:“莫非她对九老爷也有保留?”

“不是她有保留——”

朱明月跨过一根横木,然后转身,扶着阿姆从上面跨过来,“既然她是那九幽引为重用的心腹,就该了解主人家的脾性。弄丢了我们,还是在她自己全然不知的情况下,这事要是让那九幽知道了,你说她会有什么下场?”

“难怪小姐会放心‘夜不归宿’,原来是笃定她会给咱们瞒着!”阿姆偷笑道。

“要不然,你以为为何修勉殿的那位,会放任咱们这些外人住在上城?”玉里的作用不仅是在关键时刻,在平时也是最好的一双眼睛。朱明月道,“但是,瞒也是一时的,如果玉里在凤于绯的‘帮助’下,到明天一早还是找不到咱们,估计纸就包不住火了。”

“凤公子会帮咱们吗?”

阿姆说完,赶紧快走了两步。

“他不会,但他会顺水推舟。”

“啊?”朱明月抬手拢了拢额前的碎发,“凤于绯那个人,凡事先想到自己,再去顾虑别人。昨晚上他会帮咱们指路,应该早就料到咱们会在这裏‘迷路’,很可能无法在天亮前赶回小楼。那么翌日一早,紧张万分的玉里,第一时间找去的地方必然是沈家当家的住处,然后惊动到同住一个屋檐下的凤于绯。意料之中的凤公子,这时就会以一种安慰者的姿态出现,帮助玉里仔仔细细地分析。”

“分析什么?”

“自然是分析在这上城中,哪里是能藏人、哪里又是能供人逃跑的。”

说话的是沐晟。

朱明月和阿姆的对话,并没有避讳沐晟。当然,她们说的也是能给他听的部分。

“是啊,凤于绯心心念念想着逃出勐海,最关心的必然是逃跑的路线,哪怕一时用不上,也会未雨绸缪,借机从玉里口中套出些什么。而玉里迫切想要找出沈小姐的下落,她对凤于绯又素有好感信任有加,气急之下很容易被凤于绯的循循善诱迷昏了头脑。”

那么一个自私又胆小的男人,突然破天荒地主动伸出援手,什么原因?有句老话说得好,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朱明月能想到这些,是由于她跟凤于绯有过接触,但沐晟仅凭着只字词组,就猜度出了结论……

“你们说的这个凤于绯,是武定州的凤于绯?”

这时,沐晟随意地问道。

“嗯。”

“想不到你来勐海一趟,还跟他碰上了。”沐晟哼笑。

朱明月也笑:“哪里是我们碰上他,是他主动碰上我们的。”

沐晟回头瞅了她一眼,但见少女的眉眼弯弯,黑瞳透亮,怎么看都是别有意味。沐晟挑了挑眉,抬手将挂在她头上的一根细枯枝摘下来,“……离他远点儿。”

这时候,有淙淙的声音传来,前方不远似乎是有溪流。

循着时断时续的流水声,三个人越是往前面走,藤蔓缠绕得也越密了。这种生命力顽强的绿植,缠缚在一棵树上就会疯长一气,与这棵树生在一起,直到将树的养分吸光,变成死树。在勐海的山间林中,这种绞杀的现象很是常见。

沐晟拿出龙雀,划开藤蔓,硬是从中间破开一条路。

主仆二人在后面跟着,小心翼翼地从这些半人多高的藤条和荆棘丛中间穿过,手指粗细的花蔓上,不时还有艳丽的小虫飞过。

因着雄黄、雌黄和酒糟一类的东西,那些虫子没有靠近,但是时不时就在眼前钻来钻去,相当瘆人。阿姆起了浑身的鸡皮疙瘩,也不再说话了,紧紧跟着朱明月的脚步;脚底下踩过某些地方的时候,偶尔会有“噗”的一声,黏黏腻腻的。那根本不是树枝或者石子,分明是踩死了什么东西!

三个人摸索着走过了藤蔓密集的老树丛,好不容易来到开阔的地方,还没等他们松口气,就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的确有溪流,却是……黑色的。

黑的也不是溪水,而是附着在水面上一层层黑乎乎的蚂蚁。

这些蚂蚁的数量庞大,个头也很骇人,每一只足有半个指节长,也不知是在觅食还是搬家,铺满开来如同一条流动的黑色绸带。它们甚至不畏水,从浅滩前的湿地上一直到对岸的缓坡,连溪流都看不出本来的模样。

阿姆狠狠打了个哆嗦。

“这裏,应该就是曼景兰很有名的‘小叠峰’。”沐晟道。

朱明月也想起来了,在曼听村寨时,的确是曾听那个引她去曼听河的妇女提过,在曼景兰这地方,有万蛇坑、毒蝎池,还有养着硕大蚂蚁的小叠峰……

“看,那里是蚂蚁窝。”

沐晟指向的位置,是坡下的近水处,偏下方有一个黑森森的窟窿,源源不断的蚂蚁就从那里往外爬,又有部分在爬进爬出。

“天啊,咱们这是到了什么地方啊……”阿姆哭丧着脸道。在澜沧可万万少见这种吓死人的东西!澜沧只有食人鱼,最可怕的,是人。

“这些蚂蚁会主动攻击吗?”朱明月问。

“看这架势像是不会,”沐晟道,“但是能被养在这裏,作为一道天然的屏障,应该也不可能是无害的。”

怎么办?

不能干等在原地,好不容易从布满毒虫的藤蔓中间穿了出来,再原路回去?还是大胆往前走?必经之路都被蚂蚁占据了,直接从上面踩过去的结果,怕是要引蚁上身!

改从两侧绕路?在这小片空地的左侧生长着大团大团的红火麻,成簇生长得一人多高,中心漩出一个黑涡,绿叶层叠得密密匝匝,根本走不通;右侧则是长满了带刺乌袍子的低矮灌木,一直沿着土地横向蔓延开去,伸脖子张望也看不到尽头……

到此,似乎没有路了。

朱明月却忽然感到哪里奇怪。

“能不能用火?”

这时,阿姆提议道。

用藤条和荆棘捆绑成一个大火把,在蚂蚁堆里,烧出一条路来。

这是最直接而有效的方法,沐晟也不是没想过,但是很快就被他否决了,原因是——

“你们看,在咱们身后这片荆棘丛的末处,还有左右两侧高矮绿植丛的最外围,都分别插着一排小竹片,好像是故意隔离出来的一道藩篱。”沐晟用手指了指。

朱明月和阿姆闻言,一个走到红火麻前面,一个来到乌袍子前面——不甚明显的边缘,满是细碎土粒,还有拱出地面的根须。阿姆用手扫了扫地上的枯枝败叶,“咦,真的!这土里埋着竹片子!”

朱明月也在红火麻丛前看到了同样的东西,大半截都埋在土里,只露出尖尖的头。她蹲下,使劲拽了拽,削得极薄的竹片纹丝不动。

“不仅是竹片,这底下应该还打着两道很深的木桩。”朱明月道。

阿姆诧异地道:“这是种苗圃呢!”

“跟种苗圃也差不多了,”沐晟道,“有了这些竹片和木桩的存在,周围的绿植跟中间的空地和河滩,障眼法一样被分隔开来,一则是防止其长势过盛,占据到蚂蚁窝;二则……我猜,应该也是要保护它们的生长。”

阿姆更愣了。

朱明月看着脚下的地面,蓦地想到了什么,她俯下身捏起一小撮泥土,凑到鼻尖闻了闻,突然神色一变。

这是……

朱明月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沐晟,“这坡上被浇了火油!”

沐晟的脸色也不太好,沉声道:“不仅是坡上,还有坡下的湿地、蚂蚁覆盖着的溪流——中间空出来的大片地方,应该都被多次淋洒过大量的火油。”以至于,土壤常年呈现潮湿的漆色,除了这种通体黑亮的大蚂蚁之外,连根野草都不长。

后梁时贞明年间,吴王就曾派使者给契丹主送去过这种东西,“攻城,以此油燃火焚城橹,敌以水沃之,火愈炽”。此后的历朝历代,在各大攻防战役中也偶有用来纵火攻击敌军,或在城下掘地做大池,蓄此火油,防御外敌侵扰,比薪柴膏油的威力大得多。

阿姆闻言立刻用手撑着地面,俯下身去将脸贴近——“天啊,真是火油!”

此时她终于明白了黔宁王不同意用火把的原因。

这东西不仅能在水面上燃烧,且水浇不灭。别说是用火把烧路,连着河滩在内的整个地方沾火就着,一点火星下去,瞬间就会成为一片火海。而这种三面包围着野蔓荆棘的环境,一处着火马上会殃及周围,到时候风助火势,怎么跑都跑不了。

沐晟和朱明月对视了一眼,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凝重。

“要不然,试试从这片乌袍子上踩过去。”须臾,沐晟道。

他选了一条看似能走的路。

沐晟迈开步子就要往上踩,朱明月一把拉住他的胳膊,“不要!”

“别怕,不会有事。”沐晟道。

朱明月摇头:“这条路看上去最是无害,但这地方又是蚂蚁又是火油的,决不会那么好心留下一个出口?”

红火麻、乌袍子……朱明月擦拭了一下额上的热汗,让自己沉静下来,在脑海中细细地搜罗书上写的内容:一个喜阴,向来生长在山谷湿荫处;一个喜阳,被太阳照射着温度升高时,才会开出星星点点白色的花朵,最后结出黑色的果球。

是的,如果不是人为,这两种绿植绝不会天然长在一处!

对方精心营造出了这种奇怪的“景致”,换成其他侥幸一路到此的人,又在这裏“穷途末路”,要么一不小心引火自焚,要么就是跟沐晟的选法一样——冒险去蹚长着大片乌袍子,仅比脚面高出盈寸的低矮绿植丛。

朱明月沉默着,面色变幻莫测。

这时,阿姆从地上搬起一块长满了青苔的大石头,要向乌袍子丛扔掷过去——投石问路。朱明月拦下她,摇头。

万一裏面真有东西,又是对付不了的活物怎么办?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阿姆不由得有些着急。朱明月想了想,从沐晟手中拿过那根探路用的粗树枝,然后走过去,弯下腰将树枝伸进了乌袍子丛。

有尘埃在叶片上乱飞,几只小蜘蛛爬过。朱明月索性蹲下身,撩开蛛网,再将树枝从中插过去,轻轻地向两边挑开——

潮湿的泥土中,似有什么在阳光下一闪而过。朱明月定睛去看,空隙太小,绿叶太密,根本看不真切。这时,沐晟也蹲下来,“我来。”

他将粗树枝抓在手里,两端弯成一个扁弧形,竖着朝密叶裏面捅,再将枝干倒向一侧。乌袍子根茎的韧性不错,被压住的一瞬,就又覆盖了回来,恢复成原貌。

但有这一瞬就够了。

朱明月和沐晟对视了一眼,都是齐齐出了一头冷汗。

“是捕兽夹!”

右侧这片乌袍子丛里,放满了大大小小的捕兽夹!

两人站起身来,朱明月心有余悸地长出一口气,下一刻就被沐晟拥进怀里,“你又救了我一命。”

少女的双肩微微颤抖,男子的身躯却挺拔如松,岿然未动。她没有挣扎,将头深深埋进他的胸前,闭着眼睛道:“我很庆幸。”

可以预见,如果沐晟贸然走进了灌木丛,一旦被捕兽夹钳住了脚踝,会发生什么。

带着锯齿的捕兽夹会刺穿衣裤,狠狠扎破他的腿,哪怕上面没有淬毒,一旦出了血,血腥的味道很有可能就会引来那些大蚂蚁,然后,就会上演在密林中黑甲虫子吃人的一幕。

而他没有地方可逃——往左走不通,往右有无数个捕兽夹,只会让他不断受伤,又流血不止,最终体力衰竭倒在地上。若是从来路往回跑,那半人多高的藤蔓丛里有数不尽的彩色毒虫,见到血,也会来凑热闹?豁出去往前,他拖着一条受了重伤的腿,能跑多快?一只蚂蚁爬到身上,钻进皮肉,就会有上百只、上千只……

活生生地被蚂蚁湮没,会是何等恐怖的感觉——朱明月和阿姆就算拼了命要救他,也没办法,这地方也没有足够深的水,不能用以湮掉它们——她们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狂奔着倒下,痛苦地挣扎,逐渐被黑色的大蚂蚁爬满全身……

表面看上去藤蔓丛生,花繁叶茂,实则处处都是杀机、处处都是陷阱。

布置这一切的人,可见心机之深,又歹毒至极!

朱明月攥着沐晟的衣角,良久都回不过神来。沐晟将她揽在怀里,用手抚着她的后背,“别怕,我们一定能走出去,有我在你身边……”

安慰人的话是他不习惯的,说来僵硬无比。

朱明月紧咬唇瓣,半晌才道:“是我在你身边才对!要是没有我,王爷刚刚就喂蚂蚁了!”

