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白雀九幽(2 / 2)

明月如霜 水未遥 42660 字 28天前

“布达高僧,小女是来救你命的。”

不想让人知道的事就是秘密;隐蔽不为人知的事,也是秘密。很巧的是,在高僧布达的身上,这两种秘密兼具。前一种是他破了戒生了两个儿子,其中一个儿子在寺修行期间又破了戒,给他生了个孙子——对于被奉为信仰存在的得道高僧而言,这是毕生难以抹掉的污点,也是绝不可被原谅,是足以摧毁他的致命伤。至于后一种秘密,并非发生在他身上,仅是为他所知。

后一种,也是朱明月来到元江府的真正原因。

“小女是来救你命的,布达高僧。因为小女知道你的秘密,你们的秘密。”

“什、什么……”

在朱明月说出这两句话的时候,布达的瞳孔猛地一缩,浑身的毛孔都战栗了起来。也是在那一刻,他挺直了脊背,脸上是不敢相信的呆愣,像是听到了这世上最可怕的事情,仿佛比亲孙子吉珂的性命安危更重要,比他的声誉、若迦佛寺的声誉更致命。

然而紧接着高僧的眼瞳就暗了:“小施主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浓云遮蔽了月光,竹叶在风中摇摆得哗哗作响,黯淡的月色透过树梢洒在少女的脸上,随着叶片摇曳而欲明欲灭,浅铜色的肌肤被衬得有些透明,一双眸子黑嗔嗔,看得人一阵心惊。

沉默地对峙半晌,布达忽然笑了。

“小施主还年轻,不知道有些话可以说,有些话不能说,而有些话一旦说了,真是会死人的。”

朱明月略低头:“布达高僧这是在威胁小女?怎么,这么快您就不在乎吉珂小师父了?还是您认为吉珂的人跟小女一样也在这寺中?”她抬了抬手,很随意地往周围一指,“不妨挖地三尺找找看,小女可以保证,就算寺中僧侣将整个佛堂掀起来,都找不到他。”

有恃无恐的侥幸心思被毫不留情地戳破,布达恼羞成怒的面容沉浸在月光里,看起来有些骇人。须臾,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小施主,老僧实在不明白你究竟想要干什么!至于吉珂,如果小施主不交出来,莫非今时还想从我若迦佛寺全身而退不成?”

朱明月抿唇,微笑道:“用小女一条命来抵偿吉珂小师父的命,这笔买卖划算与否就看布达高僧怎么算了。”顿了顿,她的眸光流转,又意味深长地说道:“小女倒是听吉珂小师父说过,最近似乎有不少‘有心人’衝着‘洗眼神泉’而来,可有此事?”

布达霍然抬头:“什么有心人……若是说那‘洗眼神泉’,分明捕风捉影、荒诞不经,老僧早已辟过谣,小施主孤陋寡闻不觉可笑?”

“是么,但小女怎觉得这裏面另有文章,而其他人似乎也是这么认为的。”

“小施主到底想说什么……”

朱明月似没看见布达眼底流露出的危险,自顾自道:“沉寂两年又被旧事重提,布达高僧心裏很不好过吧……也是,再缜密的布局也终有暴露的一日,有些事情就要瞒不住了,布达高僧,您莫非还要苦苦支撑,妄图力挽狂澜于既倒?”

布达脸色骤然一变,双肩不受控制地颤抖,但他还是很快就强自镇定下来,冷冷笑道:“小施主的话,老僧怎么半句都听不懂。而你再巧言令色故弄玄虚,不外乎是图谋什么,老僧虽不觉得这小小的若迦佛寺有什么值得旁人觊觎,但还是与你坦言一句,无论小施主你意在何为,都不会在老僧这裏得偿所愿!”

最后半句说得极郑重,言下之意,就算是以吉珂的性命相要挟,也没用。

一下子就失去了威逼的筹码,还被反将一军,少女也不生气,只淡淡地笑了笑,道:“布达高僧,你还真是固执。可是你的固执,不仅会让你自己身败名裂,使你的至亲骨血死于非命,就连苦心经营数年的佛寺都会跟着一并赔进去……”她说到此,声线幽幽又道,“可即便是付出这些代价,那个秘密你也瞒不下去。”

“你!”

闻言到此,布达的面容剧变,大惊失色之下禁不住连连倒退了好几步,“小施主这话说得好生歹毒!又什么秘密来秘密去的,小施主倒是把话讲清楚,老僧一介出家苦修之人还能有什么事不可对人言?”他怒气冲天地大声质问。

“何必明知故问呢。”朱明月眼光直视他道,“今时今日小女能站在这裏绝非偶然,更何况,整整两年的相安无事,布达高僧就以为谁都不知道是你把人藏起来了?还是你当真认为,这勐海的主人素不理事,自始至终都被蒙在鼓里?”

最后的一句,像是咒语幽幽撞击开来,布达猛然心神巨震。

她不是在故弄玄虚,她知道他的秘密,她知道若迦佛寺的秘密!

这怎么可能?她怎么可能会知道——不仅是吉珂的存在,更有那个讳莫如深的秘闻?最近突然冒出来的那些人又是怎回事?还是说,这一切都是她的故意安排搅乱一池春|水!

勐海的主人……勐海的主人……

“说,你到底是谁派来的?你都知道些什么?”布达眼眦欲裂,语调陡然升高尖声道。

他的面容有些扭曲,强烈的恐惧和不安在一瞬间充满了胸臆,也是在那一刻,某种不顾一切的想法忽然从内心深处疯狂地蔓延出来,像是一团火焰在烧——这是她露面的第一日,这裏是中城,是若迦佛寺,这个小姑娘再信誓旦旦,也是独自一人在这裏狐假虎威。如果她从未出现过,如果她就此消失,是不是所有的烦恼都将迎刃而解,他的秘密、若迦佛寺的秘密就会继续隐瞒下去……

布达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少女,紧咬牙关默不作声,神色开始变幻莫测。

朱明月却将他的表情变化看在眼里,忽然笑起来,道:“布达高僧在想什么?莫不是在想此时月黑风高,此处又鲜有人来,倒是不失为一个不错的杀人埋尸地点,或者干脆扔下后山一了百了。”

布达闻言又是狠狠一震,脸上褪去血色,他艰难地抿着嘴角,有些苍白地辩解道:“什、什么杀人?埋尸……你在胡说些什么!老僧身为出家人岂会妄动杀念!”

少女似笑非笑地睇着他,那目光无声无息,却仿佛能洞悉他所有的意图。高僧布达心中一恸,死死地攥手成拳青筋直露。的确,他刚刚在想什么?想他虔诚修佛三十余年,因何竟会萌生杀意更有要置人于死地的念头!罪孽,真是罪孽……

看他面目绷紧恨恨地咬牙,看他眼底露出痛苦挣扎却又隐忍地将头埋在阴影里,半晌都不说话,朱明月道:“有没有那想法都好,小女想说的是,既然小女能到这裏来,其他人也会很快找过来——活命的机会稍纵即逝,换成别人,就不会再给若迦佛寺留考虑的余地了。珍惜小女提供的机会,布达高僧,别做出得不偿失又追悔莫及的事来……”

她说罢,揖礼转身,翩然离去。

“想走!”

刚迈出两步,手执降魔杵和戒刀的武僧和二级佛爷就蹭地上前,凶神恶煞地拦住了去路。

“让她走。”下一刻,高僧布达道。

“阿戛牟尼,不能放她走!”

“是啊,不能就这么轻易放她离开!”

“我说了,让她走!”高僧布达有些颓然又有些愤恨地呵斥了一声,然后垂下头将脸掩在双手里。若迦佛寺不能拦她,也拦不住她。

十几个武僧和佛爷面面相觑,僵持半晌,都恨恨地一垂手,让开了道路。

“布达高僧,我们很快会再见面的。”少女临走时道。

回到曼短佛寺,已经是子夜。

寺门早就落锁下钥,朱明月不能进山门,而是来到山寺外的寮室。

在黯淡的月色下踽踽独行,她的心绪忽然有些复杂。任何人都有秘密,有不想让外人窥探的私隐,某些秘密私隐一旦被戳开,每个人都可能不堪一击甚至足以致命。而且说到底,那老和尚根本不是为非作歹之人,甚至大体是个德高望重值得人敬仰的得道高僧。

似乎从很早之前,她就习惯了趋利避害,习惯了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可就在高僧布达崩溃的一刹那,她忽而有种兔死狐悲的感觉。

夜已阑珊,天幕中黑沉沉的连星星也不见几颗,只有一轮孤零零的月牙。阿姆和玉腊在门口等候多时,见到一抹纤细的身影出现在石阶上,两人才齐齐松了口气。

“小姐。”

“小姐。”

玉腊并没有死。早在阿姆跟玉里、埋兰两人商量要除掉玉腊之前,阿姆就将此事告诉给了朱明月,并且在朱明月那里得到了相反的授命。

阿姆为何会这么做?因为阿姆的真实身份是原亲军都尉府的人,是朱明月的死士。

朱明月又为何要保下玉腊?因为玉腊是黔宁王府的人。

跟随沈小姐来曼景兰的这四个奴婢,各有身份,关系复杂,身为死士的阿姆混迹其中,是计划之内毫无悬念。可就连朱明月都没料到,另外三人裏面居然有一个是黔宁王府培养的内线——玉腊原是因着红河彝族的小姐月弥进土司府事先安插|进来的一枚棋子,利用其在府中当差的便利,辅助月弥在神祭堂里站稳脚跟,并逐步达成勾引土司那荣的目的。但在那之前,玉腊之所以会在红河彝族黄草坝,又是因为她本是萧颜为了攀交纳楼普氏特地送进回新村的一个帮衬。

黔宁王府的人、纳楼普氏的人、那氏土府的人——玉腊的三重身份,在阴差阳错的安排下,就这样一直在土司府里有条不紊又错综复杂地悄然保持着。

没想到朱明月的到来,让原本表面平静的神祭堂突然翻天覆地,月弥被剥夺了祭神侍女的头衔,玉腊也因此回到中苑做回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侍婢。三股势力的精心谋算再一次被打乱。直到后来,二管事凑巧安排玉腊随行跟来伺候,朱明月让人去查她的底细,这才发现,一个身份无比复杂的人最终又一波三折来到了她的身边。

而玉腊在收拾行李时,无意之中发现了埋兰作为土司府影衞的竹牌,这让同为影衞的玉里和阿姆起了杀心,若非朱明月的暗中授意,玉腊这个内线不会在阿姆的设计下逃过灭口的一劫。

无巧不成书。

折腾了一日,浑身又酸又疼,朱明月抹了把脸,蹭了一手的脂粉,浅铜色的。

支起妆奁,宝镜里立刻映出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小片白皙的凝脂肌肤,其余都是大片的浅铜色,镜子里的少女再一抿嘴,更显得几分诡异。

不知曼腊土司寨的那几位大人物见到她这副模样,会是如何表情。

如果是土司那荣见了,或许会顿时火冒三丈,然后又是哭笑不得。

“奴婢听说,从小姐你进到元江府的内城,被人接到曼听寨子,再从曼听寨子出来,半路遇上无数本地的人,而后又进了曼腊寨子、进了土司府,见过了土司夫人,最后见到土司老爷,小姐你一直都是地地道道的汉人面貌,从未有过一点妆扮的意思。”

阿姆竹筒倒豆子似的一口气说罢,又咂嘴道:“小姐你知不知道,你这样让多少人感到苦恼,又让多少人觉得纳闷啊!”

的确,那些费尽心思把她弄进元江府的人,都无不为此苦恼,譬如玉娇、岩吉;那些一眼就看穿或者事先就洞悉她有企图的人,则又奇怪又纳闷,譬如三管事岩布、二管事西纳,也包括土司那荣。但是没人猜到,沈小姐始终刻意保持这些汉人特征,其实是为了来曼景兰做铺垫。

“不也正因为如此,肩负出使之命的唯一一位现任祭神侍女是汉女这个事实,不仅土司府的人知道,咱们知道,怕是曼景兰的人也都心知肚明。”

玉腊递过来一块帕子,被水浸过,温热正好。

阿姆扑哧一笑,“是啊,任咱们这位祭神侍女再如何粉饰,这雪白的肌肤、纤细的身段、出众的容貌、一举手一投足的姿态……都是无法掩盖的,就算她穿再地道的摆夷族高筒裙,说摆夷族语,都没法让她变成本地的姑娘,不能真正地融入当地。”

阿姆每说一句,手里的帕子就仔细地擦拭一下朱明月的脸颊和脖颈,铜色褪去,白皙浮现。

“于是这种先入为主的想法,以及以貌取人的习惯,就自然而然地让本小姐钻了众人‘有眼无珠’的空子——”朱明月学着阿姆的腔调,接过话茬道。比如说,在她一早领着几个武士离开曼短佛寺时,寮室的小和尚果真把她当成了不善言辞的婢女玉腊;再比方说,吉珂见到她时,听了她有些奇怪的口音,却压根没想过她不是族里人。

而最主要的妆扮手段,还要归功于阿姆给她精心准备的铜色脂粉。

“事实证明,小姐你之前那些汉家闺秀的拿捏,也不过是鱼目混珠的障眼法。”阿姆帮她拆头发,又挤眉弄眼道,“府里好些侍婢私下里议论,说祭神侍女的姿态多么多么曼妙,总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优雅,让人只见一抹背影就能知道是本人,云云。”

她的确有够拿捏,尤其在见到那荣之后。

“事实证明,事出反常即为妖,如果不是要勾引一个不知廉耻的色中恶鬼,就是另有图谋。”朱明月起身走到铜盆边洗脸。

“事实证明,对于谋算人心,小姐似乎与生俱来就有着某种天赋呢!”阿姆嘻嘻笑着道。

她跟她的时间并不长,却不得不佩服,在面对一些必要的人时,沈家小姐的一举一动,甚至是每个表情,都像是事先算计好的,她知道什么时候用什么样的口气说话,知道什么时候摆什么样的表情,也知道怎样表现才会把对方引得钻进自己预先设计好的圈套。

“小姐,奴婢到你身边可真不容易呢。”阿姆想起之前在土司府里的日子,有些怅然也有些慨叹,也甚是庆幸,是她。

这个时候,玉腊端着铜盆出去换水,门扉半掩,脚步声渐远去,阿姆抓紧时机凑过来道,“月儿小姐,那老和尚招了没有?”

“见过这一面后,可以完全确定,他不仅是知情人,更是参与者。”朱明月低声道。

“倒是得来全不费工夫。”阿姆松了口气的同时,又道,“对了,还有那个玉里……”

玉里和埋兰都是二管事安排的,自然要时刻听从朱明月的安排行事。今日,就是按照她的“计划”,三大侍婢陪着一个假祭神侍女,跟那释罗在中城里逛了一天。

见朱明月疑惑,阿姆道:“奴婢是指,之前她好像总找机会往小姐你身边靠,她会不会是别有所图?”

阿姆的表情有些拈酸,朱明月莞尔:“你暂时不用去管她。”

阿姆“哦”了一声。

“东西带在身上吗?”

