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焕倒是皮厚,任凭母上大人如何鄙弃,都笑容可掬:“妈,不急,慢慢来。”
杨妈妈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个儿子有时候也是有些闷声发大财的运道。原来读高中的时候成绩平平,谁知他一声不响地复习半年,居然反超吕品好几十分,跟她进了一个学校。恋爱上也是,她还在考虑儿子究竟有没有和吕品挑明,这个小兔崽子居然闷声不吭地就把生米给煮成熟饭了——她头天晚上还在和丈夫讨论什么时候需要开始给儿子进行性教育,第二天就发现得给小兔崽子准备安全套!
咬人的狗不叫啊,杨妈妈忽然整个心裏就舒坦了,决定明天逛街的主打方向是婴儿装。
谁知晚上吕品没有回来,下午杨焕接到她的电话,说预研项目有设备出了问题,所有工作人员都在加班加点调试,可能这几天都要住在实验室,让他向杨爸杨妈转达歉意。
吃完饭他再打过去,接电话的人说吕品在加班,手机没带在身上,问他是否有事情转告。
之后再打过去,就没有人接了。
杨焕终于觉得不对劲,袁圆、钱海宁、高工等一干人等一律联系不上,驱车赶到吕品住的酒店,查问其他房客是否仍在酒店。酒店前台用极诧异的眼神盯着他,留下他的姓名、联系方式后说有消息会通知他,也没有其他任何有用信息。
父母那里还要小心应付,直到将他们送上回家的飞机,吕品也没有半点音讯。
他心底破开一个巨大的黑洞,像要把他吞噬,就像许多年前那一回,她说要分手,没有任何征兆的,就切断和他的一切来往。
这一次更加彻底,她直接人间蒸发。
有一瞬间他跌到绝望的谷底,仿佛很多年前的冬天,坐十几个小时的车,穿越东西海岸,看她近在咫尺,却无法拥抱的心情。
幸而他马上冷静下来,既然连袁圆也联系不到,那就不是个案,想来想去他只好找到周教授,请周教授帮他打探,是否吕品参加的预研项目出了什么问题。
CE二期预研项目的航空器图纸大量外流,疑为国际商业间谍机构有规模有组织的介入,所有研究人员一律封闭排查。
同一时间吕品被审查人员磨得烦不胜烦,一次又一次地重复解释,某年某月某日,是否曾在实验室经手某航空器的图纸;某年某月某日,会见何人,所谈何事;某年某月某日,参加何讨论会议,与会人员何人,所议何事。
犹如车轮战,记忆稍有偏差,必备反覆查问。
尚有人身自由,不算刑拘,只是没收手机,无法与外界联系。最后一个电话是打给杨焕的,也不知道他几天没自己消息,又要暴躁成什么样。
审查人员问:“吕老师,你有想到什么要补充的吗?”
吕品摇摇头。
半晌后她问:“航天器的研究不是我们的负责部分,那主要是机械的事儿,我的工作重点在轨道测算——我不明白你们翻来覆去地问我这些问题,究竟有什么作用。你们已经非常严重地影响我的工作进度了,说例行审查,也用不了这么久对不对?”
审查人员用一种很奇异的眼神盯着她,仿佛她问了一个很可笑的问题,最后脸上显出讥讽的神色:“吕老师,原来你也清楚,例行审查不用这么费事啊?既然你都知道事情的严重性,那就该早配合我们工作,咱们也不用兜这么大圈子了是不是?”
吕品被他这种口吻闹得一头雾水,花了很久才消化他的意思:“你的意思是,现在对我,已经不是例行审查?”
审查人员冷冷瞥她一眼,之后丢出一沓资料,拍在她面前的办公桌上。
所谓备胎,就是一旦失去,别无所有。
是杨焕的公司的财务分析,显示本年度曾有多笔境外资金流入。
另外也有杨焕个人账户往来记录,他前后向吕品父亲的私人账户转入几笔资金,总额在十万美金左右。
吕品的父亲和吕品是直系亲属。
绝望的潮水阵阵袭来,倾覆灭顶。
那种很多年前被父亲鞭笞,同时又被母亲放弃的绝望。
审查人员问究竟是什么机构和杨焕在接头?具体注入杨焕公司的每一笔资金和杨焕转给吕品父亲的那笔钱,都对应着多少机密资料?
吕品说我要见景总工,遭到审查人员的拒绝。
吕品又说那我要联系杨焕,问问他这些账目问题是怎么回事,依旧遭到拒绝。
审查人员很严厉地要求她尽快交代她的上线,如何接头,价码几何。翻来覆去的质询,几乎让吕品神经错乱,差点真的就要怀疑杨焕是不是干过什么了。好在她这半年也常听杨焕碎嘴,不少事情若全按规程制度来,等那几十个部门走完流程盖完章恐怕都要耗掉你几年功夫,那时节黄花菜都凉了什么事也不用干了。她猜想这是否又是什么“行规”,但具体怎么回事,又完全不清楚。真正要命的是杨焕还曾经单独给过陈世美钱——吕品简直要出离愤怒,为什么这个陈世美要么不出现,凡出现必给她带来灾难?