像他这样的大块头,估计一时半刻还吃不完,说不定要被拖进蚂蚁洞里。

沐晟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也是第一次遇到这个,谁知道还有这么邪性的玩意儿,回去后定将画地图的那个斥候抓起来,狠狠抽他几鞭子!以泄本王险些丧身蚂蚁之腹的仇恨!”

饶是阿姆都被逗乐了。

朱明月道:“亏你们还笑得出来!”

沐晟抚了抚她的发顶,又在她的额头亲了一下,“小军师,给本王出出主意。”

“王爷倒不如在心裏默念三声‘萧军师’。”

还小军师!

朱明月嗔怪地瞪了他一眼。

如果不是她执意要穿过这片蕉林,到尽头处一探究竟,其实他不会陷入现在这种进退两难的局面,甚至一路上没有他的帮助和照顾,她们根本没办法走到这裏。朱明月不难想象一旦昨夜贪黑赶路的话,他们将要面临怎样致命的危险而无法自知。

朱明月为自己的鲁莽感到深深的愧疚和自责。

“王爷。”深吸一口气,她踟蹰着要不要劝他回去,怎么样才能劝他回去。

却听沐晟道:“对元江本王筹谋了这么久,不会轻易退却。”

“王爷的筹谋分明在战场,”她一句话就戳穿了他的借口,“冲锋陷阵这种事也不需主帅躬亲上阵。王爷,小女身在后方,即便帮不上忙,也不希望成为你的累赘。”

一旦沐晟在这裏出了事……朱明月想都不敢想。

“你这是要与我分道扬镳?”

后面的话她都不用再说,沐晟就猜到了。抬手给她挡住炙热的阳光,他看着她被晒得泛红发肿的鼻尖,轻笑道:“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你就先气馁了。这可不像你。”

说罢,忽然将手中的树枝一扔,闪身就绕到了她身后,搂住她的腿,就将她整个人给举了起来。

陡然升起的高度,让朱明月大惊失色,还没来得及反应,下一刻,大腿处就被沐晟托着往上一撑,身体陡然前倾到半空,两腿就改成跨坐在了他的脖颈上!

“你做甚!”

朱明月几乎是尖叫出声,强烈地反抗却没能胜过他,等结结实实跨坐上去了,她想挣扎都不能,不是怕会从上面掉下去,而是这样的姿势……她就像是小时候跨坐在爹爹身上一样,全身没有借力点,为了保持平衡,不得不本能地牢牢扶着沐晟的头。

朱明月感觉自己的所有矜持、冷静、自持……在遇见他之后,总是会濒临崩溃,而那些泯灭了的窘迫、羞恼……又起死回生一样疯长。

“你干什么,你快放我下去!”

朱明月羞得面红耳赤,窘得要死,也气得要死,她是个大姑娘,怎能这么骑跨在一个男人的脖子上!

“老实点,别动。”

沐晟大概也觉得这姿势有些不雅,还很……狎昵,但是抱都抱上去了,还能再把她放下来不成?清咳了两声,他故作镇定道:“这在军中叫叠罗汉……斥候们目测远距离目标时,都是这样的。你不要大惊小怪。”

朱明月快疯了,叠罗汉……还是她大惊小怪……

一侧的阿姆也被这样大胆的黔宁王吓呆了,好半晌的怔愣后,才强憋着笑走了过来,帮着扶住自家小姐的腿,让她更稳地坐在王爷的脖子上。

“好了,你说位置,本王来移动。”

沐晟一本正经地道。

男子丝缎般柔顺的黑发,在她掌心中被揉成一团。朱明月此刻羞愤欲死,然而在极目远眺的一刻,她满腔的怒火渐渐被浇灭了——这的确是个好方法。

前提是,如果坐在上面的不是她。

“往西北方向。”

她咬牙切齿地道。

沐晟抱着她的腿,慢慢地朝西北方向转过去——

“停!”

朱明月用双手按着他的头,眯起眼睛——居高临下的视野极为开阔,几乎是将方圆几里的环境尽收眼底:大片大片的浓绿、浅黄、砖红、污白……霎时扑面而来。刚刚一眼扫过去,若是他们能够顺利穿过蚂蚁占据的这条浅溪,再往前就是一小片棕榈林了;棕榈林之外,有一道灰蒙蒙的边际线,与天相接,看样子就是上城的最北端、蕉林荒山的尽处。从这裏再往右看去,在乌袍子矮丛的尽头,是一道平坡,坡上还是芭蕉树;坡面很陡,足有两人多高,怪石嶙峋,光凭他们肯定是攀不上去,即便从右面走最终也是死路一条。

随后,沐晟以正面朝向了红火麻这边,朱明月看见在这一人多高的绿植丛之外,是一大片连绵起伏的空地,大抵十几里范围的砖红色土壤,坑坑洼洼,绿植也很少——如果不是面前挡着红火麻,往左倒是不失为一条可走的路。可惜不能用火。

抬手遮住正当头的暴晒太阳,朱明月又格外注意了一下砖红色峭坡上,侧面开口的那些坑洼密集的地方,一个又一个的凸凹,不像是天然形成,倒像是被刨出来的……

“但凡世间之物,相生相克,煞费苦心弄出这些东西的人,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这时,沐晟道。

他的眼前是层叠密集的红火麻绿叶,生长得跟小墙一样,却不妨碍他的思量随着朱明月一起,投向绿叶墙的背后,“我觉得,走出去的答案或许就在这裏。”

朱明月明白,沐晟的意思是:对方将这地方布置成这样,算计他们这些擅闯到此的人是一方面,还会刻意将真正能自救的方法藏起来,让人一叶障目。

朱明月忽然心中微动。

是了,右面是一大片平坡,坡高无法攀登,本来就是条死路,却在中间栽种了大量的乌袍子,下面藏上捕兽夹。左面是可供行走的空地,一旦能绕路而行,很容易就能避开这些大蚂蚁,却仅是种了几层红火麻当屏障,遮挡人的视线。

按照常理,左右两侧似乎弄反了。

但若是有意为之呢?

朱明月陷入思考中,却听下面传来男子的清咳声——“珠儿,本王的头发快被你揪掉了。”

朱明月一回神,这才发现他的鬓发已被她攒得凌乱,网巾歪了,束发冠几乎扯下来……

“王、王爷可以把小女放下来了。”她有些窘迫的同时,不知怎的,又忽然想狠狠地再去揪扯两下。

“都看好了?”

沐晟抬了抬头。

“嗯。”

沐晟两手托着她的腿,又是往上一撑,身子半蹲。阿姆小心翼翼地在旁边扶着,朱明月就从他脖颈上恢复了自由。

下地后,少女背过身去,埋头整理自己的裙摆,而沐晟也负着手,对着红火麻故作沉思,不知在研究什么。这样的场面,让阿姆忍不住轻笑,看得出,两人都有些尴尬。

“怎么样,有没有收获?”

片刻,沐晟转过身来,就见她耳垂红红,低着头跟自己的衣襟较劲。他忍俊不禁地上前来拉她,被甩开,又上前来拉她,将她的身子扳向自己。朱明月整个人都是僵硬的,低着头,双颊像是沁上了胭脂,一点点地晕染开。

“好了,本王给你赔不是。”

听他低低落在耳畔的轻哄,朱明月咬唇暗恨。每次都是这样,事前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从不考虑别人的感受!

“时间紧迫,小女也没有那么小气——”事实上她真的很生气,但此刻又不是使性子的时候。朱明月心中有气撒不出来,忿然低下头,闷闷地说道,“右侧是条死路,左侧有空地和峭坡,但小女觉得王爷说得对,往前走的出路应该就在左侧!”

阿姆“咦”了一声,小姐最后这句话好似有些矛盾呢。

朱明月道:“左侧看似能够走通,但这条浅溪水脉由东往西,一路蜿蜒过去,不知尽头;要是绕路的话,离开食源充足的地方,贸然深入荒芜贫瘠的西面,又恐怕得不偿失,”何况怎么铲平这片红火麻还是问题,“但是左侧那片坑洼地里,好像活着一些小东西。”

她没看错,从那数不清的小坑洞里,时不时冒出来的小脑袋,还有堆积在穴外的风干粪便。

“什么小东西?”沐晟问。

“王爷最熟悉了,就是那不爱吃野果的。”

阿姆掩唇道:“那不就是……”

老鼠。

朱明月道:“我们的左侧,也就是西面的位置,是鼠穴。”

到此,答案已经很明显了:那种尖耳扁尾的硕鼠不是栖息在树上,而是住在坑洼的土穴中,平时偶尔去树上觅食;它们不吃金锈色的小野果,因为它们真正的食源来自小叠峰,是这些湿地和溪流上的硕大蚂蚁。

与自己的天敌毗邻而居,并不是什么新鲜的事。但问题也出来了:那些硕鼠白日里都躲在穴中,应该是到了晚间才会出来觅食的习性,且只是去流经空地上的溪水边,不会穿过红火麻的绿植丛来蚂蚁窝这裏——在整片湿地和坡道上都看不到一点老鼠粪便。

朱明月将自己的想法简单说了一下,沐晟也陷入思索。同时,两人又不约而同地失笑,事到如今,已然变成了对方摆出困局,他们来破局,一个接一个。

此时此刻,三个人身上除了一些避虫用的雄黄、雌黄、酒糟,以及火折子、打火石,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可用的东西。周围有数不清的藤条、荆棘、灌木,还有一个巨大的蚂蚁窝……

想要继续往前,怎么做才能突破眼前的困局?

沐晟提出一个很大胆的想法:引鼠出洞。

这法子与朱明月的不谋而合。

“万一反而引祸上身怎么办?”朱明月把自己的担心说了出来。

沐晟道:“欲将取之,必先予之,不得不冒点儿险了。”

“小女还是坚持认为,王爷应该考虑回头。”

“你跟我一起?”

朱明月摇头。

“那本王只好舍命陪君子。”

朱明月凝目注视向他,不到万不得已,她很少会用这种豁出去的方法,又有多少次险中求胜,都是她独自一人。

阿姆在旁边眨着眼睛看两人,一脸的茫然——两人一人一句,她半分都没听懂,但这种尽在不言中的默契,却让她感到不由自主的羡慕。

就在这时,自家小姐的视线投了过来——“接下来,咱们要走一步险棋。”

阿姆道:“愿与小姐并肩作战!”

想要打开局面,就要引鼠出动,前提是必要有诱饵,朱明月将自己和阿姆身上的酒糟都拿了出来——两个小瓶,瓶口系着绳结,之前一直挂在腰上。阿姆搜找了一下,又意外地从绣袋里掏出几颗半化了的松子糖。

“这还是当日在曼遮佛寺,跟着那释罗管事吃席,奴婢特地装起来的呢!”

事后居然给忘了,阿姆有些痛心。

将黏腻的松子糖分出两拨,投入盛酒糟的小瓶里,阿姆一手拿一个,使劲晃了晃,让其更快地化开。差不多的时候,沐晟那边,小心翼翼地从乌袍子矮丛里勾出了几个捕兽夹。

随后,沐晟用龙雀划开最外面的一层荆棘丛,从裏面抽出几根藤条——动手之前,朱明月将自己内裙的裙摆扯下来一大片,然后撕成一条一条,让沐晟缠绕在掌心中,她自己也缠了几圈。等沐晟将抽出的藤条削掉毛刺和枯叶,再首尾相连地一一绑好,阿姆递过来两个小瓶,裏面松子糖的糖浆和酒糟已经完全融在了一起。

朱明月拿过其中一瓶,拧开瓶塞,裏面散发出一股甜甜腻腻的味道,并伴有酒的醇香和松子的焦煳香味——酒糟本就是一种甜酒,这么一调和,如蜜一般芳醇诱人。

沐晟挑了一个半大的捕兽夹,朱明月将瓶口稍微倾斜,瓶口对着捕兽夹的钳口,褐色的酒液淋在上面,不多,只浇注了稍稍一层。等掺了糖浆的酒液在捕兽夹上慢慢凝固,沐晟在捕兽夹的另一端绑上藤条——十字花的形式在钳圈中间绑了两道,拉拽几下,确定其固定结实了,沐晟就走到空地上,摆出一个扎马步的姿势,半蹲下身子。

朱明月站到他面前,道:“委屈王爷了。”

沐晟道:“你不委屈就行。”

在这种进退无路的时刻,朱明月也顾不得矜持和羞涩,她伸手扶在他的肩膀,绣鞋踩在他弓起的膝盖上,借力往上一攀。沐晟用两只手扶着她的腰,等她身子稳当了,举着使劲往上托——朱明月再一次跨坐在了沐晟的脖子上。

这次的力道没掌握好,朱明月身子狠狠一晃,险些从上面栽下来。沐晟急忙反手托住她的后背,“你稳着点来,一次不行,多几次没关系。”

这时,阿姆将绑着藤条的捕兽夹高举着,递到朱明月手中——她的两只手都缠着布条,这避免了因被藤条拖拽而受伤,主要是防止不慎擦破出血。在眼下这地方,他们谁的身上都不能破皮出血。

将绕成绳捆一样的藤圈握在左手,朱明月用右手拎起绑着捕兽夹的藤条,“王爷怎知道小女一击不中?”

