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相聚之后,洛明朗跟谁也没说就回了公司。
他陪着他们回了解巷,看着他们一个个走进了家门,然后转身消失在层层叠叠的烛火里。
他没有见成录。
或者说,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成录。
不过年长他十年的男人,在他的生活里一直很用心地扮演着家长的角色。他曾经在父亲那里不曾得到过的温暖,都转身在成录那里遇见了。
那一年,他被学校的学长欺负,头破血流一身伤痕。他翻墙逃出学校,打开地下室的那扇门,洛旬不在。
一个清瘦的背影站在逆光之中,他的声音像寒冬夜里升起的一堆篝火。
“你是明朗对不对?”
那么温柔的语气,让他想起了妈妈。
成录给他拿换洗的衣服,替他清理伤口,给他做了一桌子热气腾腾的饭菜。在此之前,整天醉酒不在家的洛旬已经十天半个月不曾管过他了,他每天只花上一块钱买两个馒头,放在抽屉里,饿得反胃才吃上一口。
十二岁的男孩子,身体干干瘪瘪的,怎么不被人欺负?
成录领着他去超市买了一堆菜,变着花样给他煲汤做菜。他躲在厨房门后看见成录手忙脚乱照着菜谱上的步骤切菜、倒油、翻炒。比自己高了一个头的男人低眉擦汗,昏暗的环境里,他像是一束光住进了洛明朗的心裏。
后来洛旬去世,成录也不过才二十四五岁,为了他放弃了去斯特拉斯堡巡展的机会,忙前忙后为他联系学校,打理他的生活,最后终于落户在解巷。
成录之于洛明朗,是不可辜负,是来日清风。
他们是舅侄,更像兄弟。
现在他只是个逃兵,要是回到成录身边,好像辜负了他这些年的用情至深。
高考结束的那个晚上,班级聚餐,五十四个人浩浩荡荡坐满了整个餐馆。
林一舍不得,挨个拉着人敬酒,从班主任粉天鹅到她曾经喜欢过的体育委员,满肚子的啤酒在胃里翻滚。
孔黛黛拉着她去厕所,其他人依然热情高涨。
柯小坐在最角落的桌子,花生米的味道不错,她见旁边桌没人,躬着身子去拿,抬头的时候就撞上齐璐微醺的目光。
两个人都穿得单薄,风一吹,衣服都鼓了起来。
齐璐大概是有些醉了,微眯着眼睛坐在餐馆外面的台阶上,身子摇摇晃晃的,柯小伸出一根手指头支着她。
也许是被风吹得清醒了些,齐璐盯着地上的石粒子,说:“其实我挺讨厌你的,以前不是,后来有些嫉妒,你跟洛明朗住一条巷子,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我想想都心裏烦。”
柯小听着,觉得那可能是缘分。
“后来就是你生病那次,他抱着你就往医务室冲,跑得别提有多快,一边跑一边叫你名字。我跟在后面追,追不上,就看见他越跑越远。”
那时候柯小烧糊涂了,什么都不记得,现在听她这么一说,心裏暖洋洋的。
“当初他来教室门口唱歌的时候,其实我特看不上他。仗着副好模样为所欲为,才不是我喜欢的那类人。”
她靠着柯小,头枕在柯小的肩上,难得天上挂着几颗星星,忽闪忽闪的。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后来早上升旗的时候我总在人群里搜寻着他懒洋洋的背影,在路上碰见时我总想跟他打招呼,克制不住,后来听说他又去别的班跟女生唱情歌,我特别生气,还去围过那些女生。”
餐馆里吵吵闹闹的,粉天鹅训着几个喝得不知天高地厚的男生,最后反被劝了一杯。
孔黛黛扶着林一回来,经过她俩的时候愣了一会儿,见她俩好着,又笑。
“柯小,你喜不喜欢他?”齐璐发狠站起来,蹲在她面前,眼睛睁不开。
酒味扑鼻而来,柯小开始也喝了不少酒,可是她天生奇怪,喝酒上脸就是不醉。
耳根烧得疼,她躲避过齐璐的眼神。
“你说,喜欢不喜欢。”齐璐扳过她的脸对视着。
隔了好一会儿,柯小认真地点头。
他早就住进她心裏了,可是那时候她太浅薄,在爱与被爱之间摇摆不定。
她太需要一份永远只属于她一个人的爱,任谁来,都抢不走。她徘徊在成录的窗户边,以为从天而降的救世主能关切地给她多一些疼惜和爱护,却没有看见在她身后一直有个长发少年,目光一直追逐着她。
是哪一天,她发现这份悄然无声的感情的呢?
