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织成双宫茧自缚(2 / 2)

吕品尖起眼睛,斜觑着她:“不然你以为我能怎么办?”

袁圆张着嘴半天没合上,好在她脑子向来转得快,想来也是,真要做到景总工那个层次,若只为招一个国内一抓一把的研究员,实在没有必要动这样大的干戈去帮她调动人事关系。若说真是一见投缘,这种可能性也不是没有,但投缘有很多种,以上对下的这种投缘,那都是要下付出代价的。

袁圆没给她支任何招,杨焕如今的热情高涨是人都看在眼里的,他简直恨不得今天上床明天领证后天就生个儿子出来,把吕品全方位多角度立体三维地绑住。他大概是觉察出来,一旦吕品铁了心要跟他分手,那是十辆大奔也拉不回来的,所以拼命地要给自己加重砝码,每天临睡前都还要回味思量一下今天吕品的态度——那感觉就跟葛朗台每天晚上睡觉前要抱着箱子把钱数一遍才能安睡是一样一样一样的。

连吕品回学校退老师宿舍他都要跟着,理由是火车是慢车,年前年后治安不好,索性他开车送吕品回去。一路上杨焕很是得意,只觉春风吹来春花俏,娘子儿子都快有了,直到吕品指好路开到教师宿舍,拿钥匙开了门,杨焕才觉得忽然从梦境回到现实,望着残破一角又被纸糊上的玻璃脱口而出:“靠,这就是咱们国家给科研工作者的待遇呀?”

吕品一把拍他到空床上坐下:“被学生踢球砸破的,我准备报修的,结果又去了北京。”

杨焕摸摸床板又怪叫:“这么薄的被子?”

“没暖气?”

“什么隔音效果!隔壁的狗男女在干嘛?”

“墙上怎么还渗水?”

……

其实这所学校原来分给吕品的宿舍并不算太差,只是年久失修,捯饬捯饬也能整顿成一间不错的小房。不过那时候吕品怎么也不肯接受一辈子留在这种地方的命运,哪来的心情装修整饬?再加上杨焕那副挑剔劲儿,聒噪得吕品实在受不了,没好气问:“你要不干脆出去,等我清好了你再进来成不?”

杨焕赶紧收声,乖乖地跟在她身后帮她打包,吕品的行李并不多,两床被子,几件衣服,还有些零碎日常用品就直接扔掉。忽看到一个包装盒,不知道裏面装了什么,杨焕使劲摇摇,吕品连忙夺过来,责难地盯他两眼。杨焕伸手就拆,是个钢化玻璃模型:“好漂亮,哪儿买的?”

吕品慌忙抢过来往箱子里塞,形迹可疑,杨焕越发好奇,拉拉扯扯地一定要看。吕品拉下脸来,杨焕脸拉得更长:“谁送的?”

“关你什么事?”

“男人?”

“人妖!”

“吕品!”

“此人已死有事请烧纸!”

杨焕又开始赌气,他素来是惯于登鼻子上脸的,拽过吕品往床板上压,却像是跟人决斗似的,死死摁住她。吕品也未反抗,只是挑个稍微舒服的姿势靠着,望着斑驳的天花板叹了口气:“连这么小一间房也快要不是我的了。”杨焕一发怔,好像初春化开的雪水流进来,凉凉的浸在心上,他手上才松开些,又歪过身子,斜倚在床上搂着她。他慢慢又动手动脚起来,见吕品没拦他,越发大胆起来,悉悉嗦嗦地从她羽绒服里开始探索,跟左边的荷包蛋说“空帮哇”,又贴到右边说“long time no see,小了点”。吕品恼起来,他又连忙笑道:“没事没事,多按摩就好了。”

这一回杨焕极尽温柔,一路缓缓地摩挲过来,像是特意为了弥补上回的粗鲁和冒犯,格外的小心翼翼。手探下去,又觉得这次的地点也不合宜,硬邦邦的床板,垫絮薄得像没有,还泛潮。杨焕心裏想着等回北京可得好好想想买房的事,别的不提,怎么也得买一QUEEN SIZE的床,才能弥补这两回地点的不合适。然而尽管这时机地点都不那么恰当,他又舍不得松开手去,只好两人都赖在床上。空气寒凉,杨焕却从中又嗅到淡淡的绵羊奶味道,迷醉其中时听吕品低声道:“这个项目完了,我可能要去西昌。”

杨焕噌的就醒过来,忍着火问:“去多久?”