沐晟弯起唇瓣:“那好,扔准了,本王重重有赏!”

沐晟的话音刚落,如同套马索一般,朱明月抬起右手,在半空中将捕兽夹抡成半弧,一圈一圈。

别的武艺她不行,唯有射箭是百步穿杨。朱明月的手稳若磐石,瞄准了红火麻丛外那一片空地,鼠穴的位置,捕兽夹被抡得发出呼呼风声。

曾经多少艰辛,才将原本一双柔软孱弱的手,百炼成钢。

找准时机的一刻,她果断脱手,沉重的捕兽夹拖着藤条,如同一支离弦的箭,直直朝着对面飞去。

“啪”的一声。

底下的两个人只听其声,看不见那边的情景,但阿姆仰头看见朱明月笑了,不由得欢呼一声,跟着绽放了大大的笑容。沐晟随之也知道了,那捕兽夹定是稳稳落在了某一处鼠穴的洞口。

“接下来就只有等了。”

阿姆看着大太阳暴晒下男子的额头满是汗珠,身上的衫子早就被热汗浸湿了,不由得分外感叹:这真是黔宁王府的藩主?就这么任劳任怨地撑着小姐,这得多累啊!

朱明月也有些担心:“王爷……”

汗淌下眉骨,沐晟不得不快速擦一下以免刺眼,“你老实在上面坐着,别分神。我顶得住。”

事实证明,老鼠的嗅觉是相当灵敏的。

两刻钟的时间,坑洼的穴|口冒出几个毛茸茸的小脑袋——这是堆积着风干粪便最多的一处鼠穴,朱明月猜测裏面住着不下三窝耗子。

果然,其中一只抖动的胡须,一点点朝着捕兽夹的位置靠近,然后又一只……

朱明月见洞穴里的硕鼠被捕兽夹上面的酒液和糖浆吸引了,纷纷出了洞,抬起手,缓慢而小心地往回拖拽藤条。荆棘丛里的藤条比较脆,万一不小心拽断了,就白费劲了。

沉重的捕兽夹随着拖动,在土道上发出“坷垃”“坷垃”声。尾随而来的老鼠因着其不时的移动,发出一阵阵骚动,然后又凑上来,围成团。

朱明月尽可能地抬高手臂,直到藤条的末端挂在红火麻的绿植丛最上面,不堪捕兽夹分量的藤条从叶冠上往下坠,一直坠在枝杈上,再也拽不动。朱明月使劲一扯,藤条没断,倒是红火麻的枝杈折了,悬在半空的捕兽夹又往下落了落。

这个力道对下面的沐晟来说,冲击力也不小,幸亏有阿姆在后面顶着,否则这叠罗汉的两人很可能双双跌在地上。

“怎么样?”

沐晟关心地问。

朱明月将藤条牢牢地缠在手腕上,示意沐晟放她下去。

等朱明月在地上站定,沐晟已然像大雨淋过一般,前胸后背都被汗湿透了,一张俊脸也涨得通红。朱明月将藤条交给阿姆,拿着袖子给他擦了擦额头和脸颊,心裏有些不是滋味,“另一端被勾住了,捕兽夹掉在红火麻丛裏面,靠中间的位置。”

这时,阿姆已经将藤条绑到先前掰开又咬合在荆棘根部的一个捕兽夹上,这样两端抻成一条绷紧的直线,沾着糖浆的捕兽夹牢牢悬在红火麻满是枝丫的绿植丛中,让那些老鼠闻得到,够不着。

另一边,朱明月拧开两个酒糟小瓶,在距离红火麻丛前不远的地方,将瓶内大量混合了糖浆的酒液倾倒出来,一字线的浇法,在地上倒出三条厚厚的糖线,错落分隔开,使第二条离第一条很远,第三条又在第二条的偏上……做完这些,朱明月迅速退了回来。

正午的太阳已经升到了最高处,火辣辣晒在头顶,黏渍渍的糖线在阳光的折射下泛出一道道亮光。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三个人齐齐站在乌袍子丛前面,与对面大概七八丈远的距离,但见从未涉足过浅滩这边的鼠群,在半盏茶的工夫后,从叶片叠密的红火麻丛中,一个个露出了头。

然而,寻着甜味来的不只是这些老鼠,还有湿地下面的大蚂蚁!

一只蚂蚁发现了厚厚的糖线,就有一百只蚂蚁,然后是成百上千,直到将每一滴糖浆搬走——眨眼间的工夫,无数黑色的大蚂蚁顺着土坡往上爬来,然后井然有序地搭成一座黑桥,直通坡上面红火麻丛前面的糖线。

这厢的三个人面面相觑,都不由得暗暗焦急,若是那些酒糟被蚂蚁吃掉,不但白费工夫,还失去了最后可供突围的凭借。

就在这时,红火麻丛裏面的老鼠总算动了,一只体形较小的窸窸窣窣地钻出来,抖动着胡须凑近第一条糖线。当然,它必定也嗅到了糖线上沾满的蚂蚁。

这只老鼠是如何享受盛宴的,不得而知,只听到它发出了“吱吱”几声,后面躲在红火麻丛中的老鼠群,一窝蜂地窜了出来。

“乖乖,居然还有那么大的!”

阿姆掩住嘴,将惊呼声捂回嘴裏。

大如脱兔一般的硕鼠,拖动着肥胖的身躯,寻着味道往第二条糖线的地方去了,在它旁边还有很多老鼠跑向第三条糖线……

“啪!”

“啪!”

“啪!”

……

“噼里啪啦”的声响在红火麻丛前响成一片,是捕兽夹!

空出来第一条糖线的位置,在第二条和第三条糖线的附近,摆满了大大小小的捕兽夹。鼠群已经在刚刚见识过了这样的捕兽夹,那上面沾着甜甜的酒液,没有危险反而任它们舔食——因此不但不惧怕,反而欣喜若狂地往上冲。捕兽夹纷纷被触动,有一些大捕兽夹,原地跳起来半尺多高,钳住的老鼠血肉模糊。

这就造成了一连串反应:

来吃甜酒的大蚂蚁,身体太小,触动不了捕兽夹,在其间穿行自如。随着被捕兽夹钳死的老鼠越来越多,大蚂蚁嗅到了血肉的气息,又互相传递信息,纷至沓来,爬到死老鼠身上将其啃噬掉;个头小的老鼠,又被分尸,纷纷往蚂蚁窝里搬。然而,这些老鼠又是大蚂蚁的天敌,活着的老鼠发现了满地的猎物,又开始疯狂地捕食大蚂蚁……

弱小生命之间的相互残杀,一样充满着血腥与残酷。在乌袍子矮丛前的三人,此时此刻看得胆战心惊,阿姆更是被这触目惊心的一幕骇住了,止不住浑身发冷。

老鼠的尸体已经有很多,收到同伴错误信息的鼠群,却还在一刻不停地从鼠穴中钻出,朝着这格外新奇的浅滩过来。有不少体壮的老鼠又窜到了小坡下面的湿地。而那些本性凶悍的大蚂蚁不要命地往老鼠身上爬,拼死抵御这些侵占家园的敌人——这样一来,老鼠在享受蚂蚁大餐的同时,又被成堆的大蚂蚁活活咬死……

眼见着湿地上的老鼠不断倒下,又有新的补充上来,原本附着在溪流表面的蚂蚁开始纷纷往这边聚拢,很多地方都被空了出来。红火麻丛下面的湿地上,逐渐形成了一座座堆积着大蚂蚁的老鼠坟墓。

阿姆紧张地咬着手,突然欣喜地指向坡下一个位置:“快看,空出来了,空出来了!”

溪流的末端,已经逐渐显出了本来的面目,虽然还是漆色的,那是附着在水面上的一层火油,上面的大蚂蚁已经所剩无几了。

阿姆的这个动作,引得红火麻丛前的一只老鼠激灵了一下,然后竖起耳朵,睁着两只红色的小眼睛直勾勾盯着阿姆。

一只是这样,它旁边的几只老鼠也跟着立起身子,朝这边看过来。

“跑——”沐晟低吼出声,三个人在那一瞬,撒腿冲了出去。

“快跑,别让那些老鼠追上!”

“小姐!”

阿姆尖叫的声音,随着她一路没命似的跑,响彻耳鼓。

此时此刻也顾不上那些大蚂蚁有没有退干净,三个人疯了一般从浅滩上空出来的地方踩过去,踏着溪流往对面的坡上跑,追在他们身后的是吱吱叫着的老鼠。

起初并没有很多,然而三个人的目标太大,引得几只老鼠好奇地跟了上来。它们速度窜得太快,长得也吓人,阿姆尖叫一声,直接将追到她脚边的一只给踩扁了。死鼠的肚肠黏了阿姆一鞋底,这便惹怒了鼠群,受了刺|激一般,横冲直撞地往上蹿。

这些以蚂蚁为食的老鼠看似无害,但这种秃皮毛的小动物扎堆一样赶上来,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因此窜上前一只,就狠狠踩死一只,绝不让其近身。

沐晟的裤腿上沾满了很多死老鼠的血肉,他回身的一刻,又猛地踩死好几只。他从怀中取出火折子,吹燃了,将手中那个用荆棘和藤条绑成的简易火把点起来。火把头被燎成一个火球,沐晟甩手一把扔向坡下的湿地——“轰”的一下,被火把碰到的地方顷刻被点燃,火势又迅速向四面扩散;黑亮的溪水横向起火,向两边散开烧成一道亮灼的火线;边缘挨着浅溪的红火麻丛被引着,从下至上被大火舔舐……眨眼之间,整个浅滩瞬间变成了一片火的海洋!

那些大蚂蚁已经看不到踪影,老鼠们的身体就像浪花一样在大火中翻滚,吱吱惨叫着。有些烧着的老鼠疼得四窜,皮毛上的火星又溅到了荆棘丛、乌袍子丛……藤蔓被烧着、高矮绿植丛被烧着,无数的虫子乱飞,那些被触动的捕兽夹啪啪地在火海中弹跳起来,浓浓的黑烟冲天。

历经这一切的三个人,跌坐在对面的坡上。

阿姆捂着嘴,一阵阵恶心地干呕。沐晟汗流浃背,在他的膝盖以下,又是泥又是老鼠的血迹,裤腿和短靴上更是黏腻一片。朱明月的情况也不比两人好多少。在此之前,她从来不相信,有朝一日自己会披头散发地在荒无人烟的地方,像个疯子一样往死里踩老鼠。

想必沐晟也是如此想法,堂堂的云南藩王,亲自上阵布置陷阱,费尽心机,只为了引出老鼠,杀死蚂蚁……

“这火会不会一直烧过去?”

朱明月抿了抿散乱的发丝,喘着气道。

“这林子里不是草就是树,火势会蔓延得很快,一旦前面的守衞发现腾起来的黑烟,会迅速往这边赶。但是越往后就越难扑灭,尤其湿地这一处,水浇不熄,只能搬运大量的土来掩埋。恐怕他们要忙活好一阵子了。”

火油燃烧的味道极为刺鼻,还有大量鼠尸烧焦的烧灼味……沐晟将朱明月从地上拉起来,阿姆也站起身,三人继续踏上前行的路。

浅溪外的这道土坡外,是一小片棕榈树林,坡上的土壤是砖红色,间隔出三里多的土道,土道的尽头是横向生长的棕榈树。这也是沐晟敢于点火的原因,不用担心火势会蔓延过来。

从紧绷的情绪中放松下来的结果,就是身体的疲惫、饥饿,以及后怕;他们如惊弓之鸟,对接下来的所到之处充满了忌惮和防备。三个人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停下来整顿、休息和吃东西。但是沐晟说:不能停留。因为天空已经开始阴沉下来,眼看着山雨将至。

勐海这地方天气多变,一旦下雨往往就是瓢泼之势,来得急去得也快,赶紧找个地方躲雨是关键。

可是他们并没有这个机会。

鼠群来了。

对面山坡的位置地势很高,从上面往下俯瞰,几乎是一览无余。在红火麻丛外那大片的土道空地上,栖息在坑穴里的老鼠没有为了那混了糖浆的酒糟倾巢而出,还有很大一部分窝在洞里——那是等待着小老鼠猎回食物的大老鼠。

然而小老鼠们一去不返,随即整个浅滩都陷入了火海,红火麻丛烧着的黑烟随风散到了西北面,钻进了斜坡侧面的大大小小的土坑,使得洞厅里的大老鼠纷纷钻了出来。

它们本能地窜到不会被大火蔓延的地方,然后直立起身子,围在一起吱吱地叫着。皮肉烧焦的味道弥漫在空中,丝丝缕缕,那是来自同类的血肉气息。大老鼠们开始骚动,一双双小如绿豆的红眼睛发出凶残的光。

沐晟几乎是在转身的一刻,就发现了西南面一大群乌泱泱的灰影在峭坡下面不断地移动。它们似乎是被那浓浓的焦煳味刺|激到了,甚至不畏惧正在熊熊燃烧的浅溪,几只体形大如脱兔的老鼠在过溪流时,瞬间就被烧成了火球,却有更多的大老鼠拼命地扑上去,身体被烧着,下一拨又继续往上扑……

朱明月顺着沐晟的视线望过去,脸色唰地变了。

“怎么还有这么多!”