阿姆自然知道朱明月指的是什么,起身走到窗前,驻足凝神细听了一会儿,确认外头没有丝毫动静四下无人,这才小心翼翼地从里怀贴身的小兜里掏出来。

是一个小布囊,里头裹着不大的一个物件。

递到朱明月手里之后,阿姆觉得这可能是要有大动作了,不禁有些迟疑地问道:“小姐,现在就要用到这物件了吗?奴婢发现在这曼景兰好像不只咱们这一支,还有其他人在跟,是不是要再等一等……”

朱明月拿着小布囊的手一滞,压低声音道:“今日之前,我一直有种很不安的感觉,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今日之后,这种不安的感觉更甚了。”

这样的感觉很不好,尤其是在如履薄冰踏错一步很可能付出极大代价的情况下。像她们这样的秘密渗透,保持身在暗处很重要,静观其变固然会在稳重取胜,但现在的情况已经时不我待,万一错失机会或者发生变故,整件事就会立刻全面溃败,一发不可收拾。

朱明月凝重的神色触动了阿姆,阿姆不由得有些紧张地问道:“小姐,是不是出了什么岔子?”

朱明月摇头,“我也说不好,但有些事似乎不像预想的那样,某些地方,也怕要出纰漏。”事实上,她的直觉一向很准,宫中那几年除了谨慎仔细、处处留心之外,很多时候,正是她的直觉救了她。

阿姆咬了咬唇,却见玉腊端着换好水的铜盆进来,刚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不知小姐打算何时再去一趟?”

朱明月不动声色地将小布囊收起来,“明日夜里。”

“这么赶?”

再不赶,恐怕就没机会了。

阿姆跟着朱明月在次日天不亮从后山摸上了山门,卯时刚到,埋兰和玉里一个等在侧门外、一个等在屋门口,四人会合之后,玉里又动作利落地给沈小姐梳妆打扮。

这日,是去见那九幽的日子。

这也是主仆几人来到曼景兰的第三日,七月初十,值得庆幸又有些奇怪的是,安排召见的地点不在上城赫罕,而是设在了中城的曼遮佛寺。

曼遮佛寺是个高僧辈出的寺庙,建在中城的最南端,寺庙的半个后院紧挨着茫茫雨热深林,林子的另一端,就是曼景兰两小寨之一的芒允寨子。

据传,数年间曼遮佛寺中接连有高僧驾鹤西去,在荼毗场的化身窖中经久未腐,肉身不死,被供奉在寺中石塔为前来祈愿的善男信女们带来福祉恩泽。所以,芒允寨中劳役的平民和奴隶,总会在斋戒之日特地穿过浓密树林,不畏林间瘴气毒虫,来曼遮寺里祈愿上香。

还是那释罗亲自来接,主仆一行人下了山门,就坐上了华丽而宽敞的辇舆,在前面拉车的也不是马匹,而是十二个身强力壮的家奴,粗绳勒在皮肉上发出的闷声,夹杂在整齐划一的哨子声中,整个车身缓慢而平稳向前。在遇到坑洼或泥泞地时,家奴会将辇舆架起来扛在肩膀上。

巳出发,短短的一段路,因走得慢,晌午还未抵达。

一路上,又是红毯铺地,又是侍女洒花引路,隆重而热闹,惹得万人空巷,倒是让中城的百姓透过半遮半掩的纱帘,仰视到了来自曼腊土司寨的祭神侍女的无双姿容。

然而到了曼遮佛寺,却没见到那九幽。

因为半个时辰以前,中城的某座佛寺走水了。

消息禀告给那释罗的时候,后者怔了一下,与那侍者耳语几句,才转过身来,无比抱歉地跟沈小姐道:“祭神侍女勿怪,这中城之中多是木质结构的楼宇,一旦走水,很容易祸连到周围,燃起熊熊之势,九老爷大抵是忧心城中的那些佛殿佛塔和千百僧侣,前去探看情况了。”

那九幽是在接到消息后,即刻领着几个随扈离开的,连山门下的侍衞都没带走,可见走得很急也相当仓促。与祭神侍女一行人的到来刚好相差两炷香的时间。这可是在众人的意料之外,闻言,主仆四人又感到分外奇怪,佛寺走水,多派些武士奴仆去救火就是了,缘何尊贵的九老爷还要亲自去这一趟?

“那释罗管事,不知遭殃的是哪座佛寺?”不会就是她们下榻的曼短佛寺吧。

玉里没问后面,那释罗也能猜到,忙摆手道:“不是不是,走水的那座寺庙距离曼短佛寺隔着一道山谷,火势再大也蔓延不过去的。”

隔着一道山谷,那不就是若迦佛寺!

知道祸不及自身,玉里、埋兰等人无不松了口气,阿姆一直在看那释罗的表情,瞧见他的脸色有些阴霾,就像是恨不能即刻也飞到失火当场一样。正巧这时玉里也抬起头,与阿姆的目光撞上,两人对视一眼,都微微点了下头,表示对这件事的发生感到蹊跷。

“那咱们……”

“哦,都这个时辰了,午膳就在曼遮佛寺用吧。”那释罗反应过来,伸手招来一个小和尚,吩咐道:“去斋堂准备准备,一切还按照九老爷交代的规格来。”

没见到那九幽的本尊,一行人在曼遮佛寺享用了那九幽留下的三位庖人亲手烹制的午膳,不是寡淡的淡素斋,而是色香味俱佳、食材精贵的斋菜佳肴,这让吃惯了土司府膳食的玉里等人,俱是眼前一亮,尤其还有几道精致的点心,蝴蝶酥、梅花凉糕、松子糖、燕窝酥……香香甜甜的气息,让人食指大动。

阿姆将一颗松子糖丢进嘴裏,立刻捧着脸颊眉眼儿弯弯:“好甜喏……”

埋兰也夹起一块蝴蝶酥,咬了一小口,但觉浓甜馥郁,齿颊留香,“这裏好些都是汉人的吃食吧,在咱们土司府里都真真是见所未见,尝所未尝。”

那释罗陪着用膳,一筷子一筷子地夹,有些心不在焉:“是啊,九老爷特别让庖人去学着做的,用以招待远道而来的客人。”

埋兰闻言朝沈小姐的方向眨了眨眼,神色颇是暧昧。玉里也感叹道:“九老爷体恤至极,如此费神,倒是劳烦了。”

她们这位祭神侍女的汉人身份虽说未曾拿到明面上来公布,却也心照不宣,原以为素来对汉人有敌意的九老爷会因此刁难苛责,想不到竟然心细善待若此,倒是她们奴仆几个跟着沾了光。

一顿膳食足足用了半个时辰,席间谁也没多提关于若迦佛寺走水的事,而玉里原本还打算问是否要待在曼遮佛寺里等九老爷回来,眼见那释罗明显不欲多留,便乖觉地先行提出返回曼短佛寺的请求。

正合那释罗的意。

酉时四刻,主仆一行人回到曼短佛寺。

对面山上的若迦佛寺起火大抵是扑灭了,又像是刚熄灭不久或者火势原就不小,已经过去了这么大半天,途经山脚时还能瞧见山巅冒起的黑色残烟。

“小姐,若迦佛寺怎么会突然起火了呢?”阿姆问朱明月。

此时此刻,玉里下山门去送那释罗了,埋兰则在院中安排奴婢们将一筐筐从曼遮佛寺带回来的水果放置在何处,屋内,只留下一个吃多了的阿姆捧着肚子消食。

“据说是一个小和尚不慎碰掉灯烛,烧着了帘幔,帘幔又把殿内堆放着的大量干草和柴火燎着了,最终引致大火。”朱明月说的是玉里刚刚从帕沙瓦小和尚处得来的消息。

“小姐你前脚才刚跟布达老和尚说过话,翌日这若迦佛寺就着了大火,是不是太巧了点?奴婢觉得这火一定有问题。”难得有顺理成章的独处机会,阿姆赶紧多说两句——“但是也不对啊,小姐你去若迦佛寺的时机乃是临时起意,是因为九老爷推迟了召见祭神侍女的时间才会选在昨日,比原计划恰恰要早了许多,不应该这么快就露出风声去。”

阿姆在脑海里一遍遍筛选那些有可能泄露秘密、有机会泄露秘密的人,“莫非……是土司府跟来的那些影衞有了二心?”

“不会,”朱明月摇头,“而且假使是他们,第一个出差错的也应该在吉珂那边,不应该大动干戈烧掉若迦佛寺。”

那荣能派到她身边跟她来曼景兰的影衞,必是忠心得力之人不用作他想,那荣也必定有牢牢控制住他们的办法,让他们即便脱离自己的眼睛也绝不敢背叛。这一点,在那荣跟朱明月摊牌决定互相辅助互为利用的一刻,朱明月便心中有数。

“无论如何,还是小姐有先见之明,早早做了准备。”阿姆有些欷歔又有些后怕地说道。

要是让若迦佛寺就这么付之一炬,等于苦心经营许久却给别人做了嫁衣裳,还要面临功亏一篑的恶劣局面。当真好险。

朱明月有些静默,“这场火一烧起来,倒是那九幽的行为足以说明一切。”

身为堂堂的勐海之主,有什么了不得的让他急不可耐地亲自前去查看火势?或者说,在若迦佛寺里有什么让他放心不下,不得不去亲眼看看才能安心?

朱明月直呼其名,让阿姆吐了吐舌头,刚想说什么,这时候,埋兰擦着额头上的汗,推门进来。

“热死人了,这午后都快过去了,太阳还这么大。”

阿姆笑嘻嘻地跳下软榻,给埋兰倒了杯茶,“姐姐,数了没有?是菠萝蜜多,还是龙眼多?”

埋兰接过来喝了一大口,娇嗔道:“就你喜欢那些甜津津的东西!菠萝蜜有八个,龙眼两筐,芭蕉和香庵波罗果最多,还有一些我也没见过的,大多是刚摘下来,掸了水,新鲜得很,够你吃到晚膳都吃不下!”

阿姆欢呼一声。

正在这时,玉里也从山下送完那释罗回来,手里还捧着一盘剥了壳的龙眼……

傍晚来临之前,暮色沉沉,天空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勐海之地本就多雨,又雾气迷蒙,几乎常年都缭绕在雨雾之中。此刻浓云遮蔽了天光,微雨细细,土地的潮气泛上来,小片沼泽地里还插着削尖的老竹,浑黄的泥水不断从竹管中汩汩冒出,浊气缭绕,更给山寺增添了一抹烟迷和孤寂。

一抹纤细的身影撑着一把黑色的竹伞,独自走在山间的小径上,没有提灯笼,以至于每一步都走得缓慢小心。

那抹身影在山门的南侧小偏门停下,拿出早就揣在身上的钥匙,悄无声息地开锁。

“小姐还真是心诚啊,半夜来这裏,是要拜佛?”娇媚的嗓音忽地从身后传来,朱明月的动作一滞,转过身来,见到了埋兰。

埋兰没有打伞,抱着手臂斜靠在偏门遮檐下的一块小地方,半个肩膀微湿,显然是等候已久的样子。

朱明月看了她一眼,继续手上的动作。

埋兰脸色一沉,走过来挡在她身前,“沈小姐,你最好听奴婢的话!”

连表面的工夫都不在乎了,“沈小姐”三个字脱口而出。

锁在“咔嚓”一道轻响之后,应声而开。朱明月将钥匙揣回到怀中,这才抬眼道:“没记错的话,你们都是受土司老爷之命跟着来‘伺候’我的,如果有任何不满意,你可以立刻回去曼腊土司寨,当然,你也可以选择在日后告状,但希望你现在不要在这裏妨碍我。”

闻言,埋兰咬唇冷笑,压着嗓音不阴不阳地说道:“沈小姐真是伶牙俐齿,奴婢伺候您是土司老爷吩咐的,岂敢有什么不满的?奴婢只是不想沈小姐你一意孤行、打草惊蛇,破坏了土司老爷的好事!”

昨日甩开她们奴婢三人,独自一人行动尚且能说成是探路,但具体探到了什么、接下来又打算怎么做,总不能一直绝口不提吧。埋兰一想到自己不仅是来襄助她的,更身兼监视之责,就越发觉得不能放任这个“祭神侍女”在曼景兰里独来独往。

朱明月笑了笑,她忽然觉得那荣布置这些影衞的手法,跟原亲军都尉府有些相似之处,互有来往,却互不交叉,彼此都是相对独立的存在,以保证不会有勾搭连环、养虎为患的后虑。

“你放心,我的所作所为一定是在土司老爷的计划之内,只会办好事而绝不会坏事,但是你最好确认自己的指手画脚,不会耽误我办好事,否则我不敢保证你的下场会不会跟玉腊一样。”妨碍计划延误时机的责任,可不是一个小小的影衞能够承担得起的,而是否妨碍计划延误时机,在这些影衞们各自为政的情形下,还不是朱明月一张嘴说了算?

当然,在玉里和埋兰的认知里,玉腊早已经被阿姆除掉了。可玉腊的“死”是在朱明月熟睡时做的,她应该一直被蒙在鼓里才对,怎么会……埋兰也没想到在这个时候她竟会这么不客气地威胁自己,是威胁,肆无忌惮。

“沈小姐,咱们主仆一行五人,现在被授命办事的主要力量就只剩下四个,理应通力合作齐心一致才是,沈小姐该不会以为凭借一己之力,就能在曼景兰横行无忌,还能救出沈公子吧!”埋兰眼中露出怒意和不满、又带着浓浓轻蔑。

“埋兰,你想要什么?”朱明月忽然反问。

埋兰乍然被问,倒是一怔,而后更加义愤填膺:“奴、奴婢还能要什么,奴婢不过是小姐的身边人,忠于土司老爷,是以小姐作何打算,有何进展,总要带着奴婢一起不是吗?”

“你是我身边的人,这一点我不怀疑,”朱明月将手轻轻搭在埋兰肩上,“但玉里也是,阿姆也是,甚至还有那些平时看不见的影衞,都是。可在我眼里,你们就只分为两种人——敌人、自己人,埋兰,你是哪一种人?”

埋兰被她略带审视的目光看得有些头皮发麻,比起刚刚的威胁,这句话显然更让人胆颤心惊。

埋兰脸色发白,咬碎银牙道:“沈小姐这是在怀疑奴婢的忠诚?就算小姐你是主子,别忘了,奴婢等也都是‘奉命’来的,你没有权力擅自处置奴婢等人!”