是洛明朗走的那一天,他站在天地间,跟她说——好好爱自己。
就像杯子里的水,要先把自己填满才能溢出来,然后看见江河大海。
喜欢和爱是没有条件的,不需要对等的交换,也不要什么既定的规则。
所以她在奔流的途中,看见了一片河滩。
那片河滩,叫洛明朗。
齐璐打了个酒嗝,一张脸皱着就要哭出来。
柯小拉着她:“你别哭啊。”
齐璐真的就老老实实憋了回去,她瞪大眼睛,有些抽噎,觉得脑子里有水声。
可能憋回去的眼泪全涌进脑子里了。
粉天鹅恰巧在结账,看见两个女生站在外面,好奇地看,说:“要准备回去了,齐璐是不是喝醉了。”
齐璐侧过头:“没,清醒着呢。”
粉天鹅一边掏钱一边训她:“嘴皮子还挺利索。”
柯小帮腔:“真没喝醉,还跟我讲数学最后一题的思路呢。”
粉天鹅收好钱包:“那就走了,你们顺路吗?可以搭伴儿。”
她们还没说话,走出来几个男生。
“我们要为咱们班的女生最后当一次护花使者,她们的安全由我们负责!”
后面叫好同意。
粉天鹅瞪他们:“你们还能寻着回去的路就不错了,醉醺醺的我还不放心呢。”
男生挠着头,拍拍胸脯,强装没事。
最后还是粉天鹅叫了几辆车,一个一个将他们送回去。
孔黛黛扶着齐璐,担心地问柯小:“你真不坐车走啊?晚上不安全。”
柯小摇头:“我弟来接我,马上就到了。”
她一抬头,正好看见柯亮在马路对面,指给孔黛黛看。
“那行,暑假咱们再约一次。”孔黛黛打开被不老实的齐璐关上的车门。
柯小站在车窗边,扯住乱动的齐璐:“好,电话联系。”
她缩回手,却被齐璐抓住。
泛红的一张脸上泪水汪汪在眼角,她说:“我接受了。”
“柯小,他喜欢你,我不在意了。”
所以,我们还是朋友。
柯亮也刚结束班上聚会,身上酒味重,脸上却一点事儿也没有。手背在身后,像个散步的老大爷似的,晃晃悠悠地靠近她。
“你怎么喝这么多?脸红得跟傍晚的太阳一样。”到底还是有点儿醉了。
柯小被他逗笑,帮他整理好被揉乱的头发。
吃饭的地方离解巷有半个小时的路程,两个人谁也没说坐车的事儿,一前一后走着,路黑的地方柯亮加快脚步跟她并肩而走,像保驾护航一样。
考试的前一天,田美合特意打来电话,交代着柯小注意防暑,带好必备的工具和准考证,然后就换柯亮接。
她坐在院子里算经纬度,头顶的桂叶被吹得唰唰作响。
“志愿你打算填哪里?”柯小忍不住好奇地问。
那天柯亮接了很久的电话,脸色变了又变,应该是电话那头的田美合劝他志愿填去他们工作的地方。
柯亮踢着石子:“还没想好。”
他又问:“你呢?”
柯小转过身子,倒着走,漫不经心:“本市。”
她不想去太远的地方,她不想留奶奶一个人,也怕洛明朗回来找不着她。
“那你想好念什么专业了吗?”柯亮问她。
“新闻传播吧,也没想好。”她耸耸肩。
柯亮踩在她的影子上,经过一家餐馆,裏面还闹哄哄的。
一路踩着风,他们终于回到那条悠悠的巷子。
合上院门的时候,柯小冷不丁地说:“小亮,不管你做什么样的决定,都不要伤害他们两个。”
柯亮停住脚,两个人背对站着。
啪嗒上了锁,她走过他旁边。
“你也不要伤害自己。”
那晚半夜,柯小翻身起床吐了两次,脑袋里浑浑的,睡不着,看了好几眼手机。
最后一觉睡到第二天下午,她拿过手机,心裏咚咚直跳。
手机上有四十七通未接来电,都是来自洛明朗。
她没敢拨回去,手机界面一划开,是她昨晚发送出去的短信。
——洛明朗,你是不是喜欢我?