“看那架势,它们正在用身体搭桥。”沐晟攥紧了朱明月的手,“等老鼠尸体堆积得足够高,漫过火焰,后面的大老鼠顺势攀援,就能从燃烧的溪流上面窜到对岸,再沿着那片皲裂的低洼地一绕,不消一个时辰就能过来。”

而他们几个所在的小坡处在上风口,每个人身上都沾满了新鲜的死老鼠血,那股腥臭的味道随风而去,根本瞒不过嗅觉灵敏的老鼠。

后面的话不用谁说,三个人都意识到了危险的来临。

“时间够用了。”朱明月的声音有些颤抖,咬牙道,“只要咱们在一个时辰之内跑到棕榈树林的深处,一旦下雨,雨水冲刷了咱们身上的血迹和腥味,说不定就会有生机!”

她说罢,看向已然浑身哆嗦成一团的阿姆,“待会儿一直往前跑,不要回头!”

“小姐,奴婢在你后面!”阿姆哭着道。

“别怕,我们一定会跑出去!”

沐晟说罢,抬手指了一个方向,三个人扭头就跑。

永远不要低估卑贱生命的仇恨。

大老鼠群早就发现他们三个了,否则它们不会发了疯要穿过燃烧着大火的浅溪,以自杀为代价非要到对岸。它们要来报仇。

顺着坑坑洼洼的土道,三个人没命似的往棕榈树林的方向狂奔,此时此刻也顾不得林子里有什么危机,只顾着往前跑,一直往前跑。沐晟在最前面带路,他的速度最快,没有一丁点缓速,更没有回头看朱明月主仆二人有没有跑丢——这种时刻,只要作为方向的他不停,她们就会拼了命地跟上来。

每个人的心裏都只有一个念头:跑,绝不能让那些大老鼠追上!

不知在林子里疾奔了多久,天空开始打闪,然后是轰隆隆的雷声。天空已经完全阴沉下来,浓荫密布的棕榈树林中黯淡一片,沐晟在前面开路,林间枝杈勾连,藤蔓遍布,时不时就会阻断他们前行,沐晟几乎是在第一时间避开,再绕到最近的路继续往前。

刚刚经历过火烧浅溪的三个人,在这种长时间玩命似的狂奔中,身体都逐渐达到了忍耐的极限。朱明月感觉自己的心跳剧快,口干舌燥,像是随时都会窒息倒下。周围的枝丫刮在脸上不觉得疼,耳畔也听不见声音,她的眼睛里只有前面那一道身影,那道身影一直往前跑,那道身影没有停!

求生的本能让一个人超越极限。天色已然阴沉如墨,无数豆大的雨点砸下来,跑了整整半个多时辰,三个人终于来到了棕榈树林的尽头。还是一大片荒芜的土道,往前延伸了七八里远,土道的尽处有一片塌陷的断崖。

三个人疲惫不堪又满怀希望地跑到断崖边,却发现断崖与对面的崖壁之间有一道深深的鸿沟,如同被大斧硬生生地劈开,两边相隔着不可跨越的距离,中间则是深不见底的山谷,碍着雨势,根本看不清下面有些什么。

“有桥,那边有座桥!”

大雨浇得她睁不开眼睛,朱明月抹了一把脸,指向坍塌延伸向北的岩壁方向。

沐晟拉着她往那边跑,来到那道桥边,这才发现串联着锁链的界碑也坍塌了,碎石坠下去一丈多深,几个大石块压在凸出来的桥面上,界碑和连锁铁柱都被埋在了下面。唯有一条木板横铺的窄桥桓撗在半空中,在浓重的雨雾中,摇摇欲坠。

又是这种索桥!

朱明月曾在曼短佛寺的后山、若迦佛寺的后山都见过,粗绳索若干根平铺系紧,再横铺木板,狭窄得仅容一人通过,临渊而起,非常之险。

滂沱的大雨中,三个人站在断崖处遥望着对面,几乎是面如死灰。两边的距离太远了,跳是肯定跳不过去的,等在原地的话,又极有可能被追上来的鼠群被生吞活剥。

“怎么办?”

“走桥!”

沐晟此言一出,朱明月拉住他道:“可是整个桥头都塌下去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撑住一个人的重量,万一走到中间,桥面又塌了……”

这桥一看就是年久失修,整体完好无损的都极为危险,何况还是这种天气!

“如果不走桥,鼠群上来,咱们就只能齐齐跳崖。”

“万一追不上来呢!”

雨水将几个人浇得湿透,水顺着脸颊往下淌,小溪一样。沐晟捧住少女的脸,大声道:“珠儿,你听我说,我们没有第二条路可走。走桥尚有一线生机;否则一旦鼠群追上来,到时候我们跑再快也赶不上老鼠的速度。”

老鼠不会顾及这是不是天险,一定会跟着窜过桥面,届时大量的老鼠如跗骨之蛆随之而至,就算三人能平安抵达对岸,还是要面临被吃掉的结果。

这个道理她何尝不知道。朱明月的心像是被狠狠刺穿,将下唇咬得出血:“沐晟,对不起,都是因为我……”

要不是她,他不会来,更不会濒临死境!

沐晟一把将她拉进怀里,狠狠吻了一下她的唇,“相信我,我们不会有事!”

时间紧迫,下定决心就要付诸行动了。

沐晟扶着断崖边缘的岩壁,双腿先着地,跳下了一丈多高的坍塌桥头,然后伸手扶着朱明月跳下来,朱明月又扶着阿姆跳下来。

界碑压在大石块下面,被雨洗刷得一片清寒。

孤零零的索桥在雨雾中摇摇晃晃。

“咱们一个一个过,体重最轻的先来。”

单人过桥,桥面承担的重量会大大减轻,他们活下来的机会也就会加大。

阿姆一把抓住朱明月的手,“不要,奴婢最后一个过,小姐先过!”

朱明月断然呵斥道:“我们三个中你最轻,如果连一个人都过不去,剩下的两人除了跳崖别无他选。”她说罢,紧紧扶着阿姆的肩,“如果换成是我,这桥面万一因不堪重量塌了,咱们三个人的生路就都断送了。阿姆,能活下来一个是一个!”

“小姐,奴婢不要!”阿姆几乎是哭着嘶喊道。

朱明月红着眼眶,硬是将她一把拽到桥边,“你必须先过!”她说完,在阿姆耳侧,用决绝的话音道,“如果只剩下你一个了,记着去完成我没做到的事……”

阿姆心中大恸:“不,没有主子死,奴婢独活的道理!”

“我以北镇抚司的名义命令你!”

两个少女的脸庞上湿漉漉,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阿姆死死咬着唇,咬出一道血痕,头也不回地迈步往桥上走。

月儿小姐,就让奴婢去给你探路!

矮小的侍婢浑身湿透,衣衫贴在身上,显得格外瘦弱可怜。

她张开手扶着两侧的凭栏,刚一踏上,桥面就开始摇晃。这种摇晃随着她越往中间走,就晃得越厉害,眼前黑黢黢一片,脚下就是无底深谷,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

朱明月和沐晟在断壁边无比紧张地屏气凝神,一瞬不瞬地盯着阿姆的身影。直到一炷香左右的时间,那瘦小的姑娘逐渐隐在了雨雾中,隐约好像是走到了对面的崖壁上,然后朝着这边使劲地摇晃手臂,大家不由得松了口气。

“该你了!”

“鼠群追上来了!”

两人几乎是同时出声。

沐晟顺着朱明月所指的方向看去,一丈多高的断崖上面,隐隐约约隆起一层黑压压的小圆点,如潮水般正朝着崖壁的方向涌来。

原本此时雨大天黑,又离着不近的距离,应该看不出来。但是那些老鼠实在太大了,最小的也如脱兔一般,大堆大堆地横冲直撞而来,竟引得地面微微震动。

怎么会这么快?

沐晟的瞳孔猛地缩了一下。显而易见,当那些锲而不舍的老鼠漫到断崖,还没过桥的人会有什么下场!

“快走!”

他焦急地推了她一下。

这个时候,朱明月却一把甩开他的手,冷不丁地抽出别在他腰间的龙雀,一个转身跳到了石碑的另一侧。

“珠儿,你这是做什么?”

沐晟探手要抓她。朱明月将龙雀的刀刃对准自己的脖颈,“不准过来!”

“沈明珠,你要干什么!”

沐晟大吼。

“你先过这桥!等你过去了,我再过!如果你不听,我就立刻死在你面前!”雨水迷蒙了少女的双眼,清丽的脸颊白得没有了血色,却面容坚决,目光如铁。

已经没有时间了。

鼠群眨眼而至,怕是连一个人过桥的时间都没有。如果是沐晟,如果桥面撑得住他的重量,如果他能在后半段跑过去,哪怕跟着窜过去一部分老鼠,他也能对付得了。

朱明月这样想。

“等我过去了,你再过?”沐晟忽然大笑,眼底冰寒到了极点,“你要怎么过?跟着那些老鼠一起过桥,还是跟着那些老鼠一起坠桥?”

当一个人被老鼠包围的时候,心裏该是多么的恐惧?

湿滑油亮的皮毛在地上蹭来蹭去,拖着长长细细的尾巴,黑压压地都聚拢到她跟前,用湿润的尖鼻子嗅着她裙摆和鞋面上同伴尸体的味道,一双双红色小眼睛里泛出贪婪而仇恨的光芒,然后成群结队地窜上前……

不管他能否走到对面,她都不会再有生的可能。

见沐晟还站在原地不肯动,朱明月急得跺脚大喊:“我不是跟你开玩笑!要么我现在就死在这,要么你先过去!”

冰凉的雨水打湿他的发丝黏在脸侧,沐晟朝着她一步步走过去,“我不会把自己的女人留下。”

朱明月咬碎银牙心急如焚,恨不能立刻绑他过去,“你怎么还不明白!你是西南的黔宁王,你不能不明不白地死在这,你必须活着回去!”

在今日之前,朱明月从未想过她这样的人会将活下来的机会留给别人。或许她会后悔。但此时此刻她做了,毫不犹豫……一切都是因为他,因为自己面前这个男人。

“我活着回去,然后看着你喂老鼠!我绝不会让你这么做!”

沐晟怒吼的声音未落,已经动作如电,直接跨过界碑逼近她跟前。他手掌就扣在刀刃上,硬生生阻断了她要抹脖子的动作。

鲜血顿时涌了出来。

“沐晟——”

朱明月像是被蜇到,尖叫着放开刀柄,扶住他血流如注的手,“你干什么!你疯了是不是!”

雨水很快就将刀锋上的血冲刷掉了,沐晟将龙雀重新别回腰间,一把将她拽到跟前,死死攥住她的手,“珠儿,咱们一起过!”

鼠群已经近在眼前,断崖上面,几乎看得到打头一排的轮廓。

沐晟毫无迟疑地拽着她走上了摇晃的索桥,狭窄得仅容一个人通过的桥面,两人一个在前一个在后,一踩上去即刻轻微地下沉。

朱明月心裏又急又骇,使劲挣扎却怎么都挣脱不开,而他是用割伤的手攥着她,她越是挣脱,血流得越多。

身后是硕大的老鼠群,脚下是万丈深渊。

“相信我吗?”

沐晟回首,朝着她露出一抹笑容。

朱明月的眼泪刷的一下淌了下来,“放开我!”

“不放!”