“我不会亲自动手处置你的,但如果你继续碍手碍脚耽误我的事,无需我出面,自会有人处置你——”朱明月说罢,抬手指了一下身后那浓密的树林,黑黢黢一片,像是隐藏着什么吃人的野兽。凉风拂过,埋兰禁不住打了一个哆嗦,下意识地抱住双臂。

“想活得长久,须知要乖乖听话。多跟玉里学学,不该有的心思别有,不该插手的事少做,这样的话我还能带着活着的你回曼腊土司寨,而你也还有机会去土司老爷面前告状,否则……”

朱明月没说下去,只拍了拍埋兰的肩,随后翩然离开。

后者僵立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她下了山寺,好半晌,紧咬朱唇恨恨地跺了一下脚。

戌时刚至。

经过白日里的一场大火,若迦佛寺几乎毁于一旦。

顺着那三千八百磴石阶上山来,但见金漆寺门大敞着,左右不见守门的小和尚,寺内更是漆黑无声,静得有些不同寻常。

一路经过殿前佛堂、钟楼、寮室,偌大的前院空空荡荡的。照壁上灯油燃尽,廊前的灯盏黑蒙蒙一片,院中没有守更的佛爷,也无晚课的诵经声,似乎全寺上下的僧侣因这一场大火尽数离迁,连半个人影都不剩。

除却前院的这座大雄宝殿,后院的殿堂和僧堂、戒堂……都已在大火中被烧得面目全非,墙垣倾颓,木梁坍塌,殿内摆设更是焚毁殆尽。黑漆漆的天幕,黑漆漆的寺庙,庙内又是一片片烧得黑漆漆的炭灰焦木,说不出的寂静森然。

朱明月往北法堂的方向走,不大一会儿就来到后山,经过那汩汩往外冒水的泉水,她未多作徘徊,跨过浅溪,直接顺着石子小径往南面的竹林里去。

竹林的深处,是若迦佛寺的荼毗场。

此时微雨初歇,浓云散去少许。蒙胧的月光照在浓茂的修竹上,满眼只有泛着萤光的翠绿,还有竹林间一座座砖红色的化身窖。

佛寺内六级以上的高僧在圆寂之后,要送到荼毗场中,摆成盘坐的姿势放进化身窖内,等待几日甚至数年后,至尸体腐烂发出臭味,再于化身窖底点火。届时,熊熊大火舔舐着砖红色的殓缸,高僧坐化,留下遗骨舍利。另有身体经年不腐者,肉身存留下来,是谓肉身不死,多被供奉殿中或者地宫塔墓。

朱明月走到其中一座化身窖前,扬手做了一个动作,下一刻,就从竹林深处窜出来两道黑影,无声地跪立在她面前。待她再一示意,两人起身,伸手去抬那沉重的化身窖缸盖。

随着粗瓷捻转的声响,半人高的缸盖被抬起来,一个老和尚盘坐在缸内,手中拿着朱红色念珠,口中喃喃念着什么。

正是高僧布达。

不过一日的工夫,原本精神矍铄的高僧便面色颓然灰败,奄奄一息,仿若突然间苍老了好几岁。

“布达高僧,你这又是何苦。”

朱明月叹道。

布达掀开眼皮,眼底一片血丝,“是你?”

“小女说过,我们很快会再见面的。”朱明月示意两个影衞将布达从化身窖里扶出来。

若迦佛寺里的这场大火是怎么烧起的?

小和尚碰掉了烛台,烧着了帷幔和殿内稻草?不,这场火是高僧布达亲手放的。

遣散在前,放火在后,待寺中的百余僧侣散尽,就只留了一个武僧,扶着他坐进这座殓缸里,再在下面点火焚烧。这就是高僧布达最初的打算。却不料缸盖一扣上,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打斗声,再去唤那武僧,没半点回应。

布达很想掀开缸盖看看外面的情况,怎奈力气不够用,等了许久,也不见化身窖下面有火星点燃,而任他如何呼喊,都听不到一点声响。就这样在又闷又窄的殓缸内盘坐了整整一个晚上,水米未沾,心力交瘁。

“布达高僧心存死志不要紧,不该在见过小女后一日就引火自焚,平白让小女担负了逼死高僧、毁掉佛寺的罪责,就算佛祖不怪罪,小女这良心恐怕也难安。”

朱明月递给他一囊水。

高僧布达抿了抿干燥的嘴唇,却没接她的水囊,只捻着佛珠打了个问讯:“奈何老僧大限已至,与小施主无由。”

“若真是大限已至,何故生殓?”朱明月冷笑一声,“布达高僧,你怀揣秘密一死了之,可想过余下那百众僧侣?即使你提前将他们遣散暂时保住他们性命,那些来找秘密的人却发现你已死,一气之下难道就不会去找他们泄愤?”

她说着,硬是将水囊推到布达怀中,有心激怒他,“身为七级阿戛牟尼,却自私若此,布达高僧,你就是这么秉承佛祖宏愿参修佛法大德的?”

接连四个质问,换成昨日,高僧布达闻言早就暴跳如雷与她理论得唾沫横飞,现在却只是摇头,再摇头:“老僧心意已决,小施主不必出言相激。”

哀莫大于心死。

“布达高僧忘了,小女曾说过是来救你命的。既然是要救你命,自然送佛送到西,又怎么会让你死在眼前!”

“原来真是你。”布达深深一叹,颓然泄气。

没错,是她。

是她在他自焚前救了他,也是她安排他安然在化身窖中呆到现在。

可身为七级高僧的布达为何突然做出如此激烈又决绝的举动?

大厦将倾,独木难支,是选择力挽狂澜于既倒,还是识时务者为俊杰随波逐流?当身负重托的高僧布达意识到秘密无法隐瞒下去,他走了第三条路:宁向直中取,不向曲中求。他选择以身殉道。

在情理之中,也是她最坏的打算之一。

而朱明月到底没有估错这出家人执拗倔强的脾性,在她昨日离开若迦佛寺时,就防备着事情生变,留下了一部分影衞。于是,这些依照她的交代和布置,悄然藏于暗处严防紧盯的影衞们,在晌午太阳最盛的时候,亲眼见证了若迦寺中突然着起大火的全过程。

眼见着一众僧侣莫名离迁,眼见着布达指使放火,随后又跟着布达和那个武僧一起来到了后山竹林深处的这座大葬场。在布达坐进化身窖之后、武僧点火之前,影衞们方知沈家小姐所言非虚,即刻现身,干净利落地放倒了武僧后,又抽走了缸底的石灰和柴草。

但是影衞们并未将高僧布达移出化身窖,而是将缸顶的气孔打开了。

因为若迦佛寺的大火,引来了其他人。

那九幽亲自带着人来了,这是朱明月没料到的。火光冲天的佛寺让望烟赶来的百姓和僧侣迅速投入到了手忙脚乱的救火中,跟着那九幽来的几个随扈也不例外,当然,他们的主要目的是在灭火后在寺中大肆搜找,可就算他们将整座寺庙翻个底朝天,也找不到要找的人。

事实上,按照朱明月之前推测过的,无论是谁都不太会找到荼毗场,或者,就算找来,依循摆夷族的南上座部佛信仰,也绝不会去碰化身窖。而谁又能料到,会有僧侣在活着的时候坐进化身窖,要被活活生殓!

高僧布达就这样被悄然藏到了现在。

待朱明月道明始末,布达又是一声长叹,合掌道:“小施主你小小年纪,却聪明绝顶,不仅能料得先机,还能根据无端的变量做出应对之策,逐一将计就计,渡过危机,老僧自愧不如。”

不是她聪明,而是她谨慎,习惯留有后手。

“布达高僧可愿听小女一言?”

两人的对话没继续在竹林里的荼毗场,而是移步到了佛寺大殿。

这是大火之后保存完好的唯一一座佛殿。

整座大殿的殿基高约一丈余,清一色石砌,殿基之上紫红色的漆柱支撑起精巧的宇厦,殿厅南面是供奉佛像的两座台基,台基座的正中,是释迦牟尼佛金像。金像的左右及前面,又供奉着十四尊高不过半丈的诸佛,基座下面,大小佛像又九座。

殿内只有两扇天窗,很小,透进来的月光微弱,将成百上千盏油灯一一点亮,火光摇曳,闪烁欲灭,映照着佛像金身、佛龛莲花,营造出一种光怪陆离、幽邃神秘的气氛。昏暗中高大的佛像四肢匀称,面容和谐,雍容华贵,嘴角微翘,流露出高高在上的悲悯和洞察一切的睿智。

屏退了两个影衞,整座佛殿,甚至连同整座院落内,只剩下布达高僧和朱明月。

两人对坐良久,跳跃的烛火打在身上,映衬得布达的一袭僧袍红得神秘,片刻,他开口道:“小施主想说什么,老僧坐化之前,洗耳恭听。”

朱明月道:“布达高僧,小女之前曾说小女知道你的秘密、你们的秘密,并非弄虚扯谎,实际上,小女也知道这座佛寺的秘密。”

布达道:“老僧不信。”

“是不信,还是不愿信?”

“小施主不妨直言,向老僧来证明。”

朱明月仰面看向释迦牟尼金佛,轻声道:“若迦佛寺修建的时间不超过七年,建寺之初,寺内就流传出‘洗眼神泉’的传言,这也是引来山下众多善男信女香客的重要原因,鼎盛时期,若迦佛寺的受戒和尚就曾达到千余众。然而不知为何,几年之后,身为阿戛牟尼的布达高僧你突然对外宣称,‘洗眼神泉’一说纯属虚假,若迦寺因此一度衰落,香客们失去了精神依托,终因那三千八百磴石阶望而却步,致使若迦佛寺香火惨淡至今。”

布达道:“这虽是事实,却不算是秘密。”

朱明月道:“那么小女换一种说法,关于若迦佛寺这七年间由盛入衰的始末,只消前后一细推敲就会发现,若迦寺始建于洪武三十年,香火最盛时是建文二年,逐渐衰落则是在两年前,也就是建文末年、永乐元年。”

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随之而来,高僧布达霍然抬头,火光照耀下少女的面容宛若一只鬼魅,檀唇如血,声若靡音,“至于那所谓的‘洗眼神泉’,又称为‘斛泉’,并非是北法堂外的那一处,真实地点应该在后山荼毗场西侧的小筑旁边。之所以不再对外开放,是因为在那泉眼一侧、两棵菩提树的中间,立着一块碑,上书:有梦难圆,尘世着魔迷木性;无风易醒,洞泉悟道静凡心。”

低柔的声音犹如撞钟一般响在耳畔,高僧布达的心蓦地被狠狠刺穿,在那一刻,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然而,并没有,当少女后面的话再次娓娓道来,他觉得又死了第二次。痛苦而悲怆。

是的,斛泉,石碑。

还有石碑上的文字。

那是建文帝的亲笔。落款,是癸未年六月。

永乐元年六月。

这就是若迦佛寺的秘密。

在朱明月的认知中,建文四年的那一场大火,让一个年轻的帝王从此消失,江山改朝,又成就了另一个踌躇满志正当盛年的新帝。但是民间对于那场皇权政变、宫闱大火的传言,却附加上了太多传奇的色彩——比如,洪武三十一年,太祖就预知建文不能善终,赐给他一方锦盒,交代他非到危难关头,不能打开;比如,建文四年六月,燕王篡位夺权,兵临城下时,宫中莫名燃起大火,马皇后不幸葬身火海,建文帝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打开太祖当年交付的锦盒,赫然发现盒内放有度牒、剃刀、袈裟、僧袍等出家人之物,度牒也填好了法号,建文帝于是剃发披上袈裟,从地道潜逃;再比如,据说,当年陪伴建文帝出逃的,还有两个身边近臣……

空穴来风,未必无由。

没人知道当年皇城被围四面楚歌时,那位年轻的帝王是如何九死一生最终逃出生天的,正像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一个小小的女官在这其中曾经推波助澜起到过怎样关键性的作用。但是作为这一切的见证者,朱明月也不曾想到,早在太祖爷还在世时,远在西南边陲一度被放逐在勐海的那氏九幽,就打起了某些主意,而这些主意在后面几年中又阴错阳差,最终促成了建文帝一路逃难来到了勐海。

佛堂大殿的壁画上描绘的是善恶报应,是天道、人道、阿修罗道、地狱道、恶鬼道、畜生道这“六道”之中的升降沉浮、生死相续、轮回不已;也刻画着白象投胎、树下降生、离家出游、禁欲苦修,以及禅坐、降魔、说法与涅槃“释迦八相图”。

佛陀说:修行正念,知苦断集。一个人如果没有足够的智慧去普度众生,那么就独善其身度化自我,如果连自我都无法救赎,苦难只会因循往复,凡人堕入泥淖挣扎不息。所以,佛陀告诫善男信女们要作为佛的虔诚信徒,这样才能渡过苦海到达彼岸。

彼岸,究竟哪里才算是彼岸?

良久之后,朱明月从怀中拿出一个小布囊,展开来,裏面裹着的是一柄小小的桃木梳子。

朴素的錾刻,梳齿处摸起来很圆润,原主人应该时常梳发,很爱惜自己,上面还髹了一层清漆,在幽幽烛光的映衬下温润生辉。

桃木梳心。

“这是……”

高僧布达见少女轻缓而珍视地将桃木梳子拿到他面前,不禁微怔。

这是当年建文帝从密道离宫前,亲自交到她手上的信物,又被她在离宫后原物奉还给应天府城南胭脂铺的掌柜。朱明月不知道在那时候自己就急于将这桃木梳子归还是不是个错误,乃至于误打误撞碰到了姚广孝,遇见了沈明珠,这才造成了后来这一连串的颠沛坎坷。

但是当连翘将建文帝身在勐海的消息从姚广孝口中转述给她,当张晓谶在临走时给她留下了一块锦衣衞象牙牌,当阿姆告诉她,这柄桃木梳早已被取回又从应天府辗转送来了勐海,朱明月终于了悟,靖难之役后的宫中初遇,姚广孝为何会跟她说——皇宫只是其中的一个劫,她的路,恐怕还长着。

原来这本就是她的债,她终是要为她一手造成的这些后果负责。

“这是当年旧主离宫之前,交给小女的信物。烦劳布达高僧将它再送到旧主手中。”

朱明月将桃木梳子连同裹布一并交到高僧布达手上。

布达闻言愣愣地抬起头,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表情是愕然的无措,“小、小施主是说……当年,旧主他,你……”

布达懵住了,以至于他都忘了说,他不知道她说的那位旧主身在何处,他只是守住若迦佛寺的秘密,守住那位旧主的秘密,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出声拒绝!可他又突然明白过来,她其实早就知道他知道;突然明白了,她为何会对若迦佛寺的这些秘密了然于胸;也突然明白了,昨夜她说会再见面的缘故——原来她竟是有这么重要的东西,而这么重要的东西,当然不会在第一次见面就带在身上。

一柄桃木梳,堵住了高僧布达的口,揭示出他心中的所有谜团,更硬生生地将他从赴死的路上拽了回来。

事实上,高僧布达永远不会知道,在昨日之前,朱明月并不确定他当真知晓内情。

“为什么?小施主就如此信任老僧?”东西很轻,却又仿佛千斤重。

“布达高僧不惜让若迦佛寺的香火衰败,如今更是以灭寺为代价,以死明志,小女想,布达高僧是一个足以托付的人。”朱明月说罢,又轻声道:“但是在那位愿意见小女之前,小女不会强求,小女会一直等,只希望布达高僧帮小女带去一句话——”

“什么话?”

“石湖居士的诗,君可还记得否?”

