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脸自责悔恨:“其实当时也可以从黑市买的,可是我们都没有钱……碰到这种事,我一点用处都派不上……早知道那颗肾是这么来的,我就是……”
吕品一声喟叹,轻声安慰道:“先想想眼前的事吧。”
因为袁圆的自首,案件的调查进入新一阶段,吕品的工作基本恢复正常,另外全部工作人员都增加安全学习课程。景总工过了几天才露面,她内心对此事是极其震怒的,高工几次来求她都被她拒之门外。谁知回绝了高工,吕品又来找她打探消息,景总工心下不悦,吕品委婉地把袁母之前几年无钱医治自助透析的惨状将给景总工听,景总工神色这才稍稍和缓:“其情可悯,但其行不可恕!美人计都用到司令部来了!”
吕品不敢言语,她心裏也拿不准,袁圆嫁给高工,是单纯的因为高工那时肯出钱给袁母做手术,还是那时袁圆已和间谍机构达成协议,看准了高工要从他这裏下手?吕品底气不足地为袁圆辩白:“她对高工两个孩子也挺好的……”
景总工责难地盯她一眼:“这是原则问题!好在她还有最后一分良心去自首,不然的话,到现在你还出不来呢!你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痛,前脚出来后脚就替她说情!”
吕品沉默不言,只是倔在那里也不肯走,景总工没好气道:“好了好了,这个事情我会考虑的,看在她事后态度不错、泄密范围已经得到控制的份上,我会跟上面说两句的。但是你也别做什么指望,要知道事情发展成现在这样,结果如何不是我能决定的!我听说——你男朋友的公司这次也受到牵连?”
“服务器停了一天,好像网络上猜测传言挺多的。”
景总工口气这才缓下来:“这个事情是上面做得急了,不过现在也不可能出面给他们澄清,只好委屈委屈他们了。你替我跟他们道个歉。”
吕品点点头,下班的时候和景总工出来,恰碰到杨焕来接她,吕品顺势给他们做了介绍。景总工口头上向杨焕略表歉意,杨焕连忙道:“总听吕品说起您,一直也挺照顾她的,不知道景总有没有空赏个脸吃个饭?其实景总我见过几次了,原来我们公司找总控中心拿过几次视频转播,不过就是……”杨焕在两人之间一比划,“也没机会跟景总近距离接触。”
景总工以为杨焕是客气话,也就客套了几句,不料杨焕十分坚持,一定要请她吃个饭。景总工见杨焕七情上面的,揣度他是希望她以后多照顾吕品,心道虽然这两人看起来一静一动,但这小伙子还是挺会做人的,不觉给他加了两分。杨焕要求再三,景总工便答应下来,只是要自己做东,算是替前几天的事情赔个不是。
时间定在周末,杨焕开车带着吕品去接景总工,定的是一家私房小馆。才进了包厢,杨焕忽想起什么事来,朝吕品道:“哎我刚刚忘了,我在路口那家酒行订了一瓶红酒,刚刚忘记去取了,你帮我跑两步拿过来吧。”
吕品白他一眼:“刚刚经过的时候你又不记得!”
“忘了嘛!”杨焕开脱道,“我这几天跑得神经都有点错乱了,赶紧帮个忙吧,进口的,好几千呢!”
吕品撇撇嘴,接过他掏出的收据,又向景总工笑道:“那景老师你先坐会儿,菜上了你先吃,甭等我。”
她甫一出门,景总工就笑问:“杨总有什么话要单独和我说吗?”
杨焕被她看穿,讪讪一笑,景总工又笑道:“这次的事情,给你们公司造成了很不好的影响,我很抱歉。”
杨焕心中暗啐一句老狐狸,我还没开口呢,你倒先拿话来堵我!不过该说的话还得说,他整整思绪后说:“没什么,我就是干这个活的。咱们公司刚起步,人不多,一个人当几个人用,这对外的事情,全是我和另外一个同事给包了。”
景总工笑笑:“年纪轻轻做成这样,很不容易了。”
“做得多好倒谈不上,不过您也知道,我们一无庞大政府背景,二无强劲资金支援,全凭技术创意这种东西,活下来都不容易。我们这几个人,家里也不是什么地主财团,这几年下来,早都把家里掏空了,好不容易这两年盈利,想做大一点——嘿嘿,”杨焕微微一哂,“又碰上这事。”
景总工不动声色,只继续赔不是:“我会跟有关方面反映一下,看能不能在其他方面给你们争取一点扶持。”
“要说辛苦也没什么,这几年都这么过来了,什么工信部、宣传部、地税局、工商局……今天这个许可,明天那个认证,后来再来个检查——就比如这次的事情,什么海外资金——整个行业都是这么做的,一来为了减税,二来为争取外资福利,都去开曼维京注册个空壳往国内注资。整个国内互联网行业全是这样,可它非说你有问题,一查就给你切断服务器,那我们还能怎么着?哪个部门找上我,我都跟孙子似的,年头到年尾,从来没断过跟这些地方打交道。说真的,我都习惯了,谁让你跳进了这个坑呢,是吧?如今不也就多两个科工委国安局嘛,我还扛得住。”
他一路贫来,倒逗笑景总工,景总工笑说:“碰到这次的事,谁都会有怨气的,你这种心情……”
杨焕迅速把话题一转:“我没什么,我真没什么,谁让我吃这口饭呢?我今天是想跟您谈谈吕品的事。”
“哦?”