说罢,他就拉着她一步一步往前走。雨越下越大了,被雨水浇过的桥面格外湿滑,两边各有一根铁锁作为简陋扶手,却与桥面隔了足足半丈多高,中间悬空,只要一脚踩不稳,很容易就从空隙间掉下去。

两人的重量使索桥产生剧烈的摇晃,每一步都像踩在随时沉没的船舷上。从天上落下来的豆大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他们的脸上、身上……两人危立在半空,身体跟着桥板摇摇欲坠,视线周围都是断了线似的雨幕,看不到前路,也看不到希望,就像是置身于无边无际的深渊。

朱明月回望眼,忽然从头到脚一寸一寸地冰冷起来。鼠群已经漫上了断崖,好些还顺着崖边爬了下来,有一些是摔下来的,一两只掉在石碑上,滚了几下就掉下了崖壁。

果然还是跟过来了。

索桥上的负重在加剧。

就在这时,脚底下蓦地感受到了索桥的颤抖,朱明月惊恐地咬住唇,一颗心霎时坠落谷底。她的手还被他牢牢地攥在手中,她感觉到他攥得更用力了,像是紧张,又像是要借此传递给她力量,而他的脚步没有任何的停顿。

“沐晟。”

她衝着他的背影轻轻唤了一声。

铁锁拖动石块的巨大声响随即传来,夹杂着藤条崩断的闷响。几乎是一眨眼的速度,连一声惊呼都来不及出口,两个人的脚下就塌了下去,身体急剧下坠没入了深渊。

“小姐——”

头顶上是阿姆撕心裂肺的尖叫声。

玉里并不像朱明月之前估计得那样,一直等到翌日的早上,还没有朱明月消息的话,才会将她和阿姆两人双双失踪的消息禀告到修勉殿。

事实上,她是被乌图赏派来的人抓过去的。

人来的时候,玉里就坐在沈明琪和凤于绯住的主屋前的花厅里避雨,两个男子一个心急如焚,一个老神在在,三个人正争执着什么。

“拓索哥哥,你就告诉我,好好的,九老爷为何要抓我?”

玉里跟为首的侍衞统领有些交情,不禁哀声求他。

拓索冷冷瞅了她一眼,反问了一句:“你多少年没回勐海了?”

“七、七年……怎么了?”玉里疑惑道。

拓索哼笑了一声,“原来都已经这么久了,难怪阿都哑那小子以前总说,都快记不住你长什么样子了!”

玉里表情一僵,“拓索哥哥,阿都哑……还好吗?”

“他死了。”

玉里猛地抬头,“什么!怎的死的?什么时候?”

“就在昨晚,你那位好小姐失踪的时候,”拓索眼底露出一抹凶光,“不仅是阿都哑,还有莫连、岩烙、岩乞和姑铛,都死了!就死在蕉林荒山!”

玉里闻言大惊色变:“蕉林荒山,那不是……”

那不是上城的禁地吗?

这时,就见拓索转过脸来,恶狠狠地道:“一夜之间死了五个人,一个只剩下一副骨架,其余四个人被烧成了灰,待会你可要好好向乌图赏管事交代,绝不能有一丝隐瞒,否则,我第一个拿你的人头去给他们陪葬……”

被带到修勉殿西面的小暖阁时,有侍婢先行进去通报。门前的帘子半掀着,一边被挂在门顶的勾角上,跨进门槛,走过两道打帘子的落地罩,来到帷幔重重的小阁内,阁内地上烧着一个小火盆,裏面“噼里啪啦”烧着两小截儿石蜜,浮动的热浪中散发着一股香气。

那九幽侧卧在罗汉床上,背后竖着一座透雕棂阁状围屏,一双有些瘦削的手懒散地托着脸颊,乌丝如黑瀑般旖旎而下,半遮半露地披散在身上。青色织金的薄衫子敞开着,挡不住的肌理细腻、骨肉匀称,胸前大片若隐若现,引人遐想。

“九老爷,人带来了。”

那侍婢跪在地上,垂首道。

“乌图赏呢?”

“回禀九老爷的话,乌图赏管事刚刚领着人从后殿那边回来,正在殿前安排人善后。”后殿,即是蕉林荒山。

一下一下抚摸着手底下的花斑小豹,男子慵懒地道:“火扑灭了?”

“是的,乌图赏管事说,稍后就亲自来向九老爷您禀告。”

“嗯。”那九幽摆了摆手,地上的奴婢匍匐在地磕了头,就跪在地上退着出去了。

这时,那九幽又道:“让她先在外面等着,等乌图赏回来,叫他即刻来见我。”“是。”

衣襟湿透的乌图赏跨进门槛,抖了抖浑身的雨滴,悄悄地探头望过来,就瞧见自家主子一身妖娆地靠在水晶枕上,面朝着窗外帘幕一样的大雨,不知在想什么,还是想起了什么,唇边挑着一抹萧瑟的冷笑,静静出神。

平素在殿前伺候的人看到这架势就会知道,表面似很平静的男子,其实正处于盛怒之中。

乌图赏的心裏咯噔一下,咽了咽唾沫,道:“老爷,老奴回来了。”

那九幽转眸,乌图赏的狼狈样映入了眼帘——裤脚被烧破了好几处,露出裏面红肿起泡的皮肤,真是触目惊心,手肘下面也是破的,脸上黑糊糊几块,左眼角蹭破了皮,露出鲜红的嫩肉,就连半绺头发都被烧焦了。

那九幽轻嗤一声:“你以为故意弄成这副可怜相,我就不舍得追究你了?说,到底怎么回事?”

乌图赏面上露出一丝悲意,哭丧着脸道:“老爷,都是老奴无能,昨晚上老奴安排人去后殿那边将梅罕的尸首拖回来,不料那几个人居然都死在了芭蕉林里。要不是刚刚小叠峰着起了熊熊大火,老奴领着人去救火,还不知道他们都死了!”

乌图赏说了两件事:五个老奴之死;小叠峰的大火。

那九幽眯起眼:“昨夜有人死了?”

乌图赏一个劲儿点头,面上几分难过:“是阿都哑他们,老奴先是在林子不深的地方发现了岩乞一副光溜溜的骸骨,又在旁边找到了阿都哑他们四个的随身物件,这才确认,五个勇士都死了!”

在修勉殿前伺候的,除了一批调|教有素的奴婢和仆从,还有十二名身手了得的勇士,负责贴身保护供其差遣,很是受到倚重。这十二个人也只听那九幽的命令,别人没有权力调遣他们。如今一下子就死了五个……

那九幽眼眸陡然大睁,冷光乍现,心裏恼意更甚,“查到没有,是什么人干的?”

乌图赏猛地打了个哆嗦,身如筛糠一样地道:“老爷息怒,老奴觉得能一连杀害五名勇士却全身而退,有此能耐的,莫、莫说是咱们勐海,就算是在澜沧也不多见……老奴怀疑行凶之人,跟小叠峰的大火不无关联……老奴已经派人追过去查了,一有消息即刻来报……”

一下子死了五名守衞勇士,出了这么大的事,为何直到小叠峰着火,乌图赏才得知?

是他这个管事不称职?

不,就是因为他太称职了,将上城一应奴仆的分工细化到最细,才导致了中间的阴错阳差——

昨日一个叫梅罕的侍婢死在了修勉殿,阿都哑等五名守衞勇士奉那九幽之命将尸体处理掉,照例是直接扔到蕉林荒山,让尸体喂虫子。然而因为某些原因,虫子没有碰梅罕那具尸体,乌图赏知道后,通知了阿都哑等人,五个人又不得不趁夜过去将其拖回来。

这就出现了问题,梅罕的尸体被带回来之后,交给了专门负责处理善后的奴仆,阿都哑等人完成了分内,就离开了。隔日一早,乌图赏收到的禀报是梅罕的尸体已经被妥善处理掉,而他并不知道阿都哑等人在随后都遇害了。如果不是小叠峰起火,恐怕直到阿都哑他们几个在当差之日缺席,才会被人发现他们失踪的事实。

“老爷,阿都哑几人能将梅罕的尸体送回来,说明他们在后殿那边掘尸的时候,并未遇到危险。但是他们又死在了后殿……”乌图赏皱着眉,“这岂不是说明,他们是在掘尸之后,再次回到了后殿。可好端端的,他们去那种地方做什么呢?”

后殿不仅是禁地,在知情人眼中,也是能不去就不去的地方。

那九幽是何等玲珑心窍之人,闻言睨下目光,“你什么意思?你是说,阿都哑他们背叛了我?”

乌图赏弓着腰道:“老奴绝不敢怀疑老爷您的判断!但是防人之心不可无,尤其最近咱们曼景兰来了不少外人,假使有内鬼,不正好到了他们四处活动的时候?当然,老奴也不是说阿都哑他们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只是三更半夜,还是后殿……”

若非不可告人,何必偷偷摸摸?

若非去见谁,何必选在蕉林荒山那种让人忌讳的地方?

乌图赏用两个反问,欲言又止地引起了那九幽的疑心。

那九幽本就是个疑心极重的人,修长的手指在小豹的后背一下一下抚摸,似是沉默又像是在思考,好半晌,才徐徐地道:“这件事就交给你秘密去查,不要大张旗鼓,更不要兴师动众,一旦查到任何蛛丝马迹,立刻来报,能内部消化的,就内部消化……”

“老奴明白。”

“行了,你出去吧,把玉里叫进来……”

“是。”乌图赏俯首叩了一下,弯腰退了出去,低垂的脸上一抹笑意忽现忽逝。

等玉里进去的时候,裏面伺候的侍婢全部被清除,就连领她进来的乌图赏都被屏退了。

撩开帘子跨出门槛,乌图赏走到抄手游廊中,抬手摸了摸蹭破的下颚,疼得龇牙咧嘴。他要去亭子里避避雨,这时,就见迎面走来一道身影,“乌图赏管事留步——”

“拓索统领,”乌图赏打了个招呼,“怎么,有事?”

拓索面色有些不善,道:“乌图赏管事,在下有一事不明,想向你讨教讨教——昨夜带着尸体过去复命的,分明只有阿都哑、莫连、岩烙和姑铛四个人,没有岩乞,你为何知情不报?”

乌图赏神色一紧,下意识地往身后暖阁看了看,又四处张望了一下,然后没好气地瞪了拓索一眼,“拓索统领有什么事,不妨跟我到亭子里去说!”

这场雨下得很久,就像是开了闸一般,噼里啪啦砸下无数铜钱大的雨珠下来,天地间结成厚厚的一片水雾。

“你是不是疯了,暖阁一共几道门,你在阁前的抄手游廊里大呼小叫,生怕自己脑袋长多了是不是?”

乌图赏背着手教训道。

拓索冷哼了一声:“乌图赏管事别扯开话茬,阿都哑他们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为何又要混淆视听?”

面对拓索一脸审视和质疑的神情,乌图赏忽然笑了,道:“你不会是怀疑我杀了阿都哑他们吧?”

拓索道:“我当然知道不是你。昨晚上是我负责东西两面的巡守,你若是擅自出门,我必然知道。”

乌图赏道:“你知道就好。还有,这不叫混淆视听,我只不过是适当地筛选出了一些该报的,筛掉了一些不该报的。九老爷日理万机,不是什么事都要事无巨细。”

拓索道:“你不用跟我在这儿装腔作势,昨晚上阿都哑他们去后殿取梅罕的尸体,去时五个人,回来时四个人,再后来,就全死了。刚刚你去救火,在那芭蕉林子里发现了一具骸骨,已经证实是岩乞的。这些难道还不能说明问题?”

“说明什么问题?”

“阿都哑他们四个会去而复返,很可能就是找岩乞去了,却在林子里发现了岩乞的尸骨。当时行凶的人恰好没走,几个人动起手来,阿都哑他们不敌,被打死后尸体被焚烧!”拓索说到此,满眼是愤怒的目光,“上城出现了一个武功高强又行迹叵测的人,应该立刻全城搜捕才对,乌图赏管事却故意将此事隐瞒下来,到底是什么居心!”

面对拓索咄咄逼人的质问,乌图赏面色不改,摇着头不无嘲讽地道:“侍衞统领编故事的能耐不错,但这是不是事实,不是你红口白牙几句话就能下定论的。我告诉你,东西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

“你威胁我?”拓索怒目而视。

“我不是威胁你,而是给你指一条明路,”乌图赏拨开拓索指向他的手,“原本在这殿前有我、有那释罗、有拓索侍衞统领你,以及合巴统领,已经够多了,后来又冒出来十二守衞勇士……整整十六个人,各自为政,权力分散得一塌糊涂。如今一下就死了五个,变成了十一个,不是清静很多吗?”

乌图赏说到此,又道:“对了,应该是十个,那释罗早就被踢出殿前了,他不算。”

拓索道:“你跟我说这些到底要表达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理应掌握在少数人手里,而不是多个人。”乌图赏背着手,望着亭外渐渐变小的雨,“拓索统领是个顶顶忠心之人,但并不是个愚夫。我知道,你与阿都哑他们情同兄弟,他们死了你比谁都伤心,但逝者已矣,拓索统领难道不应该为自己多考虑考虑?”