与当年之事有密切关联的高僧布达,忽然有很多话想问她,更有心去拒绝,但他是方外之人,清楚地知道作为守护的力量存在,不应置喙太多,更不能凭一己之念让事态变得更复杂。尽管他曾一度自持,自以为这个秘密会因为他的离世而相安无事地隐瞒下去。

就是这么一个少女,一出手就将他逼到绝路毫无招架之力,然后在看似两败俱伤的残局下,又以收势不动声色地攻破了他的心防,让他不得不怀揣秘密继续苟活于世。

后生可畏。

“至于吉珂小师父,”朱明月道,“在目前的情形下,他在小女身边会远比跟着布达高僧安全许多,布达高僧放心,小女会负责护他周全。”

在以绝对优势完全掌握了主动的情况下,朱明月并没有强行要求高僧布达将建文帝的下落告诉她,更未尝凭借影衞的存在蛮横逼迫高僧布达将人交出来,或是直接命令他带她去见那位,反而对布达照顾有加,因为对于一个连死都不在乎的大德高僧而言,威逼只会适得其反,让他宁可牺牲一切也要带着秘密下黄泉,却绝不再对她透露一丝一毫。

更重要的是,其实朱明月仍不能断定,勐海的这位,是否真的就是建文帝。

根据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设下、北镇抚司的缇骑在这半年内查到的消息,针对从洪武年间一直到改年号为建文之后、又改元永乐之前将近十年来的线索分析,建文帝身在勐海的可能性很大。

这一切的缘由,都要从一个大乘教的老和尚说起。谦禅师,福鼎人,曾在昭明寺出家,洪武十六年奉钦命任灵谷寺主持。与太祖私交甚笃,曾收徒洪正映,号洁庵。

洪武二十七年,那九幽跟随那氏土司那直来朝觐见,在应天府逗留期间,以南传上座部佛教的受戒高徒身份,结交了当时的应天府外城神乐观主持王升,通过王升,很快结交到了高僧傅洽。后经苦心钻营,再一次通过傅洽的关系,如愿以偿又结识了谦禅师的爱徒洪正映。这样的交往直到那九幽离开帝都回到元江府,建文登基后傅洽荣升为主录僧,几人以书信的形式来往一直都不曾断绝过。

洪正映因为谦禅师的关系,对建文帝一直照顾有加,而高僧傅洽又是建文帝的主录僧,君臣三人之间关系很不一般。建文四年七月,北军兵临城下时宫中起火,洪正映不顾个人安危匆匆赶来,替建文帝作了僧人打扮,在朱明月的襄助下,从密道出了皇宫,又在北军兵力最薄弱的地方突围,趁夜出了应天府。作为宫外接应的王升,在乱军中不幸被箭矢射中,身死;傅洽则在燕王入京后被捕,拘禁至今。

当时跟随建文帝一起逃出应天府的,除了洪正映,的确还有两位近臣——钦天监少监王钺,御史叶希贤。无心插柳柳成荫,因为那九幽当年结交了洪正映,洪正映又对西南边陲的南传上座部佛教有过很深的印象,在走投无路之下,洪正映、王钺、叶希贤三人带着建文帝,颠簸辗转一路来到了元江府,后被那九幽收留在勐海。其间,洪正映在勐海有过短暂停留,为了引开追兵,也为了不引起那九幽的怀疑,洪正映很快就离开元江独自一人不远千里去了福州府。据传,他曾在雪峰寺待过一段时间。而叶希贤和王钺则削发为僧,立下誓言常伴在建文帝左右。

当然,洪正映并没有将建文帝的真实身份告诉给那九幽,而是将这三人托付给了若迦佛寺的七级阿戛牟尼,也就是高僧布达。

朱明月无法想象,如果那九幽一直都知道建文帝流落来了勐海,却始终对此不闻不问,采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甚至还在暗中故意封锁消息施以保护,究竟是怀揣着怎样的图谋和打算?她只知道,关于建文帝仍在世的只字片言一旦流出去,就会使天下大乱,甚至令大明王朝再度沦陷于无休无止的战祸。

可若迦佛寺的这一场大火之后,有些事终将要瞒不住了。

“月儿小姐,奴婢不懂,你为何不干脆告诉那老和尚,其实小姐已然知道皇上的藏身地点就在般若修塔呢?他若不肯合作,咱们也有的是办法自己去找皇上。”

阿姆是后到若迦佛寺的,就在山门外等着朱明月。此时的天又下起小雨,阿姆见她出来,赶紧将竹伞撑起来,上前几步罩住她头顶。

“噤声!如今皇上尚且在位,那一位只是旧主。”

再次听人提起对他的称呼,朱明月几乎有一种透不过气的感觉。她在伞下静立了一瞬,环望四周凝神细听,直到确定周围除了细雨淅沥,再没有丝毫动静,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阿姆讪讪地抿唇,有些懊悔自己嘴快。

“你以为仅凭三言两语,就能说动一介高僧?”片刻,朱明月叹道。

“不然呢……”阿姆不懂。

不是已经让那老和尚松口了?再稍微强硬一些,就不信他不就范。何况除了跟她们合作,若迦佛寺别无出路。

“一个将生死置之度外却将信诺看得比什么都重的人,是不会轻易妥协的。”朱明月道,“而布达之所以松口,是因为你带来的那柄桃木梳子,证明了我曾是那位身边的重要之人,于情于理,他都会在将东西交给那位之后,让那位亲自来决定是否见我,却绝不会自作主张。”

事实上,高僧布达也没有权力在这件事上做主。

对朱明月而言,除了将桃木梳子托付给高僧布达等待消息之外,亦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否则,般若修塔只会成为第二个若迦佛寺,被一把火烧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很多利害关系都不用挑明来说,彼此心照不宣。

“可如果不是小姐先找到人,无论是谁,若迦佛寺也好,那老和尚也好,甚至是那位旧主,都没有好下场的……”阿姆喃喃道。

“等吧,”朱明月一叹,“只能等。”但她有预感,等不了多久。

坐落于中城之南的曼遮佛寺,东配殿内,此时此刻梵音袅袅。

僧人们裹着绛红袈裟,趺坐在大殿中央,四周都是莲花灯、红烛盏,围成十二品莲台盛开的形状。幽簇簇的火光照亮了大殿的雕梁画栋以及释迦八相图的丽彩绘饰,也照亮了这些殿内做晚课的僧侣。随着一下一下地木鱼敲动,庄严悠长的梵呗回荡在偌大的寺院上空。

大殿的中心位置,是一方蒲团。

蒲团上半跏趺坐的男子,合掌闭目,形相端严,宛若女颜的面容,如富贵牡丹悬枝旖旎,乍看之下,叫人有一种荡气回肠的惊艳,正与众僧一起敲打木鱼,唱诵梵呗。

派去外面打探的随扈在这时回来了,进了寺门,又穿过前面两道院落,一直走到东配殿前的广场。广场左右有高高的髹漆牌楼,牌楼前站着把守的武士,另有家奴小僮侍立,绝对的门禁森严,外面纵然有香客踏错一步误走近都难。

随扈们出示了竹牌,得以穿过牌楼后来到殿前,就在门槛外等候,没有人敢出声,更不敢出面打断。谁都知道,在这固定的早课、晚课时辰,除非天要塌下来,否则天王老子都不能来打扰。

直到晚课毕,一众僧侣走出配殿,随扈们这才跨进门槛。

那蒲团上的男子睁开眼,一双狭长双眸如星辰璀璨,眼梢微翘,在莲花灯的映衬下熠熠流光。

“你们回来得很早。”

“也是那人去得早,离开得也早,而且不出您所料,果真是她。”

打头的那名随扈俯下身道。

“看样子,咱们的这位娇客恐怕不是第一次去若迦佛寺。”

蒲团上的男子就是那九幽,被誉为摆夷族的“白孔雀”。

这只白孔雀没在上城的府宅,而是到现在仍留在中城的曼遮佛寺。自从曼腊土司寨来的祭神侍女出使曼景兰以来,那九幽一直都住在中城,之前因为有位重要友人忽然到访,让他来不及回上城,临时推迟了接见祭神侍女的时间,而后又是若迦佛寺的一场大火,倒是令他想回上城都不能够了。

“还是您有先见之明,早就派奴下等在山门外守着,眼见她只带了一个随行的侍婢,看步伐身手,应该就是曼腊土司府的影衞不假。”

随扈说到此,有些暗恨,前几日一个不查,居然让祭神侍女那一伙人钻了空子,这回可不一样,毕竟整座寺庙都险些烧没了,怎么可能不留下人戒备呢?即使白日里搜寺一无所获,也不打紧,一无所获就证明人还在寺中,只要守着山门,不怕对方不来自投罗网。

随扈的自信,源于曼景兰的实力,更由于无数看不见的家奴身处各个角落,形成一条无比巨大的锁链,足以胜任对城内上百佛寺乃至整个中城外围的全面布防。

“不过那祭神侍女倒也狡猾,让人把布达老和尚藏在了化身窖里。”随扈摇头,不屑地道,“还真是澜沧来的,连这都做得出来。”

那九幽一笑:“早与你说过,别小看她,能在那释罗眼皮子底下搞鬼,她本事也不小。”尤其,还是得到那荣青眼一顾的人。

随扈道:“那释罗管事办事不力,奴下已经按照九老爷的吩咐,给了他一些小惩。”

“那释罗还需要出面招呼那些人,不要在他身上留下露于表面的伤,至于其他,你看着办就是。”

那九幽似是没听清随扈的话,或者没理解“已经给了小惩”的意思。但随扈听懂了,低头道:“是,属下稍后就去办。”小惩恐怕还不够,而且不能留伤,也就意味着要从那释罗的家人下手的意思。

那九幽因过于妖娆的面容,且生辰八字冲撞了勐神,打从一出世就遭到澜沧族里人的猜疑和厌弃,养成了古怪而偏激的性子,孩童时期又被扔到勐海这曾经的放逐之地多年,荒蛮的环境、残酷的生存条件使他比普通人更暴戾、更多疑,也更残忍。

但他凭借自己的实力在勐海摸爬打拼,前后十余年的时间,终于在这一片莽莽荒林中开辟出良田沃野,在野兽出没的湍流险滩建出人烟稠密的村寨,也就是现在的勐海八大寨,然后又买马、养象、种茶叶……逐渐经营出了规模浩大的广掌泊和养马河。

时至今日,勐海的势力,在整个元江府都不容小觑。

对于西南边陲而言,那九幽却更像是一个传说,从坐拥半个元江,到雄霸各大土府,再到横行无忌成为云南诸蛮夷中的最强者,恃强凌弱、劫掠茶商、屠戮衞所军队,狂妄嚣肆无所不敢为,已然不将大明朝廷放在眼中。

当前,他更是做起了一个惊天大梦。

梦里的人,不是他,而是两年前被自己的嫡亲叔叔推下皇位的建文帝。

那九幽并没见过建文帝,虽然他曾跟随那直去帝都觐见,但大朝会之上,皇帝临朝时的庄严肃穆、百官叩首时的盛大气派,让他根本无暇去注意那个腼腆的少年。他只有一张建文帝的画像,画像和本人之间有不小的差别,仅凭画像辨认出一个人,尤其这个人或许还剃了光头被乔装改扮,按图索骥一击即中的把握实在不算太大。若一击不中,打草惊蛇又反而不美。但是,在永乐元年那场空前盛大的赕佛日,那九幽还是在人群中第一眼就找到了朱允炆,或者说,他第一眼认出的是王钺。

洪正映可真狡猾啊,足足瞒了他大半年,要不是他与王钺有过数面之缘,恐怕他还不能在蓦然回首时赫然发现,原来自己一直身在宝山。

在那之后,那九幽沉浸在巨大的惊喜和惶恐之中,焦虑难安,患得患失,煞费心血十余年才将勐海经营至这般模样,假如因为一个建文帝引来朝廷的百万雄师,勐海面临的就是灭顶之灾。但随即他又想起在大明皇宫里见过的巍峨殿堂,殿堂内一派钟鼓礼乐之声,皇室宗亲们美衣华服,各地使臣官服位列,诸蛮夷土司头人跪拜致贺……睥睨天下享受人间极致,那是怎样一种感觉?或许,这就是他潜心修佛十数年的因果。又或许,这本就是一个富贵险中求的良机,是佛祖对他半生凄苦挣扎的一种变相补偿……

几乎用上了比开辟勐海时更多的心力,也更隐蔽、更审慎,那九幽终于还是开始了疯狂而又周密的准备和筹措,与此同时,他亦不曾忘记小心翼翼地去为建文帝三人在中城的栖身之所粉饰太平——他从不敢派武士驻守,不敢让家奴靠近,更不敢安排僧人去监视,不曾阻碍山下的香客去庙中祈福,因为他没有把握去承担让建文帝身边的那几个老和尚察觉的风险,让他们感到压力而迫使他们带着建文帝仓皇出逃,节外生枝。

至于若迦佛寺,在那九幽的欲擒故纵的放任下,在布达老和尚的故意为之下,两年时间,“洗眼神泉”的传说散去,佛寺香火逐渐惨淡,受戒的和尚由千人渐渐缩减到百余,寺内僧侣吃斋念佛的修行生活一切仍旧按部就班,寺庙后山下面那座般若修塔从此荒无人迹……

建文帝果然安然住了下来,除了不宿在僧舍、不外出化斋乞食,跟中城里千千万万的出家僧侣一样,每日在石塔中诵经礼佛,禅定持戒,茹素苦修。那九幽以为诸事皆在计划之中,但是,就在他等着那位友人再添一把火便会心想事成的紧要关头,可恨那荣忽然来搅局。

莲花灯盏火红,烛泪流淌,那九幽望着那明明灭灭的火光,在他的衣袂上映出一团小小的阴影,眯着眼仿佛出了神。

这时,随扈低声道:“九老爷,既然那祭神侍女已然给咱们指出了布达老和尚的下落,也就没有存在的价值了,何不……”

随扈说罢,手横在脖颈间,做了个“杀”的动作。

那九幽回过神来,纤长的手指抚了一下灯盏的莲瓣,拈花含笑道:“那可是我的好侄儿送来的祭神侍女。现在还不到跟澜沧撕破脸的时候,维持表面的平静依旧很重要,你们只管盯住她,等八天后这所谓的‘出使’结束,还得完完整整地把人送回曼腊土司寨去。”

“可她毕竟是衝着般若修塔而去,不管她知不知道、知道多少,属下担心,万一……”般若修塔里那三个和尚,连他们的人都不敢去打扰,假若被一个小丫头贸然行事坏了计划,就算以后血洗整个澜沧,都不够赔的。

“该来的迟早要来。我那侄儿忍不住了,这次又让那一拨人无功而返的话,后面不知还要打什么鬼主意。”那九幽道,“与其日夜防贼,还不如放任这一个折腾。况且咱们手里不是还有一个沈明琪吗?”

事已至此,捅破窗户纸是迟早的事。

既然人都在曼景兰,不管是谁,一个都别想在他的五指山中翻出花样……

早在来曼景兰之前,朱明月宿于玉娇的曼听寨子时,曾听当地的村民说过一句话:不到勐海,不知草木苍翠、大雾漫天;不到曼景兰,不知佛寺百座、佛塔千余。其实不尽然。

在勐海的八大寨中,除了佛寺佛塔,除了马匹、大象、茶叶之外,还当属雨热果树最多:莲雾、蒲桃、波罗蜜、龙眼、香庵波罗果、芭蕉、多依果……新鲜饱满,奇异甜蜜,好些是人见所未见。澜沧的四季鲜果就多是勐海供应的,但这些鲜果真正送进曼腊土司寨的却不多,能留在土司府的就更少。

当晚回到曼短佛寺,阿姆在饱食了各种鲜果之后,又抱着水晶果盘,心满意足地进入了甜梦。然而,等她次日一早醒来,脸上忽地又疼又痒。

“快帮我瞧瞧,我的脸上怎么了?”不仅又疼又痒,还一阵阵的发烫发肿。

埋兰闻声揉着眼睛翻了个身,等一瞧阿姆的脸,大惊失色:“你、你的脸……”

玉里交代完早膳,从花厅走寝阁里,就瞧见阿姆和埋兰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地在沈小姐的花梨木宝座镜台前,一个站,一个坐,那晕着一团光影的妆镜里,照出一张又红又肿的脸,密密麻麻布满了红疙瘩,看上去很瘆人。

“这……怎么会这样?”

