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随便挑几幅吧。”
“这些字画都没题跋,看不出年头,不大好挑。”
“嗨,瞧你说的,你说的那个‘跋’就是说的画上的字儿吧?”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什么人画的,哪年画的什么的。”
“画挂着好看就行了,要那些字儿干吗?”
他咽了口唾沫,感到话是没法子说了。
“你看这鸟,”婉儿指着一幅画说,“画得跟长的似的,都快从纸上飞出来了。先生,你看好看吗?”
“好看好看。”他应付着。
“那你管他是谁画的干吗,反正鸟画得鲜活就行了呗。”
他只有苦笑了。
“婉儿。”里间传来老妇人的声音。
“哎!”婉儿又脆生生地应了一声。
“卖出去几张画了?”
“还没卖哪。”婉儿边答边看了卞梦龙一眼。
“这位先生看不上咱的画儿就算了,你进屋择择菜吧。”
他知道这是逐客令,尴尬地站着。
婉儿无奈地看看他,准备回屋里。
“你家还有别的字画吗?就挂的这些?”卞梦龙临走出门前,又不甘心地问了一句。
婉儿迟疑了一下,答道:“有。”
“在哪儿呢?”
婉儿胆怯地看看门帘,没敢言声。
“明白了。”他往外走去,到门口又扭回头小声说了一句,“婉儿,我还会来找你的。”
婉儿脸上霎时泛起了潮|红。
他伐了伐眼。门拉开处,潜入的一束阳光,罩到了一个突然间意识到羞涩的少女身上,这少女通体光洁透亮,亭亭玉立。他与她离得那么近,她的眼睛、鼻子、头发都让人看得清清楚楚,而且嘴唇上那一层细细的绒毛在亮光下纤毫毕露。那种新鲜的、温馨的感觉,犹如古希腊的科拉少女石雕。
卞梦龙从未认真接触过少女。在华艺美术学校学画时,曾画过一个裸体少女。此事在杭州引起哗然。前清遗老据此指责民国伤风败俗;道学家们说让女子如此袒露胴体有辱先人,有辱母亲姐妹;甚至报界那些开化了的人士宣称美术学校的人不过借此一饱眼福,绝无艺术训练可言。在一片指责声中,这堂课还是开了。一个裸体少女悄然走到他们的画板前,除了短暂的怦然心跳外,接着就去发现女性的曲线美了。即便在画她的胸、大腿、小腹以下时,他想到的也仅仅是人之本然,想到人体绘画技艺的提高,必须从无遮无盖的人体出发,光从画里看到被衣服裹得严严实实的人,无从打下扎实的功底。
眼下,在他面前站着的姑娘,倒是土腥腥的,绝无婀娜妩媚之态,但却玉洁冰清,别有一番韵致。造物主让她什么样她就是什么样,俨然人之本然之态。作为一个学油画的,看到这张娇羞的脸庞,他可以在想象中补充上一个娇羞的躯体,可以在画板上勾勒出她的深藏在衣服后面的生动的胴体曲线。即是天地万物造化出的人类本原的美!突然间,他感到这是对眼前这个姑娘的粗野的亵渎。他看了她一眼,匆忙把目光掉开,自己也感到脸上发烫了。
“婉儿,进屋择菜吧。”门帘里又传出一声。
婉儿默默地转过身去。像是本能的驱使,卞梦龙身子往前一探,伸出手去,似乎是想制止她。可在这一瞬间又怪到自己本无权这么做。他收回了手,只是向女子的背影轻唤道:
“婉儿,我还会来找你的。”
婉儿没有回答,只是在撩门帘进屋之际,回身瞥了他一眼,乌黑的眼仁亮亮地忽闪了一下。
他从不懂中国言情小说中提到的眉眼传情是怎么回事,但婉儿的这一眼他明白,是默许,也是呼唤。