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血透室(2 / 2)

也许每个人都在改变吧,吕品想,或者说,每个人都找到了适合自己的那片天地。

在景总工的实验室,吕品亦算如鱼得水——她该为彼此今天的小小成就高兴才对,只是她忍不住会回想,走到今天这一步,曾忍痛舍弃过的东西。

杨焕如今能气定神闲地站在她面前,不再像那个蛮横无理的大男孩,无他,放下而已。吕品觉得自己也能做到,袁圆说过她有点天然呆,那么,比杨焕晚一两天彻底放下,她也该是能做到的才对。

北京降温的时候,杨焕还发过短信提醒她防寒,她回一句谢谢,杨焕说别客气,你初来乍到不习惯,我关照一下应该的。

周末袁圆基本都会回家,吕品留在酒店里也无聊,索性呆在实验室。钱海宁如今也乖觉很多,兢兢业业做事,认认真真论文,吕品放心下来。杨焕后来又电话过来,要请她吃饭,规矩、客气,连时间都是提前一周预约,不像头一回那样颐指气使。

吕品想了想,还是拒绝了。

元旦时袁圆和钱海宁都各自回家,吕品原也准备回家,谁知接到母亲电话,方知这次狼真的来了。

陈世美居然、竟然真的回膏矿了,还说在报纸上看到吕品——报上景总工大幅照片的一角,问她如今所谋何职,薪水几何。

吕品盛怒之下撕了好不容易托人买到的火车票,一个人坐在酒店楼下的甜品屋生闷气。

“哈罗,钻研什么宇宙奥妙呢?”

“你……你怎么在这裏?”

吕品直起脊背,仿若嗅到危险的刺猬,纯粹是条件反射般的划出警戒线。杨焕恍然未觉,笑笑道:“你酒店附近有家音像店,我准备去买张CD送人,从这儿过也不知道你回家没,没想到一进来就看到你坐这裏。呃,有没有空……一起去?顺便吃个饭,过节嘛,我……晚上的飞机去California,所以也没回家。”

吕品又挺了挺脊背,还没来得及拒绝,已被杨焕拉起来:“走吧走吧,帮个忙,要买一张原声带,我怕找不到。”

杨焕要买的是《海上钢琴师》的原声带,吕品转了几圈帮他找出来,深蓝海水,紫蓝天空,主角1900面向远方的轮船,留给人们一个萧瑟的背影。听说他要这张,吕品有些诧异:“这不像你的风格,哪个朋友喜欢听?”

“一个……客户,”杨焕笑笑,“你喜欢?多买一张啊,我送你。”

“没,我只看过电影,很经典的片子,讲的是一个把自己禁锢在音乐世界里的天才……”吕品习惯性地开始给杨焕讲梗概剧情,刚说两句,忽见杨焕目光专注地望着自己,连忙止住话头,局促地笑笑,“对不起,我想起来你好像不喜欢看这种没特技效果的电影。”

杨焕不置可否地笑笑:“你喜欢?那帮我试试效果,前后都听听,免得出问题还要来换。”

他叫店员过来,取下试音耳机给吕品戴上,坐在沙发上等吕品试音效。

《海上钢琴师》里的音乐总能让吕品陶醉。

杨焕往沙发后靠靠,轻轻地叫了一声:“口口?”

吕品垂头阖眼,听得十分投入,右手还轻轻地打着拍子。

“口口,其实我也看过这部电影。”杨焕静静凝视不过二尺之遥的吕品,“是辛然要我去看这部电影的,你不要误会,是她和我分手的时候要我看的。她跟我说,等你看过这部片子,就知道为什么吕品要和你分手;她还说,你这么没头苍蝇似的乱窜是不会有结果的。所以我去买了张DVD,有点闷,又没情节,一个生在船上的钢琴天才最后和船一起被炸死,除了中途遇到个PPMM,还和人比赛弹了场钢琴,啥都没了……”

“我居然能耐着性子看完一个160分钟长的小文艺片,整个过程中我一直在想,这个片子到底和你有什么关系?老实说我那时真不理解这个1900,既然那么喜欢那个女孩,都已经下了船,为什么不敢去追她?还有,1900在船被炸毁的时候,选择留在船上灰飞烟灭,我觉得他就是有病。”

“我当时想,如果我是1900,我会下船,用我的音乐去灌制唱片,挣很多很多的钱,和自己喜欢的女孩在一起。人生在世,吃喝嫖赌,整这么多有的没的干嘛呀!”