是阿姆的脸。

“我也不知道,昨晚还好端端的,睡了一觉就变成了这样!”阿姆两只眼睛红肿如桃,明显是哭过了,但那张脸显然更红,结结实实肿了两圈。

玉里急忙走过来:“是不是被什么毒虫蛰了,或是毒草碰了?还是吃错了什么东西?”

“呦,你倒是门儿清。”

那厢,埋兰冷不丁地说道。

玉里充耳不闻,用手小心翼翼地抬起阿姆的下颚,端详着道:“勐海这地方卑湿水热,本来就多毒蛇虫蚁,可我瞧你更像是吃错了什么东西,昨晚,我记得你睡前吃了不少的鲜果。”

玉里一语中的,阿姆哭丧着脸道:“不能吧,大家都吃了啊!”

“可不是,那些鲜果大家都吃了。”埋兰抱着双臂,“不过,最后那一盘,好像只有阿姆吃过,其他人都没动。”

埋兰的话似意有所指,这个时候,朱明月拿着浸过井水的巾帕走进来,“冷水打湿过了,你且敷一敷。”她将帕子贴在阿姆脸颊上,“我跟寺里的小和尚说了,待会儿会有个巫医过来,给你好生看看。”

一侧的玉里赶紧接过巾帕,“哪里要劳烦祭神侍女,奴婢等照顾她就好。”

说罢,又要给朱明月搬椅子。

“还真是主仆情深呢。”埋兰冷冷看着玉里和朱明月两人的互动,“不过,可别是贼喊捉贼吧。”

埋兰的态度很不友善,不仅针对朱明月,更多的是针对玉里。两人在土司府时就面和心不合,来了曼景兰,玉里在祭神侍女面前处处讨好、事事卖乖,她早就看不上;昨晚朱明月话里话外又提及玉里比她更贴心、更懂事,埋兰的心裏愈发不好受。她不好受,自然也不会让别人好受,于是一早起来就藉着阿姆的脸,将满腔怒火发泄在了对玉里的尖酸刻薄上。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说阿姆的脸是有人故意为之?你觉得是祭神侍女做的,还是在暗指是我做的……”玉里也不是好惹的,当即冷声挑明道。

埋兰道:“你别事事都拉着祭神侍女一起,我分明说的就是你,要不是你,难道那些水果自己生出了毒,害得阿姆一夜之间长了满脸的疙瘩?”

“简直是荒谬,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埋兰妖妖娆娆地靠在炕桌边,似笑非笑道:“我们三个之中,就属阿姆的身手最好,其次才是你,阿姆若是病倒了不能出门,不就轮到你陪在祭神侍女身边?玉里,想争宠,说出来就是,也不用使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吧!”

玉里的脸彻底沉下来:“埋兰,你别血口喷人,昨晚我可没碰那些装鲜果的筐,是你领着底下那些侍婢收拾的,你忘了?”

“你是没碰那筐,可是你亲手洗的水果!”言下之意,不是你在果肉上动了手脚,还能有谁。

“都别吵了,吵得我脸更疼了!”

阿姆抱着脑袋,哀怨道。

埋兰掐了一下阿姆的胳膊,“死没良心的,我给你出气,你看不出来?”

“也不一定就是玉里姐姐啊。”

埋兰怒其不争地瞪了阿姆一眼:“你没看见,你亲爱的玉里姐姐有事没事就往祭神侍女身边凑?你陪着祭神侍女外出的两晚,你玉里姐姐可是翻来覆去彻夜难眠的……”

随着埋兰的话,玉里憋红了脸,像是被戳破了什么心事;须臾,却是笑了,“啪”地一下,不轻不重地将手里的巾帕扔在桌案上。

“什么彻夜难眠,说的是你自己吧,”玉里道,“也不知道是谁昨个黄昏提前跑到山寺侧门,冒着雨眼巴巴去等人家,结果却被撵了回来,真是好没脸面!”

底下人越不和,做主子的就越高枕无忧。

朱明月此刻面对的就是这样一个局面。当然,宁得罪君子,勿得罪小人,从坚固壁垒中寻找微不可查的薄弱点,既要分而化之,就像对付那些影衞;还要因势利导,就像对付埋兰。

推开门扉走出屋舍,朱明月捧着水晶果盘来到院中,身后是争吵不休且愈演愈烈的互斥声,而她已经没必要去面对屋里那三个奴婢之间的勾心斗角。

将果盘里仅剩的一些鲜果丢进天井里,再抬起头时,就瞧见那释罗拖着一条有些跛的腿,一瘸一拐地跨进院门。

“您这是怎么了?”

天光初开,朱明月未戴面纱,一张面庞笼在霞光中若芙蓉绽放,且清且艳且娇柔。十几岁的小姑娘,居然有这般风姿仪态,令人忍不住侧目。

“老奴来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

那释罗的脸色有些不好看,强打着笑容,眼底下却是一片乌青,像是整夜都未合眼的样子。

朱明月关切道:“若是身子不爽利,您大可派一个家奴过来,何苦亲自跑一趟。”

那释罗摇头道:“那些粗手粗脚的蠢奴才,哪里能将祭神侍女照顾周全。老奴已经在山下安排了马车,这就要去孔雀湖,烦劳祭神侍女去准备准备。”那释罗说到此,往她身后瞧了一眼,奇道,“对了,怎么不见玉里姑娘她们?”

玉里正在屋里忙着跟埋兰吵嘴。

“那释罗管事说要去孔雀湖?”朱明月问。

那释罗点点头:“那是芒色寨子西面的一处湖泊,风景秀丽,湖畔更散养着上千只孔雀,芒允也由此被戏称为‘孔雀之乡’,出名得很。祭神侍女难得来曼景兰,务必要去瞧瞧!”

让她看孔雀……

在元江府,那九幽就素有“白孔雀”的美誉,可见摆夷族对孔雀的尊崇和喜爱。但那释罗日日来她跟前报到,一连推迟了两次领她去见那九幽的机会,拖到而今已然七月十一,不但不再提,还专程安排她去芒色寨子看孔雀……看来那九幽短时间内是不打算召见她这位祭神侍女了。

阿姆的脸肿了,身边离不开人,于是,因为阿姆跟玉里吵得不可开交的埋兰,理所应当留下来照顾她。今日也不需要假祭神侍女替朱明月出面,那个体貌特征与朱明月有着八分相似的婢女被打发下了山门,跟玉腊待在一处。

只带着一个玉里,朱明月在随后跟着那释罗走下山门,主仆两人坐上了去孔雀湖的马车。

“小姐,其实奴婢跟埋兰……”

车上,玉里看着朱明月欲言又止。

“埋兰不太喜欢你?”朱明月问。

玉里有些尴尬:“是、是啊,她的确跟奴婢有过龃龉。”当面闹翻却是头一次,也不知那埋兰发的什么疯。

埋兰不是发疯,而是昨晚被朱明月的话刺|激到了,罪魁祸首就坐在这裏,轻描淡写地对玉里道:“你是因何到我身边的,我心裏有数,放心,我会护着你。”

立场鲜明的话让玉里所有的解释都省了,也安慰了她有些不快的心绪,玉里在松了口气的同时,不禁想起临出门前,朱明月说要带着她而非埋兰的时候,她可没错看,埋兰咬牙愤恨的模样,连眼圈都红了。玉里又想起阿姆那张红肿不堪的脸,要不是阿姆突然出了事,眼下恐怕也轮不到她独自一人陪同朱明月。

玉里心中第一次冒出此般想法:若阿姆以后都出不了门,其实也挺好的……

芒色寨子离中城不算太远,绕着寨子往西而行,五里路外就是孔雀湖。经过昨夜的小雨,这一日的天气格外晴朗,暴晒的阳光投射在湖畔的一排排的桫椤树、垂榕树、棕榈树上,叶片鲜亮,泛起蒙蒙的白雾,明媚得有些不真实。

宽阔澄净的水面,也被阳光晃得一片灿烂,粼粼的波光中倒映着两岸的绿株、花卉,还有美不胜收的亭台水榭和精巧竹楼,恰似一幅浓墨重彩的绚丽画卷。

远处传来“嗷喔——”的鸣叫。

朱明月曾在宫中见过孔雀,正是由元江那氏的土司那直亲自进献的,蓝、绿二色,均为雄性,拖着又长又大的尾羽,头顶还有簇高高耸立的羽冠;一旦开屏,尾羽抖动沙沙作响,展示出五色金翠线纹的大羽扇,以及尾端的一颗颗暗蓝色镶绿边的圆圆眼斑,吉祥华贵,美丽夺目。

这一处湖畔,却散养着上千只孔雀。

成群结队的绿孔雀、蓝孔雀、白孔雀,还有黑孔雀,在盛满阳光的水岸边踱步,恣意舒展着自己的羽毛。有几只从栖息的树顶窝棚里滑翔下来,双翅展开,如一抹绚烂的星坠,划过浓密的雨热林间,让人恍若以为瞧见了凤凰于飞。

朱明月没见过凤凰,却在湖畔一间屋舍前,看见了一个蹲在地上为孔雀投食的男子。

七月的勐海,熏风日暖,鸟语花香。波光潋滟的湖畔团簇似锦姹紫嫣红,怀揣着一个笸箩,白衣翩翩的男子站起身,数百只孔雀在他身后随着他亦步亦趋,一人,百雀,从花丛边迤逦而来,在那一刻,仿佛有和煦的花香随着男子衣袂上的熏香撞入了她的鼻息。

那男子的笑容,却比花香、熏香还暖三分。

朱明月也在这时走近,待真真切切瞧清楚了那人的模样,不禁有些诧异地瞪大眼睛,却恰好与男子的视线对了个正着,“你是……”

“你是……武定州的凤氏于绯?”

两人同时开口道。

男子“咦”了一声,将笸箩端在右胳膊上,“你认得我?”

同样是问话,后面这一句等同于上面那一句的回答。

越过地上的低头觅食的孔雀,朱明月径直走到湖畔的雕栏前,目光却不离男子的脸,注视片刻,禁不住摇头,叹笑:“……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那男人一愣,然后皱眉:“不妙,不妙。”

能被这么漂亮的小姑娘认得,身为男子都会生出欣喜和优越感,而面前之人眼底冒出一抹惊艳却又骤然而逝,须臾就变成了懊恼。朱明月道:“什么不妙?”

“区区在下应该与小姐素未谋面,今日乃是萍水相逢,对否?”

他不答先问。朱明月点头:“没错。”

“那小姐可是元江府的人?抑或是武定州的人?”

“都不是。”元江府唯摆夷族人,武定州多是彝族人,朱明月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也没打算在这一点上做文章。

却见男子一拍手掌,呼道:“那就对了!”

朱明月一脸莫名的表情,对什么?

“这个地方可是勐海,而你却是汉人。”男子端着下颚,一脸审视地看她,“我还从未见过一个人汉人能在勐海出入,更别说是曼景兰,你的身份肯定不简单。尤其不寻常的是,你在第一眼就认出了我……再凭你刚刚那一句话。”

他咂了咂嘴,以一种笃定的口气道:“我几乎可以断定,你的到来,即便不是跟我有关,也十有八九是跟……我们这些被抓的商贾有关系!”

由于所处环境所迫,会让某些人居安思危,时刻不放松警惕。面前的男子提到的,就是那些因为商旅结军旅,对元江府蚕食鲸吞计划而被抓走的云南二十四名商贾。

那是黔宁王府对付元江那氏三大杀手锏之一的败笔,朱明月虽不是真的为救这些商贾而来,但抵达元江之前,她曾让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中的“清理者”,去帮她调查了包括沈明琪在内,这二十四个人详详细细的身家背景,包括他们的姓名、家世、产业、三族亲属等,其中最主要的是他们每个人的面貌画像。

朱明月会做这些功课,是秘密渗透之前的习用手段,以防不时之需。但是当某一日那些画像里的其中一个人站在她面前,跟她说,他就是大半年之前被元江府武士抓来勐海的商贾,他还活着,活得好好的,他一直等着有人来救的时候,朱明月难免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尽管是她先认出的他,可这个凤氏于绯的心思实在够机敏。

少女的默认态度,让凤于绯露出一副“你看我就知道”的表情,啧啧道:“一句话就让人听出了破绽,下次跟别人见面的时候,小姐可不能这么说了。”

朱明月道:“那我要怎么说?”

凤于绯故作疑问道:“如果你同我们一样也是被抓进来的,认出我之后,难道不是应该说,同是天涯沦落人?如果你是来救我们的,或许会说,柳暗花明又一村;又或许说,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可你说的却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凤于绯摇头,哂笑,“这就代表你不是来害我们的,就是有可能来图谋我们的。”

不愧是商人。

“你怎么不好奇我为何会认出你来?”朱明月别有兴味。

“好奇什么。”男子潇洒地一掀袍袖,直接坐在地上,“要知道包括沈家当家的在内,被那氏这帮野蛮人抓进来的商贾巨富里头,只有在下一个不是汉人,而在这西南边陲之地,不是汉人的商贾巨富,又非武定凤氏于绯莫属,你若认不出我,才真真是奇怪!”

男子分明仰着头,却一脸的得意洋洋理所当然。朱明月不禁哑然失笑。

的确,凤氏于绯,富甲西南。若说云南府锦绣山庄的沈家是汉商中的巨贾,武定州的凤氏彝族,则是当之无愧的诸蛮夷里的翘楚。

这时,又听凤于绯急吼吼地催道:“说话呀!”

“说什么?”朱明月被他瞬间的变脸弄得一怔,奇道。

“说你到底是被抓进来的,还是来救我们的?”

朱明月道:“你刚刚不是已经说了,我不是来害你们的,就是有所图谋。”

“我那只是跟你开玩笑……”凤于绯板着脸,噘着嘴道:“毕竟都过去这么许久了,好不容易来个元江府之外的人,我心裏其实更倾向于你是来救我们的……”

朱明月没有对他的话表态,而是反问道:“但是在我看来,这裏景致优美、房舍精致,你过得优哉游哉、乐不思蜀,不像是被囚禁的样子,更不像怀揣着随时离开的打算,不是吗?”

凤于绯站起来,居高临下地“怒视”她:“谁说我乐不思蜀、优哉游哉了?我随时随地想要离开,也随时随地做着逃跑的准备!”

大半年已然过去,再好的地方也早就待够了,何况他还要平白扔下日进斗金的生意,还有他的娇妻美妾、陈年佳酿……凤于绯越想就越憋屈,越憋屈就越抓心挠肝地想离开。

“这地方就你一个人?”沈小姐忽而问。

言下之意:光顾着自己跑,其他人都不管了?

凤于绯挑了挑眉,冷哼道:“商人重利轻情意,难道你没听过?何况能将我一个人带走已经算你本事大,还想将勐海的战利品一锅端了,小心贪多嚼不烂!”

倒是理直气壮,一点都不觉得羞愧。

“带你出去不是不可以,但若是就你一个,不行。”

沈小姐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他。

“你觉得我不够分量?”凤于绯气急说罢,盯着她的眼珠一转,蓦然间像是明白了什么,长长地“哦”了一声,“我知道了——你不是衝着我来的,而是衝着除我之外的其他人、或者某个人来的……”

朱明月眸光微漾,低眉笑道:“你觉得呢?”