拓索直直地盯着乌图赏,片刻,冷笑道:“说得好听,乌图赏管事不过是害怕因为阿都哑他们几个的死,九老爷治你一个渎职大罪,才故意要隐匿不报!还想要扯我下水与你一起分担罪责?”

“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反正对这件事我是不打算深究的,最好是让剩余那七个守衞勇士自己查去,或者……九老爷疑心之下,将他们都……”乌图赏抬起手,在脖子前摆出一个手势。

拓索心底发凉:“我真是不明白,凭乌图赏管事今时今日的地位,难道仍不满意?”

乌图赏转过身来,以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看着拓索,道:“地位?你我二人,现在只能站在这亭子里候着。不是很说明问题了吗?”

冰冰凉凉的水晶枕,地上热气腾腾的火盆,两个季节的用物,却在同一时间、一间屋子里见到。包括玉里在内、曾在修勉殿前伺候过的人,对那九幽这种怪异的癖好,早已见怪不怪。

跪在地上,玉里的膝盖如同一万只蚂蚁在钻,又麻、又疼、又痒。

足足一盏茶的工夫,头顶上才传来男子的话音:“你在曼腊土司寨一待就是七个年头,可是辛苦你了……”

原以为要被狠狠责罚的玉里,满腔的恐惧在这一句话中烟消云散,她匍匐着磕了个头,嗓音微颤道:“回禀九老爷的话,能为您鞍前马后,为您赴汤蹈火,都是奴婢前世修来的福分,奴婢不苦……”

“土司老爷还好吗?”

“土司老爷一如既往,倒是奴婢离开之前,土司府里遭了大变故,短短时间内,神祭堂风云变幻,几经易主……土司老爷趁着土司夫人离府的短时间内,可是没少下功夫。”但凡是土司府发生的事,事无巨细,每隔半月玉里都会写成密函让人送回勐海,但说到前一段的种种事端,玉里难免心生唏嘘。

“你若是以为那只是土司老爷的侥幸,可就大错特错了,”男子轻笑着,“为了能在那‘短时间’内一蹴而就,土司老爷前前后后不知铺垫了多少,又花费了多少心思。”

玉里道:“土司老爷纵然是机关算尽,也不及九老爷您半分,一出手就轻而易举地瓦解了土司老爷的经营——奴婢等有幸在您跟前效劳,为回报您的赏识大恩,必是鞠躬尽瘁,百死不悔!”

土司夫人能够有惊无险地回到曼腊土司寨,玉里觉得,这中间自家主子必定是“功不可没”。

刚刚略抬起头的一瞬,但见榻上男子明艳不可方物,半卧在那里犹如一朵妖娆盛开的罂粟花,又如一只艳丽骄傲的孔雀,徐徐吐芳,媚意横生,照得满室皆是融融春意。而身前不远就是一个燃着石蜡的火盆,暗香氤氲,透入鼻息,令人不禁心旌荡漾。

七年时间,这男子居然已经生得如此模样。

玉里心神一惑,只觉得一股很奇异的感觉从心裏涌出,不知是惊艳还是其他的什么感觉。

罗汉床上响起男子的笑声,“哦?既然是鞠躬尽瘁,为何沈明珠失踪一事,你不来禀告给我,反而先去了沈明琪和凤于绯那里……”

还是提到这儿了。

玉里心中骇然,伏倒在地连连磕头道:“九老爷容禀,祭神侍女和她那个贴身侍婢不见了,奴婢原以为……她们是去了沈家当家的住处,赶紧过去找。谁知道又被沈公子绊住,说什么沈小姐一早就被乌图赏管事的人带走了,不用奴婢操心……奴婢一想不对,就要告辞离开,岂料沈家当家和凤公子两人强行扣住奴婢不让走!奴婢不敢在他二人面前亮出身份,只好假意被他们困住,一直想找机会脱身……”

夫妻大难临头都各自飞,何况只是朦蒙胧胧有好感的男女。

玉里说的这些话一半是假,一半却也是真。

朱明月之前的猜测没错,当晚凤于绯回去后,果然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甚至不曾跟沈明琪透露一句,只是在翌日清晨早早起了,特地等着送上门来的玉里。沈明琪起得也很早。等玉里慌慌张张地找到两人住处,向他们俩打听朱明月的下落,跟凤于绯一顿诉苦,又一顿厮磨后,正待离开四处去找找,就被沈明琪扣住了。

玉里觉得,这沈家当家肯定是早知道朱明月会失踪,而他扣下自己,无非是替朱明月拖延时间。

玉里对此嗤之以鼻,想从上城这样的地方逃跑,无异于痴人说梦。之前跟凤于绯讨论过的那些脱身之法,不过是哄他的罢了,十几年来,她就从没见到有人成功过——最后的下场,不是喂了虫蚁,就是丧命在蛇鼠腹中。

玉里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有些沾沾自喜,又有些趾高气扬,仿佛这一切都是她的杰作,这时候,就听头顶上传来男子的声音:“玉里,你还是姑娘吗?”

什么?

玉里脑子里忽然嗡的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时,一双手伸过来,落在她头发上。

微凉的手指从她的头发,缓缓抚摸到了她的耳朵、脸颊、下颚,最后又流连在了滑腻而紧致脖颈……玉里心中大骇,惊慌得不行,她一动都不敢动,更不敢抬头,只觉得心跳加速,连呼吸都灼热起来。

“我问你话呢,怎么不回答?”

“奴、奴婢……”

“嗯?你说什么,靠近点儿……”

玉里跪在地上,用膝盖慢慢往前蹭。她已经不习惯这样的姿势。在曼腊土司寨是不兴这种跪礼的,而在曼景兰,在上城,凡是近身伺候的奴才无不如此卑贱而恭顺,仿佛天生卑微如蝼蚁一般。

玉里原本跪得也不远,一直跪爬上了罗汉床的脚踏,那只轻揉着她脖颈的手,就顺势滑向了她的锁骨。薄薄的短衫圆领,领口还绣着浅绿色的花簇,男子修长的手指落在她脖颈上佩戴着的一串珍珠,然后伸进了衣领里。

玉里忽然身子一颤。

低垂着的眼睫,半眯半阖之间,她见到自己的胸前隆起一只手的形状,正肆意地在上面爱抚、揉捏。

玉里闭上眼睛。是的,她早就不是姑娘了,土司府里的侍婢,只要稍有姿色的,十有八九就被土司老爷采撷过了。可她从来未有过这种感觉,她感到恐惧,却无可逃避,让她兴奋,让她湿润,让她受宠若惊,又让她从灵魂深处发出战栗。

玉里轻轻喘息着,不由自主地挺起上身,将傲人的浑圆乳|房往男子的手掌里送。就在这时,忽听头顶上传来一声厉斥:“滚!”

玉里惶惑地睁开眼睛,不由得往床榻上看了一眼。男子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趴在罗汉床上,美艳绝伦的面庞一片潮|红,呼吸粗重,压抑而痛苦的神色让他的面容略微扭曲,额头青筋暴出。玉里想伸手去扶罗汉床的边缘,抬起手的一瞬,虎口上就是狠狠一痛。

“啊——”玉里的惨叫声在暖阁内响起。

守在外面亭子里的乌图赏和拓索两人齐齐一惊,快步走到抄手游廊里。乌图赏站在东屋的窗扉下面,隔着厚厚窗纱,朝裏面轻声问了一句:“老爷?”

好半晌,裏面传出话音:“没事!进个人来把她拉出去!”

玉里被抬了出来,身上没有伤,只有虎口上有两个深可见骨的牙齿印,鲜血淋淋。

朱明月是被疼醒的。

漆黑不见五指的地方,睁开眼睛,与闭着眼睛的时候没有什么两样。脸上隐约能感到凉凉的湿意,是淅淅沥沥的小雨打下来的感觉,还有草木似有似无拂过的微痒。

她身上很疼,也非常冷,能感到浑身从里到外都湿透了,又薄又湿的衣裳紧紧黏着身子,凉风一吹顿时引起了她止不住的冷战。可她刚刚一动,四肢百骸犹如被碾过一般的剧痛传来——尤其是两条腿,肿胀充血的疼痛让她颤抖。

这是哪里?

他们……没死?

“沐、沐晟。”

朱明月张开嘴,喉咙沙哑得厉害。

沐晟就躺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周围没有光,无边的黑暗似吞噬了一切,但她凭借手指的摸索,在地上摸到了他衣袂的一角。少女用手肘支撑着身体,慢慢地朝着他的方向爬过去,一点点,一寸寸,直到爬到了他身边,“沐晟……”

无助的小姑娘像一只孤单的雏鸟,拼命地呼唤着鸟巢裏面的伙伴。

男子没有丝毫回应,一动也不动地躺在冰冷的地上,风吹动他的衣摆微微掀起,而他安静得就像是永远地睡去了。

“沐晟。”朱明月又唤了一声,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吧嗒吧嗒掉在他的襟口上,晕开一个个小圆点。

需要多少勇气,才能直面死亡?

真正难得的不是慷慨赴死,而是明知生路渺茫,也要在万分艰难的情况下活下来。

当麻木的痛楚随着意识的清醒逐渐回笼,沐晟下意识地动了动手指,模模糊糊的神智支配着感官,让他觉得自己仿佛置身在一个闷热潮湿的洞里,空气窒闷,还有一股动物腐尸的味道。

“你怎么还不醒呢……刚刚又下雨了,很大,我就把你搬进了这个蝙蝠洞里,或许,也是老鼠洞……”

“这裏似乎是废弃了许久,除了一些又腥又臭的稻草,没看见其他的……可能是因为现在天亮了,蝙蝠都在我们的头顶上睡觉吧……”

有少女轻微低柔的话音,时断时续地在耳畔响起。

“如果到了晚上你还没醒过来,蝙蝠醒了,我们就会成为一顿便宜晚餐……不,我会在那之前再把你搬出去……但是我很累,我怕我撑不到晚上了……”

温热的气息拂在手指上,“你真的很贪睡,我都睡了两觉,每次醒来都发现你还在睡,一点动静都没有……其实我也很困,掉下深谷的那一刻,我以为自己就这么死了……以前我想过无数种自己可能的死法,从来没想过,会是跌落索桥摔死在深谷里。”

“沐晟,如果你醒过来,我就原谅你之前欺负我的事。”

“沐晟,如果你现在醒过来,我还会告诉你一个秘密……”

“好。”男子低沉喑哑的嗓音,轻飘飘地响在头顶。

朱明月抬起头,正撞进男子一双黑沉清透的眼眸里,眼底满是血丝,眼神却固执清澈,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你醒了!”

她眼中露出狂喜。

沐晟想要抬起手,抚摸一下她的脸颊,然而抬不起来。

“我真没用……”他朝着她笑。

朱明月的心狠狠一痛,刹那间,不知怎的就委屈了。

止不住的眼泪夺眶而出,犹如断了线的珠子顺着脸颊往下淌。害怕、无助、恐慌……这些被死死压抑在心底拼命忍着的情绪,忽然纷至沓来,将她打击得溃不成军。

沐晟凑过来,用尽了力气将脸依偎在她头顶,“珠儿……别哭……”

天光已开,投入洞内的阳光照在两人身上。男子的脸色灰白,浑身上下的衣裳都破破烂烂,头发上满是碎石和泥土,左耳朵一大摊血,凝固在脖颈上,深红色一片。

伏在他身上的少女,脸颊被蹭破了好几块,发丝凌乱,狼狈不堪。她想抬手抹掉眼角的泪,一双手却糊满了血污,指甲根根折断,甲缝里又是泥又是血。

“我很怕你醒不过来了,但是我知道,你一定会醒过来,可我更怕自己坚持不到你醒来的一刻……”朱明月无力地将头靠在他胸前。

“我醒了,别怕,有我陪着你。”

朱明月觉得疲惫不堪,她想闭目养神,或者是再睡一会儿。沐晟却不许,一刻不停地引着她说话:“珠儿,你是怎么发现这个崖洞的?”

他的声音很虚,一个字一个字却极为坚定。朱明月倚靠着他的肩膀,喃喃地道:“我醒过来后,天很黑,什么都看不出来,等我找到了你,我身上实在是太疼了,就迷迷糊糊地又睡了过去。等我再醒来,天刚刚擦亮,我发现……”

“发现什么?”