“她这个人做事一是一二是二,不像我这么旁门左道野路子什么都用。”其实来之前杨焕什么都想好了,他觉得自己有理有据摆事实讲道理绝对理直气壮要求合理,谁知到景总工面前,又不得不承认姜是老的辣,好像很多话都被她堵死在襁褓中压根没有露脸的机会。但无论如何,有些话他一定要说,有些事他一定要做,思及此处他稍稍收敛方才有些牢骚的口气,干脆坦白直说,“景总,如果您真觉得我们这次受了委屈,真觉得对不住吕品——您就高抬贵手,放了她吧。”
景总工沉默不语,良久后问:“这些话你跟吕品说过吗?”
杨焕摇摇头,两人都陷入沉默之中,杨焕低下头,极诚恳地向景总工说:“我就是不知道怎么跟她开这个口,才想到单独和您谈的。吕品她一直把您当成她的大恩人,也把您当做她的一个偶像和人生目标……但是对您来说,景总工,您看咱们国家这么多人,也……也不缺她这么一个人是吧?”
他说着说着居然结巴起来,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事情,景总工沉吟良久,笑容亦有些艰难:“我知道国内的科研环境确实不太好,各种干扰因素太多。但是请你也要相信,至少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我一直在努力改善,希望营造一个更好的环境……”
“那这样的事情您能跟我保证以后不会再出现吗?”
景总工一时无言,杨焕立即加重砝码:“不能,对吧?”
“环境是逐步改善的,不可能像过滤水一样,我放个过滤网下去,立刻就能把泥沙石土都淘干净呀。”
“是啊,可是泥沙石土太多了,我淘不干净。”杨焕笑起来,有些无奈也有些认命,“古人说,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我知道你们的科研工作、航天研究,这些都很伟大,都是这个国家发展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可我只是个穷人,没那么多雄心壮志,我只想管好自己这一亩三分田。每年我给这社会创造十几个就业机会,养活几家人,能过上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就很满足了。”
景总工默默地望着他,包厢内空气仿佛都凝结起来,杨焕在她面前,把姿态放得很低很谦卑,态度却很坚决不容退步。她想这个年轻人是深谙与人打交道的种种法则的,条条理理、层层扣扣,看似闲话家常发牢骚,却不留一丝让你能反驳的缝隙。
景总工有些动摇,想起很多年前自己曾经历过的一切。她的第一次婚姻,曾是至交好友却最终被她辜负的人;她亏欠最多的儿子,从未享受过母爱,也不曾得到她任何付出和关怀……
在吕品的前途问题上,她开始动摇。
恰此时响起两声叩门声,服务员打开门,吕品抱着一瓶酒进来:“杨焕,是这瓶吗?”
杨焕点点头,服务员开始上菜,三人聊些闲话,等冷菜上完,景总工才朝吕品笑道:“我之前跟你提到过的事情,你现在是什么考虑?”
吕品微微一愣,旋即笑起来:“我没什么问题呀,他也支持我的,”她放在桌下的左手伸过来拉拉杨焕,“我们早就说好的,对吧?”
她仍是一脸受宠若惊的表情,带着点欢欣,她的手软软的,搭在杨焕的腕上,轻轻地摇了两下,带着点撒娇的意味。
杨焕却觉得那只温软的手,生生拧断了他的血管神经。
他听见自己居然说了一句是啊,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他甚至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景总工身上,盼着她说一句“你资历不够还是先在北京獃着吧”或者“总控中心也很需要人”之类的话。
景总工像是明白他的意思,不动声色地转开脸去,笑着朝吕品说:“之前发生的事,真不好意思。我也跟科工委那边的负责人抗议过了,哎!”
吕品也有点无奈:“我家里的情况复杂了点,他们审查的时候走偏,倒也没什么,反正最后也弄清楚了。就是……”她瞅瞅杨焕,小心翼翼地说,“就是他们公司受的影响挺大的,整个服务器被切断停止运行,后来也没个解释,听说影响不少用户使用。”
杨焕干笑两声,实在说不出不要紧没关系之类的话。
景总工轻咳一声,似乎是终于理清思绪,很认真地跟吕品说:“我跟你说两个小故事。”
吕品微诧,点点头。
“华罗庚,算是上个世纪我国最有天分的数学家之一。不到二十岁,就在science上发论文,二十六岁就成了剑桥的访问学者。抗日战争的时候,他在最艰苦的时期回到西南联大任教,解放后放弃Princeton的教授职位,接受国内八百斤小米的年薪回国。但从此之后,他再也没有出任何有份量的研究成果,你知道为什么吗?”
吕品皱皱眉,猜测地问:“反右?文革?”
“不,所有的运动,他都很幸运地没有受到牵连,”景总工笑容里透出十分无奈和萧索,“但他的同事们,挖空心思想找机会批斗他,积攒二十余年的手稿,被红衞兵付之一炬。他如履薄冰,战战兢兢,没有任何精力能放到研究上。”
杨焕不自觉冷哼出声。
景总工瞥他一眼,继续道:“第二个故事的主人公你们也很熟悉。杂交水稻之父袁隆平,他的研究成果所带来的经济效益,超过千亿美金,但一直到十年前,他的工资还是1600块一个月。外国的种子公司向我国购买他的专利,花了20万美金,没有一分钱落到他手上。前几年我还碰到他,因为研究经费不足,他不得不和外国公司合作,才能继续他的种子试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