她甚至会想,每天世界上这么多天灾人祸,为什么老天就这么不长眼从来不让你遇上?
审查人员又质问她,是否杨焕作为和商业间谍机构的接头人,从你处买卖情报后将资金转入你父亲的账户,以备你将来潜逃海外后使用?
其实陈世美年前回国是因为投资失利,提起这个吕品又一肚子火,陈世美在美国是做化学工程师的,薪水十分优渥,却因为离婚付了一大笔赡养费,一直忿忿不平,四处寻机投资,不料正撞上金融危机,手上不少股票债券立成废纸。本来他回国也是知道国内很多地方“人傻钱多速来”,想捞一票去填亏空,谁知撞上杨焕,见他如今混得不错,陈世美焉有放过之理?
至于杨焕和陈世美之间达成怎样的交易,细节吕品并不清楚,杨焕只跟她说合同买断永无后患,反正陈世美以后绝不会再来烦她。现在的杨焕早已不是当年只会操板砖砸窗户的小毛头,他找人把陈世美的过往履历全部调查出来,做成一份完整的卷宗,让陈世美知道自己分分钟有让他在国内混不下去的能力。先威逼后利诱,杨焕再付了陈世美一笔钱回美国填漏——钱能解决的问题便不算问题,花掉这笔钱买陈世美永不归国,吕品自然也就安生了。
但这样的逻辑在审查人员眼里又怎可能走得通呢?永不归国,永不归国,那不就等于死无对证吗?那不就等于吕品在信口雌黄吗?审查人员甚至很严厉地提醒她,负隅顽抗是没有用的,Memory网所在的托管机房网络已直接被切断,由网络安全人员直接介入审查,是否有间谍机构使用社交性网站作为刺探情报的工具。如果届时查到Memory网确实被用作此用途,那么量刑可就要罪加一等了!
吕品愤怒至极,隔离审查就隔离审查,为什么连杨焕公司的正常运作都要切断?
审查人员也很不能理解,一个人怎么可以对父亲的动向毫不关心,却为尚未确立关系的男朋友的公司运转表现得如此激动?
这说明了什么问题!
一连数日的盘问让吕品开始歇斯底里起来,歇斯底里之后是消极抵抗,她不再愿意回答任何问题——明明那些问题她已回答过千百遍。
她解释那么多有什么用?回忆稍有偏差,便被认为是漏洞,加大审讯强度;回答和以前的答案完全相符,又被认为是刻意准备,否则——人怎么能这么多次回忆同一件事毫无偏差?
真不知道是什么逻辑!
吕品终于明白那些冤假错案都是怎么造成的,因为你无法完全证明你无罪,所以你就是有罪的——这种逻辑认定真可笑。当年她也跟所有的人解释Jason的死与她无关,可最后什么结果?相比之下,这次的审查人员比她的父母仁慈多了,至少有饭吃,不受皮肉之苦。
消极抵抗之后,居然得到一次机会,允许她和景总工见面。
审查人员认为这是案犯精神崩溃的前兆,需要给她最后一点刺|激。
景总工初一见到吕品,微微错愕。因为审查人员言之凿凿,在预研项目内部所有接触过图纸的人中进行穷举排查,其他工作人员并无特殊嫌疑,唯有吕品情况特殊,且审讯过程当中情绪异常。景总工是以一种既不愿意相信却又不得不面对现实的心情来见吕品的,然而见到吕品的那一刻她开始怀疑审查人员的判断。在景总工的心裏,吕品是个专注而单纯的人,但单纯不等于单蠢,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吕品应该心中有数才对。
然而从一期计划以来不断冒头的间谍事件,相关部门对此案的关注急剧上升,前几次间谍事件惩处后,基本已掐断所有安全部门掌控的线索,于是这一次的审查变得格外艰难。现在终于找到突破口,上面甚至有消息说,要办成铁案,杀一儆百。
刚刚接受调查的时候,吕品一再要求见景总工,可此时真正见了面,她却不知如何为自己辩解——她不知道那些在审查人员眼里“荒谬”的解释,是否也会被景总工认定为掩饰。
她口干舌燥,一时无法言语,很久后只得一声:“景总工你也认为是我卖了图纸吗?”
景总工沉默不语。
无奈而绝望的苦笑,爬上吕品的嘴角,她慢慢闭上眼睛,第一次觉得自己的人生失败到无可救药的地步。
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吕品又睁开眼,自嘲地笑:“我能不能问问,杨焕怎么样了?”
景总工仍然沉默,审查人员跟她说这次涉案人员一个比一个嘴硬,这个消极抵抗,好歹也花了点功夫应付审查,那个则好像是认定了“抗拒从严回家过年”,由始至终只有一句话“关于本公司的经济问题请找律师和财务来谈”。
正因为杨焕咬死不开口,审查人员才在上面“办成铁案杀一儆百”的指示下,不得不让景总工出面,希望能从吕品这裏打通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