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品不及细问,医生已转身走人,杨焕拉她坐到长条凳上,她惶然问:“肾衰是怎么回事?”
“尿毒症吧?好像一般都这么叫,”杨焕坐到她身侧,“你别急,这有救医生才骂你,没救的话医生直接就往外抬了,谁敢让病人死自家医院呀?”
吕品无意识地点点头,又问:“还有机器……什么机器?”
“不清楚,你等等,”杨焕起身四处瞅瞅,终于找到个小护士搭讪。吕品坐着干着急,见杨焕似乎和小护士聊得很欢,也不敢上前扫小护士的兴,好容易等他回来便拉住他问:“到底怎么样?她妈妈不会有生命危险吧?”
“没没没,你放心。”杨焕拍拍她的手,稳住她心神,“可能袁圆的妈妈这病比较久,又找不到合适的肾移植,只能靠常年血透维持生命。那小护士说她这几年恐怕都是在那种乡下作坊式的透析室做的,设备陈旧,拆卸保洁肯定都不到位,这病人的肾都萎缩到一颗枣那么大了。”他又握住拳头给吕品看,“正常的是这么大。”
“哦……这种透析室是不是很便宜?我看……”吕品想到方才看到袁母的衣着朴素,冬天的棉衣下摆已磨得灰白,再想到袁圆——难怪这几年都没见她买过什么好衣服。还有杨妈妈每年塞给自己的那堆补品,袁圆起初打量过好多次,后来吕品觉出味来猜想她可能也想要,便匀了她一些,她说要给钱,吕品自然不好意思拿杨妈妈送的补品卖钱,便每次自动自觉地分袁圆一半,后来她也再没提过钱的事。
“我跟她这么久朋友都不知道她妈妈病得这么严重,”吕品自惭不已,再说她偶尔还觉得袁圆不厚道,能占便宜的地方绝不放过,竟然从没想过她可能真缺钱用。她求救般地望望杨焕,杨焕知道吕品平素就袁圆这么个谈得来的朋友,倾身下来安慰道:“你别慌了手脚,这现在也不算是什么绝症,钱的事都好说。”
“那护士刚才怎么说,袁妈妈原来做的透析不好是吧?会不会影响很严重,换肾就可以解决问题吗?”
杨焕掰住她的右肩:“你别乱想,等袁圆醒了再说,她妈妈的病,她肯定比你清楚。”
“我一点都不知道……”吕品缩下头去,咬住唇低声道,“其实袁圆负担比我大多了,她从来都不吭一声,还天天教我要这样那样,我都帮不上她什么。”
杨焕伸出手,握住她攥着膝盖的拳头:“刚刚左神短信里说,找到个肾移植手术做得很好的医生,这么说那家医院的肾源应该也充足一点,等这次透析完了,我们再转过去。”
吕品点点头,看袁圆床边吊着的输液瓶里液面缓缓下降,慢慢缓下神来,问杨焕:“要是找不到,该不会真要切掉袁圆一个肾吧?”
“放心,现在医学发达,只要不是什么绝症,大都能治好的。”
“哦,”吕品心中没底,只好附和他来增强自己的信心。不知过了多久,她忽发觉自己双手都握在杨焕掌中,吓得险些跳起来,想抽出来又怕太突然引得大家尴尬。她稍稍缩手,没多会儿杨焕也松开她的手,转述方才从小护士那里听来的闲杂琐事:“我估计袁圆的妈妈是停了一段时间血透,或者做得不规律吧,听说现在那些小县城都开始严打这种小作坊式的自助透析室,我算算这五年透析下来,怎么也得几十万,自助的也少不了十万,再加上药费……这种不规范的透析室被停了,她妈妈肯定去不起医院。”
吕品连连点头,方才透析费药费加各种杂七杂八的检查,交了近两千块——听说每个星期都要做,以袁圆的工资,怎么可能担负得起?
“我觉得我够倒霉了,没想到袁圆更惨,”吕品苦笑道,“好歹我妈没病没灾。”
杨焕一声喟叹,什么都可以衡量,唯独幸福和痛苦是没法衡量的,你已用十几年的时间消化你的不幸,便是穿心凿骨也变成麻木和习惯。
病房里四壁雪白,唯时钟在嘀嘀地转,两人转至无话。
良久杨焕打破沉默:“要不你稍微躺躺吧,反正有空床,有什么事我帮你看着。”吕品被他提醒,才觉有些疲倦,点头往床头靠靠,忽想起来:“你不是晚上的飞机吗?”
“打电话让人帮我退了,改别人帮我去。”
“你不是——”吕品坐起身来,杨焕忙按下她,又拉起雪色的棉被给她盖住,“一个小项目而已,又不是非我不行。”
吕品惊疑不定,奈何实在疲累,不久便沉入梦乡。
梦里又在下雨,闪电雷鸣,她被绑在树上,有面目狰狞的人拿鸡毛掸子抽在她身上。
拿鸡毛掸子的人厉声叫道:“你简直是个白眼狼,养你这么大,你就这么报答我?Jason才几岁,你也下得了手!说,是不是你妈指使的?”
她被抽得皮开肉绽,条条血印,雨水冲刷下来,冰凉刺骨,痛入骨髓。
有人握住她的手,并不能减轻丝毫的痛感,只不过稍给她力量,让她能捱过来。
醒来的时候房里一片漆黑,吕品迷糊中不知身在何处,直直地坐起来。一旁杨焕转过身来:“醒了?”