“发现咱们是跟着后半截断桥,摔在了半山腰的一个凸出来的残壁上,头顶上都是树……在身后不远还有一个洞厅。但是你的双腿被埋在了大石头下面……等我把你挖出来,我不敢动你,只好趴在你身边等,等着你的腿稍微消肿……”

周围除了大树、断壁,没有任何水源,擅自移动被掩埋过的伤者,很容易使其在获救之后短时间内丧命。危难关头,朱明月还记得爹爹曾经跟她讲过的这些话。沐晟是行伍之人,自然也知道这种情况下除了饮下大量的水,就是切开局部放血。可她只有一个人,浑身是伤,她甚至无法站起来……

沐晟感到鼻翼发酸:“后来呢?”

“后来……我不知等了多久,好像是天都大亮了。天又开始下起大雨来,我抱着昏迷不醒的你,一点点地朝着洞口的方向,爬啊爬,爬啊爬……不知怎的,最后就爬到洞里来了……”

少女的话音逐渐微弱下去,沐晟的心狠狠揪紧,汹涌而来的心痛几乎让他肝肠寸断。为什么他不能早点醒过来?为什么留下她一个人?那种情况下,她又是凭借着多大的毅力和勇气,才在站都站不起来的情况下,将他从石堆里挖出来,然后硬是把他拖进了洞里。

难怪,她的两只手会成了血肉模糊的样子……

“珠儿,别睡过去,陪着我……”

沐晟想伸手抱住她,然而他试了几次都抬不起来,胳膊上的肌肉是触目惊心的紫红色,软绵绵的没有力气。他想撑着坐起来,可他的腰部往下早已没有知觉,双腿肿胀麻木得就像不是自己的……

沐晟从没像现在这样痛恨自己的无能,他只能拼命地用下颚蹭她的额头,“别睡,珠儿,跟我说话……”

以两人目前的状况,每一时每一刻都很危险。他们都受了严重的伤,尤其是沐晟,负担着两个人的重量从高处狠狠摔下来,下肢又被砸在大石块里,失血过多,很可能五脏移位。而朱明月发烧了,在筋疲力尽之后,身上穿着又湿又冷的衣裳,再加上出汗、受风……

“沐晟,我想家了……”朱明月觉得眼前发花,神智也开始不受控制地溃散,“如果我死在这儿,不要把我送到沈家的锦绣山庄……”

“你不会死,我也不会让你死!”沐晟几乎是大吼着。

“我相信你,可是我真的很累……沐晟,我想睡一下,我的身上好疼……”

朱明月的身体如火炉一样发烫,开始说胡话。

这个洞里又闷又热,空气不流通,没有任何食物、水源……沐晟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想要大声呼喊将她唤醒,急火攻心,加之流血过多身体极度虚弱,使他蓦地感到一阵阵剧烈的晕眩。

残存的意识逐渐抽离他的脑海,沐晟半睁双眼,死死撑着不让自己昏迷过去,就在这时,模糊的视线中,一抹穿着红色僧袍的身影出现在了洞口。

朱明月刚刚还跟他说,他们是在半山腰的一个凸出来的残壁上,洞口斜着朝外,很可能是个蝙蝠洞。而他们俩是从上面掉下来的,除了蝙蝠、飞鸟这些长了翅膀的,此时此刻,不可能再有第三种活着的东西出现在这裏,可现在洞外偏偏站着一个老和尚!

他当然希望是来救他们的,这或许是他们活下来的唯一希望,可沐晟不敢抱以侥幸。

咬着牙,男子以巨大的意志力抓起手边的一块石头,手臂传来的剧痛让他浑身不受控制地痉挛,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抬起胳膊,但他要试一试。

然而那老和尚进洞后,也不走近,先是朝着他打了个稽首,然后道:“施主不必惊慌,老僧是来救你们的!”

一句话声似洪钟,格外嘹亮。

惊雷般的回音在洞内一波波回荡开来,沐晟只感到脑袋“嗡”的一下,天旋地转,就失去了知觉。

老和尚的确是来救他们俩的。

虽然只有他一个人,但身为七级武僧,这位德高望重的布施阿戛牟尼,仅凭一嗓子就将沐晟震晕了过去,然后又凭着一己之力将两个人依次扛出了洞窟,装进大竹筐里,顺着垂直的绳索一点点顺下了山谷的深处。

沐晟在一股刺鼻的药味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石床上,朱明月就躺在他旁边不远,也是一张石床,盖着又轻又薄的被子,安安静静地睡着。

一颗心才算是落了回去。

“我佛慈悲,施主醒了。”

这时,一道洪亮的声音响起。

沐晟觉得很熟悉,应该是那个出现在洞口的老和尚,听声音很像。

“请、请问……”他的喉头肿得老高,说话犹如火燎一样疼。

“老僧法号‘布施’,此处是崖底石窟,有草药、有僧人,也有吃食,施主什么都不用担心……”

说到此,布施老和尚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道:“对了,跟你一起的那位女施主也很好,她的烧退了,刚才还喝了药,但她的身体似乎经受了过度的疲劳,需要长时间的睡眠休息,一时半刻还不会醒。还望施主你也要好好养病才是。”老和尚正在捣药,一下一下,手腕极用力,将石杵撞得砰砰作响。

沐晟躺回去,眼睛望着头顶的石壁。此处应该也是一处洞穴,像是宫殿一样宽敞,四壁都被打磨得光滑而圆润,上面描绘着多彩而神秘的佛家壁画,最中央悬着一朵巨大的石刻莲花,花瓣层叠舒展,极为艳丽。凹槽里有灯盏,一团团亮幽幽的光簇,将整个洞厅辉映得光影交错、光怪陆离。

在两个石床的中间还架着一口大锅,底下烧着柴薪,锅里咕嘟咕嘟煮着什么,上面盖着一个竹篾。刺鼻的药味就是从这锅中发出来的。

“要不是遇到老僧,两位施主就算没喂蝙蝠,也要活活饿死在裏面。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老僧今日的功德很圆满。”

老和尚一边捣药,一边自言自语。

“多谢大师出手相救……”

沐晟咽了口唾沫,艰难地道。

“不谢不谢,你们若死在洞里,老僧还要给你们收尸,然后费劲扛到山上去掩埋掉。同样是积德行善,老僧更愿意跟活人打交道。”

“敢问高僧,她、她的伤重吗……”

“那位女施主只是皮外伤,来石窟做客的比丘尼给她处理过了。”布施老和尚从石碗里抓出一把捣出浆汁的碎药末,揭开竹篾,均匀地撒进锅里,“倒是你,比较麻烦……”

沐晟的身体的确比较麻烦,除了多处擦伤、手上的刀伤之外,他左腿的小腿胫骨折断、趾骨断裂两根,右手的桡骨轻微受伤,另有肋骨断了一根,内脏也有轻微出血……

这或许不是他有生以来最重的伤,却是最惨的一次。但是老和尚说:“老僧进洞前,看到悬在洞窟上方的一大截断桥,支离破碎的……啧啧,只差一点,你俩就跌进深渊万劫不复了。可是从那么高摔下来,却也足够让你们粉身碎骨,好在上面有树干做了缓冲,顶多让你成为一个半残。”

半残?

好吧,活下来已经很庆幸。

“不过嘛,”老和尚话锋一转,“你双腿很及时地做了伤口切压,是那位女施主给你弄的吧……小姑娘够勇敢的,也真是很厉害,换成一般人,不是吓得昏过去,就是早哭死了。”

她的确很厉害。

沐晟望着石床上少女的安静睡颜,心裏蓦地一片柔软。

久别重逢,却又九死一生,他险些失去她了,如今失而复得,让他感谢苍天的同时,对面前这个老和尚更是产生了深重的报答之意。

这时,老和尚又道:“因为有了及时的处理,虽然局部伤口有些发炎,但是好在你遇到了老僧。”老和尚背对他坐在石桌边,每说一句,就从桌上分拣一种药材出来,也不知在捣鼓什么,“待会儿,等这一锅药下去,老僧再给你接骨,不出半月,保准让施主你生龙活虎、活蹦乱跳的。”

这就是说,不用成为半残了。

沐晟仰面躺在石床上苦笑。

“但是老僧很奇怪,受了那么重的伤,你俩是怎么跑到洞里去的……”

老和尚嘀嘀咕咕一句,站起身,将菜刀上的药末都投进锅里。

跳跃的烛火欲明欲灭,沐晟这才看清楚老和尚的模样,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半张脸皮!并不是戴了什么面具,而是这老和尚只有半张脸是完好的,另外半张脸坑坑洼洼一片,甚至看不出来五官,呈现红褐色的皮肉,纠结在一起,甚是可怖。

仿佛感受到沐晟直勾勾的目光,老和尚一愣,恍然道:“啊,不好意思,忘记戴面罩了!”

老和尚说罢,转身从石桌上拿起一块黑色罩子,从上往下套在脸上,可也只罩住了鼻子往下,额头和发际线仍然泾渭分明。

沐晟猛地咳嗽起来,道:“布施高僧是世外高人,有缘得见,在下姓沐,在家行二,高僧叫在下沐仲便是。”

“沐仲。”

半脸老和尚砸了咂嘴,点点头。

等到锅里的药材煮好了,偌大的洞厅里满是氤氲的苦味,闻得久了,也不觉得太刺鼻。揭开竹篾,热气腾腾的,老和尚一勺一勺地往面前的石碗里舀,盛了满满一碗,才递到沐晟跟前。

漆色如墨的药汤,浓郁的苦涩直钻鼻息。

沐晟眼睛都不眨一下,用伤稍微轻些的左手端着药碗,一仰头就喝光了。

老和尚接过空碗,笑着道:“沐施主就不怕老僧在这药里下毒?”

苦涩的药汁入喉,却是舒服了许多。沐晟无法施礼,只好单臂平举,握拳道:“高僧救了我二人的性命,大恩无以为报,若高僧要在下的命,在下自当拱手相送!”

老和尚又是一笑:“好,这话老僧先收着。”

沐晟道:“高僧为何不问我二人的来历?”

“问什么,你们掉下来的地方,可是赫赫有名的上城赫罕的后殿,除了大蚂蚁就是大老鼠,要不就是大虫子。昨天听石窟外的小僧弥说,大雨下着下着,突然从天空中噼里啪啦掉下一堆一堆的老鼠……就是你们俩的杰作吧!”

老和尚揭开竹篾,拿起勺子又盛了一大碗,道:“但你们两个都是汉人,肯定不会是曼景兰的人——老僧在这石窟中多年,还从来没见过安然无恙从后殿活着闯出来的外人。当然,你们一定也因此九死一生,但你们肯定不会是那白孔雀的客人或者友人,否则何用如此狼狈还险些送命。”

白孔雀,就是那九幽。

沐晟道:“假使我二人是那九幽的客人或者友人,布施高僧便不会出手相救?”

“救,众生平等,当然要救。但老僧会再喂你们喝几帖特别的药。”

老和尚说罢,咧开嘴,露出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容。这笑容因那红褐色纠结的皮肉,显得格外诡异,昏暗的烛光下让人头皮发麻,沐晟咳嗽了一下,接过药碗道:“敢问高僧,可知那索桥通向哪里?”

老和尚道:“你们拼了命也要过桥,居然不知道目的地?”

沐晟摇了摇头,据实相告道:“我二人是误打误撞进了那片地方,退无可退,不得已一路硬着头皮往前闯。”

老和尚直直地看着沐晟,好半晌,才道:“这么说来,你们俩果真是那白孔雀的客人或者友人?”

沐晟道:“实不相瞒,在下算是‘友人’,而她,则是‘客人’。”

占全了。

原以为老和尚当时就要发作,却见他愣了一下后,呵呵地笑道:“沐施主可真诚实,可你为什么要告诉老僧?就不怕老僧翻脸不认人?”

沐晟道:“我二人的身份并不难查,尤其在这上城、在曼景兰,只消出去仔细一打听,布施高僧自当了然,根本瞒不住。”

他的身份或许能瞒住,可她不能。

作为这届从曼腊土司寨来曼景兰出使的唯一一位祭神侍女,可谓备受瞩目,而她的汉人身份就是最大的破绽。

老和尚拿着勺子一下一下搅着锅里的药汤,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纠结,片刻,有些为难地说道:“有道是出家人慈悲为怀,可老僧平生最恨跟那白孔雀有来往的人,你二人老僧救是救了,但老僧也不愿意违背自己的心意。这样吧,救你,或者救她,你来选一个——若救你,我就给她喝那种特别的药;若救她,我不给你喝那药,但也不会再医治你,你下半辈子恐怕就要在床榻上度过了。”

沐晟像是就等他说这话,道:“救她。”

毫不犹豫的一句话,老和尚一笑,道:“年轻人,说话之前多考虑考虑,别追悔莫及。”

“请布施高僧救她。”

沐晟道。

“既然是这样……”老和尚握着木勺的手一下一下敲击着勺柄,“这可让老僧更为难了……不成,还是不成!老衲决定既要救你们,也要给你们喝那特别的药!就这么定了!”