“我觉得又被我说中了。”

朱明月像是在等他这句话,不紧不慢地接下去道:“可你能独自一人在这裏,倒是让我觉得,要么说明你们被抓进来的这些人没有被关在一处,而是分开‘拘禁’;要么说明,对于勐海来说你也是特殊的,能够享受到最‘优越’的犯人待遇;又或者,你根本不是被抓来,反而是被请来的。”

她以同样审视的目光回敬他,“以上三种,不知道凤公子你属于哪一种?”

凤于绯被这么一问,乍然愣住了,等回过神来,不由又好气又好笑:“还真是现学现卖,没等我再发问,你就已然反击了。在下忽然很好奇,小姐究竟是什么人?”

“能带你出去的人。”

凤于绯一哽,目光动了又动,旋即就笑开了道:“行吧行吧,咱们都别绕圈子了,为了表示诚意,凤某先来回答小姐的问题——区区在下是第一种。”

也就是说,被抓来的商贾们被分开关在不同的地方。

朱明月道:“其他人也都像你这么‘自由’?”

“自然不可能。”凤于绯有些骄傲,扬了扬脸道:“咱们这二十四人当中,唯有我一个不是汉人,而且还是武定凤氏的嫡孙,那九幽再厉害也要顾及着我背后的凤氏土司府,不会拿我怎么样,既不能放了我,那就只能好吃好住地供着我。”

在整个元江府,恐怕凤于绯是除了朱明月之外,第二个敢直呼那九幽其名的人。

他也的确有这个资本——从彝家摩崖石刻上的世系来看,罗婺凤氏代代传承,保持着最纯正的贵族血统,因人丁稀少,嫡子嫡孙都分外宝贝,牵一发而动全身。

“你可知其他人都关在哪儿?”

“不知道。”

朱明月转身便走。

“诶,你——”凤于绯怎么都没想到她不由分说掉头就要离开,且丝毫没有回头的意思,不由得在她身后气得跺脚,“我只知道一部分!可你也要先告诉我,你究竟是什么人?是不是来救我们的?又能不能救得了我们?”

朱明月停住脚步,回眸:“凤公子先告诉我他们关押的地点。”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朱明月对面前男子的逼视和坚持视而不见,两人对峙了片刻,朱明月继续迈开莲步的一刻,凤于绯终于明白了她真的不是为自己而来,而自己对她来说根本是不值一提,不得不妥协,咬牙切齿道:“好——我告诉你我知道的那些人被关押在什么地方!”

“我只想知道沈明琪的下落。”她直截了当地说道。

“原来你是为沈家当家来的……”凤于绯恍然大悟之后,又紧紧抿唇,不忿地喃喃自语道:“早就听说云南府锦绣沈家跟黔宁王府的所交匪浅,这第一个能进来勐海来捞人的,果然也是衝着沈家来的……如此假公济私、厚此薄彼,黔宁王府当真是太不将旁人放在眼中!”

朱明月没承认自己是黔宁王府的人,也没否认,只看着凤于绯,等他的答覆。

顷刻,凤于绯道:“我可以带你去找他,但我有一个条件!”

带她去找他……

朱明月看着凤于绯的目光又有些不同了,“凤公子是想说,事成之后,让我送你回武定州?”

凤于绯瞪了瞪眼睛,咧嘴笑开了道:“小姑娘挺自信的啊,不是说救我出勐海,或者带我出元江,而是直接说送我回武定。”他忍不住啧啧两声,“你要真有这么大本事才好,可别空口说白话来哄我。你凭的是什么?”

“就凭,我一介汉人能在勐海出入。”

凤于绯听出她这是拿他之前调侃她的话反过来揶揄他,又有些恼恨她半分不透露,扬眉冷笑道:“那好,你如果真能送我回武定州,凤某自当带你去见沈家的当家!”

在朱明月跟这个湖畔男子说话期间,玉里一直在水榭外面的凉亭里等着,偶尔看过来几眼,又不时地踮脚往四周看看有没有其他人。直到瞧见朱明月话别了男子,朝着自己这边走来,这才松了一大口气,拿着披风迎了上去。

“小姐你可过来了。奴婢生怕那释罗管事这会儿回来,小姐你又还没跟他说完,那释罗管事问起来,奴婢不知道该怎么说。”玉里松开攥着裙角的手,手心裏全是潮汗。

“那释罗管事还没回来?”

朱明月有些奇怪。

玉里点头:“被那人叫走的时候,奴婢就瞧对方的脸色不好,像是挺着急的,别是出什么事了吧。”

玉里顿了顿,又道:“对了,那边那位公子是什么人啊?”

她的话刚说完,之前一直跟朱明月说完话的白衣男子顺着水榭走了过来,也随着他的脚步,几十只孔雀踱着优雅步伐紧跟其后——长长的尾羽拖拽出斑斓的色彩,衬托得男子一袭白衣愈加出尘,整个人犹如九天坠下的仙君一般,遗世独立傲然花丛。

“在下与这位小姐一见如故,不知可否同行出游,也好有个陪伴。”

阳光和煦花香芬芳的晌午,盛雪白衣被风拂动送来淡淡的清雅熏香,男子眸光轻暖,眼波流动,光是这微笑如水的模样就让人如沐春风,而他轻柔舒缓的嗓音更是怡人心脾更甚春风。

玉里腮晕泛红,怔怔地看着他走到沈小姐面前,飞快地低下头,咬唇羞涩不语。

“凤公子想在今日出游?”朱明月看着又回到一副翩翩佳公子姿态的凤于绯,轻蹙眉道。

她刚刚分明说可以给他两日的时间准备。

凤于绯道:“就在今日。”

“凤公子想要去哪儿?”

“不远。听闻在芒色寨子的南面还有一个金湖,湖边有一座公主亭、一座王子亭,相传是几百年前勐班珈王子召树屯与孔雀公主南穆娜相遇定情的地方,小姐可愿陪在下前往一‘观’?”

南面,金湖?

原来沈明琪与凤于绯的“囚禁”地点,只隔着半个村寨……

朱明月忽然有种他是故意的感觉,心下又泛起丝丝迷惘,未等表态,玉里凑到她身边,低声私语道:“小姐,这样不太好吧,咱们到底是跟那释罗管事一起出来的。而且面前这位公子是……”

“在下凤氏于绯。”

凤于绯朝着玉里兜头便拜。

连汉家儒生的礼仪都拿出来了,举手投足间将优雅和风流之姿拿捏得十足,不遗余力地向玉里卖弄风情。朱明月不由得顺水推舟,低笑着介绍道:“这是我贴身的侍婢,名唤玉里。”

“原来是玉里姑娘。”

玉里身为土司府里的一等侍婢,又兼任影衞,自然知道武定凤氏,有些惊诧之余,赶忙敛裾道:“凤公子有礼,奴婢久仰大名。”

一个低眉含羞,一个款款凝望,两人仅说了两句话便流动出暧昧的情愫。

朱明月似置若罔闻,只轻声问玉里道,“知不知道那释罗管事去哪儿了?”

玉里回过神来,想了一下,道:“奴婢也不晓得,之前小姐在小竹舍里纳凉的时候,那释罗管事就被人叫走了,临走只交代说去去就回。那来人也分外眼生,看穿着却不像是那释罗管事身边的。”

玉里的意思是,叫走那释罗的人,不是在上城给那九幽当差的奴仆。

朱明月愈加感到了疑惑,眼波不经意从凤于绯脸上划过,却见对方似笑非笑盯着自己,好似在求证,又像是嘲讽刚刚她口口声声说“送他回武定州”的话,究竟有没有把握。

“既然那释罗管事是自己走的,将马车留给了咱们,金湖与孔雀湖相隔不远,便跟公子走这一趟也无妨。”

朱明月似在给自己找回底气,如是道。

若说玉里刚才还甚是犹豫,现在面对一个清俊男子的诚挚相邀,还有自家小姐的坚持,想要阻拦的话也说不出口了。况且她毕竟是奴婢,奴婢就应该事事以主子的意愿为主,这是本分不是吗,况且她也尝试过劝阻了。

一行三人并没坐马车,是徒步走过去的。

玉里给朱明月撑起了一把竹伞,朱明月走在伞下,她仍旧不习惯西南过于毒辣的阳光,照在脸上不是暖意微醺和煦明媚,时间稍长,就灼得肌肤火辣辣地疼,再加上勐海的天气晴空万里多过于云卷云舒,遮阴的竹伞就成了必不可缺的东西。

顺着羊肠小道往南走了几里路,过了长长的藤桥,沿着寨前小径往深处去,远处碧水环绕的一座小榭映入眼帘。绿荫环抱之中,还有沿湖畔而建的一排鳞次栉比的竹舍,两座金顶华丽的亭阁,就在湖的另一端,隔着一道长廊遥遥相对。

孔雀公主的传说在摆夷族中流传甚广。据传,在千年前的澜沧江边有一个富饶美丽的孔雀国,国王有七个女儿,生得一模一样,她们每次飞到金湖,都会在湖中沐浴。有一日沐浴后,最小的妹妹孔雀七公主南穆娜的羽衣不见了,姐姐们找遍周围草地也未果。原来,是勐班珈的王子召树屯为追逐一只金鹿来湖边时,看见孔雀七公主在湖中沐浴,一下子惊若天人,一见锺情,在好友神龙的出谋划策下,王子特地等到公主们再次来金湖沐浴时,悄悄取走了七公主的羽衣,借机将七公主留下,向其表达爱慕之意。

在金湖的湖畔也散养着为数不少的孔雀,像是在呼应那孔雀公主的传说,然而摆夷族的这个古老故事却让她想起汉人的牛郎和织女。

且不说在姑娘家沐浴时偷窥是否于理不合,再趁机将姑娘的衣裳盗走,姑娘被迫留下后,居然芳心暗许。有意思的是,召树屯是王子,牛郎只是一个庄稼汉子,以至于两个故事的结局截然不同:王子偷了孔雀公主的羽衣,最终与公主喜结连理、厮守终生;牛郎偷了织女的仙衣,从此银河迢迢、金风玉露,只有每年一次的鹊桥相聚。

看来不论是俗世还是仙尘,终是要讲究门当户对的。

三个人顺着长廊走进公主亭,在宽敞的竹廊中,远眺金湖,但见湖面上空缭绕着一层轻薄的雾气,在阳光照耀下似泛着金色,宽阔无比的湖面,一片幽幽碧波,像一面镶嵌着宝石的明镜,倒映着蓝天白云、鲜花绿叶。

“小姐,你看这湖中的锦鲤好大,比土司府里的还鲜亮呢!”玉里指着湖中悠然摆尾的鲤鱼道。

朱明月凭栏一瞧,果然是硕大无比,白的如银,红色若锦,黄的灿灿,蓝的艳艳……色彩瑰丽,花纹交杂,像极了一只只小兽,体型大得有些吓人。

“奴婢瞧着这些鱼再长长都能去跃龙门了!”

玉里啧啧称奇。

“能长得这么肥美,属实不容易。”凤于绯摸着下巴笑道。

玉里听到他打趣的话,不由腼腆道:“奴婢听汉人有‘鱼跃龙门、过而为龙,唯鲤或然’的说法,在咱们元江,鲤鱼却多,并无龙门可跃,倒是它们生不逢地了。”

“没有龙门,就安安心心做鱼,岂不快哉?”

玉里捂唇笑:“庸庸碌碌一世,怕是鱼也要不甘心。”

凤于绯摇头晃脑地道:“鲤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怕只怕再等上一时片刻,想要庸碌从容一世都不能够了……”

玉里没听懂,倒是一侧的朱明月开口道:“怎么还要等?”

“不可心急。”凤于绯望着对面,翘首以待的模样,“是咱们来得早,还差些时辰。”

“公子确定是这裏?”

“凤某从来不做没把握的事。”

玉里在两人中间略靠后一些的位置站着,听得云山雾绕,两人这是在说鲤鱼?

玉里的目光一直在朱明月身上,时而状似不经意地瞧向凤于绯,那端庄的举止显得娴静美好,恰似一朵解语花。可惜凤于绯的全部心思此刻都在对面的王子亭处,玉里这一番不着痕迹的表露,丝毫未得他的关注。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未时一刻正,对面的王子亭里出现了一个扛着钓竿的男子,一手提着鱼篓一手拎着竹凳,是从湖畔的一座竹舍里出来的,看样子倒像就住在这金湖边上。

凤于绯眼睛一亮,挥舞着双臂朝那钓鱼的人示意。

“沈兄,沈兄!”

对面的男子也是一袭白衣锦缎,风姿翩然中展现几分儒雅的书卷气,与凤于绯不同的是,这男子是个地地道道的汉人。

此刻扛着钓竿的手还搭在肩上,望向这边的一刻,白衣男子瞪圆了眼睛,一张嘴张得老大,就像是被什么黏在了原地,动也不会动了,看上去有几分傻气。

这个时候,公主亭的三个人顺着宽阔的藤桥从侧面绕了过来。

“沈兄,能见上你一面可不容易啊,不过瞧你在这裏过得倒是比小弟我还悠哉,又出来钓鱼?”凤于绯抱着双臂,故作玩世不恭地道。

沈明琪的目光一直不离那个高腰长裙的少女,以至于都没听清凤于绯在说什么。等他看清楚少女的面容,脸上的惊愕之色更是无以复加,原来他没看错、更没错认,真是——珠儿,他的妹妹沈明珠!她怎么会出现在这裏?

当然,沈明琪还没傻得把她的名字叫出来,只是直勾勾地盯着,有些复杂,更有些慌张,连鱼篓从手里掉在地上都没注意。

他不会知道此时此刻在朱明月的心裏更讶异,而她想的是:真的是沈明琪……

实际上,在朱明月与沈明琪有限的接触中,除了第一次相遇,这痴傻的男子险些被红豆抽了鞭子,再有,就是茶楼外沐晟强行将她掳下马车,三人间并不愉快的交谈。而朱明月始终记忆犹新,当时她与他解释身份,对方充耳不闻,全然陷入一厢情愿的认亲中的场景。

“沈兄,沈兄,回神啦!”凤于绯伸出一只手在沈明琪眼前摇了摇。

“啊,是、是凤贤弟啊……”好半晌,沈明琪才反应过来,吞咽一下掩饰道。

凤于绯扑哧一下笑了,饶有兴味道:“沈兄,多时不见,怎么好像都不认得小弟了。”

沈明琪嗫嚅道:“哪里。”

凤于绯将沈明琪的神色瞧在眼中,更确定了这姑娘跟沈家当家是相识的,于是一摆手,示意朱明月的方向,“沈兄,给你介绍一下,小弟刚刚结识的一位姑娘——”他话到嘴边忽然皱眉,“哎哟,在下真是糊涂,还一直不曾问这位小姐……”

“我姓沈。”

简单的三个字从朱明月的口中吐出。凤于绯一愣,然后就懵了。

姓沈,沈!