——我喜欢你。
说没喝醉,反倒犯了浑。
害怕再有电话进来,她直接关机,把手机扔进抽屉里,在床上坐了好半天,想着去找陈双朵。
院子门一打开,脚下没留意,她撞在一个人的背上。
洛明朗是连夜赶回来的。
自从签约公司之后,洛明朗跟康一鸣的行程都由同一个经纪人掌管,大家都叫他绿头。他谈了四五个女朋友,因为常年飞来飞去,最后全落得被绿的下场。
康一鸣是绿头带出来的,感情自然深。
当初洛青说让他带洛明朗,他不乐意。明显的,这两人关系肯定不一般。要说是精明人呢,打的金算盘,却独对裙带关系有偏见,看不见啥有利发展,白白浪费他精气神。
那天本来是绿头带着洛明朗去谈新歌作曲的事儿,编曲人在业界是有名的难搞,谈不谈得下来还是个问题。绿头坐了没两分钟,就自己打车去荒郊野外找拍戏的康一鸣。
他跟等在原地的保姆车司机说:“老子宁愿被蚊子叮死也不想待在这裏,他乐意就跟这儿坐着,看老高搭不搭理他。”
编曲的老师姓高,上过几档综艺节目,走毒舌犀利的风格,收视反响不错,人也就更加傲气了。
老高对只会弹吉他的毛头小子根本不放在心上,任他在放音室里坐着。
白天转到黑夜,等老高陪着一档火热的综艺节目导演吃完饭唱完歌谈好合作签好协议再回放音室时,洛明朗还在。
洛明朗横身躺在一米长的小沙发上,手枕着头闭着眼,双腿曲着,怎么看都觉得拥挤。茶桌上横七竖八摆放了好些纸张,上面写写画画好几页。
老高给自己倒了杯茶,点了根烟,坐在烟雾缭绕中看那些画纸。
纸上是他之前写的曲子,来来回回改了十几次,旋律总不对。
背面是刚刚新添上的笔迹,音符画得并不规整,可是他自己也随意惯了,倒并不介意。
一口烟吸进胃里,像开窍了一样,他起身走到电子钢琴前,照着新编的曲谱弹了一遍,觉得不够,又来一遍,意犹未尽,反反覆复弹了二十几遍。
洛明朗等着等着睡着了,做了个梦,梦里柯小拖着行李箱来找他,一脸委屈巴巴的样子,问他:“我没家了,你要不要收留我?”
他还没答应,耳边就是渐渐升高的音调。
“嘿,小子,没想到你会的还不止两把刷子。”老高有点儿兴奋,当初理不清的旋律被洛明朗一改,现在在他脑子里转啊转根本不停歇。
洛明朗坐直身子,有些起床气,其实是怪自己没能给柯小答覆。
即使是在梦里,他也特在意她的情绪。
他手抓着头发:“随便改的。”
老高没听进去,还是啧啧称赞,烟燃到末尾也没发现,最后被烫了手指,还笑得乐呵呵的。
终于心满意足,老高站起来,商量着:“这样,你的曲子我给你办了,但是刚刚那首,”他指了指,“编曲人的名字你拿不上。”
爱极了音乐的人,恨不得全世界最动人的曲子都出自自己一人之手,不愿意跟人分享成果。
房间里很暗,洛明朗没作声儿,他抱着吉他站起身。
老高以为他不答应,阻拦他:“年轻人别着急嘛,你有什么条件都可以跟我提,咱们好商量是不是?”
手机刚好进来消息,照片里是两个女生坐在店门前的台阶上。
于康乐说:“我看她喝醉了,要不要帮你送回去?”
他看了一眼,手里动作很快:“你让柯亮给她打个电话。”
这样,就显得自然多了。
老高趁他看手机的时候,迅速转身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递给他:“以后要是愿意就常来,你小子是真不错。”多嘴又问,“学过音律吗?我看你弦拿得不准,没受过专业训练吧。”
“没有。”
那把吉他,都还是洛旬的。他小心呵护着,连琴弦都锈透了也不肯换。小时候他就坐洛旬旁边,看他给成衫唱歌,手指灵活地跳动在琴阶,好似情诗。那年他才三四岁,吵着闹着要学,洛旬抓着他的小肉手,长时间摁住琴弦,疼,他又哭,说打死也不学了。
后来,他整天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指尖被琴弦磨了好几层皮,就是丢不下。
就这样背着,一直背到现在。
他身上的血液、触摸的皮肤,都是洛旬和成衫给的。他没想到,他活成了他们的模样,永远跟世界作对,永远学不会妥协。
他说:“曲子的事儿就不麻烦老师了。”
他拒绝得干干脆脆,以至于后来洛青把他骂得狗血淋头。
他走出放音室,夜色里是匆匆来往的脚步声。保姆车早走了,他看见朋友圈里绿头跟剧组的人笑成一团的样子,康一鸣坐在他旁边,尽管掩了半张脸,还是能看见嘴角边上的笑。
从他进公司开始,洛青规划着他的出道之路,影视通告上综艺,走的是康一鸣走过的路;其他的人拿他跟康一鸣做比较,谁输谁赢没有定论;绿头在他跟康一鸣之间,总是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
诸如此类的事情,太多了。
他渐渐变成别人的影子,没有吭声。
他在酒吧里卖唱,被洛青抓到过好几次。每一次的下场都是专辑推迟,一推再推,推到现在,杳无音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