老和尚自顾自地说罢,又兀自松了口气。

沐晟哑然地看着他,心下又是焦急又是懊恼,刚想要解释两句,药力上来,让他头脑一阵发昏发沉。他甩了甩头,感觉神智开始不清楚,只得苦着脸叹息道:“无论如何,还是要多谢高僧的一片……‘厚爱’。另外,在下刚刚那个问题……”

“沐施主真想知道?”

“还请高僧赐教……”

“告诉沐施主也无妨,索桥的对面,有一座石塔,名唤‘般若修塔’。”

玉里此刻怕极了。

这种暑热发汗的天气,却缩在床榻上抱着被衾仍不住地颤抖,她面如白纸,眼下一大片青黑色,显然是整夜没睡的样子。

凤于绯坐在她的床榻前,一个劲儿地轻哄安慰。他也不知道她是怎么了,昨个午后去了一趟那九幽跟前,就变成了这副样子。

“莫不是九老爷为难你了……罚你了……”凤于绯道。

玉里使劲地摇头,而后吞咽了一下,用颤音道:“奴、奴婢被豹子给咬了。”

她说罢,伸出右手,急急地要拆掉包扎在虎口上的绢布。

凤于绯赶紧拦住她。昨日她被抬回小楼的时候,凤于绯也过去了,在她虎口处那两个深可见骨的牙印,血淋淋的,还撕下一块皮肉,惨不忍睹。

“傻姑娘,我只是关心你,又不是让你向我证明什么,你这么紧张干嘛,”凤于绯说到此,又面有不悦道,“倒是你,我不是跟你说过,在我面前,无须自称‘奴婢’。”

“公子……”

玉里听得耳热,抬眸,泪水涟涟地望向凤于绯。

见状,凤于绯改坐到床榻上,伸手将玉里的肩膀揽在怀里。玉里顺势将头靠在凤于绯胸前,“公子,你在我这儿,将沈公子一个人晾在那边,合适吗?”

“沈兄?沈兄倒是巴不得看见我呢。”提起沈明琪,凤于绯意兴阑珊,不咸不淡道:“再说了,刚刚在我出门之前,有侍婢过来禀告说九老爷要见他,估计这会儿正在修勉殿西侧的暖阁呢。”

他可别一言不合,也被九老爷豢养的那只小畜生给咬了。

凤于绯坏心地想。

修勉殿前。

阳光照耀着丹陛上的描金红毯,金浪翻滚,一片片荡漾灿烂的辉光。

沈明琪面色极不好看地站在丹陛上,连乌图赏笑呵呵的招呼都没回一个,冷着一张脸。

“你觉得是我将沈小姐藏起来了?”

那九幽背靠在冰凉凉的玉座屏风上,两侧是给他打扇的侍婢。

“九老爷,舍妹一介清白无辜的女孩子,还是澜沧的祭神侍女,好端端待在小楼那边做客,突然间莫名其妙地失踪。九老爷作为勐海之主,难道不该给沈某一个交代?”沈明琪义愤填膺地反问道。

他心裏急死了,一听玉里说起朱明月失踪了,他心裏就有种不好的预感。而到现在将近两日过去,一点消息都没有!怎么可能失踪了呢?还是在上城这种地方!

“沈当家这话说得可不对,就算要交代,也是向我们土司老爷交代,与沈当家何干?”

乌图赏话说得极不客气,面上却是笑着的,“再说,沈当家在第一时间得知了沈小姐失踪,不但不坦言来报,反而私自扣下沈小姐身边的奴婢,意欲何为?岂不是沈当家早知道沈小姐的打算,偏袒她趁夜逃离小楼在暗处做什么手脚……九老爷还没追究你们兄妹二人狼狈为奸、意图对勐海不利,沈当家居然还恶人先告状!”

“这简直是……血口喷人!”沈明琪怒极道:“说话要讲究凭证,乌图赏管事污蔑沈某可以,断不能污蔑舍妹!”

“后殿昨日出事了,沈当家不会不知吧?”乌图赏道。

沈明琪怒目而视:“出什么事了?这又与舍妹何干?”

“沈当家别急,你听老奴说啊。”乌图赏道:“前日晚上在后殿的位置,死了我上城的五个守衞勇士;昨天上午,后殿芭蕉林深处着起了大火——那林子是我上城的一处禁地,凡没有老爷的准许,一律不得靠近。沈小姐和伺候她的一个侍婢,在前天晚上失踪。”乌图赏说到此,轻笑两声,“这上城之中,眼下除了沈当家、凤公子,还有哪位,就沈小姐这么一个外人,随着她的失踪,后殿一下子发生了这么多事,说与她无关,会不会有人信?”

沈明琪眉头皱紧,片刻,冷冷道:“你们死了人,有可能是你们自己的内斗,也有可能是这上城中有人通了内鬼;至于那什么林子着火——这种闷热风燥的天气,密林那种地方最容易起火。而舍妹失踪,更有可能是被坏人掳走的!出了事,乌图赏管事不想着去查,反而往舍妹身上栽赃,岂不可笑?”

乌图赏没想到沈明琪会这么抢白他,顿时噎得说不出话,“你、你……竟然如此狡赖!”

这时,就听宝座上飘来一声优雅之极的嗓音:“沈小姐已是伶牙俐齿、巧舌如簧,想不到沈当家也是不遑多让。你们兄妹两个倒真是一家人。”

沈明琪面色冷淡,毫不客气道:“多谢九老爷夸奖。”

乌图赏甩了甩袖子,对沈明琪的回答满脸讥讽。

“这样吧,既然沈当家一口咬定沈小姐是无辜的,那么大家各退一步,此事就先按下不提。我还会派人去找寻沈小姐的下落,以免她真是被掳走的,好及时救她脱离苦海。沈当家觉得如何?”那九幽忽然很贴心地道。

沈明琪狐疑地抬起头:“九老爷此话当真?”真有那么好心?

那九幽道:“我从来一言九鼎。”

“那好,沈某在此多谢九老爷,也代替舍妹多谢九老爷。”

沈明琪拱手一拜。

那九幽摆了摆手,表示无需多礼,“我只有一个问题想问沈当家。”

“九老爷请讲。”

“黔宁王去哪儿了?”

沈明琪面容一滞。

“黔宁王在上城做客已有多时,就算不用日日招呼,我这个做主人的也不应该失去客人的下落。”那九幽唇畔一点笑意,“沈小姐是代表澜沧而来的,她失踪了,看在土司老爷的面上我可以暂时既往不咎。但黔宁王不见了,这罪过我可担待不起,尤其咱们之间还有一笔大买卖,作为合伙的盟友,我不应该被蒙在鼓里,不是吗?”

那九幽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沈家明珠,不是因为沈明琪的关系,而是因为祭神侍女的身份才被那九幽重视。

“沈某只不过区区一介商贾,只提供给九老爷和王爷财力上的支持,至于其他……您二位之间孰是孰非,不是沈某能够参与的。”沈明琪不咸不淡地说道。

那九幽何尝听不出沈明琪的话音,道:“沈当家可不只是一介商贾这么简单。当年的巨富,更兼资助大明朝廷修筑城墙的惊世壮举,才留下那一句‘沈家万三,富甲天下’的美誉。随着当年接二连三的大祸,沈家凋敝殆尽,传奇富商消失了,随即出现的却是云南府富甲西南的锦绣山庄——作为沈万三的后人,沈当家是当之无愧的‘系出名门’。”

沈明琪瞳孔一缩,抬起头来,看着宝座上的男子:“九老爷究竟想说什么?”

“我知道黔宁王想要什么,自然也知道你想要什么,沈当家,为了恢复家门昔日的荣光,为了祖上能够平反昭雪,沈当家殚精竭虑不惜冒着掉脑袋的危险,跟着黔宁王一路到此,应该也不希望最后功亏一篑,或是被李代桃僵吧?”

沈明琪道:“九老爷说什么?沈某怎的不明白。王爷乃是沈某的大恩人,更是沈家的大恩人,难道还会坑害沈某不成?九老爷莫要枉做小人!”

那九幽将双手对顶在一起,不以为忤地道:“你可别误会,我并非是要挑唆你与黔宁王之间的关系。事实上,我跟黔宁王站在一处,他的敌人,就是我的敌人,我又怎么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那九老爷是什么意思?”

“打仗即是金银铺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怠慢一点儿都有兵败之忧。我勐海的财力虽不及锦绣山庄,却也富庶可观,尤其两处重要力量,都是这其中必不可缺的一环。沈当家若是能跟着那余下二十三名商贾,统统投到我的麾下,我们拧成一股绳,再去跟黔宁王合作,届时付出的代价一样,最终收获的可就不同了……”

“九老爷真是会说笑,勐海的财力?”沈明琪按捺不住愤怒,连连冷笑道:“勐海的财力,大多还不是来源于我们这些云南的巨贾!”

乌图赏眉毛一竖,当即就要发作。那九幽一摆手,道:“我知道,你们素来恨我劫掠你们的货物,欺压你们的商价,但你们要想想,此一时彼一时,你们过去所有的损失都将在往后得到千倍万倍的补偿——这前提是,我们的事,能成;若不成,千金散尽徒劳无功还是万幸,满门抄斩怕是逃不掉了。既然赌的是命,想要得到的多些,不应该吗?”

沈明琪道:“九老爷这是趁着王爷不在,要违背当时的盟约!”

那九幽摇头:“不,我只是要加码。”

沈明琪道:“王爷不会同意!”

“不管他同不同意,反正其余的商贾们都同意了。”那九幽摊手一笑,“商人本来就重利轻情意,何况这是他们应得的。”

“你——”沈明琪大惊,道:“九老爷居然背着王爷,跟那些商贾私底下有来往!九老爷就不怕因小失大,得罪了王爷!”

那九幽道:“大家各取所需,唯有沈当家一个人是死脑筋。至于黔宁王,他可是个聪明人,对已成定局的现实不会反驳,他也不能反驳。否则撕破脸,谁都不好看。”

前前后后这一番压倒性的言辞,让沈明琪已然是无言以对,他很想抗争些什么,但是他又不得不承认,那九幽的这些话句句都是事实,一针见血。沈明琪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脸色比刚来时还难看。

这时,又听宝座上的男子道:“我知道沈当家重情重义,一时之间可能还接受不了,不着急有结论,你可以慢慢想。”

“如果沈某不答应呢?”

沈明琪咬着牙道。

“除非沈当家不在乎你妹妹了。”

说话的是乌图赏。

“这……你们刚才还说珠儿的失踪不是你们捣的鬼!无耻!卑鄙!”

沈明琪顿时怒不可遏。

那九幽颇为无辜地道:“令妹的事当真是与我无关。只不过……令妹这个祭神侍女的身份,在勐海游刃有余,回到澜沧可就不一样了,难道她没跟你说过?”

沈明琪一愣,皱着眉没有说话。朱明月没说过,事实上,两人什么都还没来得及说,她的人就不见了。但是那九幽的话又不像是危言耸听。莫非,真是因为澜沧发生了什么事,珠儿才失踪的……

那厢,乌图赏道:“沈当家,做人要懂得知恩图报。九老爷看在沈当家的面子上,给了沈小姐一个天大的恩典,让她在回去曼腊土司寨时,有足够的分量去对付土司老爷和土司夫人。要不然,沈当家以为九老爷为何要多此一举搭救一个外人,还一并将‘传国玉玺’交给了她!”

乌图赏的话,让沈明琪整个人一震,“什么?”

上城的做客,传国玉玺……

这些都是那九幽故意安排的?

那么澜沧果然是出事了吗?珠儿引以为护身的唯一一个倚仗出了问题?

沈明琪的心裏忽然大乱,太多是他始料未及,却又不甚了解的事,他为什么没能在有限的时间内抓住机会好好问问珠儿,又或是当机立断在见面的第一日就安排珠儿离开?这就是他这个做哥哥的对妹妹的照料?沈明琪一阵阵追悔莫及,此刻恨不能立时就找到沈明珠,或是替她去承受这些磨难。

而一边是自己的妹妹,一边是黔宁王,手心手背都是肉——黔宁王是他沈家的大恩人,恩同再造,绝不能辜负;珠儿是他曾经亏欠过、发誓要用毕生去弥补的亲人……沈明琪心乱如麻,只感到前所未有的挫败感和无助。

乌图赏上前一步,伸手扶住沈明琪的肩,让他不至于恍恍惚惚地从丹陛上跌下去,而后抬头看向宝座上的男子。

那九幽注视着那书生模样的柔弱男子,片刻,漫不经心地抬了抬手,示意乌图赏可以将沈明琪送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