凤于绯缓缓转过头来,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她:“你姓沈?那你……”

换成是别人,或许会想当然认为天下沈姓之人多如过江之鲫,这小姑娘姓沈也不足为奇。凤于绯不一样,实际上,在他将这主仆二人引来金湖之前,心裏就存有几分戏谑和试探的心思,但没料到不光是他别有他想,人家显然也在蒙他。

当即笑容再无法维持,沉下脸质问道:“原来小姐也沈姓,不知道沈小姐跟沈兄的关系是……”

“凤贤弟,这是舍妹……”沈明琪也没想到沈明珠会这么坦白,见她不打算隐瞒,索性上前一步温吞吞地解释道。

凤于绯心裏气炸了,深吸一口气,脸上反而笑得愈发明媚:“原来是沈小姐——失礼失礼,在下真是被小姐瞒得好苦啊,若沈小姐早说你是我沈兄的亲妹,刚刚在孔雀湖边,在下怎会不好生招待‘沈小姐’一下……”

最后那“沈小姐”三个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既怨且愤。但朱明月偏偏在思虑别的事,根本没将他的怨愤放在心上,轻描淡写地敷衍道:“凤公子现在知道也不晚。”

不晚,不晚。

凤于绯皮笑肉不笑道:“时隔大半年,沈小姐才出现在这裏,沈兄还活着,倒也真真算是不晚。”

“为兄还要感谢凤贤弟将舍妹珠儿带来,为兄感激不尽!”

这时,沈明琪将渔竿放下,朝着凤于绯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礼。

此处不是说话之地,凤于绯有心想挤兑朱明月几句,又有沈明琪夹在中间护着,凤于绯更受不了沈明琪这一副酸儒样子,甩了甩袍袖,道:“沈兄还要垂钓吗?这儿太阳太大,不若交给仆从,沈兄和令妹好不容易相见,总是要说说话的。”

所谓的仆从,是竹廊外两个短襟长裤打扮的壮汉,从一开始沈明琪扛着钓竿踏进王子亭,俩人就在外面守着了,此刻亦如雕像般岿然不动。

沈明琪顺着凤于绯的视线望过去,目光又下意识地看了看朱明月,刚想开口,凤于绯抢先高声道:“愣着作甚?你们家主子想吃鱼,还不赶紧过来钓两条新鲜的,给你家主子烤来吃!”

沈明琪的确就住在这金湖边上。

这从朱明月此刻所处的一座小屋舍就能看出来,竹篱笆栅栏围出屋前一块空地,栽种着一株垂叶榕,紫藤花架旁边挂着一串串玉米和晒着的红辣椒;篱笆的角落处还点缀着大片的玉簪花,花叶娇莹,苞如簪头,显得冰姿雪魄,清芬宜人。

沈明琪引着三个人走进屋内,屋子不算大,花厅隔出两处寝阁,正榻处又另有内置的隔扇罩,跨进门槛,就瞧见中央的一张竹制的花藤大圆桌,转圈摆着小矮杌。北侧有两座雕花的乌木柜子,旁边还有一个精致小巧的紫檀木书架,零星地摆着几本书……正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朱明月禁不住若有所思。

进来后就直奔花厅的凤于绯显然不是头一遭来,坐到圆桌前,端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盏茶。

“你们兄妹俩有什么体己话想说就趁早,等那俩汉子钓完了鱼,可就没机会了。”

不用凤于绯提醒,将门扉虚掩上,沈明琪转过身来时已然是一脸的焦灼,拉过朱明月的胳膊,急急地道:“珠儿,你怎么会在勐海的?”

抓着她的手用了很大劲,另一只隐在袖中的手也攥得死紧,朱明月见沈明琪的眼睛都红了,轻轻掰开他的手指,稍稍退后一些道:“一句两句也说不清楚,但你放心,我很安全。”

沈明琪明显不信:“珠儿,你跟为兄说实话,你是不是也是被抓进来的……”

在沈明琪的认知中,沈明珠被带回云南后就应该跟黔宁王在一处,或者安安稳稳地待在云南府,怎么都不能出现在勐海!可如今她就站在这裏,在曼景兰,不就意味着她也被抓了进来当做筹码?沈明琪忽然觉得自己这个兄长太不称职,好不容易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妹妹,又连累她蒙此大难,不禁悲从中来——“珠儿,兄长对不住你!”

“沈兄,你轻声些,不要以为那两个仆从离着远就听不到你说话。”凤于绯一边喝着茶,一边提醒道。

同样是作为旁观者,玉里从进屋就始终静立在一侧。可她比不得凤于绯这般淡定,眼见着沈小姐的兄长、云南府传奇一样的富商沈家当家突然出现在金湖湖畔,眼见着兄妹俩相见,玉里惊诧之余忍不住一再打量。可惜,眼前的场面并不像想象中那么感人,朱明月甚至不热络,只有沈家当家一脸要哭不哭的样子,看得出心中实在悲戚难捱。

与此同时,玉里也在心中因着朱明月没有刻意避讳自己,而暗暗欣慰。到底是萧颜派过来的人,比起阿姆和埋兰,都要近着一层。

“是啊,哥哥,你冷静一下。”

朱明月见沈明琪自说自话的毛病又犯了,不禁有些头疼。

“珠儿,你、你叫为兄什么?”

沈明琪哆嗦着肩膀,满脸激动又欣喜地看着她,“五年了,不,六年了,整整六年了!你终于肯认为兄!为兄实在是、是……”

喜极而泣的男子,几乎话不成句。

六年前还是如花苞一样稚嫩娇小的姑娘,扎着两个羊角辫,总喜欢抱着他的腿,央求着他带她上街买糖吃。沈明琪又想起沈明珠更小的时候,那么大一点儿,粉嘟嘟的小脸,玉雪可爱,在母亲的膝盖上一边吐泡泡,一边数花瓣……时光荏苒,已然六载春秋。

“哥哥,现在不是历数过往的时候……”朱明月的目光掠过屋里的另外两人,对沈明琪表现出的热切也有些尴尬,“方才凤公子说得对,趁着外面的两个人被绊住,哥哥,你还是赶紧与我说说,我怎么做才能救你出去?”

沈明琪从回忆中被拽出来,满眼复杂和酸楚地看着她,好像怎么都看不够,不无怅惘道:“咱们沈家的掌上明珠真的长大了……珠儿,为兄不需要你救,为兄只希望你能一切安好,就足够了。”

朱明月微微蹙眉,直接道:“哥哥,这半年来你是否一直都住在这裏?”

一句切中要害。

凤于绯有些好笑地看着兄妹二人,又有些幸灾乐祸地看着朱明月,任她再犀利又如何,陷入对往事无限追忆和怀念中的沈明琪,可不是那么容易能绕出来的。

果然,沈明琪又拉住她的手,殷切地说道:“珠儿,为兄已经失去了你六年,如今好不容易将你寻回,绝不会让你再出事!等会你就跟凤贤弟一起离开,不管你现在何处落脚,回去后赶紧收拾收拾,哥哥就算拼尽力气,也会将你送离勐海!”

沈明琪的话音刚落,未等朱明月开口,一侧的凤于绯惊呼道:“沈兄,你有办法离开勐海?”

沈明琪道:“虽然这裏是那九幽的地方,但是被囚禁在曼景兰这么久,沈家的人已经有好几拨来寻过我,目前在元江府乃至勐海的村寨中,应该有他们留下的可供联络以及撤离的方式——凤贤弟,若你能护着珠儿离开,沈某会送凤贤弟一起离开!”

护着她离开的意思,就是不管沈明珠是因何身在勐海,自愿与否,凤于绯都要为帮助她脱身而负责。

凤于绯眼睛先是一亮,随后眼帘眯起来,咂嘴道:“沈兄,这买卖倒也合算,但不是小弟不信你,既然有办法离开,你之前为何不用?非要等过了这么久,等到令妹千里迢迢寻到曼景兰,你才肯拿出来?”而且还仅是让他和朱明月走,他自己仍要留下。

屋外淡淡的焦煳味道飘了过来,看样子两个奴仆手脚很利索,这么快就钓上了鱼,又架起火堆烤了起来。

沈明琪抓紧这仅有的一点时间,道:“凤贤弟你多虑了,沈某决计不会害你,更不会让舍妹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关于逃走一事,还望贤弟你不要犹豫!”

还是没回答凤于绯的问题。

凤于绯尤想说什么,朱明月伸手一拦,低声道:“今日并不是做决定的好时机,具体如何,还要另做商讨。不过今日之后,哥哥,你还会在此处吗?”

朱明月担心的是,在凤于绯引着两个“外人”来这裏之后,沈明琪会被转移到其他地方。

“珠儿,你拿着这个——”沈明琪转身走进寝阁,从床榻上一个滕箧底层摸出一块髹漆小竹牌,貌似不起眼,手触摸上去却有一个篆体的“沈”字,繁复笔画,是古汉字,这样即便是汉人没有一定学问也很难认得出来。

“今日之后,珠儿不要再来找为兄,拿着这块牌子,或者让凤贤弟替你拿着这块牌子,去下城的乌珂赌坊找一个叫赤次的人,把这牌子给他看,他会安排你们离开。”

沈明琪叮嘱罢,又紧紧攥住朱明月的手,“珠儿,我的妹妹,六年前为兄把你弄丢了,六年后就算用为兄的命,也定要护你周全……”

这个时候,外面传来脚步声。

鱼烤好了,齐整整四大条,正是金湖里再长长就能跃龙门的肥美鲤鱼,串在竹签子上,鱼皮烤得酥脆,滋滋冒着油,浓香弥漫。

除了沈明琪的、凤于绯的,除了朱明月的,玉里意外地发现还有自己的一份,百般推辞之后,只好从那面无表情的仆从手里接过来,当着凤于绯的面,十分不好意思地一小口一小口用手撕着鱼肉吃。

朱明月的目光从两个五大三粗的奴仆脸上看过去,在两人退出房门的一刻,沈明琪注意到她一直面色不善,不由低声安抚道:“他们俩是哑的,不会说话,这段时间一直负责照顾为兄。不过珠儿放心,你今日来金湖的事,为兄会想办法不让他们跟外人说……”

日薄西山的时候,凤于绯以及主仆二人与沈明琪告辞。

一身书卷气的男子站在屋舍前,橙红的夕阳照得他衣衫也有些泛红,显得形单影只些许伶仃孤单。而他目不转睛地望着一行三人渐渐离去,直到最终消失在视线还久久不能回神,一双眼睛里含着难以割舍的伤感,那神情,就像是生死永别。

“凤公子再不注意看路,小心摔下河沟。”

返回孔雀湖的路上,在凤于绯不知第几次将目光投到她身上,朱明月终于开口“好言相劝”。

“在下就是觉得……你们兄妹二人倒是挺有趣的。”

凤于绯故作漫不经心地说道。

一个千辛万苦混进勐海来救人,一个费尽心思也要将人送出去,两人都是自说自话,谁也没跟谁想到一块去。

“对了,还有关于那‘六年’是怎么回事?”凤于绯又道。

朱明月走在玉里给她撑着的竹伞下,挡住的是仍然刺眼的夕照日头,闻言,捋了捋额前碎发,不咸不淡地答道:“凤公子生长在西南,又因生意与云南府的锦绣山庄诸多来往,该不会不知道沈家女儿一直流落在外的事吧。”

凤于绯眸光一动:“你真是沈家大小姐啊。”

沈家明珠,沈家嫡长一脉唯一的女孩儿。

“现在也是锦绣山庄的半个当家。”

“可是我对你的身份还是挺好奇的——”凤于绯摸了摸下颚,道:“你是沈家的千金,却能在曼景兰随意走动,同样是行动不受限制,我倚仗的是凤氏土司府,还仅是在芒色寨子里不受限制;而你是从寨子外面来的,就算不是来自上城,最起码也得是中城或下城……你倚仗的又是什么?”

倚仗沈家?莫说是沈家的半个当家,就算是沈明琪这个堂堂的家主,不也被结结实实关在曼景兰。凤于绯也没错听,之前这个侍婢玉里提到的——“那释罗”管事,仔细想想,不就是在上城赫罕、那九幽身边伺候的管事之一吗!

在凤于绯旁敲侧击的当口,远处陇道上来了一辆马车。

等离得近了,看清楚那驾车之人,正是那释罗。

玉里先行快步迎上去。

“难道凤公子没听说过,这届从曼腊土司寨出使来曼景兰的祭神侍女是个汉人?”

朱明月接过竹伞,随后徐徐往马车的方向走,临别前,给凤于绯留下这一句话。

脚步一下子停滞在原地,凤于绯有些愣愣地望着少女离去的背影,望着那一头大汗的管事从车上跳下来,与走上前的沈小姐说着什么,然后就掀开帘幔,朱明月在侍婢的搀扶下,施施然上了车。

凤于绯在呆愣的一刻也还留意到,在马车绝尘而去之前,帘子忽然掀起一个角,那个叫玉里的侍婢,透过帘幔含羞带怯地往自己这边投来不舍的一眼。

作为陪同招呼的管事,那释罗消失了整整大半日。作为出来游玩的客人,在那释罗消失的这大半日中,祭神侍女主仆二人消失了整整一个半时辰。

这是她们来曼景兰出使的第四天,前三日当中,无一时不惊心,唯独这第四天,收获最丰。

“玉里姑娘,你带着祭神侍女去哪里逛了,可让我好找!”

不能苛责主子,只好质问做奴婢的,那释罗擦了擦满头的热汗,被晒得有些通红的面皮和有些蓬乱的头发,显示出他一直在找她们主仆,找得心急火燎。

玉里此时一同坐在车辕上,说话前先朝身后的帘幔瞅了瞅,小声嗫嚅地道:“奴婢和祭神侍女瞧着您一直没回来,祭神侍女又嫌独待在孔雀湖边上太闷,索性在周围四处走走逛逛,刚刚还在附近农舍吃了些烤鱼。”

“烤鱼?哪一处的?”那释罗警惕地问。

“奴婢也不知道那地方叫什么,反正是在芒色寨子里的一处湖泊,湖畔有一户人家支着钓竿,架着烤架和竹签子……”玉里不好意思地说道,“后来,奴婢要给他们些钱银,人家说什么都不要,倒是祭神侍女过意不去,将随身戴着的一个香囊送给了那家的孩子。”

作客人的不能问主人家为何离开、离开去哪儿,作主人的却可以问客人去了何处、都做过些什么,玉里说完这些话,那释罗在心裏暗暗记下,思忖着过会儿就让人去附近湖畔找找有没有那户人家,而后又扯出一抹笑脸道:

“也不是我要拘着玉里姑娘和祭神侍女,只是这芒色寨子到底是乡野村民的住处,风景再好,也恐怕会有冲撞。何况您二位这样娇滴滴的姑娘,一看穿着贵气,就知身份定是不凡……这往后,千万别再乱走乱闯,万一出点什么差错,我这一把老骨头真是担待不起!”

“是的,奴婢谨记了。”玉里一脸惭愧地道。

“我瞧玉里姑娘是个妥帖的,比另外两位姑娘都要稳重,就算祭神侍女初来乍到贪新鲜,玉里姑娘作为随行的贴身侍婢,也要随时随地规劝着点……”

“是……”在那释罗一路上苦口婆心的警示和嘱咐中,在玉里不断的赔笑脸道歉中,不多时,马车回到了曼短佛寺的山脚下。

沉沉的暮色笼罩中的山寺一片寂然,待祭神侍女主仆二人告别了那释罗,顺着台阶走上山门,就见埋兰和阿姆双双等在寺庙大门口。两人一见她们俩,赶紧迎上前来,一把将她们拉到僻静处。

“小姐,事情不好了……”

阿姆还是一脸红肿,但敷过药,显然消了不少,不像早上那么严重。

朱明月看看阿姆,又看看埋兰,“怎么了?”