吕品没开腔,杨焕又问:“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

室内空气因沉默而变得稀薄,刮得人脸上凉凉的,吕品的声音仍极冷静:“三年五年吧。”

杨焕腾地坐起来:“三年五年!”他简直不敢相信,又重复一遍,“三年五年?吕品你——”他嗓子已提起来,脾气还没发,看到吕品那双略显得茫然又蒙胧的眼睛,又生生地咽下去。

他气极生苦,有些不明白吕品,明明在大海里泅游得如此辛苦,为什么还要拒绝比她的双臂可靠得多的航船?这样的眼神,前些天他也见过,那还是在袁圆妈妈做手术的时候,他陪着她在医院,手术时间很长,煎熬的不是病人。大约等的时间过长,他看到她很疲倦地往椅背上一靠,极低的声音说了一句:“其实我算了算,将来我能见到我妈的次数,双手双脚就能数完了。”

杨焕当时只觉得心一空。

仔细算算又何尝不是呢,现代人天天叫着工作忙,血肉至亲便被摆在最后,一年也不过过年时见一次,真要数起来——竟叫人心寒,骨肉相连的人,这一世的缘分,竟然也只用双手双脚就能算完了。

当时杨焕只觉整个人都要垮下去,他也不经常回家,老妈天天念叨,然而在他来说,这解决起来也是件再容易不过的事。只要老妈肯点头,他在北京买套房子接她过来也是可以的,可对吕品来说,哪里有什么血肉至亲,哪里有什么骨肉相连?

也是她无意识说出的那句话,让杨焕放弃左静江所教的“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九字真言。死缠烂打也好,软磨硬泡也好,被夏致远嘲笑丢脸也无所谓,他只想让她知道,总有一条船,总有一个港湾,在身后等着她。

可吕品不要,她情愿双手双脚没命地游。

现在再看到这眼神,不止是心寒,甚至连胆都寒起来。

因为他一不小心算了算,原来他们分开的这些年间,两个人的见面,也仅仅八次而已。

他原来竟以为一辈子是很长的事!

想到这裏他连声音都抖了起来:“那你有什么打算?”

吕品姿势也未变,说:“我能有什么打算?”

那意思就是把皮球踢给他了。

杨焕只觉得心裏说不出的难受,从开始到现在,他和吕品之间,好像做决定的都是他。但实际上,他可以选择的也只有接受和不接受而已,真正的选择,吕品早有决断。

原来分手也是这样,他接受是分,不接受也是分,区别不过是外人眼里怎么看而已。

然而杨焕并不是为自己难过。

他难过是为吕品。

连小小一间夏不透凉冬不保暖的教师宿舍,吕品也这样留恋,他这么一个大活人,吕品又怎可能真正舍得?

很多事当年不明白,难道现在也不明白?原来他可以一边在心裏骂这个女人真是瞎了狗眼连他这样举世无双的好男人都要甩,一边接受寝室兄弟们对他审美观一夜提升的庆祝,难道现在,难道现在他还会为了那可笑的面子,说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这小半生走过来,看到的只有吕品在不断地放手,放弃这样,放弃那样——很多东西看起来是她自己到手不要的,但实际想想,又有什么东西,是真正由得她的?

她不回家过年,不是因为她放弃了母亲,而是母亲在很多年前就放弃了她。

当然也不用问去西昌的事情,杨焕见过吕品在S市天文台的宿舍,虽不豪华倒也别致,再看看这裏,知识分子下乡似的。一定是吕品得罪了什么人,杨焕心裏琢磨,让她在天文台没有立足之地。至于去西昌,杨焕不知道做航天的是不是一定要到前线,但听袁圆和高工的闲谈,大约是说吕品得遇贵人,赶上大好的良机,能一展长才。

杨焕长吐口气,这世界上哪里有什么贵人?就好比他们拉风投一样,看起来是别人给钱你烧,其实是趁你病要你命,等你烧钱烧出名堂来,那身家性命也早有大半捏在别人手里了。

若要说这世界上真有什么东西是由得吕品选择的,大约也只有——大约也只有他杨焕了。

因为这选择的机会从不曾有过,所以得来时显得更不真切,格外的小心翼翼,生恐是一场破碎虚空的梦。

就像吕品高中时参加的种种全国竞赛一样,她数学物理成绩都不错,也下了苦工,所以拿到一等奖二等奖,也都觉得理所当然;反而生物一科向来不是强项,偶尔通过初试,左左右右地不肯相信,复试果然刷下来,她居然舒下一口气,说当真不是学生物的料。

所以对没花过大气力而得来的东西,总有种不踏实的感觉。

杨焕仿佛在这一瞬间,读懂了吕品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他半跪在床沿,替吕品整好内衣、秋衣、毛衣和羽绒服,又在她鼻尖额上轻吻两下,抵着她的额问:“那这个项目什么时候完?”

“原来说是半年的,中途出了点事耽搁了。不过也不是直接去西昌,大概要先在总控中心待一段。”

杨焕哦了一声,慢慢又笑起来:“你说民航的飞机……卖不卖年票?”

吕品抬起头来,难以置信地盯着他,杨焕又满不在乎地说:“嗯,淡季飞机票打折都很厉害……嗯,你看现在不是流行什么半糖夫妻么,就是周一到周五工作忙,周末才住一起的那种,我工作时间很灵活的,再干两年就可以进入退休状态靠年终分红过日子……算起来……每个月来回一两次,其实也很便宜!”

他又摆出那副“爷现在发达了”,“爷现在不差钱”的臭屁脸,吕品暗暗把千钧的大石卸下来,居然没吵也没闹,真是奇哉怪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