杨焕正摆弄着手机玩游戏,见她醒了伸手去开灯,吕品清醒过来:“袁圆呢?”
“她打过葡萄糖醒了,去看她妈妈了。”杨焕拉下脸来,“你们出差忙什么呢这么累,我看你也像好久没睡好的样子。”
吕品自嘲笑笑:“笨鸟先飞嘛。”
杨焕也不说话,只弓下腰来,无可奈何地说:“别太拼了。”
病房的灯光稀白,照在哪里都白惨惨的,杨焕脸上却仿佛染着暖色的光,他的眼睛依旧澄澈明亮,还带着很多年前那股倔劲。吕品一时不知今夕何夕,良久才镇定下来:“谢谢。袁圆那边怎么样了,你帮我去看看?”
杨焕一出门,吕品才觉医院里那股常见的让人不舒服的味道扑面而来,仿佛记得做过梦,模模糊糊的,也记不太分明,好像有人握住她的手。吕品摊开手,握拳,再摊开,又好笑自己神叨叨的。从床上坐下来,穿好鞋出来,已见杨焕回来:“有人来接袁圆了。”
吕品大为惊讶,这个时候谁会来接袁圆,跟着杨焕过去,却发现是高工:“对不起,下午送孩子去他们外婆家,手机没带在身上,来晚了……”吕品愣了半晌,才明白过来高工这是在向自己解释,但他为什么要向自己解释?再看看袁圆,她扯扯嘴角,也没说什么,吕品慢慢回过神来,高工向她解释的意思是,怕她误以为他没照顾好袁圆,来迟了的缘故。
她惊疑不定的目光在袁圆和高工间打转,又转过头来瞪着杨焕,杨焕似乎并未觉得有何不妥,只问:“你们怎么回去?”
高工有些狼狈:“我打车过来的,你们……”
“我送你们吧,”杨焕随和大度地转向袁圆,“去哪里?先让你妈妈休息休息,明天再去我朋友介绍的医生那里看看吧。”
高工提议把袁母接到他的住所,是四室两厅的房子,空间自然足够。吕品担心高工的那对双胞胎太调皮,高工连忙解释说孩子最近几天都在外婆家,他神色颇为尴尬,似乎不知怎么正式跟吕品介绍自己现在的身份。倒是袁圆神色平静,只问:“你请的钟点工放心吗?”
“要不再请个护理也成,”高工提议,“我家里留了几个电话,你亲自把把关?”
吕品和杨焕交换个眼色,送袁圆和袁母到高家。高工和吕品、杨焕在客厅里聊了两句,袁圆安顿好母亲出来:“吕品,我送你下去,今天我先在这裏照顾妈妈。”吕品放心不下,又不好说什么,和杨焕一起出来,临告别时又欲言又止,袁圆拍拍她的手笑道:“没事的,杨焕,你先送吕品回酒店吧。”
一路上吕品闷闷不乐,杨焕边开车边吹着口哨,吹得吕品更是心烦意乱:“你不能安静一下嘛?”
“遵命,”杨焕立时消音,没两分钟他又凑过头来,“这么晚了你饿不饿,去吃宵夜吧?”
吕品本想说她回酒店随便对付一下即可,再想起来杨焕到现在该也什么都没吃,只得忍下心烦意燥,陪他进粥店宵夜。杨焕点了一品海鲜粥,特意把那只肥硕的龙虾舀到她碗里,吕品狐疑地瞅着他:“你一天没回去不要紧吗?”
杨焕笑眯眯的:“你放心,我还没重要到公司一天没我就不行的地步。”
“不是我是说……”吕品想的是辛然那边,袁圆和杨焕并不多大交情,为这样的事耽搁杨焕公事或私事都不好。不过吕品又觉得从自己口里说出辛然的名字,总有点酸溜溜的意味,索性速战速决,埋头三下五除二喝完整碗粥,一抬头杨焕脑袋又凑到眼前,“你想说什么?”
“没,我……我在想,换肾手术一般得多少钱?”
“不清楚,”杨焕仰头想想,“怎么着也得个十几万或者几十万吧。不过钱能解决的问题,就不算问题,现在的关键是,找个合适的肾也不容易。”
“你这种人现在不缺钱才觉得没问题,袁圆上哪儿去弄这么大笔钱?本来学校工资就不高,前几年估计也被家里掏空了……诶,你能不能帮忙找你们左神,问问肾源现在都困难吗?”
杨焕讶异地瞪着她,吕品不解问:“有什么问题吗?”
“这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担心呀?”
“那袁圆的事,我怎么可能一点不担心?”
“不是,”杨焕挥挥手笑,“我看那个姓高的,应该混得很不错,你看他们那小区,门口都有武警站岗。这么点小事,难不倒他吧?”
“所以才麻烦嘛,要是让袁圆欠他这么大个人情,那以后……”吕品眼睛鼻子都拧到一起,“真没想到高工是这种人。”
“哪种人?”
“他肯定是趁着袁圆妈妈得病要花钱,趁人之危让袁圆给他两儿子当后妈!”
“也许袁圆愿意呢?”
“那袁圆能不愿意嘛,现在谁能救她妈妈,她给人做牛做马都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