“吉珂小和尚不见了!”

朱明月与玉里对视了一眼,均是面色大惊,朱明月蹙眉道:“怎么不见的?”

阿姆急忙将埋兰推到前面来。因着早上跟玉里大吵一架,埋兰此刻面对朱明月时还有些尴尬和别扭,阿姆使劲拽了一下她的衣袖,埋兰撇撇嘴,与朱明月解释道:

“你和玉里跟着那释罗走后,约莫半个时辰,曼短佛寺里来了一拨凶神恶煞的人,倒是没往咱们下榻的后山来,却将整个殿前佛塔和佛院搜找了一通。奴婢陪着阿姆在屋里,不知发生了何事,待那群人走了,刚想出去寻个小师父打听打听,谁知后脚一名影衞悄悄上了后山,说是关押吉珂的地方被人给掀了,包括吉珂小和尚在内,负责守着他的两名影衞均不知所踪!”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吉珂的事甚至是若迦佛寺的事,虽没带着玉里和埋兰一起,却也没瞒着她们,朱明月道:“来送信的影衞可还在山上?”

阿姆道:“为了掩人耳目,奴婢没敢让他多呆,让他等到入夜了再过来。”

朱明月点点头,正要进寺,阿姆拉住她,低声道:“小姐,今晚是否要再上若迦佛寺一趟,或者……”

或者干脆直接越过布达老和尚,去般若修塔见正主!

这也是埋兰和阿姆等在山寺门口的原因。时不我待,若是朱明月打算在出事后去若迦佛寺,此时此刻就是最好的时机——真的祭神侍女前去若迦寺,假的祭神侍女则带着玉里在告别了那释罗之后,高高兴兴地从外面游玩回来。而若迦佛寺那边,眼下这个时辰正好有大批的木工下山门。

“布达高僧那边,没有消息送来吗?”朱明月想起另外一件事,问阿姆。

“没有。”阿姆不自觉摸了摸自己疙疙瘩瘩的脸,就因为要留下来等般若修塔的消息,这才在昨晚吃了大量相冲的鲜果。

“小姐,要去吗?”

“不,今晚哪儿都不能去。”朱明月想了一下,道。

闻言,埋兰撇着嘴道:“别说奴婢没尽到襄助主子的本分——吉珂是晌午被人劫走的,已然过去了一个白天,是生是死犹未可知;那若迦佛寺的阿戛牟尼又是否知道了,知道以后会不会迁怒到沈小姐头上,更加不知道。现如今最好的办法就是赶紧去一趟,与那老和尚当面说清楚,或是索性将他除掉,以防他因恨变卦节外生枝,都比这么干等着强。”

一番话软中带硬,态度也不是很好,埋兰不知道还有般若修塔这一层,但是为了趋利避害而杀人灭口这种行径,对于她们这些影衞来说是稀松平常的。

朱明月听出埋兰言辞裏面的中肯,道:“你说的没错,但此时的若迦佛寺必定布下了天罗地网,除却为了修缮寺院而羁留在山上的僧侣,除却搬运木材、砖瓦的劳工和木工,任何一个在这个时候妄图接近若迦寺的人、接近高僧布达的人,都会被扣下或者一律就地格杀。”

能找到吉珂的藏身地点,并大张旗鼓地来搜寺对她们进行警告,怎么会不防备着对方狗急跳墙、前来夜闯呢?去了,就怕回不来。

埋兰和阿姆闻言都是一怔,不禁各自暗道自己心急坏事,更恨眼下的举步维艰,重重地叹气。玉里咬了咬牙,道:“要不然,奴婢们想办法送一个影衞进去探探消息,就冒充那些寺里的僧侣或是后厨送菜的挑夫!”

朱明月知道玉里这是以牺牲单个人来成全大家利益的做法,拿到消息最好,一旦失手被擒,也不会出卖她们,更不会暴露她们的身份。

“先回寺里吧,等那个报信的影衞来了再说。”

没有应承的意思就等同于否定,朱明月说罢,率先迈进寺门。

玉里三人互相看看对方,埋兰有些埋怨这祭神侍女太过妇人之仁,做不成大事,跺了跺脚有些泄气地跟了上去;玉里不知怎么突然想起在孔雀湖畔遇见的那个凤氏贵公子,思绪有些乱,也随之亦步亦趋地往里走。

阿姆顶着一张满是红疙瘩的小脸,像是一堆西瓜子密密麻麻撒在了瓤上,依旧惨不忍睹。落在三人身后的同时,阿姆朝着一侧的密林看了一眼,然后悄无声息地摆了个手势……

朱明月说要在曼短佛寺里等那个报信的影衞,实际上,在那个影衞趁夜过来后山客堂屋舍,将埋兰复述给朱明月的话,又一字不差地跟她说了一遍之后,根本没提供任何更有价值的消息。

负责吉珂的两名影衞在与其他人联络以前就失踪了,事后再去查,用来藏身的这处地点被整个捣毁,余下的人不敢有太大动作,纷纷以隐匿为主,于是在短时间内,根本难以得到什么情况。

“小姐,夜很深了,你还是早些歇着吧。”

送走了那名影衞,玉里拿着一盏灯走过来,朱明月正披着单衣坐在炕桌前看《长阿含经》。

“什么时辰了?”

“子时刚过。”

朱明月“嗯”了一声,又翻过两页,“再等等。”

在外间打瞌睡的埋兰,闻言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她认为朱明月这是心系若迦佛寺那边,夜不能寐,在心裏暗讽活该的同时,又觉得她一个人睡不着,却要连累她们三个一起熬夜陪着,真真是坑人不浅。还是阿姆命好,由于脸上起疹子,在山门下面的寮室跟巫医在一处,现在恐怕已然呼呼大睡,跟周公去下棋了吧。

这时,忽听玉里道:“小姐秉烛夜读,莫不是在等什么人?”

等人?

埋兰精神一抖擞,竖起耳朵。

朱明月抬眸看了玉里一眼,笑了笑道:“要不,你先去歇着吧。”

说话的同时,她往花厅的方向指了一下。

昏黄的烛火照得屋子里一片亮幽幽的,打在窗纸上,映出一团柔和的光影。外面是漆黑寂静的夜,屋里是蒙胧昏沉的光,从亮处走到黑暗,更使得人双目不能视物,然而花厅最靠门的一扇窗扉上,悬在内侧窗棂的一挂风铃,在这时,忽然响了一下。

这一声,很细小,却在安静的环境下显得格外突兀。

玉里和埋兰两人的耳力都极好,闻声,两个人的心蓦地提了起来。

窗外有人!

子夜的后山荒无人迹,除了她们主仆几个住在这一处客堂里,余下的几间都是空房。佛寺里守夜的和尚为了避嫌,从不轻易靠近客堂前,僧侣们更不可能在后半夜摸到后山来。

玉里下意识地将手放到别在后腰的匕首上,死死盯着窗扉的位置,凝神仔细聆听。

除了屋内几人微不可查的呼吸声,只有山风呜呜地吹。

会不会是风声?

埋兰用狐疑的目光询问玉里。

玉里摇摇头。

埋兰不知,她却知道,挂在窗棂上的每一串风铃都是由纯铜打造的,分量极重,再大的风也难以将其吹动。这是入住之时朱明月为了防止有外人偷偷钻窗子,让她亲手悬在窗扉内侧的,一旦窗支被撤,窗棂被抬起,屋里的人就会立刻通过风铃的响动察觉。

埋兰等不及了,也不待玉里的示意,操起立在墙角的一柄竹伞就冲了出去。

玉里没顾上阻止,正在犹豫是跟着出去,还是在屋里守着祭神侍女,就在这时,屋外响起一声惨烈的尖叫。

之前负责照顾她们的帕沙瓦小和尚曾跟她们说,入夜之后最好不要出门,而后山离前面的佛殿极远,再大的声音也传不到前面去。事实证明他的话是对的,当埋兰用一柄竹伞将来人撂倒,又将绾发的簪子插|进那人肩胛的一刻,无比刺耳的几声惨叫也没能引来前面禅舍里的僧人。

“说,你是什么人?”

地上的人捂着肩膀,疼得满地打滚。

玉里将灯全部掌上,又提着一盏灯笼过来。埋兰这才将绣鞋从那人的脸上抬开,一张覆着鞋印的脸庞很稚嫩,身上穿着绛红色的袈裟,赫然是这寺里的和尚。

“我是好人,我是好人!”

“好人?三更半夜不老老实实睡觉,跑到女香客的闺房外面偷窥,还敢说你是好人!”埋兰又一抬脚,狠狠地碾在小和尚的手背上。

小和尚发出“哇哇”的惨叫:“留情,女施主脚下留情啊!”

玉里有些埋怨地看了看埋兰,示意她太冲动了。

埋兰也没想到对方居然是曼短佛寺的僧人,脚底松了松力道,却是半俯下身,恶狠狠道:“大半夜的,姑奶奶没工夫跟你废话,赶紧从实招来,你究竟干什么来的?窥伺?偷东西?还是要放火烧房子?你敢说一句诳语,姑奶奶打断你的腿!”

埋兰一脸的凶神恶煞,却只字不提来者很可能是劫走吉珂小和尚那一伙人的同谋,或是上城那边派来的密探、杀手之类的事,话里话外只当这小师父是见色心起、抑或见财起意的小毛贼。

朱明月满意地看了埋兰一眼,披着单衣走过来道:“你别怕,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小、小僧桑翟……”

小和尚咧开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夜游症?”

埋兰和玉里在听到桑翟小和尚说起自己也不知怎么会跑到后山来,更不知道为何会走到人家窗根底下,只说自己有夜游症的毛病时,不由得面面相觑。埋兰明显不信,冷笑道:“什么夜游症,离魂倒是听多了!少跟姑奶奶扯谎!”

“真的真的,出家人不打诳语,小僧没撒谎……”

桑翟红着眼睛,表情委屈极了。在他脸颊上蹭着一块鞋印,肩胛被发簪扎了个血洞,右手手背也被踩得破了皮——生得一副娇娆模样的埋兰,此刻在他的眼里就跟地狱里的恶鬼没什么两样。

玉里瞧着他小小年纪又这般惨兮兮的,不由得放下手里的灯笼,将他从地上扶起来,“既然是场误会,咱们屋里有跌打药,我给你包扎一下?”

“不不不。”小和尚往后连退好几步,险些没再次坐地上,面上露出惧怕,“我……小僧不敢劳烦几位女施主,小僧这就告辞、这就告辞……”

说罢几乎是逃窜似的往院外跑。

玉里不放心他一个人回去,提着灯笼也跟了出去。

望着桑翟小和尚跌跌撞撞的狼狈身影,埋兰抱着胳膊走到朱明月身边,哼笑着道:“看他那样子八成做和尚也没两天,怕得要命的时候,连‘我’字都冒出来了——”

“以‘桑’开口命名的僧人,是四级桑弥吧?”朱明月问。

她记得桑勐就是若迦佛寺的四级桑弥。

“这倒不一定。但明日奴婢上前面佛堂打听打听,就知道咱们这位桑翟小师父,究竟是何许人了。”四级桑弥在寺里的地位可不低,夜游症?好巧不巧地在今晚游到了祭神侍女的住处?埋兰眼底的冷意一闪而过。

“对了,奴婢方才听玉里说,小姐要等人,就是等他?”忙活了大半夜,等来一个假和尚!

“小姐要等的人恐怕已经来过了。”

说话的是玉里。

将桑翟小和尚送到半路就折回来的玉里,跨进院门时,一手提着灯笼,另一只手则捧着一个雕红漆盒,没有盖子,上面只矇着一块朱红织锦,勾勒出一个圆咕隆冬的轮廓。

这东西就放在院子外面,看样子来人根本没靠近屋舍,放在院外的墙边就直接走了。若不是那小和尚半夜闯过来,恐怕明日一早才能发现。

进了屋里,雕红漆盒被搁在桌案上。

埋兰和玉里望着那织锦蒙布一直都没说话。

最终还是埋兰没耐性,一把将那红布掀开,霎时,血腥味道扑面而来——干涸的血迹染得盒内一片褐红色的黏稠,漆盒中央摆着一颗孤零零的人头。

一张很年轻的脸,湿漉漉的头发黏在脸颊上,双眼被剜下来,只剩下一对黑洞洞的窟窿。

玉里松了口气,她还以为会是吉珂。

“这是什么意思?先是劫走吉珂,端掉咱们的一个地方,然后来咱们下榻的佛寺大肆搜找,眼下大半夜的又送来了一颗人头!他们到底想干什么?”埋兰狠狠一拍桌案,激动地道。

这颗人头属于负责看守吉珂的其中一个影衞,朱明月在他活着时没见过他的面,等玉里仔细看了一下人头面部的创口,轻声道:“他的眼睛是在活着的时候,被挖下来的。”

埋兰“砰”的一声砸向格子柜,震得上面的瓷器作响。

玉裏面色也有些复杂,看向沈小姐道:“小姐,看来对方不仅猜到咱们这次出使别有目的,更知道这几日以来小姐去过若迦佛寺,跟高僧布达有过来往,但是对方直到现在才出手,怕是跟今天咱们遇见的那位凤公子有关系……”

玉里的话没说完,朱明月却明白她的意思——不是跟凤于绯有关,而是跟沈明琪有关。

在玉里和埋兰的角度,通过若迦佛寺去找般若修塔、通过布达老和尚去寻觅建文帝下落这一连串惊心动魄的秘事,她们并不知晓。她们只知道这或许是土司老爷授命给朱明月的一桩计划,计划的目的在于勐海、在于那九幽,至于计划的主旨和具体内容,不是她们两个做奴婢的应该问的,只能去尽力襄助朱明月促成。

此刻,埋兰听玉里提起白日里她一个人陪祭神侍女出门的事,气就不打一处来,“什么凤公子、凰公子的,你说清楚点,你们今天究竟遇到谁了?”

埋兰的无礼态度朱明月并没放在心上,而是示意了一下玉里,玉里就把白天游览孔雀湖时与凤于绯的见面,包括之后与沈明琪的见面,跟埋兰简单说了一通。埋兰显然也没想到在曼景兰这种地方竟会让朱明月和沈家当家碰上,咂舌之余又连连称奇。

“可是,你们都不觉得不对劲吗?”

唏嘘过后,埋兰皱着眉道。

玉里闻言怔愣了一下,神色黯了。

她之前的确没有多想,只因被那释罗唠叨了一路,没等抽出工夫去仔细琢磨,刚回曼短佛寺就被告知了吉珂失踪的事。可一等侍婢毕竟是一等侍婢,到现在还看不出蹊跷就太不称职了——从清晨那释罗来接祭神侍女去孔雀湖,湖畔偶遇凤于绯,再到金湖寻沈明琪……这一整天都透着匪夷所思。

两人的视线齐刷刷投向朱明月:“……小姐你怎么想?”

“沈小姐,你倒是说句话啊!”

玉里和埋兰两个人一副“你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我们就誓不罢休”的样子,不禁让朱明月一叹:“我也不瞒你们,其实今日能见到我的兄长,在意料之外却也在意料之中,这件事说来话长。至于吉珂、若迦佛寺……还有今晚给我们送人头来的客人。”

她指了指桌上漆盒里的人头,“还是先把他埋了吧,其余的,明日我会一一与你们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