“直到那天你跟我说,和我分手的这几年,你过得很畅快,很自由……我想了很多天,才慢慢明白一点。我不是1900,但你是……我一直在走一条错误的路,总想把你从船上拽下来,拽进大都市……”

杨焕长叹一口气,吕品仍闭着眼,左手扶着耳机,右手轻敲着拍子。

“你总不爱跟人说话,也不出来玩,进了大学,我总想让你open一点。可能我方法不对吧,强迫你融入我的圈子,也许对你来说真的很难受……我前几天又把这片子找出来看了一遍,才开始有点明白。”

“如果你是1900,我愿意做那条船。”

“可我只敢在这种时候,用这种方式跟你说。”

杨焕又笑:“上次丢脸丢太彻底,一时半会儿心脏承受能力还不够,你等我培养几天情绪,再做下一次冲击吧。”

“还有,我这次是出差去谈一个平台的合作,不是跟辛然什么……刚看你那表情我就知道你想歪了。不过看你好像有点难过,我还挺高兴的,比打强心针还见效。”

“口口,你能不能表现得再难过一点呢?嗯……我随便说说而已,就刚刚那点难过,我都不知道是你真难过,还是我太想看到你难过所以自行生成了一些幻象。”

杨焕最后买了两张原声碟,其中一张送给了吕品。

从音像店出来,吕品忽然又不知道该和杨焕说什么好——听音乐的感觉很好,不用说话,也不用考虑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可一出店门,冬日的阳光微微洒下来,又有些晃眼。

“还以为今年会下雪的,”吕品捏紧双拳开始掐手心,“前两天飘下一丁点儿就没了,听人说家那边都下两星期了。”

“今年是有点反常,”杨焕随意接口,“一起吃个饭?”

吕品张张嘴,一时不知该找什么理由回绝,迟疑半晌,张皇的表情落入杨焕眼里,他只好自己找台阶下:“下午好像还有点事要和人商量,算了,我送你回去吧。”

吕品暗舒口气,音像店距酒店颇近,只几步路,杨焕陪她走回去。到门口还未告别,吕品的手机响起,袁圆的声音出人意料的张皇:“吕品,你现在在哪里?你身上带了钱没?”

“我,我在酒店,钱?”吕品正和杨焕挥手告别,杨焕听她提及钱字,住了住脚,站在一旁候着。袁圆那边急得已乱了阵脚:“你身上现在有多少?我妈妈在医院,要做血透,我这边只有我一个人照顾我妈,现在没法去取钱,等会儿还要买药,你能不能过来一趟?”

杨焕以眼相询,吕品情急之下,抓过他的手机记下袁圆报的号码,又冲进酒店前台借笔纸记下医院地址。杨焕开车送她赶过去,她听袁圆说得严重无比,也慌了神:“不好意思又麻烦你……我,”杨焕伸手拍拍她肩膀,安慰道:“什么时候了,还客气这些。”

赶到医院,路上电话里得知袁圆的妈妈已到肾衰末期,因为找不到合适的肾移植,一直靠血透维系生命。吕品先掏钱帮袁圆垫上透析的钱,然后寻到肾内科,袁母已送入血透室,袁圆坐在病房外的长凳上,吕品尚未开口,已见袁圆两行泪落下来。

“已经五年了,”袁圆伏头在双腿间,吕品蹲下身揽她起来,“没事,一人计短二人计长。”其实吕品也毫无主意,不过不得不这样安慰袁圆,袁圆双目涣散,全不复平日的神采,“我的肾勉强匹配,妈妈不肯,说我小时候得过肾炎,万一将来有什么事……她说宁愿死也不要我的肾……我们又没有钱去买,只能靠透析……今年老家那边开始查,连自己透析都不行了,这次回家我劝她到北京来做个检查,没想到半路上就……”

“没事没事,这不都进医院了吗,”吕品干瘪地安慰,“北京的医院总比你老家的强吧,肾源应该也充足一些,钱的事我们多几个人凑总比你一个人着急好,”她边说边轻抚袁圆后背,正说着,怀里一软,袁圆整个身子滑下去,倒在地上。

医生检查结果是血糖低,兼之劳累过度,说要挂葡萄糖水。吕品只得两头跑,先帮袁圆申请病床,挂好葡萄糖好又跑去肾内科问情况,杨焕一路劝她别急,却怎么劝得下来?吕品从无大病住院的经验,每每拿着单子不知道要去哪里交钱,倒腾大半个小时才终于把各项手续办妥。再向肾内科的医生打听,才知袁母的这次血透至少要做五个小时,吕品算算时间便到袁圆病床旁等她,过不了几分钟又怕袁母出事,两头跑来跑去地打听情况。

好在杨焕在北京颇熟,中途拨了几个电话后,按住吕品到袁圆病床旁的一间空床沿上坐下:“你现在跟没头苍蝇似的跑也没用,我刚打电话回去,左神对医院最熟了,等会儿就有信过来。”吕品只是叹气,袁圆的情况不算紧张,她怕的是袁母透析中途出什么事,她对袁母病情如何并不了解,万一有什么意外,她完全没法拿主意。

中途吕品又去袁母那边问情况,医生冷着脸斥道:“你是病人家属?你们以前是不是在非正规血透室做过?跟你们说过几百次,那种小透析室不正规,机器陈旧,早晚要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